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又逃開避而不見了。
偌大的房間里里,沒有他的氣息與流風,賀青撫著房門,這是他最後一次待過的地方,她努力地感受他的氣息,一顆芳心涼煞了,他又丟下她獨自遠去,再一次拋離了她。
她痛徹心扉地抵著冰冷門板,敏銳地發覺門沒上鎖,大概是瑪莎忘了上密碼鎖。
賀青不假思索地拉開門把,才一踏出房門,便立即感受到一道自然風次拂而來,好舒服。
倚靠著牆走著,風往哪來,她便往哪走,走下階梯後循著風的來處走去。走了好一會兒,她的手踫觸到一道門,門兩旁各有一扇窗,窗戶是開著的,風便是由這兒飄入城樓。
賀青緩緩地模索出門把的位置,然後打開門鎖、拉開門,沁冷的風與自然的清香撲鼻而來,她毫無目的地的緩步走著,吸嗅著大自然清新的氣息,卻不覺自己已走進一塊人人懼畏的地域。
「我沒看錯吧?」位于尼斯堡主樓的三樓廳室內,一伙人優閑怡然地啜飲下午茶,發出呼聲的是坐在窗邊逗弄兒子的向洛琪。
「她……她……天啊!」捧著掌上型電玩的古月當場從窗台上摔了下來。
「你是見鬼啦!」狂神趕來護駕,摟起古月後不禁叫道;「那個女人不要命了嗎?」
「喂,是我。」薩杰撥通了銀狐隨身的手機,「你人在哪?」這小子一早回堡後便不知躲到哪個角落。
「後園石屋里。」話筒里傳來陰側側的回答。
「正好。賀青現在正安適地坐在你的園子內,身邊正巧圍著你那一群大大小小的黑豹,若你有空,不妨出來……」薩杰話尚未說完,電話便已被切。這家伙的禮貌愈來愈差勁,竟然掛他電話。
「他怎麼說?」幻狼望著薩杰不以為然的表情好奇的問。
薩杰悠哉地踱至窗前,「沒說什麼。」說完,抱起他的小凱凱,眺望坐在豹群里的賀青,噙在嘴邊的笑紋愈揚愈大。
冷風吹,落葉飛,賀青舒服地倚著大樹,閉目養息。
「誰讓你出來的?」
壓抑怒火的走調寒音闖進了她的寧靜世界。
他回來了!「我讓自己出來。」再待在房里遲早會悶死人。
「若你想到外頭來透透氣,告訴我便成。」言下之意,就是他會很願意提供服務。
「你忙得不見影。」賀青盡量讓口吻听起來自然平穩些,不見埋怨的意味。
「有我陪著,你也不見得多快樂。」銀狐不悅的咕噥一句。
「我可以照顧自己。」
「是嗎?能將自己照顧到豹群堆里還渾然不覺,我該欽佩你嗎?」銀狐絲柔的低嘲輕語,讓她的嬌顏升起紅潮。
「這是後園那個住著一群黑豹的後園?」
「你是反應遲鈍還是關傻了?」適才他正在清理黑豹們的石屋,因此所有黑豹全待在園子里。
「它們沒將我生吞活剝?」賀青驚訝的問。她曾經晃點過那六只黑豹哪!它們真不記恨?
「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它們不會攻擊你。」銀狐說著走進寵物們休憩的範圍內,將置身其中的賀青攔腰抱起。
「下回再帶你出來,現在先回房。」他獨裁地決定她的去留,清理完石屋還有麻舍,他忙,卻不願她落單。
「我還想多待一會兒,這里的空氣很新鮮。」好不容易才出來,她不願這麼快就回房。顯然她的話又令他不爽快了,賀青感應到上方降下一股森慍,凜寒氣流拂向她的發鬢。
「你的嗅覺有問題,若你再仔細一聞,就會發現彌漫著動物排泄物味道的空氣,一點都不新鮮。」莫非她把嗅覺也給悶壞了?
經銀狐這一說,味道真的有些怪怪的。賀青心想。
突然,銀狐的手機又鈴鈴作響,他騰出一只手接听,往城樓走去的步伐依舊沉穩。
「是……是我。」話筒傳來歐德誠惶誠恐的支吾聲,顯然撥這通電話絕非他本意。
「我還不缺貨。」說完,銀狐立刻切斷電話。扳倒耶比達的那筆錢足夠老家伙揮霍到死,他竟敢還來煩他。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急如催命索鈴,但他不予理會,任由它響個不停。
「你不接,它會一直響下去。」好吵,賀青不禁微蹙起柳眉。
「讓它響。」只要他不接,對方自然會放棄。
「可是它震得我頭昏。」她腦子里淨是手機高頻率的鈴聲在迥蕩著。
銀狐按下通話鈕,怒氣尚未爆出口,對方已先聲奪人。
「死小子,不準再掛我電話!有人要見你,可不可以出來一趟?」歐德的大嗓門連賀青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可以。」銀狐語氣森冷的拒絕。談交易找薩杰,經由薩杰評定交易水準後,再派他出馬,十幾年的老規矩了,怎麼老家伙突然健忘。
「我管你可不可以。日本來了重量級人物,你懶得理會人家,但他們終究還是找上門來,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可惹不起他們,來勢洶洶啊,我說你呀可——」
「一會兒到。」隨即切斷通訊。
銀狐望著懷中一臉茫然的賀青,臉色逐漸冷凝。
即然這女人斷不了恩義,何不由他代勞,他們的未來不再會有任何拖累與干預了。
◇◇◇◇◇◇
世間少有事物能引發銀狐徹底的痛惡厭憎。
苞前恍如擱置著一面明鏡,望著鏡中的男人,銀狐終于明白何以每回他立于鏡前,便無端升出一股毀滅沖動的困惑。此刻,他的陰郁開始漫天升華。
一模一樣的外表下有著迥異的個性,唯一能從外表辨別兩人的僅能靠色澤不同的眼眸。
「我始終很納悶,那個與我是雙生兄弟的人究竟是何模樣。」蛇冢冥煌淡淡的開口。
蛇冢冥煌,一個全身散發著尊傲貴氣的天之驕子,蛇冢家的繼承人。在蛇冢這樣一個顯赫威揚的家族,培育出來的人自是擁有他難掩其身的光華,而銀狐的陰冷沉郁卻淡釋了那道光華。
「那對兄弟在干嘛?有必要瞧得這麼仔細嗎?還不都是一個樣,回去照照鏡子不就得了。兩個大塊頭杵在一起,讓人看了就刺眼。」歐德邊向老友成田浩二發牢騷,邊打量仍在瞪著彼此的兄弟。
「不一樣。」成田浩二不以為然的說。歐德人老,眼楮也跟著昏花嗎?誰都瞧出大少爺與二少爺截然不同的氣勢。「大少爺利銳沉穩,二少爺則較陰僻孤絕,兩人同樣傲群出色卻不會是同一類人。」
「這倒是。」歐德撫撐著下巴頻頻點頭,「那小子,成天死冷著一張臉,五歲是那副死樣子,十歲還是那德行,現在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天生的死模樣恐怕是救不回來了。」平白辜負了上帝的一番美意,一張俊臉就這麼被浪費,可惜呀。
「你太失禮了,歐德。」身為蛇冢家的家臣,成田浩二當下萌生出護主的強烈意識。
而在另一邊互相對峙的兄弟……
「別這麼一相情願,你的‘胞弟’永遠不會是我。」銀狐冷然回道。跟前這個男人曾與他在月復中共同度過十個月,他們同型同體直到降臨人間,但是他被選擇送離。
「你在抗議是嗎?向誰抗議?命運!流放你的人!或者……是我!」蛇冢冥煌舉步向前,縮短了兄弟兩人打一照面便在無形中出現阻隔的鴻溝,唇線揚起一抹有深意卻沒笑意的弧度,「命運真不公平是嗎?我只早你兩分鐘出現人世,所以你便注定遠離家園,我可悲的小弟,你在怪我,嗯?」他邪諷的話語猶如利刃,刺人銀狐愕然的腦子,劃過他動蕩的心湖。
真有趣,一只既冷且殘的小豹子,他的弟弟啊!
他和他,兩人的命運決定在兩分鐘之差的時間中,這要怪誰呢?老天愚弄著所有降世靈魂的脆弱人生,只能感嘆蛇冢凌皓也被給擺弄了一道。
「悶著不出聲是什麼意思?說話!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蛇冢冥煌說著伸出厚實的大掌覆住了銀狐柔順的發頂……
而後,兄弟兩人同時僵化。
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竟然踫了他!情緒低劣到無以復加的銀狐立刻轉身走人,片刻也不願多留。今生今世別想他再親自面見任何蛇冢人,他和賀青從此與蛇冢家無關。
「你又想逃。」背後的喝言喊不住銀狐決絕的腳步。
「你跟賀青真想要背棄蛇冢一輩子,別忘了你們身上的記號。」
銀狐的身影沒入冬陽的耀芒下,緩緩消失在眾人中。
「結果還是一樣,連個屁也沒談成。」歐德撇撇嘴。
「都怪你,小時候沒妥善開導二少爺,還不小心讓他加入M盟那個怪組織當殺手,你這個神父滿身都是罪孽。」成田浩二不悅的數落著,然後轉而詢問年輕的主子,
「少爺,要不先回日本,老爺、夫人以及一干叔伯們全等你解圍呢!賀青小姐有二少爺照料著,老太爺派來的死士們不足為懼,蛇冢家族的危機才是當務之急啊!」幸好他私逃出境將大少爺找回,否則不知蛇冢家族會亂到什麼地步。
追根究底,蛇冢家的傳族手諭害慘了後代子孫,雙生蛇嗣的詛咒,他要親手打碎。蛇冢冥煌作下決定。
◇◇◇◇◇◇
日本京都
「放過他們吧!這是全新的世代,老祖宗的遺訓不適用在現今,怎麼您還是看不透!」蛇冢冥煌一身黑色和服,捺著性子陪老太爺對弈。
「那是因為你們這些小輩不曾目睹過當年的種種悲劇,可怕啊!手足相殘、泯滅人性,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允許舊事重演。」蛇冢太爺固執的說。
「我和您不同,至少我無法手刃親手足。忘了吧,遠古種種只是巧合,世上不會有這麼多巧合。」
「你見過凌皓那孩子了,賀青丫頭跟他在一起?」這些不肖子孫總愛瞞著他偷偷模模的。
「他們的命運本來就相連。他是不會回來認祖歸宗的,您大可放心,否則他也不會二十幾年來完全對這個家族不聞不問。」蛇冢冥煌收回了幾顆黑棋,發現老太爺正失神的望著遠方。
「那孩子的勢力很強大,若他有心叛變,會是我們蛇冢家的災難。」
「您真該親自見見他,屆時您就會發現所有的擔心全是多余。」蛇冢冥煌不想再浪費唇舌改造老人家根深蒂固的舊思想,「蛇冢一族自古以來的悲劇夠多了,他已經被放逐異鄉,您卻仍苦苦相逼,對安享天年的您而言,太多的殺戳並非好事。」他捧起一旁的香茗端至老太爺跟前,
「您是您那一輩唯一僅存的人,所以我尊敬您,別再插手族內之事,好好安享您的晚年。」說完,他將瓷杯置入老人手中。
「你的意思是要收回我的參事權利。」老太爺頓時慌了手腳,神色驟變,手上的瓷杯也翻落桌上。
「不敢。只是我以為當您遷入暮蓉坊後就該有所覺,已經改朝換代了,不是嗎?現今的蛇冢家由我掌控,這是我的時代,一切由我定是與非。」蛇冢冥煌站起身,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老太爺,「與世無爭才不會樹敵,想想從您進暮蓉坊以來,有幾位孫兒來來探視過您了?」
「你也可以不用來了。」老太爺怒氣沖沖的說。
「也只有我會來。您真該慶幸我母親能屢次從您手中死里逃生,否則,哪來的蛇冢冥煌為您老敬孝。」
「你要怎麼做?」
「別再過問我會怎麼做,您沒資格了。」蛇冢冥煌走到房門處停下腳步,「我到英國訪查期間,您冷凍了所有叔伯們的參事權又借機收取政治獻金,這件事我已經壓下來了,那筆為數不少的錢,您就留著養老用吧。」說完,瞟睨了老人家最後一眼,他拉開木門,舉步走了出去。
不久後,蛇冢太爺猝死于心肌保塞,同年,蛇冢正和正式隱退,遷入暮蓉坊安老度日,不過,他的退休歲月相較于他父親,可溫馨怡然多了。
◇◇◇◇◇◇
「回來了。」賀青輕聲說道。在銀狐那種似能穿透人心的視線注下,她再貪眠也非醒不可。
「我一直在想,自己應該是開心的。」銀狐輕柔的俯向賀青,為了不壓到她,他以雙臂支撐著自身重量。
這麼近,近到賀青幾乎以為他想吻她,但銀狐只是蜻蜓點水似的輕觸她唇瓣,低沉的嗓音才緩緩吐息而出。她屏息著等待,等待今晚的不尋常,等待他即將月兌口出人意表的話。
「或許我真的不習慣愛人,不過他把你許給了我,任我再如何鄙棄那個家族,我還是無法鄙棄你。有個人可以住進我心底,讓我時時刻刻掛懷著,我不得不承認,有個人可以想念的惑覺並不壞。」
曾經他百思不解過,堡里那三個男人為何非得娶個女人來搗亂生活,如今,他頓悟了。
「你不好奇今天我去見了誰?」
「如果你肯說。」
「那個你念念不忘的家族,來了個與我長相相似的男人。」想起當時情景,銀狐又是一把心火燃起。
「嗯。」這代表日本那里的家族危機終于可以解除了,大哥不會容許老太爺興風作浪。
「就只有這樣,我還以為你會興奮得手舞足蹈。」他望入她的眼瞳里解讀她的心音。
賀青輕輕地笑開懷,「何必興奮,我沒臉再回去那個原本就不屬于我的家族了,所以才會選擇以死做歸途,而你卻要了我的命,該怎麼說呢?我狼狽透頂,就算回去,見了誰都抬不起頭,尤其是一向視我如己出的師父與夫人。」不曉得夫人的病情如何,未能完成諾言,她真是慚愧。
「不要把我跟他們扯在一塊。」
「有時候我發覺你相當任性。」
聞言,銀狐不禁拉長了一張俊容,「這種形容詞我不喜歡。」她是故意激他嗎?
「震撼嗎?你跟他除了眼珠子外一概像得不分軒輊。」當年她也有不小的震撼,卻分析不出何以跟前有著一雙藍色深邃眼瞳的男子,竟能帶給她心亂如此的沖擊,這張臉龐她並不陌生啊,為何跟大哥在一起時,沒有這種感覺。
十八歲的少女,沒愛過,才會不解個中滋味,八年後這才意會,只覺當初有些可笑。
她兀自沉溺于初相見的回憶里,倩容柔媚得令人迷醉,偏生銀狐不解風情,劍眉倒豎,藍眸生怒,一手勾起她晶瑩無瑕的下巴,「你愛我,是因為他,因為這張臉?」原本美麗的藍色眼楮閃著危險的訊息。「你也曾愛過他?」
「我沒這麼濫情好嗎?」他把她當什麼了,誰說長得一樣她就都得愛上,這突來的飛醋吃得無一絲道理。
「難講,你與他共同生活的年數遠勝我。」銀狐反駁道。
若非不想惹他更加生氣,否則她會失笑,這個男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不知道,因為他比八年前的她更不了解「個中滋味」。
「我的眼楮只看著你,一顆心也只為你跳動。夠了,銀狐,讓女方示愛到這種地步,可有失淑女風範。」她知道自己又臉紅了,只怪她愛上的男人不懂愛,不習慣愛人也不了解被愛。
銀狐柔化了臉上的冷峻,只手撐著額頭分擔了一些重量給她。「我想這樣看著你,我的重量會不會讓你難受?」他高碩的身軀幾乎蓋復住她全身,他撐著頭,欣賞她的明麗。
「不會。」卻會讓她臉紅心跳。
他另一只手開始在她身上肆無忌憚地上下來回。
「其實比較撼動我的是兩分鐘之差的消息。」兩分鐘之內定終身,他不否認這項突來的告知令他難受。
「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上天本來就不公平,大哥只是比較幸運。」她伸手輕撫他的手臂,希望讓他好受些。
「如果命運對換,現在讓你愛著的人,會是他,而不是我。」雖說人生矛盾,卻也有它一定的順序軌道在運轉。
「幸好不是他,愛他可不比愛你輕松。」賀青淺淺地笑道,縮回原本撫著他的手,趕忙擋下正撫向她衣內的冷涼大掌。
「愛我,讓你吃苦頭了?」他的手指改為描畫她的麗容。
「無所謂吃苦頭的問題,這種五味雜陳的感受只能意
會不能言傳。自古以來多少人在愛情里尋找答案,結果還是問號,愛情永遠沒有答案,沒有解答的問題,在作答時就會慌亂。對,就是那一股窒息般的慌亂。」不懂愛的男人能懂她話中之意嗎?
「可是我喜歡你愛我。」他只需要並且滿足于這個答案。
賀青呵呵發笑,「那就夠啦!」真的夠嗎?天知道。
「你從不要求我愛你,為什麼?」他的藍色瞳眸似海洋般幽深且清澈。「因為我沒有信心你對我的情感足以讓我向你開口求一份愛。」因此她仍需有所保留。
「你對我沒信心,還是對自己?」
「都有。」
她的話令銀狐心生憐惜,忘我的吻上誘惑他已久的紅唇。
「我要你陪著我到天涯海角。」他眼神一凜,語氣依然溫柔似風。
「我能選擇嗎?」她是否不顧一切地往他設下的漩渦里跳?
「不,你沒得選擇。」因為他已決定,而他向來不會讓決定變成後悔。
從那暮冬的最後一晚,便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他們兩人消失在融雪的最後一天冬夜里,就像輕煙一樣的平空消逝。
三個月,可以讓世間人事全非,可以讓遺憾終身縈繞心頭。
戲未落幕,偏偏還是有人熬不到曲終人散。就在他們兩人消失的那晚,日本下了場入冬以來最大的暴風雪,蛇冢家族的喪祭儀式便在狂風大雪中舉行。
一個母親盼了一輩子,等到魂斷人生盡頭末路,等到的只是滿心的懊悔與遺憾。
這份憾,終也成為賀青心中無法抹滅的心傷。
◇◇◇◇◇◇
這里是個極冷、極寒的冰漠之地,北方吹來的風凜冽且狂,不過賀青很溫暖,暖源來自于銀狐的體息,窩在他懷中,一件毛氈復著相擁而坐的兩人,再冷劣的氣候也不足以為懼。
「北挪威沒有我想像中的冷。」她的話甫出口,續續的咳嗽聲便一再響起。
「回去吧,近來你的狀況不太好。」裹在長大衣下的伊人微顫,銀狐位攏背上的毛氈,並將她圈緊免受風寒。
「只是水土不服,我想多待一會兒。」冰寒冷涼的四方天地,原來就是他長年自我放逐的僻靜之地。
這些日子以來,銀狐帶她走遍了整個北挪威,每到一個地方,他會一一告知她所有的景色,她則細細聆听他口中的冷地之美。
◇◇◇◇◇◇
銀狐早在挪威北部的亨墨菲斯——一個地處于北極圈內的城市——購置了一棟別墅,原來當全世界都尋不到他行蹤時,他老兄竟是獨自一人窩在他的北極世界里,遠離人群。
「天色暗了,還是回屋子里。」銀狐溫柔地扶起有些虛弱的賀青,才踫著她,銀狐的濃眉立即深鎖,「頭暈不暈?」
懷中佳人螓首微搖。
「耳鳴呢?」持續發燒不是好現象。
賀青輕瘦的身子被他輕而易舉的抱離地面,「想不想吐?」
「只想睡。」他的胸膛向來是她安眠的好處。
身體似乎愈來愈沉愈重……倦意也愈來愈深,她真的困了……
賀青安然舒適的合上眼,心思卻忍不住緊掛著所有她拋離的人事。她想念日淅枯瘦的蛇冢夫人,她是否仍躺在病榻上,痴痴地遙望遠方,等待她回去,等她帶回她心愛的兒子,回到她身邊,陪她走完人生最後的日子,讓她得以安詳地步向死亡。
她還在盼,還在等嗎?她也同樣在等,等待他的真心降臨,讓她有足夠的信心用愛來索求他每件事,但……可憐的夫人啊,您微弱的生命之火等得到那時候嗎?
「為什麼哭?」銀狐看著自她眼角垂落的冷泉,心痕又龜裂了,泄出熾熱的流體,揪緊地發疼。
張開水霧迷蒙的杏眸,賀青任淚水潰堤成災而不加掩飾,停不住的淚水一再滑落。「當一個背棄過去的女人,我一定會後悔。」
◇◇◇◇◇◇
好多陌生的聲音在她耳邊急促響著,別墅不會這般熱絡,銀狐不喜歡太亮的地方,這里卻有著白光投射,還有刺鼻的藥水味。奇怪,他們不是待在銀狐的別墅嗎!
那麼,這又是哪里?
她好累、好疲倦,像是與千萬人拔河競賽,她想奔往另一片美麗世界,卻被陣陣刺痛拉回原來的黑暗里。強光?哪來的強光呢?她能感覺到光影晃動,這怎麼可能?
賀青費盡了所有力氣掙月兌黑暗,撐開久合酸澀的眼瞼。
首先進入眼瞳里的是一雙綠色的……眼楮!綠色的眼珠子正瞧著她,接著她往上瞟了一眼,這般輕易的動作,像扯動什麼似的刺痛著,她看見了一頭銀灰色的頭發,雖然有些模糊,但她百分百確定那是頭發沒錯,因為她看見了!
綠眼珠的主人漸漸遠離了她,開始拿起一旁的工具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虛弱的她,光是他手上那個小手電筒,在她雙眼間來回照射著就今她極度不舒服。
對方又開口說話了,但她听不懂,不過看得出這位白衣老者興高采烈,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白衣老者轉身不曉得做些什麼,她的視線很模糊,咦?又來了兩個身穿綠衣服的女人,其中一個拿了根針狠狠地刺了她一下,還好,像蚊子叮;另一個比較狠,用針刺了她還不放手,居然用奇怪的東西將針固定在她的手腕上,然後一種不知名的液體經由針尖流進她體內,引來她一陣哆嗦。
「恭喜你,你好勇敢。」一個綠衣綠帽的女人俯過身來,在她臉頰邊親了一下。
你是誰?賀青想問問不出口,喉頭似有東西梗住了她,就像四周密密麻麻的機器圍住她一樣。
白衣老者又湊近她身邊,用手指撐開她的眼皮,滴入幾滴冰涼涼的液體,接著,她听到一陣嗶嗶作響的聲音,很急促,事情好像很糟糕,因為老者的臉垮下來了,一群身著綠衣服的人一齊涌向她。混亂中,她听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卻說著她陌生的語言,他好像很急躁……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她不知道,因為四周又暗下來,她又躲回那個黑漆漆的地方,等待光明再現。
「沒事,她只是太虛弱,肺炎剛好立刻接受眼角膜移植手術,她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只是暫時休克,我們會處理。」白衣老者招來一名護士,「你先帶這位先生去休息。」
「跟我保證,她會沒事。」銀狐一把揪住老者的衣襟,咆哮道。
「她會沒事。」老者保證道。
銀狐被拉出了接護病房,隔著一道玻璃窗注視著里頭一切。
「他究竟要向他保證幾次才會安心?」老者一邊急救,一邊抱怨道。
「的確是有些危險啊,她才剛從挪威醫院治好肺炎,又立刻轉院到我們這邊進行眼角膜手術,挺折騰人的不是嗎?」
「有什麼辦法,眼角膜只有一副,有十個病患搶著用,雖然是大老板旗下主管先搶購,還是得照排定的時間來。」
一干醫護人員開始笑鬧、閑話家常,佇立窗邊的銀狐凜寒著一張削瘦面容,開始計劃該怎麼整治這些庸醫。記得提醒一下幻狼,德國的M盟附屬醫院得多來巡視幾趟,免得這些庸醫們老當家里沒大人了。
◇◇◇◇◇◇
為什麼要痛醒她,而不是叫醒她?她又被狠刺了一回。
賀青終于睜開眼楮,正式迎接久違的光明。
綠衣綠帽的護士對她笑了笑,收起針筒退出病房。
觸目所及淨是些不知名的儀器,老是在她耳邊嘩嗶作響的怪東西她也看見了,原來顏色可以這麼美好。
一張熟悉但又陌生的男性面孔出現在她跟前。
而賀青卻仍在記憶的版圖中搜尋銀狐的面貌,他看起來好慘,雙眼布滿血絲,原已冷白的府色此時更顯蒼白,在散落黑發的包攏下,本就清峻的輪廓更是消瘦,胡渣大刺刺地盤踞了他有型的下顎……記憶中的俊冷銀狐從沒這般潦倒過。
「你的表情彷佛在告訴我患了不治之癥般的愁苦。」她好生心疼地撫著印象中的五官面容,能看著他、模著他,真好。
「我昏睡了多久?」她如夢乍醒,卻已恍如隔世。
「久得讓我以為你一輩子再也不想醒來。」他的聲音听來干干澀澀的。
「謝謝你帶我來挪威動眼角膜手術。」天大的喜令她心中漾滿感激與幸福。
「這里是德國,M盟的附屬醫院。」他的目光深深凝視著她,「我的心髒……好累。」
這種形容詞也只有他這種缺乏表達能力的男人才說得出口。
「你的模樣好像剛歷劫歸來一樣。」賀青伸出插著針尖的手,輕撫著他柔順的黑發。
「歷劫歸來的人是你。」四只眼楮近距離地膠著住彼此,再也分不清你我。
「我想再看著你,但……我好累,好想……睡……」說出最後一字,她已再次墜入夢中。
銀狐守在一旁,待她傳出規律的呼吸聲後,他替她拉攏被子,靜悄悄地退出病房。關上病房門的同時,遠處走廊上,等待許久的一行人這才起身,個個面露凝重之色。
待銀狐一走近,一記雷霆萬釣的拳頭立即又猛又狠地擊上銀狐的俊臉。
他神情自若地拭去嘴邊的血漬,不卑不亢地面對一群偉岸的男人。「這拳你我算扯平。」森肅的寒音凝凍空氣中的烈怒分子。
「你這算什麼!沒事學人私奔隱居,嚇嚇大伙很過癮嗎!當初我對待古月都沒你對待賀青來得混帳!」說著,狂神另一拳又想朝他揮去。
「夠了,狂。」幻狼及時穩住怒火沖天的火爆男子。「在外人面前,別鬧出兄弟鬩牆。」但沉著的人不見得就有好脾性,銀狐這小子欠他一拳,先記著,日後再討回來。
「你們不覺得關于‘兄弟’兩字的認知,我才是最清楚的人。」現場就屬蛇冢冥熄最為郁怒。
「幻狼。」薩杰喚回兩名隱怒的彪猛男子,只給那對親兄弟一個空間,他們自家的紛亂由他們自行解決,局外人終究是無權插手。
「很遺憾從沒有人教過你逃避不是解決之道,讓我告訴你,你逃得了,因為對于蛇冢你根本無心,賀青卻不行。她得回日本面對一切,這是她代替蛇冢凌皓立足家族二十六年應負的責任。」蛇冢冥煌抑止住滿月復的狂怒,保持絕佳的好風範,以免失手揍死唯一的親手足。
「她必須跟我回去。」蛇冢冥煌不容他反駁地要人。
「她注定是我的。」銀狐壓根沒有讓賀青回日本的打算,若是可能,他會限制賀青永遠不許再踏上那塊版圖,誰知道這滿懷恩義良知的笨女人回日本後會不會又重蹈復轍?好不容易她終于放棄過去,隨他天涯漂泊,他不容許有人將她帶走。
「除非你心甘情願承認了!蛇冢凌皓,否則賀青不是你的,她是許給蛇冢二少爺,而不是銀狐,你最好認清這點。」蛇冢冥煌舉步越過銀狐,直奔病房。
病房門口處,銀狐以身阻攔,凌厲的目光下波濤洶涌,他的立場謗本沒有反駁的余地。
「你的任性與一意孤行只會害她懊悔一生。」蛇冢冥煌再次告警,橫過長臂直接探向門把。
銀狐一手擋住對方肩頭,心湖翻滾出激烈的驚慌,他正在失去她嗎?這種若有所失的感覺並不好受。
「給我,把她的一生都給我。」生平第一次,銀狐錯愕的警覺自己飽受威脅。
「要一個女人,必須要得理所當然。」蛇冢冥煌一雙狹長黑眸直直地射入翻剩洶涌的藍瞳中。「她,是你的誰?回答我,給我一個你要她的理由。」
銀狐眼中蒙上一片灰潮,一個簡單的問題幾乎平了兩汛如海的深潭,流動的波光潮水風化成石,回答不出的慌亂令他窒息。
「等你想清楚了,再以一個男人的立場來將她要回,從此,賀青的一生都會是銀狐所擁有。」說完,蛇冢冥煌扭開門把走了進去。
病床上,賀青已睜亮杏眸坐著等候。該來的終究會來。
◇◇◇◇◇◇
兩架各標示著斗大私人航號的噴射客機,兩方勢均力敵的財閥,機身大刺刺地停放在停機坪上。
蛇冢一行人,包括蛇冢冥煌、賀青,以及隨行人員,個個身著黑衣喪服掛孝,在醫院告別後,兩方人馬自行帶開,一對飛雁便被硬生生的分開。
候機室一角的圓桌,坐著三個閑適啜飲的男人。
「我說,自落地玻墑窗俯瞰出去的風景真有這般吸引人?」狂神故作一臉納悶狀,手指勾著杯耳,涼涼地嘲諷在窗前佇立已久的雕像。
幻狼偏過頭隨意瞧了動也不動的人影一眼,聳聳肩灌入一口苦澀的黑咖啡後,才開口說道︰「這樣才有美感吧。」
「可憐的家伙,還真讓他動了真情。」說完,薩杰起身來到銀狐身邊,陪他一同目送底下那群正朝客機走去的人影。「他們要回日本了。」
「等他們那架鐵馬起飛後,我們也得飛回紐約了。」狂神走向銀狐另一邊說道。
「咦?你們看。」幻狼的遲疑自銀狐身後傳出,手指著窗外地上的人影。
「喂,死家伙,人家在看你哪!」狂神頂了頂僵成石像的銀狐,比當事者還熱絡急切。
銀狐的眉宇之間擰成解不開的死結,依然沉默不語。
「拜托,既然要站在這里目送佳人離開,你好歹也揮揮手道別一下,又不會少塊肉。你看,人家在對你笑了。」狂神恨不得將銀狐直接丟出窗外還比較快捷些。
銀狐的藍眸陡地浮現惆悵,但依然保持緘默。
「幻狼,她說了什麼?剛才她的嘴皮真有掀動過,還是我眼花?」狂神欺近落地窗,底下一回黑影已逐一進入機艙。
我等你。她是這麼說的。
難道,他也得嘗嘗五味雜陳的滋味,在沒有答案的情愛里尋求解答。
我等你……銀狐的心上,出現了第二道心痕,更深、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