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戲水精靈 第六章

他無法相信他的眼楮。

尹律楓直直的盯著台上的錢雅築,腦中拒絕接受他所看到的景象。

這不是雅築,這不是她。他的築兒是精靈,有著靈活的大眼和頑皮的神情,從來就不冷漠。台上的女子只是有著和她相同的一張臉,僅此而已。

他試圖安慰自己,卻發現到那一點也沒用。那的確是雅築,多了些冷漠,增添了些許的高貴,但千真萬確是她。

他仔細觀察她的神情,試圖找出往日活潑俏皮的影子,但冰艷的絕容上有的只是微笑,嘴角勾勒出適當的弧度,正是一位莊重的王妃應有的表現。

這是他的築兒,同時也是別人的王妃!頓時他怒火中燒,整顆心如同大理的烈日般熾熱。他試著排開人群,他必須在一切尚能挽回前奪回築兒,然而身旁的人群猶如浪潮,一波接一波的涌入,將整個皇宮內院擠得水泄不通。

「築兒!」他急得大叫,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輕易地蓋過他的呼喊,他甚至沒辦法阻止自己被人群淹沒。

「築兒!」他再次狂吼,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人將手交給另一個男人,微笑地點頭離去,而他卻束手無策。

不,不要,不要離我而去!

他在內心狂吼,心中的波濤翻涌不已。然而無論他再怎麼喊,圍繞在四周的人群永遠比他來得大聲。

他必須想個辦法!他狂亂的想。照這種擠法,就算他有多好的輕功也難以施展。他寧可被亂棒打死,也不願心愛的女人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忽地,另一波更狂囂的喧鬧聲自四面八方升起,隨著台上的絲竹聲,一個曼妙的身影猶如一縷輕煙,在無聲無息中穿梭于平台的邊緣,這是大理國獨特的南詔舞,既可群舞,亦可獨跳。此時在平台上展現舞姿的不是別人,正是大理國未來的王妃。但見她擺動著縴縴的細腰,揮舞著柔織的手臂,既像水蛇亦像勾魂使者,勾動了所有民眾的心。

他曾看過這種舞,京城里的舞妓還告訴他,這套舞是大理國的特有舞蹈,往往只出現在特殊慶典上。若是群舞,則為集體求偶之舞,若是獨跳,則是藉機表明心意。換句話說,築兒正以她柔美的身段,向天下人也向她未來的夫君昭告她的心意!

驀地,他的眼楮充滿血絲,理智也飛到九霄雲外去。此刻他的腦中能想的只有錢雅築——他的精靈,他要要回他的精靈,他要她的身影只為他駐足,要她的精靈之舞只為他而跳。

在堅決的意志下,他奮力排開人群。不管人們的叫囂,不管守衛的阻擋,就是要上平台。

「滾開!」他打倒了一個守衛,但另一個又沖上來,他只得再打倒他。

「走開,誰也別想阻止我見築兒!」他像瘋了似的邊喊邊打,然而蜂擁的人潮卻像大海般,一直試圖將他淹滅。

「築兒!」他狂吼,幾乎抵擋不住接二連三的阻礙,但他仍然奮力打上平台,擺平了近一打的侍衛。

絲竹聲乍然停止,每個人都轉頭看向被打得渾身是傷的尹律楓。午後的陽光照射在七彩的平台上,然而時間卻停止了,靜止在錢雅築和尹律楓的相互凝望之中。

對錢雅築而言,這是最甜美,也是最殘忍的幻境。

曾經,她以為她已經忘了這張臉孔,以為她已經忘了他的聲音。他殘酷的話語回蕩在她的每一個夢境里,輕蔑的眼神總教她淚濕枕邊。

她拋棄名字,就是想忘懷過去。為何老天對她如此殘忍,讓她在決定和過去說再見的時候再與他相遇?

「築兒……」

尹律楓的呼喚聲將她震回現實,她差點忘了他們現正在大理,而且在很荒謬的情況下重逢。

「紜織,你怎麼了?」薩德納羅摟住她的肩膀,擔心的詢問她。她的眼神空洞,彷佛靈魂被抽空了一般,教他感到恐慌。

「沒什麼,只是嚇了一跳。」她立刻恢復平日的冷淡,試圖保持平靜。

這舉動卻令尹律楓大為光火。她怎麼能?她怎麼表現出一副她一點都不在乎他的模樣?昔日跟著他後頭跑的小表哪里去了?

「她不叫什麼紜織!她叫錢雅築,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給我放開她!」他說著說著就要沖過去,沿途上又遭遇到守衛。兩個守衛立刻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鉗制住他,頓時他成了俎上肉,兩只手被分架在身後,動彈不得。

薩德納羅雖不信他的鬼話,但她剛才失常的表現卻教他牽掛。他不想失去紜織,但他必須弄清楚這個漢人有沒有說謊,紜織真的是他的未婚妻?

「紜織,你認識他嗎?」他認真的看進她的眼眸,試圖從其中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他一直相信她的心中存有另一個影子,也一直相信自己能打敗她心中的陰影。如今看來,他這份自信恐怕是言之過早,她分明還忘不了他,忘不了那個曾經傷害過她的男人。

錢雅築知道他不只是詢問她和尹律楓的關系,同時也是詢問她的內心。她必須小心回答,因為這關系到尹律楓的生命。

「我不認識。」她盡可能平靜的回答,表情高傲淡然。

沒想到尹律楓卻像瘋了般不斷地掙扎,兩名守衛幾乎捉不住他。

「說謊!」他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不敢相信他的眼楮。最冷漠的聲音瓖嵌在最高傲的表情上,這真的是築兒嗎?或只是另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

「你是築兒!你就是築兒!」

狂亂的嘶吼聲響徹雲霄,台上亂成一團,台下也是一片喧嘩。此情此景讓錢雅築聯想起兩年前的揚州,似乎有她在的地方就沒有平靜。但她只想要平靜,她已經累了,再也沒有多余的力氣掀起另一波混戰。

「帶下去!」薩德納羅發出一道命令,挾持著尹律楓的守衛立刻領命。

「帶到天牢關起來,朕要親自審問他。」

一陣折騰之後,守衛們終于制伏尹律楓將他押入天牢。留下的錢雅築則是表情始終如一。

我不認識。

這四個字猶如鐵槌一般,重重敲入尹律楓的心底,要不是因為她眼中赫然閃過的微光,他會以為那是別人。

在那絲微光中可藏有感情?或者只是純粹感到驚訝而已?他可以確定她就是築兒,因為她有築兒的特殊嗓音,柔得就跟琴上的弦一樣,每每教人因她的求饒而原諒她所有的惡行。

可是,她真的是築兒嗎?她若真的是築兒的話,為什麼會裝作不認識他?為何會戴上最冰冷的面具,用最無情的目光凝視他?

這一連串沒有解答的問號盤旋在他心底,能給他答案的人卻正安安穩穩的坐在金殿中當她的王妃。

天殺的!他詛咒。發誓一定要搶回錢雅築問個明白,她至少欠他這個解釋。他愈想愈氣,卻只能重捶陳舊牢房出氣。回蕩在四周的口音仿佛也在嘲笑他痴人說夢,身處天牢的他如何能逃離得了這層層封鎖,遑論是奪回錢雅築。

明天,他就要接受審判。搞不好雅築還會坐在那番王身邊拍手叫好呢,他郁悶的想。

驀地,由天牢門前傳來的嘈雜聲奪去他的注意力。他豎起耳朵聆听,結果听到模模糊糊的對話聲。

「王妃,大王交代過不許任何人進來。」守天牢的警衛極為緊張,怕自己搞砸了任務。

「我只是替大王送酒來,這麼晚了你們還這麼辛苦守皇城,這是大王的一點心意。」錢雅築笑得就跟仙女一樣,看得守衛一陣目眩。

「謝謝大王。」守衛連忙接過酒,態度恭敬不已。

「大王交代過我要和你們干一杯,咱們一起喝一杯吧!」

接著她拿出兩個酒杯,從容的態度教守衛不疑有他的立刻接過,灌下摻有迷藥的酒。

很快地,守衛發現這個決定是錯誤的。喝下酒的守衛沒兩分鐘後就昏倒在地。錢雅築立刻從他身上取下鑰匙,打開尹律楓的牢門。

「快走。」她淡淡的催促,表情就跟靜止的湖面一般平靜,看得尹律楓一陣光火。

「需不需要我叩首謝恩,王妃娘娘?」親眼目睹她和別人訂婚就已經夠嘔了,現在居然還擺出這種態度,她真當自己是女王。

「你若願意的話,我也不反對。」她立刻反擊,不把他的尖銳當一回事。

他立刻眯起眼楮,生氣地打量著她。他的精靈變了,身上的透明翅膀全換成惡毒的黑色羽毛。

「你變了,以前你從不曾對我這樣說話過。」她不是活潑俏皮,就是嘆聲耍賴,從來就不敢對他冷言冷語。

「我是變了。」她想起從前的自己,只覺得一陣悲哀。她一味地追求她的夢想,結果呢?拋棄自尊並未讓她獲得想要的,反倒弄得一身傷。

「人都會長大。」她試著表現得更淡然,這也是她這兩年來唯一的表情。

「原來你所謂的‘長大’就是毀婚?」他冷笑,忘不了她對薩德納羅微笑的那一幕。「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和我還有婚約在身。」要不是她突然失蹤,他們早就成親了。

「我明白了,原來這就你來的目的。」她頓時豁然開朗,原本她還想不通。「因為你和我還有婚約在身,無法另行娶妻,所以特地來和我解除婚的,對不對?」她早該想到的,他也老大不小了,就她記憶所及他爹一直催他成親。

「你自由了,我們解除婚的。」她淡淡地宣布,卻惹來對方激烈的反應。

「鬼才答應解除婚的!」他冷笑,攫住她的力道仿佛想將她捏碎。「我來,是為了捉回臨陣月兌逃的新娘子,沒想到你倒快活,舒舒服服待在這破王宮當你的王妃,難怪你一點消息也沒有,原來是主動和番去了。」他愈想愈氣,他辛辛苦苦找了她兩年,結果她卻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白操了他兩年心。

「請你不要隨便辱罵我的未婚夫,他不是什麼番王,是一個明君。」統治的地方雖小,但富裕程度可不輸中原。

「未婚夫?」他氣得眼楮都花了,那番王是她的未婚夫,那他算什麼?「這是個有意思的說法。」早該知道她的身邊從不缺男人,想想她會追著他跑也算是奇跡。

「現在你有兩個未婚夫,你打算怎麼解決?切成兩半一人分一邊?我可先說明,我要有頭的那一邊。」他挑眉,恨不得拆了她的骨頭。

她反倒不解了,兩年前明明是他不要她,現在他反而纏著不放,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為什麼來?」她深深嘆口氣,眼中滿是無奈。「是不是因為我大哥的請求?」

他為什麼來?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卻足足困擾了他兩年。

兩年前的他或許會說是責任、是道義。但那並不足以解釋為何他會幾近瘋狂的尋找她的蹤跡,從不放棄任何一線希望。

他找過了京城,找過了揚州,找遍任何一個傳說有她蹤影的地方。他拒絕相信她已死的傳言,想再見她一面的信念支持他像個長途旅行者般的到處行走,幾乎踏穿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

是衛然的請求嗎?不!是他內心深處的請求。渴望再見她一面,擁著她跟她說抱歉的強烈信念促使他到處尋找;找到這他鄉異地。

然而,面對她異常冷漠,異常平靜的眼眸時,他卻無法將內心的話說出口了。他還在搜尋記憶中的錢雅築,那遠揚的身影正隨著回憶的漩渦倒回到過去,無法和眼前的冷艷女子重疊。

「回去吧。」她將頭撇向一邊,不看那雙迷惑了她十多年的眼楮,「同時也麻煩你轉告我爹娘及大哥,就說我很好,請他們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他們當然不必擔心。該擔心的是他!老婆都快被搶了,他可不想當「棄夫」。

「這些話我建議你自個兒留著對他們說。」他勾起一抹魅惑的微笑,深陷的酒窩就像是陷阱。錢雅築倏地升起警覺心,曾經,她是深陷其中的獵物,相當熟悉那一套。

「什麼意思?」她開始掙扎,不過為時已晚。

「很簡單,我要帶你走。」

「放手!」她邊掙扎邊警告。「我要叫。」

「你盡避叫。」他多得是治她的法寶,根本不怕。

這混帳,早知道留他在天牢爛死算了,干嘛那麼好心跑來救他。

「我的未婚夫會砍死你。」她的小臉倏然漲紅,氣得快得腦充血。

「放心,我不會砍我自己。」他笑得亂不正經,早料定她拿他沒轍。

「我不要離開!」她索性大叫,尹律楓也干脆以吻封緘,順便點住她的昏穴。

她立刻掉入黑暗的深淵中,隨著腦中的回憶一起墜落到最初……

?

「等等我嘛,律楓哥。」五歲的錢雅築一把鼻涕一把淚,使勁擺動著肥短的小腿,拚命往前追。「律楓哥!」「砰」的一聲,肥短的小腿終于抵擋不住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整個人直直的往前倒,跌破了膝蓋。

「你真煩哪。」十五歲的尹律楓這才停下腳步,回頭將她抱起放在路旁的大石頭上。「你能不能不要再跟著我?我又不是你的保母!」他邊咕噥邊檢查她的膝蓋,語調中充滿了濃濃的嫌惡。

他一面拿出布塊擦拭她的傷口一面嘮叨,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不耐煩。「我真希望你趕快嫁出去,別老是跟在我後頭,煩都煩死了。」

在現實與夢的交錯中,錢雅築在黑暗的封鎖下看見了過去的自己,看見了從五歲開始就不停追在他後頭的錢雅築,也看見了從頭到尾就拒絕她的尹律楓。

驀地,影像一轉,五歲的童稚身軀成長為八歲的小女孩。她已經開始懂事,但追著他跑的舉動卻未間斷過。裊裊的晨霧將往事包圍,透過恍惚的意象,她的靈魂也跟著游蕩到充滿笑聲的後花園,那兒有著她最愛的律楓哥,而他正被一群妙齡少女包圍。

「尹公子,今兒個怎麼不見你的小苞班?」一個美艷輕佻的女子笑得有如枝頭亂顫,且眼帶嘲諷。

「甭提了。」顯然提到錢雅築讓他心情不爽,他好不容易才擺月兌她,那小麻煩整天纏他,纏得他快發瘋。

「就是嘛,干嘛提那小表。」另一個長相不怎麼樣的女孩連忙趁勢接話,順便眨眨眼釣他。「要我說呀,我會說尹公子的耐性真是好極了,連那麼討厭的家伙都能忍受。」

「是啊,是啊。」這會兒竟全體大合唱起來了,所有待嫁少女的惡狠箭頭全指向錢雅築。

「那小表整天跟在你後頭,不但難看又惡心,還到處宣布她將來要嫁給你,真是笑死人了!」

「一點也沒錯!」緊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錢雅築瞬間覺得無地自容。

她的確就如同那群花痴口中的小苞班,整天只知道盯著尹律楓,深怕他等不及她長大就跟人跑了。但她從未考慮過,他會不會感到厭煩,會不會對她的舉動不屑一顧。以前她一直欺騙自己,告訴自己他必定也喜歡她,否則不會縱容她的一舉一動,不會只有耐心訓誡,不會不對她說「不」。

但刺耳的嘲笑聲仍舊教人痛苦。她捂住耳朵試圖走開,卻看見一個細瘦的身影,帶著賊兮兮的笑容,偷偷模模的潛行到他們的身邊,手上還提著一大籠老鼠。

她想起來了,那正是八歲的自己,而且正準備展開另一個惡作劇。

丙然童稚的身影就如同她的記憶中一樣,分毫不差的打開木籠子,霎時地上爬滿了老鼠,那些原本滿嘴惡毒的少女們個個全成了武林高手,一個跳得比一個高,尖叫聲直達雲霄。

原先清雅幽靜的約會聖地頓時成了尖叫大會,女主角們個個嚇得花容失色,而男主角則是綠著一張臉,單身捉住正要潛逃的小人影,忍無可忍的對她咆哮。

「你為什麼不滾離我身邊?我已經受夠了!」

是啊,他已經受夠了。

錢雅築苦澀的看著過去的故事重演,心中不由自主同情起尹律楓,他為什麼不該咆哮?換做是另一個人恐怕早就殺了她。直到這剎那,她才了解她帶給他多少麻煩,然而八歲的小人影並未察覺到這一點,仍是一逕的放聲大哭,逼得原本要揍她的尹律楓,只好又照例抱著她輕搖。「好好好,是我不對,我不該吼得這麼大聲。」

他總是這樣,明明是她不對,他卻一直原諒她、縱容她,讓她以為他一點都不介意,以為他其實很喜歡她。

就這樣,她隨著八歲的小人影一路往前,沿途看到的每一幕都教她羞愧得恨不得遁地。

九歲的她偷偷切斷系著小船的繩子,害得坐在上頭的姑娘喊得呼天搶地,而來不及上船的尹律楓則是拚命劃動著手臂,趕在小船翻復前的那一刻將已經嚇得口吐白沫的姑娘救回,而她又照例偷笑蹺頭,留下快精盡人亡的尹律楓到處找她算帳。

十歲的她稍微長大了點,但仍舊頑皮。她常听人家說百花樓,也知道那是家妓院,而且放棄良家婦女(因為全被她趕光了)的律楓哥常往那兒跑,一時好奇之下她也跟了去。結果差點被驚艷的老鴇捉去,最後還是他一路沖下來扛著她跑,才逃過落入火窟的命運。

她不禁微笑。被扛在身後的小女孩看起來是那麼幸福,仿佛小貓一樣的安穩,只想永遠被她的主人擁抱。

然而,後來的她卻變本加厲,一次又一次的破壞他的好事,逼得他干脆躲到妓院,或是南下避難,省得整個京城到處充滿你追我跑的影子,淪為萬劫不復的千年笑話。

對不起。這是她此刻最想講的話。過去她一味追著他跑,卻從沒考慮過會給他帶來多少麻煩。她想跟他道歉,但遠去的身影猛然回轉,轉回到兩年前的夜晚,那是她生命中最冷的夜,在那一夜她由天真的少女倏然長大,成長為一個不再嬉笑,不容易感動的陌生女子。她的記憶不再繽紛,唯一能記得的只剩他的嘲諷眼神和冰冷言語——我不曾愛過你。

于是她哭了——真正的痛哭。強烈的痛苦使她迷失在熟悉的長安街頭,初夏的涼風吹打著她毫無知覺的身體,抽空的靈魂也漫游在天際,在那瞬間,她什麼感覺也沒有,連自己即將昏去也渾然不知,直到她落入一雙健臂中,她的靈魂才慢慢回到體內。

「帶我走……」

這是她昏倒前一刻唯一能記得的字眼,她想遠離這一切,遠離京城,遠離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當她醒過來的時候,望進她雙眼的黑玉色眼楮平靜得有如一潭幽深的湖水,柔軟的撫慰聲奇異地鎮定了她的心。她開始變得淡然,不再分心的腦子顯得異常清晰。她重拾書本,盡可能的學習任何她看得見的東西。她甚至在一年之內學會完全陌生的語言,掏空皇宮里所有用漢字變成的藏書。她喜歡舞蹈,也覺得大理國的舞蹈很美。她和薩德納羅無所不說,聊天的範圍上廣至天文歷法,下達民情農事。她和他就像朋友一樣,能自在地談論任何事,唯獨不談感情,她已經付出過多的情感,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打動她已然冰封的心。

可是,薩德納羅卻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在他不屈不撓的第五度求婚之後,她終于向命運投降,決定和他攜手走完人生路。然而,就在她文定的大喜當日,命運之神又再度和她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佔滿了她記憶的男子居然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霎時,她愣住了,什麼事都不能想,只能任目光飄游,和她朝思暮想的眼楮在空中交錯。

那是她最愛的容顏,卻也是傷害她最深的一張臉。她無法在當時表現出內心的激動,只能以最高傲的態度救他的命。在初相見時無法暢流的淚水,卻在這遼闊的夢境幻化為奔流的涌泉,一滴接一滴的滴垂,滴在她完全崩裂的心土上,滴在她無法降溫的臉頰上……

「雅築,醒醒!你只是作噩夢。」一雙冰涼的大手撫干她的淚水,也撫醒她的殘夢。她睜開眼,尹律楓擔心的眼神在她眼前浮動,透過迷蒙的余光,她幾乎以為這只是夢境。

但這終究不是夢,她曾經深深愛過的臉確實就在眼前。她猛然想起天牢里發生的事,立即沉下一張臉,恢復成兩年來的一貫表情。

「我不叫雅築,我叫紜織。」她早已下定決心忘掉過去的一切,包括她的名字。

「是嗎?」她高傲的態度令他為之光火,她分明就是雅築,為何要否認。「你可別給我來‘失去記憶’那一套,錢雅築的臉我到死都能記得。」因為她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成為他一輩子的負荷。

「錢雅築已經死了。」死在他的絕情之下。「我現在的名字叫紜織。」

「我懂了。」他冷笑,無法接受她的轉變。「原來一個人死亡與否全決定在是否更名上頭。」他深吸一口氣,決心找回過去的錢雅築,那個只會賴他、崇拜他的小女孩。

「你究竟怎麼了?過去的雅築哪里去了?」他猛然壓住想下床的錢雅築,發誓要將答案問出來。

「過去的雅築?」她苦笑,酸澀的語氣中隱含有深深的自嘲。「你說的是那個只會跟著你跑,眼神中永遠閃爍著崇拜的小傻瓜吧?」一想到過去的一舉一動,就慚愧得想跳河自盡。

「那個天真的小女孩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她的眼神雖憤怒,但卻未流淚。對她而言,淚水早已在那晚流盡,從她決定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此生不再為任何男人掉淚。

「真的?」她的堅決再次刺痛他的心。他的小女孩不見了,而他決定找回來——用任何方式。

「既然你口口聲聲說她已經死了,那麼我只好多加努力,看看能不能將她救活。」在說這話的同時,壓住她的雙臂和熾熱的雙唇跟著落下,鉗住她的身和心。

她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無法不對他的踫觸起反應。在拒絕他的同時卻又不由自主地回應她夢中的滋味,那火熱的踫觸常令她在夜半驚醒,就如同現在的情形一般。

她熱切的回應叫他放心許多。她仍是他的築兒,雖然外表改變了,脾性也不同了,但仍然是愛他的。他有把握只要勤加努力,必能尋回往日的錢雅築。目前,他還不想逼她。她需要時間重新適應他的存在,而且他自己也需要時間認識眼前全新的錢雅築。

「我想那女孩只是迷路,我有把握能將她找回來。」他笑得迷人,兩頰的酒窩隱隱若現。

「作夢。」她斷然否定,氣紅的雙頰是她過于羞愧的結果。她還是別人的未婚妻,卻對這個曾經重創她的公子有反應,她干脆自殺算了。

「我不這麼認為。」他笑得好不快樂,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公子的本性。過去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維護形象,怕會污染了她純潔的心靈。在他心中,她始終是個需要呵護的小女孩。雖然和她一樣也愛了她一輩子,卻不曾了解過她,也從未讓她了解他。

命運讓他們繞了一大圈再找到彼此,或許是要給他們個重新認識對方的機會。過去他一直盲目拒絕它的安排,但這次再也不會了。他不會讓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機會溜走,差一點失去她的恐懼教會他如何掌握住機會。

懊死的自大狂!她氣得握緊雙拳,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她從不知道他竟有這麼厚臉皮的時候,她印象中的尹律楓是個有風度的公子,而非不要臉的采花賊。

「我們人在哪里?」她突然想起他們目前的處境。糟了,薩德納羅一定很擔心她。

「在一個隱密的地方。」他眯起眼楮打量她突然慌張的神情,心中老大不爽。「現在外頭到處有官兵在找我們,我想我們只好先躲一陣子再做打算。」

她失算了。原先她的計劃是先放走他,再謊稱有人劫獄,沒想到他會連一起帶走。這下玩完了,她在酒里下藥的事一定會被發現。換句話說,她也成逃犯了。

瞬間,她真想在笑。她的天定姻緣就這麼該死的被破壞掉,全因為眼前這位和她八字不合的邪惡男子,真敗給他了。

「托你的福,我這個王妃竟成了逃犯。」她涼涼地諷刺,對于命運的巧妙安排,只有投降的份。

「王妃?你恐怕弄錯了吧。」提起她的另一樁婚事讓他老大不爽,他才是她的正牌老公。

「在你決定享受榮華富貴之前,先想想怎麼搞定我這‘未婚夫’再說。」他沒好氣地說,一雙眼楮也不客氣的射出憤怒之箭。

「我們已經沒有婚約。」她也毫不退讓的接箭。他要是以為她仍是過去那個凡事以他為天的小女孩,那他可要大吃一驚。

「走著瞧。」他再次出招,發誓要將他未過門的小妻子擒回來不可。

錢雅築的回應是挑眉,一副等他放馬過來的樣子,瞬間火花齊飛,當場在空中打起仗來。

命運這東西,真的是很奇妙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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