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只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正當遠蓉為了不必再在醫院當活標本而松一口氣時,另一件更大的風暴卻接睡而來。
臨下班時刻,遠蓉才剛從秋冬季拍賣的業績報表中抽身,伸完懶腰打算去倒水時,Rose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迅速打開辦公室里的電視。
「出什麼事了?」遠蓉詫異的問。
Rose轉到新聞台,退到遠蓉身邊,畫面上是一場記者會,一個在野黨當紅的林立委還有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那個男人,遠蓉不知怎地覺得好面熟……
「我並不是一個同性戀,」戴鴨舌帽的男人幽幽泣訴。「在當秦天驊的助理以前也不知道他是一個同性戀,只覺得他真是一個熱心助人的好老板︰但是在一次聚會時他對我下藥,然後就……」
遠蓉認出他了,他就是堂姊的愛人小中。八年前他還是一個稚氣末月兌的大男孩,這幾年他應該很不好過,壓得低低的帽子露出了半張滄桑憔悴的臉龐。
小中說得斷斷續續,顯然對那段慘痛記憶余悸猶存。多年來壓抑的悲痛,在他不時停下來啜泣的敘述中表露無遺!就連詳知內情的遠蓉,听著听著都忍不住全身哆嗦,眼淚更是無法控制的掉落。
「我和雲蓉年齡相近,同病相憐,所以不自覺地發展成戀人……」小中說︰「我受下了這種情況,所以決心帶雲蓉走,可是還不及行動就被他發現了……我之所以能逃過一劫,是因為一些良心未泯的夥伴警告我情況不對要我快逃,我本來不肯,擔心雲蓉的安危,後來輾轉聯絡到雲蓉,她要我先走,說會去找信得過的人幫忙,然後再到大陸和我會合……可是她最後還是沒逃掉,她一定是被害死的,雲蓉絕對不會自殺……」
傷心往事,歷歷在目,她是表姊唯一信任的人,但竟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以至於表姊冤屈枉死。
林立委的助理這時開始在現場散發當年的新聞資料,林立委接著說︰「各位現在拿到的就是當年的新聞資料,比照一下小中剛剛說過的話,就會知道朱家和秦天驊的虛偽。朱雲蓉明明是他們聯手害死的,卻可以在鏡頭前裝作一副哀痛欲絕的模樣。
「在新聞資料後頭有一張照片,是秦太太朱雲蓉的納骨塔,不但灰塵滿布,有些地方甚至都已經崩毀了;管理員說從秦太太下葬到現在八年的時間,沒有看過秦家或朱家的人去祭拜。秦天驊到現在還宣稱自己不續弦的原因是因為深愛亡妻,可是深愛一個人是用這種方武去對待她嗎?可見這當中有太多的謊言和欺騙……」
一名記者快速的提出質疑。「小中先生,秦太太死時你人已經在大陸,你如何知道秦太太不是自殺的?」
小中停頓了好幾秒鐘才緩緩的開口︰「因為……因為死的並不單只有雲蓉,還有……還有我跟她的孩子……」
說到這里,小中放聲嚎啕大哭,現場一片混亂,記者們一面繼續提問題,一面試圖往前接近小中,一群林立委的人迅速圍住小中半扶半拉地將他帶離會場。
Rose轉頭想問遠蓉問題,卻發現遠蓉已經不知何時離開辦公室了。
遠蓉叫了車直奔雄獅總部,她並不需要再听下去,結局她比誰都清楚;如今更清楚的是幕後主導的人,要不然小中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冒出來的?怪不得洛捷不要她動堂姊的塔位,原來他最終的目的在此。
她需要親自去問一問他,親口听他承認。
雄獅大樓就和董事長杜獅一樣蓋得氣派輝煌,霸氣十足,遠蓉從沒來過。幸好出游的時候她拿了一張洛捷的名片,知道他在十六樓的總管理處,要不然連人都不知道從何找起。
十六樓的「總經理辦公室」只是一個統稱,里頭還有七、八個職員張大眼楮瞪著她,遠蓉不睬他們好奇的眼光,只朝最里面的玻璃門走,門上掛著一張瓖金邊的名牌「專案執行總經理︰杜洛捷」。
「對不起,小姐,您找總經理嗎?總經理正在忙,您願不願意稍等讓我替您通報一下?」一個女子高傲地出聲阻止她。
「你是喬秘書吧?」遠蓉家傳的高貴氣質完全派上用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我是朱遠蓉。」
「朱……」一句話沒說完,喬秘書鏡片後的眼楮倏地睜大。「是……是……朱……杜太太,您找總經理?他正在開會,您要不要在辦公室里等他一下?」
遠蓉一刻都不想等。「會議室在哪?」
「左轉走廊盡頭那一間……」也許是遠蓉的氣勢讓原本干練的喬秘書一時慌了手腳,不由自主月兌口而出;但看到遠蓉轉身往外走去時,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誤。「杜太太……您不能進去……」
遠蓉不理睬她,找到地方開門直接沖了進去,完全沒考慮到後果。
會議室內燈光昏暗,只有一道強光打在遠蓉臉上,把她的身影完全投射到螢幕上。台上正在報告的人顯然沒料到會有一個不速之客突然闖了進來,拿著指揮棒愣在原地。
長形會議室里大約有二十幾人,杜洛捷就坐在第一排的主位上,燈光太暗,遠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感受到他的目光正緊緊的盯著她。
「我有話跟你說。」遠蓉明白堅定的說,彷佛這一句話可以解釋她闖進來的所有原因。
喬秘書這時才喘著氣跟了進來,連聲抱歉的解釋。「對不起……杜總,我攔不住她……」
台上報告的人員這時才回過神來,急忙過來打算驅趕遠蓉,但杜洛捷揮手制止他。「不要緊,各位,見過我太太朱遠蓉。」
現場又是遠蓉習慣的驚訝反應,杜洛捷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既沒有不悅也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就像常常有人打斷他的會議一樣。「休息一下。」
不需要解釋,一句簡單的話把這個小插曲畫下句點。他的領袖風采是與生俱來的,就算山崩地裂在他面前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遠蓉順從的任洛捷攬著她的肩將她帶出會議室,喬秘書緊張的跟在後面。一路上經過無數好奇的眼光,杜洛捷昂首闊步視若無睹。他們回到辦公室,他回頭對喬秘書交代。「別打擾我們。」
洛捷讓遠蓉在沙發上坐下,他則像為保持距離般坐在她的對面,柔聲問道︰「出什麼事嗎?」
遠蓉望進他的眼楮。「小中的事是你做的吧?這一切都是你對不對?」
洛捷一時間沒听懂遠蓉說什麼,遠蓉急切的解釋道︰「小中,我表姊的愛人小中,他回來了,剛剛開了記者會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了!」
洛捷揚揚眉,微微一笑。「這麼快嗎?那些人做事還真有效率!」
「是你對不對?」遠蓉再問一次。「這一切都是你主導的對不對?」
洛捷並不否認。「不完全是,因為從頭到尾我和小中都沒有接上線……」
「但是是你對不對?你是怎麼做到的?你甚至不知道小中的全名?」
「砸錢啊!」洛捷從桌上拿菸點上。「只要出錢自然就有專業的徵信社幫你弄到好,要查出小中是誰並不難。難的是他在大陸的行蹤,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
遠蓉還是帶著不敢相信的茫然。「但是你做到了。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如此鍥而不舍?只是為了弄垮我們朱家嗎?」
看到遠蓉泫然欲泣的表情,杜洛捷微微的詫異。「怎麼了?你不高興嗎?」
「我高興。」但是她的臉上完全沒有笑容。「我太高興了……」遠蓉用手捂住臉哭了,一種說不上來的百感交集,讓她止不住哭泣。「我怎麼可能不高興……」
遠蓉的眼淚讓杜洛捷無法坐視,她的悲傷觸動了他的情緒。他放下菸在她的沙發前蹲了下來,輕聲呼喚她。「遠蓉……」
遠蓉突然伸手抱住杜洛捷,緊緊的,伏在他的肩上痛哭。「讓我哭好嗎?」
遠蓉哭泣著懇求。「你的肩膀是我唯一可以靠著哭的地方,別離開……」
他的肩膀已經濕了,遠蓉的眼淚透過襯衫滲入他的皮膚內,和著血液在杜洛捷的身體里流竄。
夕陽的余暉從寬大的玻璃窗灑進屋內,從原先的金黃色慢慢轉成暗紅,終於完全被燈光取代。遠蓉的哭聲停止了,抬起頭,一臉的淚水,一抹淒然的笑容。
「我要謝謝你,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有多大的意義!不管你做這件事的動機為何,我仍然欠你一份情。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我承諾過的事,以後不管你做什,不用顧慮我,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遠蓉這一番話听來令人心驚膽戰,竟是帶著強烈的絕望意味,彷佛是用盡她所有的生命說出來的。
洛捷蹲在地上怔怔的看著遠蓉離開他的懷抱站起來。不是這樣的……他的心糾結吶喊,遠蓉完全誤解了……他沒有說出口,他說不出口,只能眼睜睜目送遠蓉轉身,步履闌珊的走出辦公室。
不能這樣!杜洛捷觸電般跳起來追出去,他傷遠蓉夠深的了,不能再讓她抱持這樣的誤解。他不顧眾人眼光,快步穿越十六樓的辦公室,遠蓉的身影正好消失在樓梯轉角,他出聲叫她。「遠蓉!」
遠蓉沒有回頭,反而更加快腳步逃離,沒命似的沖進正好開啟的電梯;洛捷在最後一刻趕上,用一只手擋住即將關閉的門,擠了進去。
「我沒有那個意思,」洛捷懊惱道,遠蓉在他的眉間看出同樣的哀傷。「我今天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要你感謝或者補償什麼,我這麼做也是為了我自己……」
電梯的門打開,剛下班的人潮擠在電梯口,沒有人敢進去,只能任由電梯門再度闔上。他們兩個都沒往外看,只注視著彼此的心靈。「你有一個含冤而死的堂姊,而我呢?我的妹妹到現在還見不得天日!我沒有能力為她正名,只好拿朱雲蓉的事來發泄。我並不完全是為你,我是為我自己!」
洛捷說得這般沉痛,痛入遠蓉的心扉。電梯一層一層往下,一樓一樓開開闔闔;正像遠蓉的心,每次打開一扇希望的門,結局卻是另一次關上失望的門。
「遠蓉……我多麼希望我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迫在一起,多麼希望我們就像芸芸眾生的男男女女,在我們相遇的時候,我可以沒有顧忌的去……」
遠蓉的心狂跳,等待洛捷說出她最期待的一句話;洛捷的表情扭曲,理智與感情陷入嚴重掙扎。
但最後洛捷還是沒能說出心底最深的那句話,電梯到一樓停住,門一開,就傳來清脆嬌嗲的呼喚聲。「Roger,你怎麼會在這里?知道我來跟你要債特地來迎接我嗎?」
迷幻的空間在瞬間被打破,遠蓉與洛捷都在似醒似夢的迷境中被驚醒過來。門外站著目瞪口呆的一群人,只有廖筱懿笑靨如花,天真無辜的眨眨睫毛。
遠蓉的心再一次墜落,或者上天真的注定她和洛捷之間,只有「分」,而沒有「緣」。她在洛捷眼中看到無言的請求,知道是她該退場的時候了。在洛捷的棋局里,門外那個女人也不過是一顆棋子,一步一步,任由他的擺布。
遠蓉昂頭挺肩,視若無睹的走過蓄勢待發的母獅子身邊。不管廖筱懿怎麼張牙舞爪等著將她生吞活剝,都只是白費心機而已!廖筱懿並不是她的敵人,她也不過是杜洛捷程式檔里的另一只病毒罷了。
秦天驊的丑聞第二天立刻登上各大報紙頭條,炒得沸沸騰騰。在媒體鍥而不舍的追蹤下,不利於秦天驊的證人一一浮現。
秦天驊在記者會當晚就宣告失蹤,受到沖擊最大的朱家,聰明的保持沉默,所有的關系人都與媒體大玩捉迷藏。
但朱家不愧是身經百戰的政治家族,不到一個晚上馬上想到反制之道。遠蓉在第二天的早報上看到父親朱敬山因「刺激太深」心髒病發作緊急入院的消息,心里不禁奇怪,怎麼父親住院沒通知她呢?
不論她對家人如何不諒解,父親終究是父親,因此她先撥了母親的手機,沒開機;再撥了璋蓉的手機,璋蓉倒是接得很快,對遠蓉的詢問也很干脆。
「媽叫你不要來,醫院里到處是記者,萬一你被逮到又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反而更糟。這里有我們,放心好了,一切都在媽的掌握之下,你只要繼續扮演你的不管事小姐順便管好你那個丈夫,別再讓他捅樓子就好了!」
璋蓉的聲音听來一點都不擔心,遠蓉懷疑父親的住院搞不好也是個幌子,只是避免讓他直接面對媒體的詢問罷了。此刻她擔心的並不是父親的病或朱家的虛境,而是她肚子里迫切需要「解決」的事。想來也真諷刺,雲蓉堂姊為了保住胎兒與情人共效于飛而反抗;而自己卻是為了成全愛人的夢想大業,不得不放棄掉月復中的骨肉。
她絕對會遵照璋蓉的指示乖乖閉嘴。遠蓉自己也害怕萬一在面對記者時不小心說漏了嘴,聰明如母親,一定會推敲出所有的真相。為了安全起見,遠蓉打了通電話到公司確定沒有記者在附近守候,這才安心的出門上班。
☆
鮑司里的同事應該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也許為了避免遠蓉尷尬,每個人的眼神都顯露好奇,卻都在表面裝作若無其事。
遠蓉一進到自己的辦公室,Rose後腳馬上跟了進來,並且關上辦公室的門,打開電視說道︰「你媽跟你姊姊正在開記者會。」
螢幕上的朱夫人涕淚縱橫,沙啞著嗓子哭岔了氣,遠蓉的嫂子正忙著替她拍胸口。母親沒有化妝的臉龐蒼老慘白,彷佛歲月在一夜之間討回預借的青春。這讓遠蓉想起幾年前的葬禮,當年精湛的演技如今又派上用場了。
大月復便便的璋蓉代母發言,溫柔縴細的嗓音說的卻是滿口的謊言。「我想小中先生應該是很愛雲蓉堂姊的,他為她抱不平我們可以諒解,可是也不能一干子打翻一船人。天下父母心,媽媽將堂姊視若己出,怎麼可能知道秦天驊是個同性戀還將堂姊嫁給他?」
璋蓉拿著手巾輕輕的拭淚。「我從小和堂姊感情最好,秦天驊追求她時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會和我分享;我也看過秦天驊寫給她的情書,濃情蜜意,連我看了都非常心動,一直都很羨慕堂姊能擁有這麼一位又帥又有才氣的戀人……」
遠蓉對著電視機冷笑,怪不得他們不要遠蓉隨便發言,原來是把劇本重寫了。想不到璋蓉的演技和母親一樣精湛,倒非為是的事情也可以說得這麼流利自然。
「堂姊的個性很倔,一旦認定的事就不會輕易改變,她對她愛的人可以做出旁人無法理解的犧牲和奉獻?就算她受了那麼不人道的虐待,她也都沒有對家里提一個字,反而百般替秦天驊掩飾說好話。我們還以為……秦天驊對她很好……」璋蓉的眼淚如泉水般涌出來,楚楚動人的模樣比起母親的「痛心疾首」更能引起同情。「堂姊死後……媽還把他當兒子看……還勸他要為自己打算,要替他找一個好女人再婚……誰知他竟是這樣的衣冠禽獸……」
「關掉吧!」遠蓉覺得乏味極了,陳腔濫調的劇本,不過騙騙一些局外人的淚水。
Rose關掉電視,莫名其妙笑了起來。「遠蓉啊,你說謊的技巧要是有你媽和你姊姊的一半好,蓉衣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遠蓉也笑了。「我要是有她們那種本領,現在就不會在蓉衣了。」
Rose收斂笑容,專注而關懷的打量遠蓉。「昨天你突然跑出去,是去找杜先生吧?這些事和他有關吧?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遠蓉把事情從頭到尾簡單的講給Rose听,小中口中雲蓉「信得過的朋友」、雲蓉找她借錢卻死在小飯店里、杜洛捷幕後操控找到小中……一樣一樣的說。這一次她沒有淚,心平氣和的闡述,也許是因為真相已經平反,她竟然也沒有特別心酸的感覺。
「所以……」Rose眼中有悲憫,表情卻是寧靜的道︰「這算是杜先生的一個手段嗎?扳倒了朱家,他就可以無後顧之憂的進行他要制造的結局?」
「不完全吧!」遠蓉並沒有提及洛捷的妹妹,那是洛捷的痛楚。「但無論如何,我欠他一份情,我承諾過的我就要還。」
Rose張大眼楮,不贊同的盯著遠蓉。「你還是決定要把小孩拿掉?遠蓉,沒有別的方法了嗎?能不能……你就找個藉口躲一陣子,自己把孩子生下來?」
遠蓉黯然搖頭。「我不可能躲那麼久的,等洛捷的戲落幕,我還得出來謝幕呢!」她苦笑。「有些事你不知道,對我父母來講,沒有比權力更重要的事!我爸這次雖然栽了筋斗,但朱家體系在政壇上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力,難保哪天他不會東山再起。洛捷一直是他們的眼中釘,不敢動他是因為他們需要杜家的財富當後盾。雖然我很不願意面對現實,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我很可能會因為這個孩子的存在而危及洛捷。」
Rose呆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安慰她還是反駁她。杜洛捷和遠蓉的愛情並不取決於他們兩人,而是兩個家族的利益,如果不想當棋子就得當烈士。杜洛捷走得迂回曲折如臨深淵,遠蓉以身擋箭傷痕累累;如果不愛,又怎麼會如此不顧一切?
「我不能在台灣做這件事,太冒險了!」遠蓉的表情如壯士斷腕般堅決。
「你幫我看兩個禮拜的公司,等下禮拜風聲淡一點我就走,我不能再拖了!」
往山上的路還是一樣漫長。是因為天氣還是心理因素?遠蓉總覺得今天車內的溫度特別低。她緊裹著身上的大衣,神經質的往月復肚遮掩。其實她的身材依然縴細,甚至還因為害喜瘦了好幾公斤。
洛捷的神情看來比往常更加冷酷,他從一上車就沒和遠蓉說一句話,甚至連電話都是喬秘書打的。寒冰雕塑的臉龐讓遠蓉望而生畏,瑟縮在座位的角落。
停下車,熄了火,洛捷才轉頭望著遠蓉,黑暗中遠蓉看到他的表情,馬上知道其中的涵義。「你是要告訴我……時候到了嗎?」她輕聲的說︰「你打算在今天跟阿公攤牌了?」
杜洛捷苦笑。「為什麼你要這麼了解我?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加混蛋!」
☆
真正面臨到這一刻,遠蓉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就像卷著一個線軸,纏纏繞繞,終於看到線的尾端。
晚餐的氣氛彌漫一種山雨欲來的陰沉。中風之後阿公的脾氣因他不靈活的手腳而變得特別的暴躁易怒,三姨媽跟大姨耐心的替他擦拭喂食,仍然換不來老人的好臉色。杜文懷保持他一貫的沉默,在阿公面前他永遠是抬不起頭的阿斗。
晚餐之後,阿公要大家到書房去等待,遠蓉與洛捷各據一角,刻意保持距離。她看得出公公臉上的猜疑與不安,連泡茶都失去往常的沉穩。
彷佛過了許久,姨媽才推著阿公出現,大姨跟在後頭,手上抱著一疊文件。
「今天叫大家回來,是有一些事情要宣布。」雖然坐在輪椅上,阿公說話的聲音依然宏亮。「我中風之後身體和以前不能比,公司的事,董事會建議我推薦新的繼任人選;如果家族里沒有令人滿意的接班人,他們就要找『專業的經理人』。」
他的眼神銳利的掃過在場眾人。「他們說的話我听不懂,雄獅是我從無到有一手打拚出來的,絕不可能交給外人來經營。可憐是子孫不賢不肖,不然我已經是八十幾歲的人了,何必做得這麼辛苦?」
阿公喘氣,姨媽迅速遞上水。「現在我也想通了,年歲這麼大了再活也沒幾年,好好壞壞也是你們的造化,你們若有本事把它敗掉也隨便你們了!文懷……」杜文懷吃驚的打翻一只昂貴的茶壺。「我今天要說的事你有意見嗎?」
「沒有,阿爸。」杜文懷溫順的回答。
老人瞪他一眼,盡是恨鐵不成剛的埋怨。「阿裕,你呢?」
杜裕捷的表情冷淡。「我沒有意見。」
「沒意見?」阿公顯得非常不高興。「在我面前都說沒意見,私底下做什麼事以為我不知道?送車、送名酒,送女人……你用在公事上有你拉攏董事會那些人一半盡心就好了。」
杜裕捷的臉色變得慘白,阿公恨恨的說︰「枉費你進公司那麼多年,正經事情不肯努力,只會耍小聰明、投機取巧!你阿爸是沒做生意的頭腦,你是自以為聰明而不學。今天公司不交給你,只能怪你自己。阿洛仔……」
阿公的目光來到杜洛捷身上。「我已經向董事會推薦由你接任董事長的位置,在這麼多的子孫輩里,只有你和我最像,我對你抱的期望最大,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洛捷沉默不語,但遠蓉在他的眼中看到烈火,她的心凍結,雙手抱著月復部,打一個哆嗦。
「阿洛仔,」阿公不悅的注視洛捷。「你為什麼不說話?」
杜洛捷緩緩綻開微笑,這是他等待多年報仇的時刻。「我不說話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打算要董事長的寶座,其實……我已經決定在月底遞出辭呈。」
杜洛捷語驚四座,除了遠蓉,所有的人都被這些話嚇一跳。阿公更是青筋暴露,眼珠子凸起,厲聲喝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杜洛捷還是一派輕松的模樣,連笑容都沒有改變。「我是說……我要離開雄獅。」
「別開玩笑了,洛捷。」杜文懷緊張的說,阿公正在大口喘氣,姨媽急忙往阿公嘴里塞藥。「阿公禁不起這樣的玩笑。」
「我沒有在開玩笑,」杜洛捷收斂起笑容,冷冷的回答。「我根本就不想當雄獅的董事長,事實上,我恨死雄獅了!」
「遠蓉……」杜文懷慌了,就怕阿公再次發病。「勸勸洛捷,他在發什麼神經?」
「這事和遠蓉無關!」遠蓉還未開口,洛捷已經搶著回答。「你以為她管得了我嗎?我們已經決定離婚了。」
「混帳!」阿公破口大罵︰「離不離婚也由得你決定?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阿公存在?」
杜洛捷冷酷的反質。「結婚由不得我決定,離婚也由不得我決定,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孫子嗎?還是一個對你的事業有幫助的道具?」
「別說了洛捷,」三姨媽嚴斥。「阿公的身體這麼壞,難道你非氣死阿公嗎?」
阿公反手揮了姨媽一個巴掌。「我沒死你很郁卒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們大家都巴不得我早點死,免得擋你們的路……」
「阿爸,別生氣,身體要顧!」杜林秀柔聲勸道︰「遠蓉,阿公一向最疼你,你不說句話嗎?」
遠蓉緩步走向阿公,在輪椅前蹲下,握住老人枯瘦的雙手,含淚輕輕的說︰
「阿公,我知道你一向疼我,杜家上下每個人也都包容我,可是感情這種事是不能勉強的!我和洛捷三年的婚姻是什麼狀況大家都看在眼里,他在外面的感情生活我一清二楚;他不回家是因為他不覺得那是他的家,我不吭聲是因為我壓根不在乎。你們都勸我要有耐心、要容忍,可這樣對我公平嗎?我為什麼要用一輩子的青春只為了等一個男人回頭?離婚對我們兩個都是一種解月兌,我很感謝他有這個勇氣作出決定……也許辜負大家的厚愛,可是我們的未來讓我們自己決定好不好?」
遠蓉在老人眼中看到淚光,嘴唇顫抖,欲言又止,接著他搖搖頭深深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