夜間
寧夏 第二章

叮鈴!叮鈴!單車鈴響。

老山東雜貨鋪前,榕樹下,幾張廢棄的長條沙發及四方桌前原是擠滿了正在寫功課兼斗嘴的大小孩,這會兒听到了單車鈴響,一個個跳下桌椅爭先恐後擠到了單車前方。

「老大!妳最近都躲在哪邊修身養性呀?每回到妳家去都找不到!」

「是呀,老大,我們不是說好……」

「妳……」

幾個人的聲音同時停下,因為老大車子後面載了個男生,一個大他們幾歲長得很好看卻臉色冰冰冷冷的大男生。

幾人互換了眼神,同時叫出聲︰「厚!老大談戀愛!」

「神經病!」

寧靜用清甜的嗓音罵人,罵完後也懶得解釋,她牽著夏天下車,架高支架牽著他走到雜貨店前的檐廊底下,在那兒老山東放了張八仙桌跟幾只長木凳,兼做著賣刨冰的生意。

「小寧兒呀,妳總算出現了……」

老山東的大嗓門在見到大男孩時同樣停下,與其等對方再度拔高嗓門,寧靜索性先開了口。

「干爹,他叫夏天,季節里的那個夏天。你別對著人家東瞧西瞧的,是啦,他看不見的,他是個瞎子,是來咱們這里養病的,他現在就住在鬼屋里。」

表屋里的夏天?!

老山東癟縮了大嘴巴,想起了寧丫頭前陣子鬧著要听的鬼故事,敢情就是為了眼前這小子?

「還有哇……」寧靜將視線投往老山東以外的小友伴,「收起你們的同情心,雖然看不見,但他一樣會過得很好,因為他在這里,有──我──罩!」

老山東想笑,瞧小寧兒表情,像是當年軍閥嗆聲要罩著孤民的氣魄,他看得出這姓夏的小子滿身傲骨想來也是不輸小寧兒的,而若非是看不見了,又若非對這丫頭真有幾分退讓,想來可是不會任著這丫頭如此擺弄。

「是呀,誰都知道了他有妳罩,往後誰都不敢欺負他了。既然寧兒帶了新朋友來,想吃什麼干爹請客!」

「請客!請客!好耶!好耶!老山東要請客!」

一擁而上,一群小表全捱近桌邊,幾個人共擠幾條長凳,弄得一張年代久遠、搖搖欲墜的八仙桌發出了鬼叫。

但搶歸搶,可沒人敢去和夏天擠,人家是老大聲明要罩的人了,少惹為妙,接著是一長串的冰名爭相出籠,至于寧靜想吃的,根本不勞她開口,老山東就已然笑咪咪地送了一大盤冰過來了。

「夏天想吃啥?」

「別問他……」寧靜從筷桶里抽出了鐵湯匙,「他和我吃一盤就行了。」

「呿!」坐得遠的小毛一邊等冰一邊靠近肥腸,卻用了擴音器似的大嗓,「親愛的阿肥,等一下我們也要『一塊』吃一盤喔……」

肥腸嘔了好大一聲,用力推開了小毛。

「臭小毛!人家要準備吃冰了啦,你能不能別這麼惡心?我都快吐了。」

「乖乖,別人說了沒事,我說了你就惡心?你是當我沒人罩,所以……」

「陳小毛!」桌子那頭傳來寧靜的警告,「你的嘴是用來吃冰的還是說話?」

「報告老大!」小毛立刻跳起來,並用了敬禮姿勢,「是用來吃冰的!」

「那就好!」寧靜哼口氣,「如果我再听見你有聲音,就給我下桌去。」

小毛伸伸舌頭,為了別讓老大在陌生人面前威風盡失,賣老大一個面子,不許說就不說了吧!

冰品陸續被送上,桌上整個安靜了下來,只听得到鏟冰沙沙及喀滋喀滋咬冰料的聲。

場面安靜而不冷場,夏天在其間終于尋回了幾絲自在,就在他側耳傾听著大家的吃相時,唇瓣前一道冰鋒抵近。

「張開嘴。」是寧靜。

「我不吃。」他下意識地避開她的湯匙。

「不是讓你吃,是讓你猜。」寧靜笑了笑,「這冰呀,吃了會哇嗚哇嗚大聲贊好,里頭的配料營養且具養生功效,是我自己從書上選出的,共有十五種料,普通的人可猜不出來的。」

「所以?」夏天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不是讓他吃,是讓他猜?她是故意用這種方法來騙他吃冰,且希望他能藉此融入他們這群人的吧!

她實在用心良苦,只是他不懂,他真值得她這麼費神嗎?

「所以問題來。」寧靜笑咪咪的開口,「猜中五種,願望一枚,十五種全猜中,今生任你差遣。」

「老大!老大!」肥腸急得噴出了滿嘴冰,就是為了想站起來舉手。「我也要猜!我也要猜!」

「吃你的冰!」寧靜毫不留情回以冷炮一枚,「眼楮瞪那麼大干嘛?你又不是瞎子,看也看得出來還想猜?這是看不見的人才能享有的特權。」

肥腸嘟著嘴,心不甘情不願把手放下。哪有人這樣的?看得見,又不是他的錯?

沒再理會肥腸,寧靜舀了一匙冰料送進夏天嘴里,半天後才見他出聲。

「菠蘿。」

「答對!」她笑,然後又是一口。

「桂圓。」

接下來則是愛玉及蓮子。

很好很好,寧靜笑咪咪的,很高興看到他終于藉由這個游戲慢慢放松自己,且真正地「走入」了人群,她一邊得意一邊用湯匙狠挖了一勺慰勞自己,壓根沒留意那柄湯匙是剛剛才進出過他口中的。

很曖昧!

包括最遲鈍的妞妞在內,大家互換著眼神,卻沒人想再多嘴了。

老大既說了沒這事,那他們就遮眼捂耳咬嘴唇,都跟著假裝沒事了吧。

前四題比較容易,接下來夏天卻一再受挫,只因那含吮在口中的東西若非黏膩就是氣味詭異到難以想象。

他懷念他的眼楮能看得見的時候,只不過,他也想到了肥腸的抗議,如果他看得見,今天也就無權玩這個游戲了,失與得之間,是不是僅僅只是一念之間?他有片刻恍神直至被她喚醒。

「猜到了沒呀?」寧靜很大方地一口接一口,其間還沒忘了偶爾打賞自己。

「再一口。」他出聲要求。

「小天,你老實承認吧……」她淘氣地笑著,「是不是故意猜不出來,好多騙幾口我的冰吃?」

夏天沒理會她的話,徑自忙著體會那唇齒間柔軟的滑膩與甜蜜,在這個游戲之前,他已經過了一年多食不知味的日子,吃,單純只是為了果月復生存,而從不是這樣細細的品味與咀嚼,他的舌尖升起了一股重獲重視的喜悅。

下一刻他站起身模索著向外走,還沒忘了和老山東說了聲謝謝及再見。

「再見?你上哪?都還沒猜完……」

「青隻果蒟蒻。」

他臉上有著刻意壓抑著的冷靜,真沒出息,他暗罵自己,不過是感覺出了一種冰料,有必要這麼得意嗎?

「答對!」寧靜開心地大叫,絲毫沒費神想去壓抑快樂的情緒。

「所以妳欠我一個願望了,我想回家。」他神情自然地握住她伸來的手。

「沒問題!」她攙著他,「可是下一回你還得再來,來猜出其它配料喔。」

他沒作聲,而她就自然當他是同意的。

就這樣,寧靜將夏天帶出了他的鬼屋。

雖然她每回都還得用些小手段,半騙半哄才能將他硬拖出門,但每回的結果都會讓她感到開心與驕傲,他在改變中,她知道。

而負責煮飯的貴嫂,在寧靜的堅持之下,也由三天來一回改成了住進夏宅里。

斌嫂的住進既是揭開了鬼屋神秘面紗,且又拉近了夏宅與村人間的距離。

原先貴嫂並沒在村里采買,是因為夏天不想讓人知道鬼屋里頭住了人,卻沒想到讓一個爬牆進來撿球的小女生毀了他所有計劃。

和貴嫂相熟後,寧靜總算弄清楚了鬼屋的歷史。

這幢深宅大院是夏天曾叔公的祖產,貴嫂的母親則曾在這里幫佣過,所以貴嫂娘家和夏家人有著多年未斷的主僕情誼。

三十多年前,這大屋里曾鬧過一場不被允許的主僕相戀,末了一對情侶雙雙在堂屋里上吊自殺,他們死後,屋里狠狠鬧過一場表患,眾人繪聲繪影都說見到了鬼,沒多久後,這座大屋遭到了廢棄荒置,沒人打理也沒人住,成了一座無人空屋。

听完故事寧靜瞪大眼,原來,這里還真的是一幢年代久遠的鬼屋呢,夏天看不見不怕鬼可以理解,但貴嫂呢?

「妳真的……一點也不怕嗎?」寧靜環顧四周壓低嗓音問。大屋後方還有好幾間殘破小屋,目前只有這幢還算完整的大房里住了夏天和貴嫂,其它幾座都空著,而她始終沒有勇氣去探險。

斌嫂笑了笑,「那個被傳成女鬼的,是我的小阿姨。」

原來如此,寧靜噢了一聲。

之後她再听了貴嫂的故事才發覺她們那一家子的女人,情路還真是坎坷,她小阿姨是愛上主人的兒子不得善終,她母親是丈夫早死守寡一輩子,而貴嫂則是嫁了個行船男子,距離上回夫妻相見已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怎麼會這樣子呢?」寧靜倚靠在流理台旁,小臉上滿是不能理解,「既然會結婚就代表相愛,既然相愛,又為什麼要分開?」

斌嫂揉著面團,笑點了點寧靜的鼻頭,讓她成了個白鼻心。

「妳還小,很多事情要長大之後才能明白。」

「是因為他的愛不夠深嗎?」她還是想要弄明白。

斌嫂依舊笑著,只是眼神縹緲,「是因為他的愛,喜歡飄泊。」

太深奧了,寧靜皺眉兼搖頭,貴嫂也沒讓她再問,將話題轉到了夏天。

夏天的家在台北,貴嫂和夏天的父親夏震雖有聯系卻也不是很熟,只是因為她就住在這山城附近,所以請她過來幫忙,三個月前她接到夏震電話,接下了他委請她照料兒子的工作。

「對于天少爺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貴嫂想了想,「听說他從小就被封做了『音樂神童』,九歲時去了維也納,為什麼他的眼楮會看不見?那我就不知道了。」

怎麼看不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能好好地活著!寧靜想著。

自從夏天和貴嫂的存在已廣被村人知曉並接納了以後,貴嫂常會出現在村里的市集里,而夏天,則是出現在寧靜的單車後座上。

寧靜載著夏天回家去看了寧爸、寧媽,載著他去幫媽媽買醬油,載著他到處串門子,甚至還會載著他去和小毛等人在村里的小學操場上打棒球。

她打棒球時,夏天就坐在操場邊上,他伸直一雙長腿,仰高臉向天,一邊曬太陽,一邊漫無目的听著聲音打發時間。

罷開始時他听的是鳥叫蟲鳴,但漸漸地,他發現他的耳朵最愛追逐著的,是那個叫做寧靜的女孩聲音。

她的音波時高時低,絲毫不掩飾她的心情。

同隊隊友擊出了全壘打時,她會大叫歡呼。

敵隊隊友盜壘成功時,她會恨咒好一會兒,並要求隊友不可以垂頭喪氣。

她的聲音,像一篇由高音、低音互織亂奏成的熱鬧樂章,不講求規律協鳴,不刻意循規蹈矩,卻是真真實實地存在,只是存在而已。

不知不覺之間,他探出手模向天空,陡然強烈地渴望著想知道那個叫寧靜的女孩,她的臉是不是和她的聲音一樣,甜美且真實地存在……

鏗地一大聲響,他的幻思被一顆正中額心的球給打斷了。

「對不起!對不起!老天爺!我真是頭豬!」

連聲的焦急道歉伴隨著一股獨特氣息,夏天知道是她卻不出聲,任由著她跪直在他面前,一下高一下低地又是呵氣又是檢查他額上腫包。

她靠得他好近好近。

同往常一般,她對他總是毫無戒心,她向來只會想到他是個瞎子,卻忽略他同樣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十七歲少年,一個已經開始會產生性幻想的十七歲少年。

她在他身前上下移,他雖然看不到,卻可以嗅到她的汗水味,以及感受到她的身軀偶爾會不小心地踫觸他。

一下之後又是一下,他不禁要想象起如果能將她整個摟進懷里,他能對她做些什麼有關于禁忌的事呢?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壞的,他起了慚愧。

他大可以跟她說,說他沒事,說他好得不能再好,但他並沒這麼做,他無法抗拒這種似有若無的頂級感官享受,雖然他知道這麼做有些卑鄙,他是在利用她的同情心,但他就是無法抗拒。

他喜歡享用著她的關懷,喜歡獨佔著她的心思,非常非常。

「還疼嗎?」

寧靜終于停下了動作認真問,他垂著臉,因為怕他的慚愧會寫在臉上。

他是因為微慚而無聲,但她卻緊張了,「小天,你在生氣嗎?」

「我沒有生氣。」他終于壓下心里的慚意而再度抬頭,「我只是在想,對于一顆肇事的球該如何索賠?」

「索賠?!」寧靜瞪大眼楮,消化著他難得一見的幽默,片刻後才再開口,「你說呀!」她在他面前跪直,拍拍胸口一副海派樣,「只要我辦得到的,無條件照辦。」

「兩個。」他比出兩指。

「什麼兩個?」她不懂。

「我要兩個賠償。」

厚!他一定是屬獅子的,才會這麼「獅子大開口」!

「沒問題。」為了表示豪氣,她二話不說用力點頭。

「第一個,告訴我一項『哇嗚哇嗚』冰里的配料。」

她微訝,沒有想到他的索賠會是這個,雖然不懂,但她還是很爽快公布,「芡實。」

芡實?這是什麼東西?他微哼,幸好是用交換條件,否則他永遠都別想猜出這種怪東西。

「OK!第二個賠償,我想要模妳的臉。」

寧靜聞言訝異更甚,她甚至還轉身瞪著小毛,想著是不是該先找人將這家伙抬到醫院去,看他是不是已經被K成了腦震蕩?要不向來避她唯恐不及的夏天,又怎會提出這種詭異要求──想模她的臉?

「你是不是暈了?告訴我這里有幾根手指?」她伸出三根手指頭在他眼前晃動著。

「妳才是暈了。」他嘲笑她,「妳忘了我是瞎子?」

是喔!她懊惱地捶捶自己的豬腦袋,沒理會身後小毛等人的竊笑。

「模吧。」

听見他再也不避諱「瞎子」這詞,她不禁樂開懷,什麼都無所謂了,她閉上眼楮,當作是在玩游戲一般。

他的手緩緩移近,好半天才能模到她臉上,一開始他將五指攤開,這才發現她的臉好小,一個巴掌似還盈不滿,然後他將長指滑下她的下巴,尖尖的,像水蜜桃的尖端,只是不知是否也同桃子一般軟女敕?

念頭一起,他用兩指掐了掐她的臉蛋,他一掐,她便哇哇叫,打去了他的手。

「是模不是掐!」她搓撫著紅通通的臉蛋,齜牙咧嘴著滿臉不爽。

他在心中偷笑,臉上卻端著面無表情,他再次伸手,她連忙閃開,語氣不善的開口。

「你還想干嘛?」

「我還沒模完。」

「都掐過了還沒模完?」干嘛,想借機報仇啊?

「掐歸掐,和模無關。」

他抬高手指,指著那還掛在他額頭上的腫包。

一看之下她消了火,只得再度抓起他的手模上了自己臉蛋。

「模快一點!我今天還要回家幫忙洗米煮飯……」

她還說了一堆話,說得不甘不願的,但他全然沒听進去,一只熱熱的掌努力地在她臉上巡游,包括她長長的羽睫,細細的黛眉,包括那分別生著兩顆小圓珠的耳垂及小巧的耳廓,包括她女敕女敕的唇瓣以及發線……

努力地,像個畫家一樣,他東拼西湊地試圖在腦海中將她的模樣畫出來。

「妳有酒窩?」

「那叫梨渦!」她出聲糾正,「酒窩是要笑了才會有,梨渦是始終存在的,在醫學的觀點上,那只是一個表皮組織上的瑕疵……」

她絮絮叨叨,他細細巡游,兩人都沒注意到四周早已圍了幾圈子的人。

她跪著,他也是的,他一寸寸仔細觸模著她的臉,夕陽拉長了他們的影子,還為他們框上了金邊,讓他們像煞了商店櫥窗里那種面對面許願的愛心女圭女圭,尤其,他們都生得好看,更讓這幕櫥窗式、框了金邊的畫面更加賞心悅目了。

小毛和妞妞等人再度互換個眼神。

這這這……真的很曖昧耶!

不管老大承認不承認。

球局草草結束,沒什麼輸贏,只一個額上「贏」回了個腫包的夏天似乎挺有收獲的。

自從操場上這一幕「模臉」經典在村子里被傳開來了後,村里人每回提起那個瞎眼男孩,都將鬼屋男孩自動改成了──那個寧靜的夏天。

寧靜的,夏天。

黃昏時候,夜已不遠,浪聲擺蕩,其中夾雜著琴音悠揚。

淨白沙灘上躺著一輛單車,單車不遠處有個女孩趴臥在沙灘上,支頰撐首,雖是認真傾听,卻在無意間打了幾個呵欠,在她前方有個正在拉著小提琴的大男孩。

一曲終了,女孩跳起身來大聲鼓掌叫好。

「這曲子真好!是韋瓦第還是門德爾頌?是柴可夫斯基還是布拉姆斯?」

寧靜湊上前熱切地追問,夏天沒作聲,下頷餃緊琴,漫不經心拉起了下一支曲子。

她原是興高采烈等待,直至發現那是首熟到不能再熟的童謠。

「小星星?」

她按住了他的弓,語氣頗不友善。

「干嘛拉這個?我的柴可夫斯基呢?」

「拉那些做什麼?妳又听不懂的,連他們誰是誰都分辨不出,我倒覺得『小星星』挺適合妳的,要不『小蜜蜂』也可以。」

「這是一句侮辱!」她抬高下巴,一臉挑戰。

「這是一句實話。」夏天只是悠然自語,他模索到了琴盒,將心愛的小提琴收好背在身後。

寧靜有些泄氣,沒想到他雖然眼楮看不見卻還是察覺出她的慧根不足,可她是真心想要進入他的音樂世界與他共翔的。

甩甩頭懶得再想,她恢復了笑靨蹦近他,拉著他的手甩了甩,「那你什麼時候會拉柴可夫斯基給我听?」

他倒沒拒絕她,「等妳分得清楚他們究竟誰是誰的時候吧。」

她嘟嘟嘴不太開心,「那是不是還得要很久很久呢?」

他聳聳肩,「對個瞎子而言,他最多的東西,應該就叫做時間吧。」

「你願意教我?也願意等我?」她高興得跳了起來。

他沒作聲只是點點頭,卻能感受到她的小手傳來的濃濃喜悅。

他黯下心思不懂。

不懂她老愛跟著他這看不見的廢物廝混玩耍,他還會偶爾發發少爺脾氣,還會三不五時嫌棄她懂得太少,她難道都不會覺得很委屈嗎?

貨真價實地,她是個小笨蛋!

回程是上坡路,雖是條平直的產業道路,但寧靜的單車仍舊騎得非常吃力。

這一點在她方才載著他順溜滑近海邊時壓根沒想過。

她一心只想著能和他分享海風,想在沙灘上听他拉小提琴,忘了去考慮回程的問題。

「讓我下來用走的吧。」

其實一開始夏天就這麼說了,但她卻不肯,她說他看不見,如果一個失足跌下山溝那才真是麻煩呢!

「不用!」寧靜咬緊牙關硬是不肯,是她自己硬拉人家出來玩的,自然就要把人好好地送回家去。「我、我可以的,你只要坐好別動,我真的……啊啊啊!」

匡當當地龍頭收不住,單車連著她和他一塊往旁邊摔下,跌進了路邊約有十多公尺深的山溝里。

單車滾了幾圈,支架和鋼圈都變形了,寧靜回過神來的頭一件事情就是那還被她壓在身下的夏天,在方才落下的一瞬間,他雖然看不見,可還是用著自己的身體抱緊著、保護著她。

她從他身上爬起,天色已暗下,她只能看見他臉上擦破滲著血,至于他身上的其它部位,她就看不清楚了。

「小天!小天!你有沒有怎麼樣?」她著急地大喊。

夏天皺皺眉張開眼楮,伸出手,卻是為了去模索她,「這句話該是由我來問妳的吧?」

「我沒事。」她搖頭兼自責,「都是我不好,逞強又任性,連跌下來都還壓住了你……你快告訴我……有沒有哪里很痛很痛……」

「摔都摔了還說這些有什麼用?」

他先確定她上上下下都沒事了後才開始想到自己。

他嘗試移動下半身,卻發現左腿傳來一陣劇痛,他暗暗去模,模到了一手黏膩,他知道流血了,但為了怕她自責他什麼也沒說,還將手上的黏意全抹進了草叢里。

她沒事就好!他放寬了心。

「我沒事,我很好。」他也要她放寬心。

接著由寧靜先爬上道路去求援,一輛由台北送貨回村里的小貨車司機下車幫助了他們。

孔武有力的貨車司機先是將夏天拉了上來,再將變形的單車也扔進貨車廂里,小貨車開動,寧靜和夏天坐在貨車後面的敞篷空貨架上,開往村子里的醫院,夏天臉上有傷,寧靜急著帶他去搽藥,坐在後面是夏天的堅持,他腳上有傷,既怕被寧靜看見,又怕弄髒了好心司機的腳踏墊,而在他們身旁不遠處的,是那輛已經變形的單車。

「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

自貨車開動後寧靜就不停咕噥,起初夏天沒出聲,直至他再也受不了。

「小靜,夠了!妳想過沒有?錯不在妳,如果今天我不是看不見,那麼就不必由妳來載我,我們也不會摔這一跤,如果真要有人來扛這個錯,那錯的人是我,總在坐享其成著妳的努力。」

「你怎麼能這麼說?看不見也不是你想要的呀!」寧靜大聲抗議著不領情。

是嗎?

他將她的話放在心頭反復思索,半天沒聲音。

數分鐘後他突然伸手將她拉進懷里,對于他的動作,她先是一愣,繼而想著既然車子在晃,那麼兩個人還是靠在一塊比較妥當,所以也就任由著他了。

他淡淡開口,「好了,小靜,就像我剛剛說的,摔都摔了還說這些有什麼用?妳抬起頭,然後告訴我妳看見了什麼。」

「看見了什麼?」他果然成功地轉移了她的心思,她將臉兒仰高,看著那已經全然黑下了的天幕,卻突然,開始猛力搖晃著他那屈起的膝頭。

「快!小天!快將頭抬高許願,我看見一顆流星了耶!」

夏天拚命流汗暗暗咬牙,因為她正搖晃著他受了傷的腳,但他沒嚷疼,他甚至還若無其事扯出了痛苦的微笑,因為他不想再讓她被自責給淹沒了。

「流星?還有呢?」他哄著她問。

「還有滿天的星斗……天空中繁星點點……好漂亮的……唉!」她嘆了好長好長的氣,「如果你也能看得見就好……對了,我還沒許願呢!」她閉上眼楮雙手合十,「流星呀!我叫做寧靜,我希望將來能有一天可以和小天一塊坐在星空下,看星星。」這是她目前唯一想要擁有的願望。

他沒出聲,只是悄悄地將她環得更緊了點。

車子進村前,他突然開口,「小靜,為了讓妳消除些許愧疚,要不妳再告訴我一種『哇嗚哇嗚』冰中的配料吧。」

寧靜翻翻白眼,表明受不了他這樣突如其來的勒索方式,「嘿!你不會是想用這種辦法一個一個的逼出答案來吧?」

他不介懷地微笑,「怪妳自己吧,災難制造機。」

什麼嘛!她不悅地噘起唇,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擠出「枸杞」兩字。

「放心吧。」他揉著她的發絲,「這最後一項我會靠自己去猜出來,到時候,妳可別忘了自己的承諾。」

什麼意思?

她瞪瞪眼楮終于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那句戲言──

如果全部猜出,今生供你差遣!

貨車正巧行經一個水窪,她被震了一下,好半天才能收回心思。

喂喂喂!那不過是句玩笑話,是想激勵他走入人群罷了,而他,竟當真了?

等醫生看過夏天之後,寧靜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臉上的傷是小事,他的腳卻傷得很重,連腳筋都斷了,幸好他們在三個小時之內趕到醫院,但如果沒能仔細養傷,他不單會是個瞎子,且還會是個瘸子,還有,他背在身後那把心愛的小提琴,被摔成了廢柴。

寧靜自責難當,她趕緊通知貴嫂,而貴嫂,也趕緊打電話給夏天的爸爸。

那天晚上寧靜不敢睡,整整一夜守在醫院里,直到天亮時才讓貴嫂趕回家,也好,她還可以順帶請媽媽炖個雞湯讓她帶過去。

夏天的父親就是在隔天下午來到醫院里,並且載走了夏天的。

事情發生的突然,寧靜連對夏天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她從家里端來雞湯,卻只看到了空蕩蕩的病床。

「妳別擔心。」貴嫂安慰著她,「少爺離開時表情很平靜,他甚至是自己提出要求想跟著父親走的,妳也知道他的眼楮看不見,需要人家特別的照料,台北那里的醫療設備比我們這里好,他是應該要回去接受徹底治療的。」

寧靜抱著雞湯傷心地想。

他當然表情平靜了,搞不好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走的,誰還敢再留在這里?當你身邊有個災難制造機的時候。

她想起了他為她取的綽號又是一陣傷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不是也說了不怪她的嗎?那他為什麼要不告而別?難道在他說不怪她時根本是騙人的?

不過沒關系,她可以等,他既然沒有告別,那就是會再出現的意思了,她告訴自己。

日子一天天滑過,夏天過了,寧靜學校開學了,日子很平淡,她卻始終隱有期待,直到秋天也過了,有一天,她終于再度見到了貴嫂。

斌嫂是來向她告別的,夏先生來了電話,讓她將鬼屋重新覆布關閉。

「為什麼?」寧靜不信地訝嚷。

「听夏先生的意思,少爺短期內是不會再來這邊了。」

「不來了……」寧靜心頭悵然失落,「那他要去哪里呢?」她只能小聲地問。

「听夏先生的意思,少爺好像又要到國外去了。」

「到國外去?那他有說些什麼嗎?」

斌嫂搖頭,「電話是他爸爸打的,我沒能和少爺說上話。」

「那妳呢?」滿懷失落的寧靜好半天才能將心思放在眼前女子身上。

「我呀?」貴嫂淡淡地笑了,「我想清楚了,女人青春有限,我已經寫信給我丈夫了,跟他說我已經過膩了這種『望夫生涯』,他如果不能換工作,那就等著換老婆吧。」

兩人對視一笑,接著貴嫂揮揮手,轉身走出寧靜的視線範圍。

能夠再見嗎?

寧靜茫茫然地想,不知道耶,她搖搖頭,人生不就這個樣嗎?聚了一定會散,可散了後呢?那就誰都不知道了。

秋意好涼,她雙臂環胸突然覺得冷,頭一回發覺自己竟是個悲觀主義者。

這個改變,是因為夏天的不告而別嗎?

她向來大剌剌的心思頭一回嘗到了愁滋味。

斌嫂離開之後,寧靜曾偷偷爬牆進了鬼屋好幾次。

卻沒看見女鬼,也沒再看見那個叫做夏天的大男孩了。

她的夏天,從那一年起,遠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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