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適逢周日,雨下個不停。
綿延不絕的雨絲像來自天際的譴責不斷地落在地表上,累計的雨量在一夜之間沖破了臨界點,帶給台北盆地極大的沖擊。
「雨怎麼會下得這麼大?」
必以升面帶愁容著著屋外滂沱的大雨,不斷滲入的雨水匯集自四面八方,以雷霆萬鈞之勢侵入殘破的小木屋,讓他防不勝防。
他蹙起眉頭,抬起頭來查看房屋漏水的情形。根據勝穎琦的說法,他所處的這間木屋已經上這一區中最舒適、也最完整的房子。最好的屋子都已經漏水漏成這樣了,其他房屋的慘狀更不難想像了。
「Shit!」他忍不件咒罵,逃避突然由天而降的水柱。很顯然的,他頭頂上方的屋頂正開了一個洞,剛好澆了他一身冷水。
這算是天譴嗎?他忍不住嘲諷地想到,他向來住在華美的大屋里,天塌下來有最強力的鋼骨頂著,雨落下來也淋不到他,即使是最強烈的地震也隨便搖幾下,嚇嚇他便算數,沒想到今日居然淪落到這貧民區任憑風吹雨打,教人不得不感謝老天的安排。
「小必——」
他的感謝詞還沒念完哩,勝穎琦嚇人的尖叫隨即而至,外帶蒼白的臉色。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關以升大步一跨便來到門邊,摟住全身發抖的勝穎琦。
「楊女乃女乃……楊女乃女乃家的屋頂垮下來壓住她了!」顧不得渾身濕透,她大叫。「還有李伯伯家也不斷進水,再淹下去就要淹到屋頂了,而且他還昏倒在里面,我們……我們背不動他,需要你幫忙。」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無法把話說完。
听起來真是一團糟,而她竟一個人孤軍奮斗了那麼久,現在才想到找他幫忙。
他深吸一口氣,忍住掐死她的沖動,決定先救人再說。
「快走!」他拉起她的手就跑,沒空跟她羅唆,她也跟著跑,一路上橫沖直撞,好幾次差點滑倒。
等他到達現場,發現情況比他想像中更糟時,不禁倒抽了口氣。原本岌岌可危的木屋此刻已經傾倒成斜線,只剩一絲空隙勉強可以擠進一個人。
必以升連忙月兌下外套,加入搶救的行列,並設法穿越僅僅只夠一個人入內的空間,擠進狹小的木屋搶救奄奄一息的楊老太太。
「楊女乃女乃,」他邊彎腰邊喊,四處尋找楊老太太的蹤影。
「楊女乃女乃,您听到我的話了嗎?」他很著急,雨勢並未減緩,隨時都有增大的可能,再不快點找到人,難保屋子不會一下子垮下來。
「楊女乃女乃!」他不得不用吼的,耳邊已經開始傳來啪哩闢啦的聲音,顯示房子快倒了。
「我……我在這里。」老人虛弱的聲音自角落里傳來。
「太好了!您沒事吧?」關以升走近,蹲查看楊老太太的情形,發現還好,沒他預想的嚴重。
「我沒事,你不必擔心。」縱然嚇掉了半條老命,楊老太太還是佯裝堅強。
必以升也不多話,趕緊將楊老太太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前模索,趁著屋頂還沒完全蹋落以前離開木屋。
四周早已陷入黑暗,雨水因為排不出去而不斷的往上升,他的肩上又背負著一條人命。
必以升這一生中從沒有像此刻這麼緊張過。他亦步亦趨的向前走,深怕還沒來得及將人運送出去房子就先垮了。
幸好,在千鈞一發之際,等在外頭的老人們合力將楊老太太救出,之後再將他拉出去,及時解救了一場大災難。
但他沒空休息,腳跟一轉,立即又趕往李伯伯的家中,將快被淹沒的老人扛到安全的地方安置。
「房子歪了!」
才剛救出兩個老人,眼看著房子一間接一間歪斜,雖不至于倒塌,但是也夠慘不忍睹了。最離譜的是,這些老人還不管生死,一個勁兒的沖進屋去搶救家當、傾倒積水,看得關以升氣憤不已。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房子已經淹成這樣了,他們還進屋去,萬一房子倒了怎麼辦?」他狂怒的對勝穎琦抱怨,一點也搞不懂老人們的心思。
「沒辦法。」她也很無奈。「屋子里的家當就是他們的一切。家當沒了,他們也什麼都沒了,除了盡力搶救以外別無他法。」雖然她也不贊成他們的作法,但又能如何呢?
「鬼扯,他們可以搬離這個天殺的地方。」他恨很的詛咒,不曉得該拿這些老人怎麼辦。
「你除了會盲目幫助他們抗爭之外,難道從來沒想過也許可以給他們更好的生活?」關以升忍不住譏誚的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地方根本不適合人居住,特別是年邁的老人,為何她也跟他們一起固執、想不通呢?
听見他嘲諷的話後,勝穎琦看著他,眼底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認真與執著。
「這點我辦不到,但你可以。」她以眼神請求他。「你知道這群老人有多麼固執,又多麼珍惜彼此的陪伴,誠如你所言,他們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但絕不是在他們各分東西的情況下,我怕他們分開沒多久就死了,你應該能夠了解,孤獨是可以多麼輕易啃食一個人的心。」
霎時他無言以對。孤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藥,它不會立刻奪走你的生命,而是慢慢腐蝕你的思念,終至失去靈魂。
「你有大筆資金,而且可以隨你運用,你為什麼不放段為這些人做點事,幫忙他們修繕房子,讓他們有個安穩的晚年!」勝穎琦靈活的瞳孔中載滿了無言請求,央求他罔開一面並帶給這些老人更好的生活。
雨一直下,滴滴答答落在他們的四周,時間仿佛靜止了,靜止在她舞言的懇求中。
沒有人可以對他提出這種要求,更沒有人可以告訴他該怎麼做。可是,關以升卻發現自己無
法一口拒絕她的請求。
「這不符合經濟效益。」他深吸一一口氣就轉拒絕,試著不弄傷她的心。「而且董事會——」
「你什麼事都要以現實角度來衡量嗎?!」勝穎琦激動的打斷他,臉色漲紅。「那人的性命怎麼辦?無可替代的親情又怎麼說?如果你可以因自私而活得更快樂的話,那麼盡避繼續你掠奪的腳步,成為一個和你父親一樣冷酷的人!」
紅心,她不顧一切的言詞意正中了紅心。
勝穎琦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出來,他生氣了,而且非常的生氣,根本是暴怒。
「你他媽說得對極了,我就是你口中的冷血動物,只懂得掠奪的混帳。」關以升的眼神是嘲諷的,口氣是譏誚的。原來他在她心中只不過是一頭野獸,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我的確就像我父親一樣混帳,我們專吸人血,以拆房子為樂,只要有誰敢擋我們的路,我們就拿刀反擊,一刻也不留情。」他憤怒的自嘲,悲傷全累積在眼底。
「我就和我父親一樣,自私、狠毒,不管他人死活!」他冷笑,「我這麼說你滿意了吧?要不要我再說得更深入一些?」
她傷了他,無心卻深刻。
她沒有權利這麼說他,沒有權利將他和他父親扯在一塊兒,尤其明知他痛恨他父親的情況下。
「對不起!」不管他是否正在氣頭上,她冒死抱住他。「我要為剛才對你說過的話向你道歉,你不像你父親,一點都不像。」
「不,你說得對,我就像我父親自私、冷酷。」他拒絕她的撫慰想推開她。
「不是這樣的!」她緊緊扣住他的背,害怕從此被他推離臂彎,推離心扉。「你父親絕不會像你一樣,不顧生命的幫助這群老人,我認為你是打從心底喜歡他們、想幫助他們。我雖不認識你父親,但我知道你跟他是不同的!請你打開心扉,不要讓你父親的影子影響你的決定,耽誤你的下半生,我求求你!」勝穎琦無助地抬頭看著他.懇求他。
「求求你不要……」她哭了,哭得柔腸寸斷,小小的身體巴得死緊,雙肩不斷的顫抖。關以升原本擱置在她肩頭準備將她推開的大手登時懸在半空中,在她的話語間停止推拉的動作。
是這樣嗎?他真的和他父親不同?他是真的關心這些老人,只是習慣以現實的角度來衡量罷了?
或許吧!他在心里承認,雙手不由自主的再度回到她的肩,鎖緊她。
他追隨父親的影子太久了,久到早已失去了知覺,甚至以超越他為傲,進而他忘了父親是個多麼令人討厭的人。
他凝視著勝穎琦的頭頂,驚訝于她嬌小的身子中卻蘊藏著如此豐富的生命力。她不畏懼說出自己的想法,不介意為別人而活,她是造物者創造出來的奇跡,而且他很仁慈的將她送給他,讓她介入他的生命。
「幸好你不認識我父親,否則你早嚇跑了,也不會站在這里跟我說話。」經過了大半晌的沉默之後,他終于選擇以一句玩笑話結束他們短暫的沖突。
他原諒她了!勝穎琦高興得跳起來,摟著他又笑又哭,模樣好不動人。
此時原本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老人們緩緩的走近,他們雖並不懂他們倆在吵什麼,但很高興他們終于又和好了。
「小必啊,能不能幫林伯伯一個忙?」房屋受損最輕微的林若伯不好意思的開口,他的房子雖然沒有其他人受損來得嚴重,但水管破了,得重新換過才行。
「當然可以。」他一口答應下來,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好任何一件事。
「我能幫得上什麼忙?」關以升說這話的同時,雨勢已經減緩許多,變成綿綿細雨。
「幫我換水管。大雨把我的水管沖斷了,我手上剛好有條新的,把它換上就行了。」老人滿不在乎的口氣仿佛這是全天下最簡單的工作,听得關以升—陣汗顏。
他……不會換水管,事實上,他連馬桶壞了也不會修。換句話說,他可能連一個高工的學生都不如,只懂得看報表開會,然後命令東命令西。
「今天一定要修好,要不然大伙可慘了,整個社區就只剩我那兒供水正常,大家等著我開火吃飯呢!」
林老伯話一落下,關以升隨即發現所有的老人都瞪他瞧,逼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試試看。
「我立刻去換。」他表面上很冷靜,其實內心很緊張。說來可笑,面對幾百個員工演講他都不會覺得怎麼樣,反而因這幾十對眼楮感到緊張。
勝穎琦不說話,涼涼杵在一旁看他怎麼表現。他懂得換水管?才怪!她敢打賭他一定連水管頭都沒拔過,怎麼對付社區這些老水管?它們可不像他的員工那麼听話,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她這輩子還沒見過哪根水管會自動立正站好的,有好戲可看了。
硬著頭皮上陣的關以升先是跟著林老伯進屋子,查看屋子損壞的情形,屋頂傾斜了,家具也需要修理。還有牆壁,到處都是裂縫,不重新填補根本不能住人。
到底是拆起來重建好,還是修補一番就行了呢?關以升發現自己竟在思考這個問題,無法克制的愣了一下。
他……被她影響了,居然開始認真看待這些.和他不相干的問題。
必以升不可思議的搖搖頭,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這麼容易被影響,更不敢相請全部的人都擠進這間小小的屋子,等著看他換水管。
「林伯伯,水管呢?」關以升試著不在在意眾人期待的眼神,神色自若的問。
「在這兒。」林老伯拿出一根粗硬的管子交給他,同時又交給他一支扳手。
必以開看著手上的灰色粗管,心想這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換根水管應應該不至于太困難才對。
然而,當他到達現場,看見彎來繞去的破舊管線時,他又再一次愣住了。
「林伯伯……」他吞了吞口水。「到底哪根才是您家的水管?」他眼楮大睜的看著交錯的管線,上面最起碼有十幾根水管,而且每一根都長得一樣。
「破掉的那根就是。」顯然連林伯伯自己都弄不清楚。
「但是這里的每一根水管都破掉。」關以升對著一大堆水管發呆,看來需要整修的不只是房子。還有整個社區的管線也得一並換掉。
「破得最不厲害的那根就是。」林老伯驕傲的語氣立刻引來一陣噓聲,大家都不願承認自己的情況最糟。
「好吧。」關以升認了,既然沒人可以幫他,他只好自己來。
他眉心深鎖的看著糾結在一塊的水管,仔細觀察了一陣了之後,決定最靠右邊的那根就是。他拿扳手摳住緊緊套著水管的鐵圈,使盡吃女乃的力氣氣轉了一圈,不動。他再轉,還是不動,最後他索性掄起扳手猛敲、企圖以暴力讓年老的水管屈服。
勝穎琦忍住大笑的沖動,同時表現出非常嚴肅的樣子,默默注視著他的愚蠢行為。
她早說過他鐵定不會換水管的嘛!他以為蠻力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林伯伯、你這水管多久沒換過了?」關以升極不目然的發問,暗暗發誓非把整個社區的管線重新換過不可。
「嗯……好幾年了吧。」林老伯回答。
難怪如此難轉,牢得和生根一樣。
「干脆找間水電公司讓他們重新弄這算了,管線都舊了,再修也撐不了多久,」關以升實事求是的建議,卻換來眾人詫異的眼光。
「別開玩笑了,小必,」林老伯驚嘆。「你知道重埋這些管線要花多少錢嗎,我們連最基本的水電都付不起,哪來的錢換新水管?」
所有老人都跟著點頭,個個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包括勝穎琦。
他干嘛說這些,不怕穿幫嗎?勝穎琦納悶。
「你到底會不會換水管啊,小必?」
為了不使他穿幫,勝穎琦只得張著一雙無辜的大眼,面帶笑容地將他逼入絕境。
「是啊,你到底會不會換?」眾人跟著問。
才一秒鐘,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全轉往關以升的方向,逼得他只好又拿起扳手,笑得跟鐵甲武士一般堅強。
「當然會了,這有什麼問題。」咬牙切齒間,他拿起扳手死命的轉、用力的轉,終于在他即將昏厥之際將鐵管咬頭板開。
「弄開了。」他得意的宣布。怎料好死不死的竟是扳到錯誤的水管,把人家好好的水管弄斷。
「我的水管!」莊女乃女乃驚呼,關以升這才發現他弄錯了。
懊死,剛剛明明是這條的啊,怎麼才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
他尷尬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起,勝穎琦的笑臉早已藏不住,她干脆卯起來帶頭笑,笑到他第一次領教何謂面紅耳赤。
「原來……原來林伯伯家的水管會走路,跑到莊女乃女乃家串門子!」非但如此,還不幸身亡。勝穎琦笑倒在地,順便為倒霉的水管哀悼,它一定沒料到自己竟會無端惹來拔牙之禍!
眾人跟著笑開,無視子關以升滿臉的尷尬。
這該打的小妮子!他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笑到彎腰的勝穎琦,決定擺她一道。
「你就行?」關以升向她下挑戰書,看準了她接不起。「我打賭你也不會換水管,光會笑。」
「換就換。」她爽快地接下戰帖,反擺他一道。「誰說我和你一樣?我不但會換水管,而且還不會弄錯線路。」
話一說出口,所有的老人都發出驚嘆聲。要是讓他們年輕個幾十歲,老早吹口哨助陣了。
「請啊!」他亂沒風度的把扳手丟給她。
「我先警告各位,待會她要是不小心板錯了水管,等水沖出來的時候記得往旁邊跳,別讓水給噴著了。」他不甘心地再補充一句,抱胸等著她出糗。
勝穎琦才不理會他的冷言冷語,當他是酸葡萄心態接過扳手照誰管線便往下敲。她已經計算過,經過剛剛關以升又扳又敲的沖擊後,再頑劣的水管也撐不了多久。
丙然,她才花了不到一半的力氣,水管就讓她扳開了,接下來只剩更換的動作。
「拿過來。」她不怎麼客氣的搶過關以升還拿在手上的新水管,用最迅速的動作將老舊的水管褪下來換上新的,過程花不了五分鐘。
必以升不敢置信的看著完好如初的水管,她不但找對了管線,還順便接上固定架,天曉得那上面至少有好幾組三通管,一般人根本搞不清楚哪里接哪里,她是怎麼知道的?
「你……怎麼知道該接哪一條管線?」他呆若木雞的瞪著她,表情蠢得可笑。
「很簡單的呀!」她偏過頭露齒一笑,表情甜美。「我從大學時代就在這里混,這兒的每一條線路我都熟,包括你始終並不懂的管線。」
換句話說,他中計了。她的表情挑明了她不但懂得如何換水管,恐怕還會接電線,而且保證絕不會電線走火。
「你這小混蛋……」他作勢要打她,竟敢故意讓他當眾出丑。
「別想怪罪到我身上,是你自己不事先打听清楚的!」她笑著躲避他的手臂,怎料閃躲不及,被逮個正著。
「救命啊!快來救救我啊!」她四處求救,結果沒人理她,反而在一旁當起啦啦隊來。
「如果你想吻她,我們會當作沒看見。」林老伯帶頭起哄,其他人也十分合作。
「是啊、是啊!她這麼不給你面子,不教訓她一下怎麼行?」所有老人都贊同,等著看他們兩人當眾演出激情戲。
瞬間笑鬧聲、鼓噪聲圍繞在他倆的周圍,還有一股溫暖的感覺。
他怎能不管這群老人的生死,當一個只懂得賺錢的混帳?
他決定了!他不會拆他們的房了,而且會大肆整修這個地區。不過,他要先吻她,其他的事留到明天再說。
「你都听到了,他們交代我修理你,我一定得听他們的話才行。」關以升眨眨眼在她驚訝又尷尬的眼楮中看見開心的自己。
結果他倆果真當著一群老人的面接吻,不管他們的心髒是否會大受打擊。
她一定也會很高興地的決定,只要他能說服董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