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不見星子沒有月娘,天空陰陰暗暗的。
瞧烏雲滿布的模樣,明兒個怕是要變天了吧。
或許就是因為即將變天,夜里已經開始刮起了陣陣惡風。
惡風在曲弄小巷問來回穿梭,卻因找不著能夠盡情渲泄的出口,三不五時便在巷弄間咽咽嗚嗚地弄出了風聲擾攘。
這樣的聲響若是不了解原由,極有可能會被听成是個傷心中的男人,所發出的泣音。
綿綿悠悠、咽咽嗚嗚、來來回回、續續斷斷。
夜風繞過了小巷,鑽出了城牆,來到城外一處小酒棧,里頭客人幾已全散,老板也早就拉下了支的木棍,風起之時合該早些歇鋪,這個道理老板也懂,只是……
只是棧里還有個不識相的酒客死賴著不走呀!
「這位道長,對不住!咱們要關鋪了。」老板終于忍不住走過去了。
瞧對方那身打扮該是個道士吧,只是……
身為道士不但會喝酒?且還酗酒不斷?
這樣會不會太過囂張?且這樣一來,還會有人敢找他去捉鬼捉妖嗎?瞧他自個兒那副潦倒模樣,不就活像個酒鬼了嗎?
唉!算了,世道不好,他管人家那麼多做啥?
前一陣子他還曾听個路過的官兵談笑起來,說是有個道士要去娶個妖精當老婆呢!
雖說後來不了了之,但他還是不得不佩服那位道士的自動「捐軀」,意圖犧牲小我,以伏妖平魔的勇氣。
所以說呢,連道士想娶妖精的怪事都能有了,喝個爛醉如泥又能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正在喝酒的道士聞聲抬起頭,老板一看,不得下暗贊了一聲,贊對方生得好,只可惜再好也掩不住眼前的他已經成了個酒鬼的事實。
是的,酒鬼!
—個醉眼蒙朧、短須未剃、鬢腳未除,形容憔悴、渾身酒臭,臉上卻掛著不羈笑意的道士男子。
「沒關系,您請自便。」酒醉的道士竟還擺出了請人隨意的手勢,話也說得很客氣,「您關您的鋪,我喝我的酒,不礙事的。」
啥啥啥引您不礙我礙呀!
「沒……沒人這樣的哪……客倌!」老板搔搔首,憨直的表情里微浮現了心急,「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都收了鋪,還由著客人死賴在里頭不走的事情?」
「規矩是人訂下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帶笑的聲音是來自于一個正大跨步走進酒棧的男人,在他身後還跟了個侍僮。
我的娘呀喂!眼前這尊醉菩薩都趕不走了又來了兩個?
酒棧老板瞠大眸,正待鼓足勇氣出聲送客時,陡然眼前金光一閃,他反射性地伸手接住,接著是一陣雙手發顫。
因為在他掌心里,躺了錠金元寶在對他微笑,一錠足以買下他整間鋪子的金元寶,然後他又听見了那男人的笑語。
「我用這個‘東西’,夠不夠跟你買一個‘可能’?」
酒棧老板抬起已讓金元寶的光芒給閃得眼楮快睜不開的胖胖圓臉,還來不及作聲,就听見男人佣懶再道。
「如果夠,就別再賴著不走,把這里留給我和這位道長單獨說幾句話吧。」
話說完,只听咻地一響,酒棧老板揣著金元寶,頓時跑沒了人影。
男人見狀只是挑眉涼笑,接著走到那不停暍著酒的道士桌旁,逕自拖了條長椅過來坐下。
落坐前,他還沒忘了伸手招呼侍僮也過來坐下。
不同于兩人在人前看似的主僕關系,在私底下相處的時候,男人對這侍僮可是相當照拂關懷,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縱容。
男人笑笑招手,侍僮卻酷酷擺手,很不給面子。
「師父,您剛剛不是說了要‘單獨’和他說話的嗎?」
侍僮出了聲,嗓音清脆甜女敕,原來兩人還是師徒關系,且還是個不太怕師父的徒兒,因為他回了這一句後便扭頭往後走,壓根沒去理會他師父說些什麼。
「我餓了,要去找些吃的,反正對你那些亂七八糟、雞鳴狗盜的‘生意’,我向來就沒什麼興趣。」
男人眯瞪著侍僮的背影,臉上難得失了笑容,嘴里嘀咕了起來。
「這死丫頭!是看準了為師不敢修理你嗎?什麼亂七八糟?什麼雞鳴狗盜?看不出師父是在替天行道,匡世濟民的嗎?目光短淺、器量狹小……」
男人原還想再繼續叨念,卻讓朝他轉瞥過視線的道士給冷冷的切斷了。
「別跟我說,你想跟我單獨談的事情,就叫做‘如何馴服你的逆徒’?」
男人訝張著嘴旋過視線,往懷中抽出紙扇,唰地一聲攤展開來愜意的揚風,眼里浮現讓賞。
「寧為臣,原來你並未真醉。」
「是醉是醒有分別的嗎?」寧為臣無所謂的聳聳肩,眼神蕭索,「人生究竟要到何種境界才能算是真醉?而究竟又是什麼樣的感覺,才能夠叫做真醒?」
「嗯,不錯不錯!」
男人收起扇子,以扇柄快樂的敲擊著掌心。
「寧老弟這幾句話說得真好,醉亦是醒,醒亦是醉,莊周夢蝶,魚容夢鳥,誰又能確定何者為真?抑或不過全只是夢呢?呃,對不住!遇著了知音,聊得太開心,竟然忘了該要先自我介紹。」
男人漫不經心地笑笑,朝他拱手作揖。
「在下曲無常,曲終人散的曲,世事無常的無常,至于我那不肖徒兒,她叫做洛離,但她對于咱們兩個待會兒的交易毫無關系,所以呢……」他微笑的搖搖手中的扇子,「你听听就算,甭去記住她的名字了。」
「交易?!」
寧為臣抬起看似醉得有些茫然,實則仍很銳利的眸子,里頭盛滿嘲蔑,以手懶懶托頤。
「如果我沒記錯,閣下可是連百年狐妖都要敬稱為‘高人’的人,怎麼可能會有需要與我這落魄人談交易的呢?」
「當然有羅!」曲無常唇角噙了一絲詭笑,「因為你身上有個‘前任’未婚妻送給你的寶。」
「所以?」
一听見對方是為「狼牙」而來的,寧為臣眼神更加冷淡了。
「有句話叫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寧老弟肯定听過,你是個聰明人,有些事不需點破也自該心底有數。」
寧為臣冷哼,「閣下指的是我這一路行來能夠平安無事,是因為有你師徒二人的一路暗中保護?」
「半點也沒錯!」
曲無常唰地一聲甩開扇子,邊笑邊搖。
「我真不知道你前任未婚妻究竟是存著什麼心思,到底是想幫你還是害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塊寶物交到你手上,就算她真的肯放過你,原諒你的欺瞞,別的妖魔精怪,甚至是有心之‘人’可都還下肯呢!若非有我在暗中保護,你早就不用當道士,而得改行到蘇州去賣鴨蛋了!」言下之意就是死翹翹!
寧為臣仰首灌酒,笑容蒼涼。
「關于這一點我早就已經想到,但無論她究竟是想助我還是想害我,我都無所謂了,只要是她給我的東西,我都一定會好好的保存,留作紀念的。」
「即便是……得以命相護?」曲無常微笑問道。
寧為臣澀笑點頭,動手再斟了杯酒。
「命?呵,其實在那時她說出了那句絕情話後,我早已形同行尸走肉,管他是誰想要我的命呢,真的大禍臨了頭,我伯只會說一聲‘謝謝!慢用!’了。」
「絕情話?」曲無常側首想了想,「敢情是那句‘上窮碧落下黃泉,我聶小魚發誓,今生今世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寧為臣這個人了’?」
寧為臣覺得好笑,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你這人也真是無聊,不干你事的話,記得那麼清楚做什麼?」
「怎麼會不干我事呢?」曲無常一臉的無法苟同,「凡是握有‘七魂之魄’的人,他的大小事情全都與我有關。」
「我不懂!」寧為臣搖頭,臉上浮現困惑。「按你過人的本事,想搶我的寶物只管出手便是,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既是一路相護想讓我心出感激,又是主動向我開口要求交易?」
曲無常聞言,換上了正經點的表情。
「因為我不想欠下人情債,欠債這玩意兒就算是今生不用償,來世也是要還的,我想要‘七魂之魄’沒錯,但一定得是來自于對方的甘心情願,同意交換。」
「如果真是這樣……」寧為臣再度托腮冷笑,「那我只能勸你死心,這東西是小魚給我的,且還為了這塊爛東西害得我倆姻緣已斷,我又怎麼可能拿它去和別人做出任何交易?」
曲無常嘿嘿一笑,修長手指搖了一搖,「套句方才我跟店家老板說過的話,天底下從來沒有任何事情是一定不可能的。」
「是嗎?」看著對方自信滿滿的神采,寧為臣不由得被勾起了些微好奇,「那我能先知道你想和我交換的是什麼嗎?」
「一個保證會是你最想要的東西。」曲無常話說得篤定。
寧為臣卻發出了嘲諷大笑,「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嗎?」
「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吧!」曲無常臉上有著深受侮辱的表情,不悅地搖了搖扇子,「你隨便去捉個當天參加婚禮的人來問就會知道,你最想要的,自然就是那只聶小貓了嘛!」
「她叫聶小魚!」寧為臣冷聲糾正。
「乖乖!明明是貓妖卻要叫魚?那是不是下回見了只魚妖,還得讓她取名叫做小貓呢?好了、好了,言歸正傳,只要你肯給我‘狼牙’,我就有本事助你完成心願,再度接近那只聶小貓……噢,不!聶小魚。」
寧為臣眸光里寫滿了不信,「以光明正大、不偷不拐不騙、不嘆瞞不下藥、不對她施法術的方式?」
他已經受過一次教訓,知道騙人是件多麼糟糕的事情了。
無論你用的借口有多麼理直氣壯,無論你在其中放入了多少真心,但騙人就是騙人,傷害已然鑄成,不是一句事後的道歉就能將傷害化于無形,且還能讓你再度贏回對方的信任。
當天小魚那種深深受到傷害的表情,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掉。
曲無常聞言微翻了個白眼。
「您夠本事!好長的一句話呀!是的,如果你肯和我達成交易,我就有辦法讓你以光明正大、不偷不拐下騙、不欺瞞不下藥、不對她施法術的方式來接近她,但我只能答應做到‘再度接近’,甚至是由她來主動找你這一步,至于她能不能受你感動?或是進而願意原諒你、接受你?那可都不在我的應許範圍內。」
寧為臣眯眸,依舊不信。
「不可能!如果你了解小魚的脾氣就該知道,當日她既已當眾發下了那樣的狠誓,那麼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自毀誓言,而願意理我了。」
「她說的是不再‘見’你這個人,可不是不再‘理’你喔!」曲無常提醒他。
「有分別嗎?」
「有沒有分別就要看我們的本事了,如果我有辦法讓她所發下的誓言在你身上無法成立,讓你可以堂而皇之的再去接近她呢?」
「如果真的是這樣……」好長一段日子以來,寧為臣那雙黯淡的眸子終于再閃現了光芒。「你想要的‘狼牙’,我無條件雙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