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元三十四年——
夜深時分,無星也無月,宮闕之內燈火通明,哭喊聲此起彼落響著。
「皇上駕崩……皇上駕崩……」突如其來的噩耗震亂了宮中上下,太監宮女們倉皇奔赴帝王寢宮,一路悲泣不已。
消息傳到了舞儀宮,懷胎七月的玉妃震得身子跌坐床上,她雙唇失血顫抖,在告知國喪的太監離去後,月復中隱隱作痛起來。
「姊……姊姊……」玉妃伸出手緊緊抓住陪伴身側的胞姊如意,她的額際開始滲汗,臉色刷的化為慘白。「扶我起來……我要趕去……趕去皇上那里……」
慌張得全無主意的如意連忙扶起妹妹。「小玉,你的臉色不大對勁。慢點來,千萬別動了胎氣,這可是皇上唯一的龍種啊!」是的,這僅是唯一。皇上膝下無子,妃子當中獨有妹妹一人傳出喜訊。
玉妃強忍愈益加劇的痛楚,腦中一片空白,滾燙的淚水無法遏止地由眼眶中掉落。但她才離床半寸,月復間的劇痛竟狠狠襲來。「姊姊……」
「怎麼了?」如意緊張問著。
玉妃驚覺自己動了胎氣即將臨盆。「孩子……孩子就要出世了……」
「要出世了!可是你的孩子還未足月啊!我立刻去叫太醫。」如意震驚得安置妹妹躺好,連忙就要奔出門外喚人。
「來不及了……」玉妃一雙筍指陷入如意皮膚里,劇痛使得她就要支撐不住。
舞儀宮外冷冷清清,無人發現玉妃即將產子。如意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緊緊抓住妹妹的手。「小玉,用力,用力往下推,吸氣,然後使勁吐氣,你千萬得撐下去。」
「不行,好痛啊……」玉妃痛苦地喊著。
「可以的,你一定行的。」如意急得汗如雨下。
歷經半個時辰的生死煎熬,玉妃淒厲地大叫了一聲,孩子最後在她的哭喊間,終于落了地。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如意趕緊摔了些水擦拭嬰孩,再以干淨布料里起。
「是男是女?」虛弱得無力起身的玉妃氣息游弱地問著。「把孩子抱過來給我。」
如意面有難色地將孩子送至妹妹身旁。
玉妃掀開里在孩子身上的布料,但當她清楚地看見孩子的性別時,絕望而崩潰地低喊出來。「女孩兒……怎可能是女孩兒……」
皇帝急病駕崩,宮中上下措手不及,但她居然給皇上生了個無法繼承大統的女娃。玉妃的淚水不停落下,方降世的孩兒哭鬧著,她卻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皇城內喪鐘大響,深沉的鐘聲撞擊著臣民的心。如今國逢大喪,又有覬覦天朝江山的四方諸侯蠢動,玉妃知曉若世人得知此子為女,那將來避免不了一場皇位爭奪,血腥戰禍。
反覆思量無奈之下,玉妃暗自下了決定。她拭掉眼淚,目光深沉地望著如意道︰「姊姊,我生的是皇子,確確實實是個皇子。」玉妃撫模著孩子粉女敕的臉頰。
「他是皇上的長皇子,我朝新王。我不許任何人奪去他的皇位,我要他成為萬民景仰的王。」
如意望著玉妃堅決的神色,緩緩地點了頭。
玉妃心想,這個江山不能拱手讓人,若起了戰亂,敗者為寇,那她們孤兒寡母只有死路一條,絕對逃不出生天。于是她決心隱瞞真相,只手遮天。
而後為了避免孩子長大容貌身形惹來猜疑,玉妃假借巫卜之言,推說孩子未足月降世,身體氣虛命格有損,除了她之外,誰都不能接近。更下令在她與孩兒必經之所掛上簾幔,讓誰也無法看清孩子的容貌。
為了天下社稷,玉妃做了如此布局,而其姊如意更死守住這件滔天秘案,隱于窮鄉僻壤,未再于人前出現過。此後多年,這個天大的秘密就在玉妃的謊言里,一直被深深埋藏著,直至她百年之後,都沒有人發現……
十三年後——
秋瑟氣息悄然降臨,函陽城境蒼翠消逝,獨有楓紅似火,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燃去夏里殘存的綠,帶起肅寒刺骨的涼。
爆闕深處,百花凋零,風卷起「無為閣」前階枯萎紅葉,掃起煙塵漫漫,而後旋至遠方。
刻有百鳥朝鳳雕花精細的書閣扇門「咿呀——」地由內而外被輕緩打開,一名長相俊秀、面容清麗的少年睜著圓亮大眼探了探屋外。
「無為閣」外,守候楓林下的幾名太監宮女听見聲響,一致收顎低首,伏跪行禮。
「時辰早過,夫子卻沒來,真是奇怪,是你們記錯,今日其實不授課對吧?」柔細如天籟的嗓音出自「他」的喉,听得人通體舒暢。
他,天之驕子,身著象征最尊貴地位的天子服,年紀稍幼僅有十三,是文武百官日夜急盼、望成大器的小皇帝。
「回皇上的話,國子監司業應該已經快入皇城。」執事太監畢恭畢敬地回答。
柄子監司業為國子監理頭最德高望重的夫子,因其學識淵博被諸位大臣舉薦為帝師,十多年來一直盡心盡力教導小皇帝未曾懈怠;然而像今日這種遲遲未到的情況非常罕見,甚至可以說從未有過。
「朕等了半個時辰,不想再等了。」那張如出水芙蓉的面貌上,柳眉輕輕擰起,戴了整天的卷雲冠揪得發疼,他伸出細長而哲白的玉指搔了搔頭,然後關起木門。
「無為閣」內簾幔重重,小皇帝掀起白紗,繞過御案,欲由後方特意闢出的小徑回到寢宮「養生殿」。
「臣,嚴闕,叩見陛下。」隨著洪鐘般沉穩的聲音,木門倏地往左右兩方開啟。
簾幔內的小皇帝被突如其來的聲響一嚇,整個人跳了起來。他轉過身正想斥責是哪個家伙這麼大膽直闖皇帝御書房時,卻見到一個陌生而健碩的身影。
嚴闕遠在簾幔之外,相貌朦朧,但小皇帝感受到一道嚴峻冷厲的目光,無畏地透過嚴闕炯炯黑亮的眸子,穿射眼前薄紗朝他直逼而來。
「你說……你說你叫嚴闕……」小皇帝言語支吾著。以前,教書的夫子也曾無意間提起嚴闕這號人物,夫子說嚴闕才高八斗,對富國強兵之策,有其獨特精闢的見解。而且為人自律內欽,是他們下最出色的弟子。
「國子監司業急病臥榻無法起身,特命臣接此重任,前來督促皇上習禮知法。」年僅二十一的嚴闕初次單會天朝帝王,不僅面無懼色,神態間反而有股冷峻威儀驟生。
「夫……夫子病了……那你叫他好好休息,等他康復之後再來教朕讀書行了。」小皇帝就算看不清此人,也給這身光是站著不動就嚇壞人的氣勢驚得退後幾步。
「韶光易逝,皇上理當把握年少珍貴時分,不應荒廢學業。」從容無畏的語調在嚴闕冷然的聲音間呈現。師者,有師之本分,他今日既是代天子師之責,便不會因為簾幔後的少年為當朝帝王,而容許其有所松懈。
小皇帝掙扎一陣後,見嚴闕不打算讓步放他離去,終于跨出闌珊步履,爬上他案桌前的椅子上。
嚴闕執起書本念道︰「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天河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
小皇帝輕輕搖晃腦袋,小小的朱唇微啟,跟著吟哦出聲。
「皇上可懂得其中涵義?」隔著簾幔,嚴闕看不見小皇帝的神情,簾幔雖有些礙事,但卻無法移開。
小皇帝出世後身子極虛,太後遍尋良醫無效,于是請巫士卜卦,怎知這一卦竟然算出小皇帝體弱源自命格有損,若與生人多做接近,本身陰陽之氣便濁亂損耗,將會病況不斷。太後從此下令任何人都不許接近小皇帝的身,也不許瞻望龍顏。所以無論殿堂之上、議事閣內,處處皆有簾幔圍繞,以保護小皇帝周全。
嚴闕在簾幔之外,凝視著小皇帝縴弱的身影。他從未如此接近小皇帝,今日相見,只覺得眼前少年柔弱非常,要這少年擔起家國大事,似乎太過勉強。
「唔……朕懂……」小皇帝望著嚴闕始終沒笑過的臉,有些心不在焉。
風旋過庭階,枯葉沙沙作響。
天色漸晚,宮娥進來點燃油燈。
「君者,愛民如子,負匡社稷之責,使百姓安樂之務。」嚴闕的聲音依然穩重。
「做到這樣,就是一個好皇帝了嗎?」小皇帝拉回飄遠的神智,再將注意力放回書卷之上。
「這些只是首要的,然而還有次要。」嚴闕接著說了次要的部分。
「哇……」小皇帝露出欣羨而仰慕的神情巴望住嚴闕。「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像嚴愛卿般,懂得這麼多呢?」
「絕非一蹴可幾。」天黑蒙蒙地暗下來,嚴闕于是說︰「皇上請先休息一下吧!」
「皇上慢用。」宮娥端了盆水還有些精致糕點,低著頭恭敬地入到簾幔內。
小皇帝將手伸入清水中,瞥見自己紅撲撲的粉女敕臉龐。
水中照映出一張柳眉杏眸、嬌俏可人、落落大方的美麗面容。這張臉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無論怎麼看,都是張女兒家才會有的細致臉蛋。突然,小皇帝想起八歲那年母後告知」件顛覆他人生的大事後,一番語重心長的話。
「這是「你」的命,既然生在皇家,就該有天下人的性命從此都會系在「你」身上的覺悟。」
小皇帝心想,若簾幔掀開,他這張隱藏不住真實性別的臉,肯定會讓眾人發覺他並非男兒身。天下人從此也會知道,他父皇僅有的一個遺月復子,其實只是為了保住江山,由公主竄改而成的皇子。
但是他不行。母後盼著他繼承正統帶領國家,他不能讓母後傷心。搖了搖頭,小皇帝洗淨的縴手抓起一把甜糕,胡亂塞進嘴里。
休息過後嚴闕又折磨了他一陣子,至夜沈時分方才離去。
秋里的風自嚴闕臨去時,打開的門縫中灌入「無為閣」內,屋里簾幔輕揚,翻覆成了一道道白色浪海。小皇帝的目光在嚴闕退出那刻,捕捉住白紗掀去帶走朦朧後的片刻明晰光景。
嚴闕穿著一襲絳紗外衣,白簪系發,一品四色雙綬繞身。劍眉星眸,面如朗月,樣貌超凡,雖在仕途卻有武官凜然風采。
而後,小皇帝失神了。
弘觀十三年的秋,這一天「無為閣」外楓紅落得滿地,一把溫暖而無情的火,燃燒滿山滿野,將京師函陽染得艷紅。
因急病而不曉得會不會因此回歸極樂的夫子之故,他認識了嚴闕,之後間間斷斷長達月余,「無為閣」里,只有他與嚴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