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來今年全河南府稅收數目,以及預繳庫稅數的梁申甫,恭謹地站在玄玉案前。
原本在忙其他公務,但在他一來後即擱下的玄玉,兩手握著他呈上來的摺子,愈看,兩眉愈是朝眉心靠攏,令等在面前的梁申甫,臉上偽裝的笑意有些撐持不住,掏出帕巾頻拭著額上沁出的冷汗。
「河南府官員就值這些數目?梁大人,他們手下的佃戶繳的可都不只這些哪。」玄玉以指彈了彈摺子,接著臉色一變,一把將它扔回他的面前,「我不管你暗地里究競收了多少好處,告訴你,我要上繳的稅銀,他們都得如數給我吐出來,若是少了一文,別以為我不敢拿你開刀!」官官相衛,以為有了同僚撐腰就可以耍花樣?
「王爺恕罪,請……請王爺再給卑職一點時間……〞收了眾官小惠的梁申南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他不悅地將手一揚,「上稅之前,盡快擺平他們。」
「是。」連忙將摺子收回後的梁申甫,躬身行了禮後,連忙退出門外。
在總管府內總是與玄玉形影不離的袁天印,轉首眯了忙得不可開交的玄玉一眼,悠閑地踱至他的身旁。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此次過後,王爺不會以為梁大人下回就不再收賄短報稅目了吧?」埋首在卷宗里的玄玉輕應,「他不會有下回了。」也好,就撤了他換人做。
袁天印傾身看了看他案上的東西,「計劃得如何?」
「大致上都差不多了,現下,就差康定宴那邊以及向聖上奏明此事。」深感疲累的玄玉,深深吐了口氣,抬起手一揉按著酸澀的頸項。
袁天印隨手拿起他忙了半年的成果,打開摺子替他[審閱。
在玄玉已寫好要上呈聖上的摺子里,主要所述,除了洛陽來年在各方面的行政規劃外,還有條最重要的地方建議——開鑿運河。
在充足了民生、掌握了洛陽官員,以及平定了地方後,玄玉緊接著要做的,就是及早繁榮洛陽,倘若要為洛陽日後的財源鋪路,那麼開鑿運河、暢通水陸運,則勢在必行,只要運河一開鑿完成,屆時,洛陽則可望成為全國水陸交通樞紐。
以洛陽的地理位置來看,京城長安位在洛陽西北面,長安往東之路自古即不太暢通,如此不但影響了政令的暢達,各地的糧食運往長安,不免費時費力。洛陽處在國家的中心地帶,不但可有效治理江南、控制北方、鞏固國防,在洛陽水陸兩運暢達後,洛陽含嘉倉除可為官倉外,更可成為米糧轉運處,全國各地可方便地取得糧食,洛陽更可因漕運,令米、鹽、茶等民生物資所衍生的商道迅速繁榮,進一步成為全國經濟重城。
避家在書齋外出聲,「王爺,康大人到。」
「請。」正等著他呢。
「王爺。」
「交待你辦的事,辦得如何?」也不待康定宴開口,玄玉在他一進門後即等不及的問。
「回王爺,河南府附近州都,都已達成共識,且漕工與役夫這方面,也已不成問題。」與玄玉分頭行事的康定宴,為了實現玄玉的計劃,可是費了不少工夫。
「辦得好。」這下心頭的大石總算是放下了一顆。
「如今萬事俱備,就只欠東風。」袁天印邊招呼康定宴坐下,邊回頭看向玄玉,「開鑿運河這事,王爺打算何時返京向聖上稟奏?」「父皇就要大壽了,我想用拜壽這名義近日內回京。」早點向聖上奏明請聖上下旨,底下的人也好早點動手。
袁天印懶洋洋地提醒他,「王爺,你可別忘了還有太子那一關。」聖上那邊,十之八九是絕對可成事,但他似乎忘了提防他人。
經他一說,忙過頭、也急于成事的玄玉這才冷靜了下來。
「運河這事,太子知情了嗎?」生性多疑的靈恩,在知道這事後必會多心,就不知靈恩是否會因此而做足了準備等他回京。
「應當是知情了。」負責所有線報的袁天印,淡淡道出一個窩里反的人來,「初晴日前才向袁某回報,近來。太子曾派人私底下與程大人接觸。」
「程大人?」玄玉撫唇笑了笑,「怎麼,那株牆頭草想改攀太子這高枝?」
「要不要下官派人把他盯牢點?」與玄玉同在一條船上的康定復,可不允許在他們的地盤上還有個想扯他們後腿的人。
「有初晴盯著就行了。」袁天印不贊同地搖首,「若是打草驚蛇,只怕太子反而會對咱們更加提防。」玄玉也同意,「就照師傅說的辦。」
「還有一事。〞在京城布有眼線的康定宴,在玄玉交待過後,一年來一直替他盯著某些人,「日前宣王鳳翔與皇叔賀玄武已從太原返京,準備為聖上賀壽。」
說起那個自請為太原總管的鳳翔,玄玉的表情即轉為嚴肅。
「太原那方面,情況如何?」好歹他也和鳳翔做兄弟做了這麼多年,鳳翔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鳳翔又是為何會挑上太原,他心底當然有譜。
「如舊,宣王仍是沒什麼動靜。」派去太原那邊的探子回報,鳳翔仍是和上任時一樣,處處討異姓王歡心外,並沒有什麼額外的舉動。
玄玉卻不如此作想,「師傅看呢?」
「表面上,宣王是按兵不動,但袁某以為,不出三年,太原就將為宣王所有。」袁天印在說出推論之余,不忘再催上一催,「咱們必須趕在宣王拿下太原之前,及早讓東西運河浚通,次再貫通南北運河。」
玄玉馬上朝康定宴吩咐,「去準備一下,兩日後返京。」
「是。」
「王爺,此次回京,你可別帶上余丹波。」在康定宴走後,袁天印忙不迭地向他叮嚀。
「為何?」余丹波是他手底下的紅人,他要返京,余丹波按理自是同去,不帶他去,這才反而招人疑猜。
「為太子。」
余丹波的威名,長安百官皆知,太子手下雖眾將如雲,但這可不代表太子也願意其他王爺手下有著猛將,目前朝中各路人馬都想將前途大好的余丹波收編旗下,萬一余丹波這一去,遭太子收攏不成,反成了太子的眼中釘怎麼辦?
「師傅你呢?你也不與我回京?」明白他用意的玄玉,沉吟了一會,轉眼看向同樣也很容易遭人盯上的他。袁天印只是輕輕搖首,「為了王爺著想,袁某不能去,也不該去。」
「我明白了。」也只能孤身回京的玄玉,沉穩地向他頷首,「我會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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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賀壽的玄玉,于建羽皇帝聖誕後三日,上朝遞建言,為繁榮民生經濟、為便利全國交通,朝庭可浚通自洛陽至揚州原有的邢歷與運河,開鑿成為東西向運河,如此一來,運河沿途州都將得以繁榮且有灌溉之利,東西往來米糧、茶、鹽亦可縮短時間,朝庭行政也可更加便利。在東西運河竣工後,屆時只需再浚通南北運河,一旦全國水陸網竣工後,預計朝庭將可增加稅收至少四成。
在听過朝中眾臣意見,並得太子靈恩大力支持後,聖上當朝欽允此諫,而後玄玉又再力薦漕運總督由熟悉水事的洛陽太守康定宴出任,而玄玉則全程監工,對朝庭負起全責。
「兩年沒見,你變了不少。」一下朝就召他進宮的靈恩,端詳了他半晌,「如何,在洛陽過得好嗎?」
「托太子的福。」站在殿門處的玄玉,恭謹地彎身向他回復。
「瞧,你又來了,不都說過自家人就別管那些禮數了?」靈恩皺了皺眉,拉過他的手,在他掌背上拍了拍,「哪,這麼久沒回京,你這一回京,可還真嚇了眾王公大臣一跳。」
「是嗎?」被他拉著走的玄玉,邊走邊含混地笑著。
「好端端的,你怎會想開鑿運河?」將他拉至殿中後,靈恩止住了腳步,臉上似泛著濃濃的不解。「太子胡涂了,在朝上時,我不都已奏明過父皇原委了7」適時扮乖的玄玉,笑著提醒他。「是如此沒錯,但……」靈恩沉吟了一會,復而狀似責怪地拍拍他的肩,「我說老二,有心為朝庭做事是很好,但下回,你就別這麼出其不意了,早點知會我一聲,我好先心里擺份譜,而你也好多個人手幫忙,別光淨是一個人在那獨自瞎忙。」
好讓他先在心里擺份譜?玄玉沒料到將每個皇弟都模個一清二楚的靈恩,還真想在人前演戲。
無論是長安抑或洛陽,事事皆在靈恩眼下,一有風吹草動,遠在宮中的靈恩隨即知情,他們這些皇弟們,若想背著靈恩干什麼事……靈恩怎可能不知情?別說是他了,他想就連自請至太原已有一年多的風翔,只怕身邊也有靈恩的人手在監視,而鳳翔月復里有著什麼心思,靈恩也應當是將它模個透徹。「是。」不想讓靈恩知道他早已知情的玄玉,配合地向他頜首。
「听說,你得了個勇將?」信步走至坐榻旁,招了宮女沏上兩碗茶後,靈恩揚手招他坐下邊揭開茶碗碗蓋,碗盅蓋一掀,陣陣茶香頓時迎面而撲來。
「勇將?」玄玉偏首想了想,而後也來到他的身旁落坐,「太子指的是余丹波?」
「嗯,我一直都很想見見他這號名震朝野的人物。」前陣子翟相才同他提起,那個叫余丹波的,以最節省的兵力在最短時問內救出洛陽太守不說,還剿清了河南府的流寇,這等人才,他是該會會的。
「太子過獎了。」狀似謙虛的玄玉,感謝地將兩手朝他一揖,「這次回朝,我並未攜余丹波同來,他現下人在永嘉練兵。」
靈思敏感地挑高眉,「練兵?」放眼國內,無戰無擾,太平得很,既無戰端那何需練兵練得就連主子回京也不跟著來?
玄玉早備好了一番說詞,「河南府長年受流寇所擾,雖說上回是剿平了流寇十萬,但仍是有為數不少的散寇在阿南府一帶走動。」
「這樣啊。」靈思明白地點了個頭後,帶笑地舉起茶碗,以茶代酒地向他致謝,「辛苦你了,河南府長年來不安定,多虧有你,才能在短時問內將河南府整頓得這麼令人刮目相看,往後,還得勞你代父皇多費點神。〞
玄玉連忙推辭,「哪里,這是我該做的。」
「對了。」品嘗著香茗的靈恩,狀似不經意地問︰「你手底下是否還有個叫袁天印的人?」
舉碗欲飲的玄玉,微微怔頓了一會,努力保持泰然不動的他,若無其事地啜了一口香馥的茶湯後,才抬首回稟。
「他是我的王傅。」靈恩一臉好奇,「怎也沒見你帶他回京?」到底是何方人物,才會讓玄玉寧可不給他回京出頭的機會,也要將他私藏在洛陽?
玄玉一手擱下茶碗,淡淡地笑道︰「師傅原是一介布衣,為王傅後,怎麼也習慣不了大場面,為免他回京將會失禮,所以就沒帶上他了。」
「下次回京,別忘了把他帶來給我看看,到時,我再幫你把他往上拉個幾品。」始終都查不清袁天印底細的靈恩,探不著半點想知道的口風,也只能惋惜錯過一回良機。
「謝太子——」在玄玉又想揖手致謝時,靈恩忙伸手扶起他。
「舉手之勞,謝什麼?」靈恩沒好氣地睨他一眼,「你呀,才離京幾年就跟我這大哥這麼生分?」
若靈恩臉上的這分關心是真的,或許今日,他們兄弟間的感情,也就不會變調了吧?
凝視著他的玄玉,恍惚地在心中數算著,距離上一回靈恩真正對他露出關懷的眼神,究竟是在何時。腦海中的記憶走得太遠,雖說那些過往,在他心頭上都已有些模糊了,但他依舊還清晰地記得,那個與皇姐一同努力保護眾弟們的這個大哥,當年是什麼模樣。
當年的靈恩……
「玄玉?」見他一徑瞧著自己發呆,靈恩不解地出聲。
他連忙回過神來,「沒事。」
「啟票殿下,紊節公主邀齊王過府一敘。」
「太子?」正想月兌身的玄玉,听了馬上捉住良機。
靈恩一手輕撫著下頜,「自你到洛陽後,就沒再見過你皇姐了吧?」
「是很久沒見她了。」
「那你就去吧,前陣子她才對我說她怪想念你的。」原想再與他多問些話的靈恩,轉眼想了想,索性就此打住。
「謝太子,臣弟告退。」
臣弟?加了個「臣」字後,後頭的這個「弟」字,似乎,轉瞬間就變得異常遙遠。
抬首靜送他步出殿外的靈恩,望著那具曾經再眼熟不過的背影,在他的一走一動間,靈恩忽地覺得,那具身影的主人在他跟中看來陌生得有若路人。
猶記得在父皇登基前,在父皇成為朝中權貴前,他們所過的日子,與現下相較起來,有著天壤之別。
在那時,猶不是父皇的父親,不過是依裙帶關系而進入朝中的皇親,攀附在皇家的恩典下,那日子並非光彩安逸,相反的,深怕太子年幼,假以時日將會有外戚為患的世榮皇帝,非但沒給父親半點權貴,若是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只怕早想借機除掉父皇的世榮皇帝,立即就會把握住機會。
當父親在朝中受盡屈辱之時,身為長子,同樣也入朝為官的他,也與父親一般,在世榮皇帝的眼下活得戰戰兢兢。不同的是,除了在朝中如履薄冰外,他還有保護弟弟們的責任,他還得盡力張開他的臂膀,不讓京城中那些仗勢欺人的官宦子弟們欺凌眾幼弟。
時移事易,父親已登基御極,一償多年宿願,他身後的那些弟弟們,也都已羽翼豐碩,紛紛展翅另闢天地,而起這個多年來守護在他們面前的兄長,似乎都已不再有人記得。君臣緣份一起一落後,兄弟間的情份,也早已不似往昔。
這些由他一手看顧到大的弟弟們,心性、能力,他比誰都清楚,雖說太子名份已定,但他知道,聰穎卻深藏的玄玉、性子猶如父皇翻版的鳳翔、看似荒誕不經,暗地豎卻留有一手的德齡……他們皆不認為,太子這名份該是為長兄而立,同為一父所生,地位皆等,偏為何他日,他們就必須以臣弟之姿對長兄在朝上呼萬歲?或許,現今他們會各自開拓前程,為的就是盼望日後,能在太子這名份上也佔上一席。
太子這位置,原本就合該是他的,那些曾在他的羽翼下接受庇護的皇弟們,他們無權,也不該有那分妄奪之心。
不是他肯共辱卻不願共榮,打虎還是靠親兄弟好,為了往後百年家國大計、為了朝中猶有二心的前朝舊臣與異姓王們,他當然也想倚重手足,但,他們除了是手足外,他們也都是父皇的兒臣,為人臣者,是不該有太多私情的,況且他們都己不是孩子了,如今,他們只是朝中的對手,野心勃勃的同僚與臣下。都己不是孩子了……
殿上精雕的紫棠木窗樓外?已快升至天頂的朝陽,將一束束粼粼的光影投入殿中,早就決心與昨日告別的靈恩,甩了甩頭,將那些回憶的影子都抖落一地,任一地的燦陽將它們照融在刺目的日光下。
是兄弟又如何?他不過也只是個凡人。
江山,是無法共享的,而人生,更無法重來。
「盯著他。」他出聲朝身後交待。
「遵旨。」等在殿簾後的男子,回旨後立即轉身步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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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離開太子東宮,乘輿趕至駙馬府的玄玉,一下輿,抬首所見的,即是一片眼熟的金黃,圍繞種植在駙馬府牆邊的一排銀杏,正在秋風中迎風招展彩姿。
曾在這樣的季節里,在這府牆內,駙馬樂浪曾在秋日的午陽下教導過他劍法,皇姐也曾在落葉繽紛的秋風里,含笑地坐在遠處靜看他們倆練劍,那時候,他們三人……
「堂旭。」在自己被回憶拉走前,玄玉朝身後輕問︰「叫你帶的東西帶來了沒?」
手捧一具大木匣的堂旭,無言地走至他的身旁。
「一塊進去吧。」他看了看,點頭舉步踏進駙馬府府門內,但方進府內,遠遠的,就見一抹熟悉的身影直朝他奔來。
「玄玉!」自他回京就一直想請他過府一敘的素節公主,兩手拔著裙擺,迫不急待地奔向這個許久不見的親弟。
「公主……公主小心……」隨侍在素節兩旁的婢女們,紛紛都刷白了一張臉,跑在她的身後怕她被裙裾拌了腳。
站在原地的玄玉,好笑地看著她興奮的模樣。
「皇姐。」當她跑至他的面前時,他先是將她扶穩,再微彎著頎長的身子向她行禮。「來,我看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的素節,忙不迭地以兩手捧起他的臉龐,「幾年不見,瞧你,都是個大人了!」
「我早就不是個孩子了。」在她的目光下,玄玉的眼神不自覺地變得溫柔,在回京後一顆始終懸著的心,也漸漸平定下來,感覺自己仿佛回到家了般。
「在我眼中你永遠都是。」她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隨後挽起他的手,「走,咱們進里頭說活去。」
住她拉著走的玄玉,在繞過許多座廊院時,兩眸不斷在府內搜尋著。
「怎麼了?「
「駙馬不在府中?」沒見著人的玄玉好奇地問。
「他還在外頭忙著呢。」素節綻出美麗的笑靨,挽著他一同走進廳內,「不過我已差人去通知他我把你邀來府里了,他呀,可比我還想見你呢。」
與他同來到廳內落坐後,在府里的下人忙著招呼之余,素節不意一瞧,見著他一身都還未換下的官服,臉上的笑意立即消逝在她唇邊。
「見過太子了?」
「剛自宮中出來。」玄玉若無其事的頷首。
「太子……都同你說了些什麼?」不知該不該問,但又忍不住想知道的素節,欲言又止地啟口。
他一笑帶過,「沒什麼,都只是些問候話。」
盯審著他表情的素節,勉強地扯動唇角,「是嗎?」
「這次回京,我給皇姐帶了不少禮物。」忙想轉移活題,好讓她別想太多的玄玉,邊說邊朝身後的堂旭招手。
捧著木匣的堂旭,在玄玉的指示下將木匣置在坐榻上打開,自里頭取出一匹特意自揚州那邊找來的精繡絲綢。「皇姐喜歡嗎?」
「喜歡。」素節輕點螓首,「看樣子,你在洛陽過得不錯。起先太子要你出任洛陽總管時,我還擔心洛陽那邊會吃了你。」
「皇姐多慮了。」替她把絲綢都收好的玄玉,笑著將木匣交給一旁的婢女。默然注視著他一舉一動的素節,發現他的身長抽高了不少,那張俊逸的面容上,早已月兌去了年少時的稚氣,反添上了沉穩的氣息,絲絲寂寥,靜靜出現在她的眼中。
歷經兩年的磨練後,玄玉變了,就與靈恩還有其他皇弟一樣,面容雖然依舊相似,可她知道,在他們的心里,一切早已不復兒時,眼前的這個玄玉,雖然待她一樣溫柔,雖然也還是那般體貼,只是在他那掩飾的笑意下,她看見了蠢蠢欲動的野心,某種不願屈之于下的光芒,她再也找不著,當年那個曾在夕陽下,與她手牽手一同走過長安石板街的那個孩子。
她忍地伸出一雙素手,緊握著他的。
「皇姐?」玄玉不明所以的低首輕問。
她抬起頭來,微微在掌心使上力,「答應我,無論日後如何,對太子寬容些。」
看著她懇求的眼瞳,知道她已經心里有數的玄玉,並沒有開回答她。
她忍不住想為靈恩說話,「這些午下來,他與父皇一樣,都苦夠了。」同樣都為父皇的兒子,她相信,玄玉和其他皇弟一樣,絕不會甘于名份之下,也不可能絲毫不加爭取太子之位,總有一天,靈恩將必須與他們這些有意取而代之的皇弟們交手。
「我知道。」沉思了許久後,他拉開她的雙手。
「那……」眼中泛著期待的她忙不迭地想向他討個承諾。
他只能這麼回答,「我會記著你的話。」對于那麼遙遠的未來,誰有把握?他看不穿,也不知到時局勢將會如何發展。
就在他倆停止了交談,廳內趨于沉靜之時,一陣響亮的男聲,一路自廳外傳來。
「他來了嗎?」急忙趕回府的樂浪,踩著飛快的腳步邊走邊問。
「來了……」跟在他身後的管家,直喘著氣追上他,並眼明手快地接過他順手月兌下的官服。
「姐——」多午不見樂浪的玄玉,在他入廳後起身月兌口而出,但在想到身份已變後,又忙改口,「駙馬。」「這里又沒外人,別拘束了。」素節站在他身後輕推著他,「照舊叫吧。」
「姐夫……」
「瞧你這小子,長大了!」不待他把話說完,大步走進廳內的樂浪,迎面就給他一個結實的擁抱。
玄玉邊皺眉邊推開他,「怎麼你們夫妻倆還是這麼異口同心,都說同樣的話?」
「是嗎?」樂浪看了素節一眼,不好意思地直搔著發。
素節輕聲對玄玉吩咐,「你等等,我去拿個東西。」
進去里頭不多久的素節,在他們倆才正準備坐下來足膝長談時,取來個造型精美的漆盒回到廳里交給玄玉,漆盒一開,一只玉雕的龍鐲映入玄玉的眼中。
「給我的?」他訝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嗯。」依偎在樂浪身旁的素節,滿足地挽著樂浪的臂膀,「這原是一對的。」
「另一只呢?」既然是一對,怎麼盒里只有龍鐲卻不見鳳鐲?
她神秘地對他眨著眼,「若是有緣,或許往後你能遇上另一只玉鐲的主人。」
「怎麼,你想替這小子牽紅線?」深知愛妻心思的樂浪,心情甚好地挑高了一對濃眉。
她睞他一眼,「不告訴你。」
玄玉有些受不了地看著這對感情如膠似漆,也不管外人在不在場的夫妻,都成親那麼多年了,無論何時見到他倆,他倆始終都恩愛如昔。但看著看著,他不免也心生艷羨,期望自個兒日後,也能像他倆一般,遇上個生命中的知己。
「對了,你何時離開長安?」光顧著和素節玩鬧的樂浪,忽地回過頭。
「待父皇下旨後就回洛陽。」被賜封為漕運總督的康定宴,早就想趕回洛陽動工了,而袁天印也派人來書,說是在京城待得愈久愈不妥,為免節外生枝,他還是早日返回洛陽為上。
「這麼快?」還想多留他住幾天的樂浪,隨即失望地垮下了臉。
「主子。」就在此時,候在一旁的堂旭,上前低首在玄玉耳旁說了幾句。
玄玉朝他擺擺手,「知道了。」
「皇親們都等著見你是嗎?」知道他回京以來就忙個不停的素節淡淡地問。
「嗯。」在回洛陽之前,他還有一大堆煩人的應酬呢。
她嘆了口氣,「你去忙吧。」
「素節……」都還沒同玄玉聊到些什麼呢,沒想到她竟然把他給往外推,樂浪忙不迭地抗議。
「來日方長。」不想讓玄玉為難的素節還是打回票,「待他有空了,你們哥兒倆會有機會聊聊的。」
甚是感激的玄玉站起身來,「那我就先告辭了,改日,再來看你們。」
「路上小心點。」也起身送她的素節,不忘在他身後叮嚀。
版別了他倆後,同堂旭一塊走向府外的玄玉,在走至庭中時,庭外一株株高大的銀杏樹,忽遭突來的強風刮落了黃葉一地,當片片如扇般的黃葉打落在他身時,一股自腳底下竄起的冷顫,飛快地泛過他全身,令不禁打心底地發涼。
「主子?」走在他身後的堂旭,在他頓住腳步遲遲走時,忍不住走至他的身旁瞧著他怪異的模樣。
玄玉一手掩著胸口,不自覺地斂緊了眉心,一陣同這陣秋風般突來的不安,忽地跳至他的心坎上,在堂旭又開口催促他前,他旋過身,回頭看了府內遠處素節相送的身影一眼,不知為何,他有種莫名的預感。或許……往後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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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不息的西風中,滿宮秋葉迎風低吟,燈火通亮的翠微宮宮廊上,傳來陣陣腳步聲。站在御書房內,夜半未眠的建羽皇帝,就著御書房內一盞盞燦燒的明燭,兩目一瞬也不瞬地盯審著,那具端放在禮座上的彩陶八趾麒麟。深夜奉召的宰相閻翟光,在掌燈的太監總管引領下,伏首跪在御書房門前。
「微臣參見皇上。」
「進來說話。」一動也未動的建羽帝,淡淡地朝身後吩咐。
領旨後的閻翟光,刻意遣返左右,在進入御書房後臨手帶上房門。
「不知聖上深夜召微臣入宮,所為何事?」站在他身後的閻翟光,恭謹地屈彎著身子啟奏。
自這項壽禮送進宮來後,始終就一直深感介懷的建羽。只要想到這項壽禮是出自江南那片好山好水,但他卻始終還無緣沾染的土地,就猶如魚刺鰻喉,怎麼也吃不好喝不下。
「你說……」他抬起掌指,輕輕撫過色彩斑斕的麒麟,「這是南國太子所贈的賀壽之禮?」
「是。」
「堯光皇帝呢?」建羽旋過身來,不是滋味地眯細了眼,「他又什麼也沒派人送來?」
「回聖上,確是如此。」
得了這個回答後,叢叢悶火,隱密地在他的眼中燃燒。
當今天下一分為二,楊國與南國隔江對望,如此已有五十年之久,早年前,兩國皆有並吞對方一統天下的宏願,無奈兩國不是有內患頻擾,就是主弱無謀。
自他登基以來,在朝政上力求革新,三軍兵馬也積極在邊疆嚴訓,待全國運河峻工後,國力民生可望達到高峰,反觀對岸的南國,自堯光皇帝登基後,朝庭積弱不振,沉迷的堯光更是無心于國政,若不是有個重視南國基業的南國太子替堯光皇帝事事照料著,就算他楊國不越江滅了南國,只怕他南國總有一日會自取滅亡。
互為敵國,兩國勢同水火,自是理所當然,可國與國之間的禮數,自兩國分別開疆拓土以來,就從未少過半分禮數,可那無論是自他登基或是壽誕都不派使臣來朝見,也總是由兒子代為贈禮的堯光皇帝,將國與國之間的禮制忘卻得略嫌太過了,從頭至尾,那個堯光皇帝,就不曾把他給瞧進眼里過。
「依你看,倘若明年出兵南國,我軍可有勝算?」老早就想找籍口揮兵南下的建羽,邊思考著這個借口的可行性,邊詢問此戰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
然而看得更遠,也比他能忍的閻翟光,卻反對地搖首。
「雖說我國疆域遠勝南國,兵力也在南國之上,但眼下我國國運才正復蘇,要想三軍兵強馬壯,有著萬無一失的勝算,最起碼也還要再等個兩年三載。」
他不耐地擰著眉,「還要等?」究竟還要等到何時,他才能將這片分裂的天下全都收歸已有!
閻翟光目帶精光,「聖上等不住?」
「朕等得夠厭了!」登基前,等了一年又一年,當上皇帝後,又有一年又一年在等著他。「若是等厭了,那麼在這些年內,聖上不如就先下個注。」已為他備妥一計的閻翟光,正好將這法子籍這時機用上。他不解地挑高眉,「下注?」
「借聯姻拉近兩國關系。」閻翟光將兩手朝袖里一收,款款拱手上呈良諫。
「聯姻?」建羽有些狐疑,「堯光那家伙不就只生了一位太子嗎?」雖說他有五個兒子,但他可決不讓他的兒子前去南國當什麼人質。
閻翟光緩慢地拉長了音調,「聖上……不妨用素節公主和親。」
他想也不想,「素節已有駙馬。」
「聖上可下旨仳離不是嗎?」冷不防追問的閻翟光,話一出口,建羽身軀立即明顯一怔。
「仳離?」他從未想過在這兩圄之爭上,將掌上的惟一明珠作為棋子。
「兩國因聯姻交好,互不侵犯。」閻翟光不慌不忙地加上用以此計的原由,「如此一來可令南國皇帝掉以輕心不加設防,二來,假以時日,聖上若欲出師南國,也好有個名目。」
「什麼名目?」猶有些懵懂未明的建羽,疑惑地糾鎖著兩眉。
Ξ翟光字字輕吐,「國仇,家恨。」
柄仇家恨?
見他不明白,閻翟光逐上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勉勵,不一會,就見建羽詫愕地瞪望向他。
「愛卿的意思是……」雖是明白了,但他還是想確定方才所听見的一切。
「聖上。」慢條斯理答來的閻翟光,眼中不帶一絲溫度,「骨肉可以再生,但江山,卻只有一座。」
面色倏然變的建羽,偏首看了那只以南國太子名義賀壽的麒麟一眼,一想到堯光沉浸在酒色溫柔鄉,荒廢朝政、對江南百姓置之不顧,白白浪費了那片大好河山不加珍惜,那些在父女親情上頭的顧慮,隨即被他拋在腦後,一雙眼神逐漸變冷的他,默然站起身來。
站在八趾麒麟陶像前端詳許久後,他的唇邊噙著一抹冷笑。
「的確,這片天下,是不需有兩個皇帝。」若是一味地徇顧私情,他怎麼放眼江山?他的人生,可只有這麼一回。
當啷一聲,下一刻,原在架上的七彩麒麟,遭建羽不留情地一手推落,在光潔的地面上摔個粉碎不全。
「就照愛卿的意思辦。」
「臣,遵旨。」正等著這句話的閽翟光,垂首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