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揚州的錢雅築對于南方的景致欣賞不已,交錯的街道和擁擠的人群交織成一片繁榮的景象,尤其是偶爾錯身而過的異族人,更教她覺得新奇。
其實,大唐本就是各個民族融合的繁盛時期,更何況這兒是揚州,位于長江口的有利位置更提供了繁榮的條件。再加上揚州的昌茂發展,遂成為整個大唐朝的貨物轉運中心,航運自是特別發達。
錢雅築如數家珍的背著夫子所教的知識,有點佩服自己的博學多聞。她或許頑皮了點,但念書從不馬虎。舉凡天文地理到民俗雜技,只要是她看過、背過的幾乎樣樣不忘,甚至連傀儡的制造與操作方法她都念過。她的夫子就時常感嘆她根可惜生為女兒身,還夸她以她的天賦若參加科舉一定能功成名就。她雖得意,但始終沒忘記自個兒是個女的,而且以嫁給尹律楓為人生最終目標。
一談起律楓哥,她不禁皺眉了。好不容易才克服暈船的她差點教船東給丟下船去,因為她吐得人家整船穢物。這怎麼能怪她嘛,她又沒搭過船,怎麼知道長江的水這麼湍急,船搖晃得那麼厲害?當她吐得連膽汁也快吐出來的時候,船終于入港,真是謝天謝地。
她立刻搖搖晃晃的下船,感覺連天地都會搖晃,最後還是靠他人的攙扶,才一路平安的到達客棧,而那已經是昨天的事。
說起來還真怪,原本她以為律楓哥一下船必定直赴妓院以解決他多日來的生理需求,沒想到他只是找間客棧住下,妓院反倒踫都不踫,而且還去了一趟瀟湘莊,真教人稱奇。
瀟湘莊的任氏兄弟是大唐的傳奇人物,尤其是老大任意情,更是在四年前突然失蹤,據說是和某位神秘女子私奔去了,這更增添了他的傳奇性。她曾听過謠言,失去舵手的盈波館曾經垮過一陣子,最後又突然回穩,有人說是任意情在背後操的盤,還說至今他仍暗地掌握著盈波館,操縱著整個揚州航運。
但這些都只是傳言,誰也不敢確定愈來愈興盛的盈波館其實另有黑手,而不是像表面上那樣由任意桐打理成功,畢竟誰也沒見過失蹤後的任意情,一切都只是臆測。
不過,交游廣闊的律楓哥認識任意竹的事倒是真的。看著走在她前頭的兩位英挺男子,一時之間還真教人難以決定,究竟是哪一位比較出色。
這個叫任意竹的,不但面容俊朗,神情間還流露出一股律楓哥所沒有的直率,跟他的戲謔溫和大不相同。要不她早已打定非律楓哥不嫁,搞不好還會對他動心呢。他們究竟要上哪兒去?怎麼一路橫沖直撞,連有人在後頭跟蹤都沒發現?
「尹兄,怎麼你此番前來,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習慣了他吊兒郎當的表情,任意竹對尹律楓過于正經的樣子還真有些不適應哩。
「別提了。」一想起南下的原因他就嘔。他逃難似的窘樣要是教人踫見一定給笑死,誰會相信風流了一輩子的多情種子,居然只為了逃避一個黃毛丫頭,還得趁夜逃跑?唉,算了,就當是前輩子欠她好了。
「又是錢雅築那丫頭?」任意竹漾開一個了解的笑容,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
「可不是嗎?」他苦笑。被築兒追著跑的消息早已是個公開的笑話,而且隨著航運的發達由長安一路傳下揚州,教他想否認都難。
「我倒很想會會她。」任意竹忍住大笑的沖動,臉帶同情地看著一臉戚然的尹律楓。
「相信我,那絕對會是一場災難。」他想起在百花樓演出的逃命記,更加覺得前途堪慮。
「有這麼嚴重?」任意竹更感興趣了,看來這位錢雅築姑娘已經由律楓口中的小麻煩成長為大災難,並帶給他一大堆麻煩。
「遠遠超過你所能想象。」一想起過去五個月的悲慘遭遇,他的心情已經不能用「糟」來形容了,而是連續三個慘字——慘慘慘。遇上比魔鬼還堅持的錢雅築,他大概得改個名號,改稱「京城最慘美男子」了。
「听起來像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姑娘。」任意竹最喜歡的就是有點活力的女孩,比如他大嫂。傳說中已浪跡天捱的大哥其實還是在暗地里掌握盈波館,因為他二哥——任意桐放話他也不管盈波館,差點教求財心切的老爹當場得心絞痛,最後還是老爹拉下老臉去求大哥回來掌舵,才免去揚州航線一片亂的情形。不過,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她的精力的確很充沛。」尹律楓苦澀的說。「她所能制造的混亂更令人瞠目結舌。」一想起過去五個月來的「打帶跑」,他只能說拜她之賜,他的武功又精進了不少,全是她惹出來的結果。為了躲避她的盯梢,他從長安頭躲到長安尾,妓院的尖叫聲也從城東傳到城西。據說還有說書的拿這些笑話當成開講的題材,教他想不出名也難,唉!
「真的?」任意竹听得入迷,更想會會傳說中的不死英雄。「我真希望錢姑娘此刻人就在這兒,也好讓我見識見識。」必定是很有趣的一個畫面,光想就令人興奮。
「千萬不要,阿彌陀佛。」尹律楓連忙做出個合十的動作,就怕錢雅築真會出現。
「放心啦。」任意竹快笑肚子了,哪有人把一個痴心少女當妖怪的。「這兒是揚州,她跟不到的,盡避放心看戲便是。」他笑笑的提醒尹律楓今晚的目的地。紅遍中原的「陳和傀儡劇團」恰巧來揚州演出,為了替尹律楓接風,他特地訂了兩個最前排的位子,打算讓他好好的放松一下心情,瞧他一臉狼狽樣,可憐哦。
「說得也是。」尹律楓笑笑,和任意竹抱持著同樣看法。她要真跟到揚州來,那她的精靈封號從此就得改為魔鬼了,她還不至于有這麼大的本事。
「咱們進去吧,戲要開鑼了。」任意竹邊說邊搭著他的肩走進戲棚子,在最貴的兩個特別席坐定,等待著演出。
另一方面錢雅築則是不明就里,胡里胡涂的走到後台,並且被忙成一團的景象嚇到。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走錯地方了嗎?
「陳和傀儡劇團。」她輕輕的念出寫在木箱子上的幾個大字,瞬間明白自己真的走錯地方,她竟闖入戲棚子的後台。不行,她得快溜才行。
就在她準備開溜大吉的時候,一只粗魯的手臂攔住了她,害她險些掛彩。
「許姑娘,你可來了。大伙兒都在等你開戲,台下的觀眾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真難想像這麼一位縴細的姑娘就是名震四方的劇團領班,憑她那麼細的手臂,有辦法操縱重達二十斤的木偶嗎?
「你誤會了,我不姓許。」被一路拉著跑的錢雅築只得小跑步跟上,同時驚愕的發現到,舞台就近在眼前。
「對、對。瞧我這該死的記性,姑娘姓方嘛。」管她姓許還是姓方,最重要的是讓戲開得成便行。
「我也不姓……」但她沒機會將話說完便發現手中多了具木偶,而且是具做工精細的女偶。
「大爺,我——」
「開鑼、開鑼!」
「鏘」的一聲,名震中原的「陳和傀儡劇團」緊跟著登場,台下的擊掌聲幾乎震碎錢雅築的耳朵。
完了!望著手中的提線木偶,錢雅築生平頭一遭無法開口。她是讀過提線木偶該怎麼操作,但從沒實際玩過,她哪知道要如何演出?
「咦,你不是許老板!」手握男偶的劇團台柱的眼珠子瞪得快掉下來,張大的嘴幾乎可以吞下整具木偶。
「我不是。」她可憐兮兮的回答,不知道該拿手中的木偶怎麼辦。
「你怎麼會……」逐漸拉開的幕簾教他立刻住了嘴,只能認命的轉頭交代道。「今晚演出的戲碼是‘雙飛燕’,是出感人的愛情戲,听過吧?」不管了,戲都開鑼了,橫豎都得上場。
錢雅築立刻點頭,她當然听過,但是沒演過啊。她正想告訴對方她不會操縱木偶時,怎知旁白已響起。操縱男偶的師傅立刻提起木偶,雙手靈活的操縱著絲線,木偶像是有了生命般的在舞台上走著,就跟真人一樣。
「靈兒,我的燕子。」粗獷的男音突然轉換成溫柔的呼喚,听得錢雅築一臉著迷,根本不知道該是她手中的女偶出場的時候。
「靈兒,我的燕子。」旁白的人只好再說一次,提醒簾後的木偶該出場了。
「上場啊,你在做啥?」兩手忙得快掛了的師傅小聲的催促,催得她一陣心慌。
「我……我不會呀。」她試著甩開手中的絲線,但就是甩不開。
「你不會?」師傅這下傻眼了,這戲要怎麼演下去?
「我嬌柔的燕子,你快向我飛奔吧!」旁白的師傅干脆連三跳,直接跳到表白那一幕,台下觀眾的一片嘩然。
「這戲是怎麼回事?怎麼連跳三級,跳到最後一場?」而且女主角死不肯出場。
「就是啊,我看那男主角也怪可憐的,杵在台上半天也動不了。」任意竹頗為同情演男角的師傅,這場戲沒了女角根本演不了。
「這是什麼爛戲?」一旁的觀眾開始叫罵,只差沒丟花生米。
「退錢!退錢!」
此起彼落的叫囂聲叫急了後台的老板,也叫慌了不知所措的錢雅築,更叫慘了等著領錢的男角師傅。
「把線提起來,讓木偶飛出去就對了!」
她立刻照做,因為師傅的臉色太可怕了。只不過她的行為更可怕,猛然飛向台上的女偶因用力過猛,「砰」的一聲,咬住男偶的衣服不放,怎麼拔都拔不開。
此情此景不但嚇壞了台下的一票觀眾,更嚇呆了旁白的師傅。
「我……我可愛的燕子,你的身子是如此輕盈,就像天際掠過的浮雲……」
在一旁瞎掰的旁白師傅再也不下去了,因為他口中輕盈的燕子突然抽出男偶的劍,並和男偶糾成一團。
在後台和絲線奮戰的錢雅築一點也不知道她所造成的混亂,只知道她手中的線和男偶師傅的纏成一團,她只好拚命拉。
懊死,這要怎麼弄?怎麼愈弄愈糟?
這原本是一場浪漫的告白,怎麼突然間變成互相殘殺?
尹律楓和任意竹就和台下所有觀眾一樣張大嘴巴,莫名其妙的看著台上的演出。
只見台上的男女主角打成一片,旁白的師傅早已放棄瞎扯,跟著大伙一同張大嘴巴。
慘哉!
操縱男偶的師傅一見情形不對,立刻擅自更改劇情,干脆編劇、配音一起來。
「靈兒,你是不是中邪了?」他邊說邊調整絲線,試圖將架在男偶脖子上的長劍收回。
「笑、快笑。」
基于男偶師傅的一臉凶狠相,錢雅築只好照著他的命令狂笑。
「哈、哈、哈!」還不夠?再笑。「哈、哈、哈——」她笑得都快啞了。
「可憐的靈兒,你果真中邪了。」男偶總算取下脖子上的劍,操縱的師傅累得快癱了。
「對。哈、哈、哈,我中邪了,哈哈!」錢雅築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中邪了,怎麼笑得像個瘋子?
這個聲音……好像是築兒的聲音。
尹律楓呆呆的看向糾成一團的木偶,搖搖頭試圖搖掉心中不祥的預感。
不會的,不可能是築兒。這里是揚州,她人在京城,沒理由出現在這兒攪局。
「有趣、有趣極了!」任意竹笑到眼淚都流出來,猛拍大腿。「這出戲我從小看到大,還沒看過女主角中邪的!」這位師傅真是天才,居然有辦法編出這種新戲碼。
「你怎麼了?」他好不容易停止笑意,關心的詢問一臉狐疑的尹律楓。
「沒什麼。」不可能是她的,他安慰自己。
「可憐的靈兒。」台上的師傅繼續搏命演出,忙著找台階下。「就讓為兄的帶你去找大夫醫病吧。」男偶師傅邊說邊暗示錢雅築乘機下台。
錢雅築立刻收令,從善如流的配合演出。
「哈哈哈、找大夫,找大夫……」她邊狂笑邊將女偶收回,總算可以退場了,她僥幸地想。
「終于要散場了。」尹律楓松了一口氣,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麼離譜的傀儡戲。
「我還覺得可惜呢。」任意竹意猶未盡,他一向喜歡創新。「這麼有趣的戲你應該要——」他話還沒能來得及說完,只見一個碗公大小的小黑點朝他飛來,他立刻眼明手快的接住它。
「是女偶的豉!」任意竹不敢置信的叫道,一雙眼楮直盯著台上的一團混亂。
「你實在太幸運了。」尹律楓涼涼的諷刺。原來這就是名震中原的超級劇團,果真特別。
「謝了,老兄。」任意竹的聲音中滿是笑意,根本不把他的諷刺當一回事兒。「幸運的人不只是我一個,你不也分到一條腿嗎?」
騰空而來的木偶尸體毫不客氣的打在尹律楓的鼻梁上。他氣得扯下它,惡狠狠的看向做鳥獸散的前台。
「看來靈兒是等不到大夫,就先行病逝了。」笑得無法抑制的任意竹打量著亂烘烘的戲棚子,心中大嘆操偶人的天才。
這位天才木偶師傅不但拿劍砍男主角、中邪,最後還扯壞木偶!劇團老板不氣瘋才怪。
「笑夠了吧。」尹律楓可不覺得哪一點好笑了,只覺得荒謬透頂。「能不能找出像樣的戲碼讓我開開眼界,我沒興趣邊看戲邊撿尸體。」
「成。」任意竹好不容易才沉下表情,他笑得臉都快抽筋。「明兒個有出小舞劇,保證一定精彩。」他知道尹律楓最愛看的就是嬌柔的身段和曼妙的舞姿。
「但願如此。」他咕噥道。心中那股不祥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那不可能是築兒吧?
靶謝佛祖保佑!
錢雅築輕吐舌尖,小心翼翼的尾隨前方的尹律楓和任意竹,同時閃避洶涌的人潮。
一想起昨晚的混亂,她就心有余悸。她作夢也沒想到人偶竟會分尸,差點嚇壞了已經快得失心瘋的劇團老板。
那……應該不能算是她的錯吧?她已經很努力的配合男偶師傅將女偶收回了啊。原本以為一切都沒問題,怎麼知道女偶會由于收力過猛而卯上男偶的頭?她只好用力拉。誰知道不拉沒事,愈拉愈糟。不但沒能將線拉開,反而因為拉錯了方向而導致女偶崩裂,並且直往前沖。
律楓哥!
當她發現來不及搶救的木偶有腿正不偏不倚的敲上他的鼻梁時,她就知道麻煩大了。趕緊趁著一團混亂,將剩下的尸體塞給劇團老板溜之大吉。要是讓他發現她人竟在揚州,不把她揍得開花才怪。
幸運的是她竟月兌逃成功,不過听說「陳和傀儡劇團」從此沒戲園子敢用,真是太對不起他們了。
想著想著,在不知不覺中四周的人潮竟愈來愈多,而她正追蹤的對象,也因為她的一時分心不見人影了。
他們到哪里去了?她心焦不已的躲避過往的人群,試圖在一片絢麗的衣褲中找出兩個白點。
在那兒!她立刻跟上去,不過人群又再度擋住她的視線,她只得左閃右躲,輕盈的移步,只求不要跟丟。
白色的衣角在頃刻間消失于轉彎處。她急急忙忙的跟上,但卻未看見他們,反倒看見一大群人在排隊。
天,這又是什麼地方?
她目光遲疑的打量著人龍,幾乎清一色都是男人。這里不會是……某種不正常的地方吧?
快溜為妙!
她當場作出決定,撩起裙擺就往另一個沒人排隊的彎口跑,差點和一個年輕男子撞成一塊兒。
「對不起。」她邊說邊閃身。一個旋轉,就像朵夏荷般輕盈,看得年輕男子兩眼閃閃發光。
「姑娘,你懂得跳舞?」年輕男子的表情就像遇見救星一般燦爛,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當然懂。」提起她的專長教她好不得意,舞蹈她可是從小練到大。「我不但懂,而且跳得很好呢。」
「太好了。」年輕男子明顯的松一口氣,只差沒跪下來膜拜。
「你能不能幫小的一個忙?」
「幫忙?」她一臉茫然。「幫什麼忙?」
「你知道‘踏搖娘’這個舞碼吧?」
踏搖娘?這是北齊時期創作的戲碼,現正流行于大唐盛世,任何人都知道。
「我不但知道,而且還跳過呢。」只不過都是她一個人「跳」獨腳戲,因為這是套雙人舞,必須有男角才行。
「真是太完美了。」年輕男子的頭幾乎要磕到地下去。
「什麼太——」
「跟我走就對了。」
猛然一拉,錢雅築再度莫名其妙的被拉走。只不過這回不是傀儡劇團,而是舞踏團。
「這……這是?」錢雅築十分沮喪的發現自己又再次面對著一團亂的後台,昨日的噩夢仿佛又重現眼前。
「求求你了。」年輕男子突然跪下,嚇得錢雅築手足無措。
「你能不能幫咱們扮演‘踏搖娘’這個角色?原本擔綱的女主角病了,臨時找不到人代。這角色一定要會跳舞的人才演得來,小的這劇團全靠你幫忙了。」
听起來怪可憐的,可是她從沒在外人面前跳過舞,怕自個兒擔當不起。
「可是……」
「老板!」一個小伙子慌慌張張的跑到他們面前,神色緊張。「再過一刻鐘就要登台了,代替春香的人你找著了嗎?」
「找著了,就是這位姑娘。」
「太好了,我還真怕你會找不到呢。」他二話不說,拉起錢雅築就跑,她只好也跟著跑。怎麼揚州的人老是不分清紅皂白,捉住人就跑,而且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幸好姑娘天生麗質,隨便上點妝就行。」小伙子邊拉邊嘀咕,不給她任何插嘴的時間。
「小扮,我——」
「唉呀,得快了。」台前隱約傳來的喧鬧聲透露著觀眾的不耐,也更加快了他的腳步。
「我沒說答應啊。」她終于找到空檔吼出她的疑問。為何這里的人全不管他人意願又是拉、又是催的,搞得她不闖禍都不行。
「姑娘,你別開玩笑了。咱們就要登場了,請立刻換衣服!」小伙子突然眼露凶光,像極了昨日的木偶師傅。
「可是——一
「別可是了,你瞧!」他拉著她登上台階,掀開布幕的一角,讓她看個清楚。「這麼多觀眾等著看戲,你不上場那怎麼成?」
的確是有很多觀眾在引頸盼望……天哪,居然是律楓哥!
她連忙放下簾幕,躲在布幕後面,差點順不過氣來。
他們居然跑來看戲,更糟糕的是,他們的座位恰巧就在最前面。完了!這回不死也難,要是讓他發現她竟然跑到揚州來跳舞,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不成。
「我不能演!」快跑才是上策。
「你……你在說啥啊?你知不知道咱們這個舞踏團能不能支撐下去全靠今晚的演出?」小伙子的眼珠子快突出來了,外帶滿缸子的眼淚。
「我很同情你們的遭遇。但我要是上了台,我的人生也將支撐不下去,請饒過我吧。」律楓哥絕不會放過她的。
「老板!」小伙子見說的行不通,只好祭出最後一招。「這位姑娘不肯幫忙,分明是教咱們去死,咱們就死給她看!」
兩個大男人立刻拿出一條長布條,嚇得錢雅築以為他們想當場絞死她。
「求你幫個忙吧。」兩人異口同聲哀求道。
這是土匪窩還是舞踏團?錢雅築頭痛不已,不知怎麼解決眼前的難題。她很想幫他們,但又怕會被律楓哥發現,怎麼辦才好呢?有了!把自個兒畫得亂七八糟,他就認不得了。
就這麼辦!
「我答應幫你們。」
「真的?」長布條立刻不見。
「但要把我的臉畫花,或是點得見不得人。」
「畫成見不得人?」舞踏團老板整個人都傻了,踏搖娘是個大美人又善歌,把臉畫花了那怎麼成?
「對。」她十分肯定的回答,唯有如此方可避開律楓哥。
「可是踏搖娘是個美人呀。」這太離譜了。
「美人就不能生病嗎?」錢雅築頗不以為然。「有一種病會讓人全身起紅疹,你們有沒有听過?」
「沒……沒有。」有這種病嗎?
「孤陋寡聞。」這是她听來的知識,很寶貴的。「就當踏搖娘是生這種病好了,你們有沒有意見?」
「不敢有。」老板再也不敢有意見了,她肯演已經是謝天謝地。
「那麼動手上妝吧。」
一陣折騰之後,原本秀麗清純的一張臉立刻變成長滿紅斑的大花臉。錢雅築這才放心的換上衣服,猛咽口水的等待簾幕升起。
生平第一次,她在家人以外的陌生人面前演出,而且還是一大票陌生人。
就連律楓哥也沒看過她跳舞,再加上她這張恐怖的大花臉,他應該認不出踏搖娘就是她吧?
倏地,音樂響起。七弦琵琶的樂聲如泣如訴,配合著該聲為「踏搖娘」這出風行全國的舞劇揭開序幕。
踏搖娘這套舞碼乃創于北齊,流傳于隋未,至唐朝盛行。舞作的內容是敘述一位北齊女子,生得貌美卻嫁給一位不事生產,只會成天喝酒毒打妻子的男子,且這位男子自命郎中,其實並沒有當官。
這是出很有名的舞碼,此女子善歌,為訴苦而以歌聲告知鄰里。因邊舞邊唱,唱到悲傷之處時,每搖頓其身,故稱「踏搖娘」。演旦角的她必須先出場,之後才輪到演未角,也就是飾毆妻男子的老板出場。
隨著弦樂的緩奏,她咬緊牙根搏命演出。早知道就不該跟到揚州來,又是木偶又是舞劇,瞧瞧她把自個兒搞成什麼樣?
眾人皆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她出場,但立刻在看見她的大花臉後乍然停止拍手的動作。
怎麼搞的,踏搖娘何時變成王二麻子?
「你們……揚州的戲碼真是與眾不同。先是謀殺親夫的雙飛燕,現在又來個滿臉芝麻的踏搖娘。」尹律楓深感不可思議,盯著台上的錢雅築猛瞧。
「是啊。」任意竹舉雙手贊成。揚州他住了一輩子,從沒見過這等怪事。
「為了歡迎尹兄,連踏搖娘都成了芝麻燒餅,你的魅力真是所向披靡啊。」最近揚州的民間藝術有進步了嘛,他喜歡。
「多謝贊美。」他白了任意竹一眼,這混小子比他皮上十倍有余。
但他沒空理會他,他一直有種荒謬的感覺,台上那位飾演踏搖娘的女子他似乎見過,那輕盈曼妙的身影……像極了築兒。
築兒?
他猛然站起,擋住了後面的視線。
「搞什麼呀?」
「坐下行嗎?」
不會吧?他邊坐下邊納悶,同時強壓下心中那股不安。
築兒不可能出現在揚州,不可能的。
「尹兄,發生了什麼事?」任意竹收起玩笑,擔心的看著他的一臉蒼白。
「沒事。」他希望,不過他很懷疑。因為台上的身影分明就是築兒,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將踏搖娘演得如此傳神。
他曾偷偷看過她跳舞,輕盈柔美的舞姿就像搖曳在春風里的柳枝,勾人目光亦勾人魂魄。只要是看過的人莫不對她精湛的舞技感到不可思議,但那從不包括他,因為他痛恨與人分享的感覺。
他知道他這種莫名的佔有欲是自私的、是無理的。但卻很難說服自己坦然面對她有一天會離去的事實。他早已習慣了她的崇拜、她的跟隨,雖然表面上他一直表現得很不耐煩,卻從未對她說出「不」這個字。
是莫名的情愫作祟,還是獨斷的佔有使然?他沒有答案,至少無法在此刻思考這個問題。現今他腦中想的,只有弄清楚這個舞娘到底是不是築兒。她的身段、舞姿實在太像她了,恍若她本人就在眼前。
被盯得快長出一個洞的錢雅築則是滿身大汗,邊跳邊搖,希望能快快結束,早早退場。不過,天不從人願,離她能蹺頭的時間還早得很呢。跳完了這一段,還有下一段男女齊舞的戲碼,只希望她能安全過關,不教律楓哥愈來愈熾熱的目光瞧出端倪。
不幸的是,事實永遠與願望相違。原本坐著的尹律楓突然間站起來,朝著她的所在位置前進,還過分地在她的面前站定,一副不揭穿她誓不罷休的樣子,逼得她只好改搖向舞台的另外一邊,教站在後台,準備出場的舞團老板模不著頭緒。
「這一邊、這一邊。」飾演末角的老板只得小聲的提醒她跑錯邊了,她若卡錯位他可也出不了場。
她也知道啊。只不過律楓哥一副等著甕中捉鱉的樣子,不換邊站怎麼行?
餅分的事不只如此,她已經累得半死,搖得快瘋掉了,偏偏律楓哥還不放過她,硬是跟著她換邊站,她只好再搖回去。
想溜?沒那麼容易!
尹律楓幾乎百分之百確定,站在台上搖曳生姿的舞娘就是錢雅築。她真的跟到揚州來,而且不吝將自己曼妙的身段公諸于世,他要殺了她!
「喂,老兄,你不要跑來跑去,擋住咱們的視線好嗎?」一會兒左邊,一會兒右邊,仿佛在和踏搖娘比賽誰跑得快,怪異極了。
尹律楓懶得理會一波接一波的抗議,他只想掀她的底,看她能撐到什麼時候。
事實上,她快撐不下去了。她懷疑尹律楓根本已經知道她是誰,否則怎麼會她舞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一副等著她自動露餡的模樣。
再搖下去,她這個踏搖娘不必等末角出場揍她,她就先掛了,她已經搖了三刻鐘,幾乎是原劇碼的兩倍。
老天啊!誰來救救她?
好不容易逮著空隙的舞團老板,終于見義勇為的出場相救。
他的角色是先與踏搖娘對白,以至斗毆。旨在暴露男女不平等,戒斥酗酒暴戾的懶漢。
一陣可笑的對白之後,接著便是毆妻。這原本是故事的最高潮,不料卻有更精采的劇情出現。
只見飾演末角的舞踏團老板,被人像丟包子似的丟到舞台下,而原本和踏搖娘玩捉迷藏游戲的美男子,則是一臉凶狠的瞪著快嚇昏的老板撂下狠話。
「你居然敢打築兒?」
滿臉全豆花的錢雅築一听見「築兒」兩個字也和老板一樣快嚇暈了,提起腳來就想跑,卻發現自個兒的身子突然騰空,整個人像袋面粉似的掛在尹律楓的肩上,外帶兩個擊掌。
「律楓哥,我可以解釋。」雖然想不透他到底是如何看穿她的,但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自保。
「你當然可以。」
尹律楓的聲音平靜得就跟靜止的湖面一樣,與戲棚子的一團混亂形成強烈的對比。
又有一處戲園子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