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滄海謠 第八章

第七天,當第一縷陽光從海平面上升起來時,步滄浪臉上的青綠之氣如潮水一般退散了下去。

餅了一會兒,他的食指動了一動,緊接著,是中指,無名指……

再然後,他的眼楮倏地睜了開來。

耀眼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皮,令他恍惚的意志剎時清晰起來。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啟唇喊道︰「紫綃?!」話音甫出,他嚇了一跳,幾乎不敢相信那沙啞低沉的聲音是從自己嘴里發出來的。

但是,這小小的低呼仍是驚動了他人,隨著一聲木門開合的「咿呀」聲,從門外走進一個僂背佝腰,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步滄浪認得她,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話,那麼,就一定是這一個人。

但是,此時此刻,在這種情況之下見到她,他卻不由得不萬分驚訝!

「孫婆婆?」步滄浪懷疑自己仍處于昏迷之中。

孫婆婆顛著一雙小腳,湊到床前望了一眼步滄浪,看見他瞪大了眼楮,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便搖了搖頭,自顧自地低喃道︰「出去了一年多,怕是連家都忘了呵!」

「家?」步滄浪這才醒覺,他現在真的是回到家里了。

他轉動著眼珠,緩緩向四周看去,那熟悉的一桌一椅,一景一物,莫不與他離開時一模一樣。

這里真的是他的家!他真的是睡在自己的床上!

可是,為什麼他有如此不真實的感覺?

無名小島上的一切仍清晰地留在他的腦海里,讓他覺得他的記憶仿佛一下子斷裂開來,再也串聯不起。

他將求助的目光望向孫婆婆,急切地問道︰「婆婆,是誰將我送回來的?」

孫婆婆是他的女乃娘,對他的疼愛遠遠超過了嚴苛的師傅。從小到大,只要是他的請求,沒有不答應的,可是,今天,她卻只是悶悶地搖了搖頭,替他掖好被子,然後踢踢踏踏地向外走去。

「孫婆婆?」他情急叫喚。

孫婆婆轉過頭來,一雙渾濁的眼楮滿懷關切地看他一眼,道︰「少主人還是歇會兒吧,老奴去廚房給您弄點清淡的小米粥來。」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逃一般拉開門走了出去。

步滄浪怔怔地望著那兩扇嚴絲合縫的木門,心中疑雲迭起。

孫婆婆是師傅搶來專門喂養他的女乃媽子,這一來,就是二十幾年。她不會武功,又一向膽小怕事,對師傅更是畏懼到骨子里去了。

如果師傅曾經命令過她,讓她不許對自己說出某件事來,她是絕對不敢說的。

看來,師傅一定是想瞞他什麼。

那麼,師傅會瞞他什麼呢?除非,他老人家已經知道了紫綃的身份,要置她于死地!

想到這里,他忽機靈靈打了個寒顫,想到師傅手段的毒辣,想到師傅每每提起縱海幫時的切齒痛恨,他一刻也耽不下去了。

紫綃啊紫綃,你怎麼這麼傻呢?明明知道天鷹社是龍潭虎穴,卻還是要往里闖。如果,她因為送他回來而受到什麼傷害的話,他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他的心里象有一盆熊熊大火在燃燒,身子卻又似被封在堅冰里一樣動彈不得。

兩種折磨煎熬著他的身心,令他苦不堪言。

餅了好半晌功夫,孫婆婆才折轉回來,手里小心地捧著一個青瓷小碗。她將瓷碗端到他的嘴邊,柔聲勸道︰「少主人,先吃點東西吧,您已經七天七夜沒有吃東西了。」

「我吃不下,婆婆,求你告訴我,紫綃她現在怎麼樣了?還在不在天鷹島上?」步滄浪一臉固執。

孫婆婆為難地垂下頭,不言不語。

步滄浪心灰意冷,知道逼她也沒有用,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帶我去見師傅。」

這一次,孫婆婆回答得倒挺爽快︰「主人不在島上。」

「師傅不在島上?離開多久了?」

「三天。」

「那麼我回來多久了?」

「四天。」

他回來了四天,而師傅是在他回來之後才離開的,這其中有什麼關聯嗎?師傅會是為了紫綃而離島的嗎?這一連串的問題啃嚙著他的心靈,令他惴惴難安。

但是,依他現在的處境,能為紫綃做些什麼呢?即使他現在再如何心焦,也只得待養好了傷再說。

他勉強壓抑住內心的惶恐與沖動,接過孫婆婆手里的瓷碗,一氣將清粥喝了個干淨。

********

這樣調養了十幾天,他自覺功力已恢復大半。這一日,他趁著夜深人靜之時,暗地里溜出去,在島上仔細地搜尋了一番,結果卻一無所獲。接下來的幾天,他依樣行事,幾乎將島上里里外外,大小角落都翻了個遍,卻始終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難道,不是紫綃送他回來的?又或者,師傅並沒有為難她?可是,他轉念一想︰這怎麼可能呢?

在那荒島之上,除了紫綃,根本就沒有別人。而且,她一旦進入天鷹社的勢力範圍,師傅絕對不可能輕易饒她。

那麼,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苦思而不得其解。

好在,此刻師傅遠離,他大可以去縱海幫問個究竟。

想到這里,他一時熱血沸騰,再也不做片刻耽誤,徑直向島外飛奔而去。

天鷹社里,不論是出島還是入島,必須先經過三關。

第一關為「生死劫」。在島的最外圍,依伏羲六十四卦方位而建。

島的左邊有一松林,右邊則是一梅林,中間卻一毛不拔,亂石林立。

如果,擅闖者誤入松林,那麼,前面等著他的將會是迷魂陷阱。機關不撤,那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必在里面活活困死!

但如果,那人以為越是危險便越安全而選擇中間的石林的話,他同樣也是大錯特錯。那里等待著他的將是毒龍潭。百毒之氣加沼澤地帶,除非那人輕功卓絕外加百毒不侵,否則,也只能是有去無回。而世間能同時擁有這兩樣本領的人又有多少呢?

所以說,無論進入這兩樣地方的任何一處,都只有必死無疑。

但是,也不是說選擇了梅林就一定是生路,因為穿過暗香撲鼻的梅林之後,便進入第二關「幻境谷」。

名為幻境,當然一切都是虛假的,可是,只要進入這里的人心中還有希望,或者還存有遺憾,那麼,谷里就會現出你最想要的東西,令你流連忘返,直至身不由己,老死谷中。

試問,天下間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心無掛礙?

所以,就算有人能僥幸走對第一關,那麼,這第二關他又如何能過?再退一步來說,即使他過得了第二關,卻還有第三關等著他呢。

距離「幻境谷」大約走出半里之地,有一條長溪,逶迤攔住去路。

那里,花草紛繁,林木蔥郁,一派清幽。

然而,溪上卻無舟楫,這便是入天鷹社的第三關「野渡溪」,取「野渡無人舟自橫」之意。

現在,擺在步滄浪面前的,便是這無人橫舟的「野渡溪」。

在這溪上擺渡之人是一聾啞老人,他向來只看令牌不看人,任何人只要手持天鷹令牌,他就安全地將他送到對岸,否則,就算是飛鳥,也插翅難過。

除非,你能打敗這聾啞老人,但,自步滄浪懂事時起,就沒見有任何人將他打敗過。這樣深不可測的武功,卻甘願在天鷹島上做一個擺渡人,即使是步滄浪,也免不了對他產生好奇。

但,直到現在,他也沒能弄清楚他的真實身份。

他警覺地四面望了一望,不見那聾啞老人的蹤跡,于是,心存僥幸地展開輕功,想飛渡長溪。然而,他身形剛動,憑空里驀地彈出一粒石子,打向他的腳踝。

他左腳攀住右腳,陡地拔高數尺,然而,又一粒石子兜到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勢。

此時,他要麼再次拔高,要麼回頭,要麼被石子打中,似乎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然而,步滄浪卻猛地將身子下沉,他的腳急速地向第一粒石子上踩去,妄圖借著下墜之勢,緩去石子勁道,令自己能躍入水中,泅泳而去。

可是,天不從人願,第三粒石子又激射而來,直取他的背心。

要閃開這一粒石子,他的如意算盤勢必落空,但,若要他折返而去,回頭再來,就更加沒有機會了。

他咬一咬呀,拼著受此重擊,也要落入水中。

「撲」地一聲,石子打在他的背上,他的人也同時串入水中。

然而,更大的危險卻也正在等待著他。

他的人剛一落水,就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被什麼東西兜了起來。

原來,水底下張開了巨大的魚網,只要有人入水,機關啟動,魚網就從四面八方收攏起來,將來人擒在網中。

步滄浪雖是天鷹聖使,但,每一次經過長溪之時,都有師傅的令牌在手,哪里知道這里還有如許機關呢?

他苦笑一下,沒想到自己沒有落入外人之手,卻在自己家里被人捆了起來。

那聾啞老人終于現出身形,先是向步滄浪鞠了一躬,然後恭恭敬敬地將他放了下來。然後垂手站立一邊。

看樣子,他還是認得自己的。步滄浪的心里燃起一絲希望的光芒。

他挺一挺胸,大聲喝道︰「啞奴,渡我過去。」

那聾啞老人卻只一味搖頭,不斷用手比劃著令牌的樣子。

步滄浪泄氣地坐在溪邊的一塊岩石上,無奈地用手撥弄著溪水。這啞奴,也不知道師傅是從哪里找來的,武功高得出奇不說,偏偏腦筋又擰,究竟用什麼辦法,才能夠躲過他的眼楮呢?

他沉思半晌,忽靈機一動,拍了拍手,比劃道︰「你這里有酒沒有?快快拿幾壇子出來我們一起痛飲幾杯。」

啞奴一听他要喝酒,裂著大嘴笑起來,忙去溪邊的一間石屋里搬出幾壇酒出來。他已經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和人一起喝酒了,如今,有人肯跟他一起喝酒,叫他怎麼能不高興?

二人你一碗,我一碗,幾乎是碗到酒干,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絲毫沒有醉酒的樣子。

步滄浪不由得不暗暗叫苦,他一向自夸酒量天下第一,誰知道居然到現在還擺不平區區一個啞奴。再喝下去,恐怕先醉倒的那一個人就是他了。

怎麼辦?怎麼辦?

*********

步滄浪的話雖然說得堅決,但顏紫綃如何敢信?在這余下來的六天時間里,要她眼睜睜地坐等他醒來,她又于心何甘?

她怔怔地望著他那張俊雅無儔的臉,心中思潮起伏。從最初的恨之入骨,到現在的難舍難棄,這中間,經歷了多少誤會和波折?她想起在李家村那段與世無爭的歲月,他的悉心照料,他的用心良苦,到如今,她才能一一領會。

可是,上蒼弄人,在她想對他有所回報的時候,他卻偏偏就要離她而去。

她不許!他怎麼可以這麼自私呢?丟下她一個人,叫她如何再去面對沒有了他的歲月?

況且,她心里還有許多許多「復仇」計劃,要一一在他身上討個公道回來呢。她怎麼可以就這樣便宜了他?

想到這里,她毅然站起身來,無論如何,她要為他做點什麼,即使,這些對于他來說可能毫無用處,但,不試過又怎麼知道呢?

無名小島上別的東西沒有,但,就是樹多,要造一個小筏子是一點也不困難的。

說干就干,紫綃毫不遲疑,開始動手伐樹。造船,對他們海盜幫的人來說,簡直是一件易如反掌之事。

不眠不休做到第三天,一個簡陋的木排就做好了。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是天鷹社究竟在何方的問題。

她真後悔沒有早點從步滄浪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

想到這里,她仔仔細細地在步滄浪身上搜尋起來,想找到一絲線索。

汗巾,藥瓶,從她手上接來的金錢鏢一樣一樣地被紫綃掏出來,丟棄在一邊。《開天密錄》,《風鉤譜》,唐門的《毒技》等等等等令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籍更是被她棄如蔽履。

現在,還有什麼東西是比他的性命還重要的?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覺得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幫中一眾兄弟的生命是比個人的意氣相爭要重要得多的呵!

如果犧牲她一人,能換得千千萬萬人的平安,又有何不可?

她和步滄浪之間,並不是天生的敵人,可又是為了什麼,弄成今天這樣的局面?退一步,海闊天空!

原來,她的執著,她的任性都只是偏激的表現!

只是,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太遲了!

她心中黯然,手里卻並沒有停歇。

忽然,她的手踫觸到一個冰冷生硬的東西,被他貼身收藏著。

她心念一動,那些放之江湖,足以引起巨大騷亂的秘籍他都只是隨隨便便地放在外衣衣兜內,這個東西卻為什麼值得他如此慎重收藏?

她探手入懷,縴細地手指偶爾踫觸到他冰涼的肌膚,心里便如揣了頭小鹿一樣跳個不停。

好不容易,那個東西被她小心地拿了出來。

原來,是一面金牌!

金牌的正面刻著一只展翅翱翔的蒼鷹,雕工細膩,栩栩如生,仿佛隨時要搏擊長空的樣子。

而金牌的反面卻是一片汪洋,望不到邊。

顏紫綃對著金牌左看一看,又看一看,越看便越覺得背面的那片海域很有些眼熟。

雖然在一般人眼里,每一片海的樣子都大同小異,但,在從小就生長在海上的紫綃眼中,卻是每一滴水都有它各自的形狀。

她想,她一定見過這一片海!

猛地,她拍了一下腦袋,雙溪村!這里就是離雙溪村不遠的海面!

難怪步滄浪要選擇從這里出海了!

她忍不住心中一陣狂喜,緊緊地握住金牌,興奮得對昏迷中的步滄浪說道︰「你有救了,你師傅一定會有辦法救你的!」

然而,步滄浪只是依然緊蹙著雙眉。顯見,昏迷中,那份疼徹心扉的苦痛仍緊緊咬著他不放,叫他不得安寧。

不再多做片刻停留,紫綃將木排推入水中。

想那日海風是在往西吹,那麼,今日再向東走就一定不會錯了。

打定主意,她帶著步滄浪飛身躍上木排,依著日出的指示判斷方位,一路向東而行。

這一次,因為沒有風助船威,木排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到達雙溪村,尋到暗流入口,她迫不及待地駛了進去。

穿過大約一里多長的暗流,眼前便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汪洋之中忽現出一座島來,迎面擋住去路。

顏紫綃棄舟登岸。

在松,梅,石林之外,她的確頗費了一番躊躇。

憑直覺,石林比較象生路;憑判斷,松林代表著長青;可是,憑女人的感情來說,就寧可選擇梅林作為自己的葬身之地。

零落成泥碾成塵,只有香如故。即使是死路一條,她也無怨無悔。

她本著視死如歸的心走入梅林。

可是,不久之後,她便欣喜若狂地發現自己已在無意之中走出生天,看來,布置機關之人的想法與女兒家的心思差不了多少。

這樣一想,對于第二關「幻境谷」,她便不那麼害怕了。

幻境谷里,藍天白雲,草木如春,不知名的花朵開滿山坡。

顏紫綃踏入其中,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又回到了往日意氣風發的好時光。

她看見高掛著「縱海」二字旗的黑色方船踏浪而來,一度暮氣沉沉的父親雄姿英發,傲然屹立于尖翹的船頭。

她興奮地奔過去,叫道︰「爹!您怎麼來了?」

「姐姐,還有我呢!」驀地里,一條縴細的人影橫穿出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眉梢眼底,喜氣盈盈,不是紫絹還有誰?

紫綃激動地拉住她的手,跳著笑著︰「紫絹,你好嗎?過得好嗎?」

「姐姐。我很好,我和爹爹,小麟一起住在這里,很開心,很開心,你不要走了吧,來呀,跟我們一起玩兒啊。」紫絹邊說著,邊掙月兌她的手向後退去。

紫綃著急地追兩步,叫道︰「妹妹不要走啊,你們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姐姐,就在前面呢,你快跟我來啊。」紫絹邊說邊退,越來越快。

紫綃慌張地轉過頭來,去看父親,卻見那黑色的海盜船也在向紫絹消失的方向快速隱沒。

她驚慌失措,連連喊道︰「爹爹,妹妹,你們等等我!」

腳步剛抬,忽然被什麼東西給絆了一下。她低頭一瞧,心中涼了半截。原來,她剛才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居然把步滄浪給忘記了。

此時,乍一見他,她心中羞愧不已。

沒想到,自己這麼自私,只是一味想著自己的家人,全不顧眼前生死未卜的步滄浪。

她狠狠地甩了甩頭,對著父親和妹妹消失的方向叫道︰「爹爹,妹妹,你們一定要等我。」

她打算,將步滄浪送到他師傅那里去之後,再去找父親和妹妹,可是,在她驀然抬頭之際,眼前的一切都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還是那一片山谷,卻只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別說父親和妹妹的身影,就連起初看見的那些花草也全都憑空不見。

她的脊背上陡地驚出一身冷汗。

好險!如果不是一心一意想著要救步滄浪的性命,她早就跟在虛幻的紫絹身後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擦一擦額上的冷汗,將步滄浪負在肩上,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出幻境谷。

想當日造這幻境谷之人,本來是想以人自身復雜的內心情感來羈絆人的身心,但是,她卻沒有料到,竟然有象紫綃這樣心思單純,一意孤行的人。

她一旦認定要去做某件事情,就絕不會半途而廢。

就這樣,被她誤打誤撞地又闖過了一關。

當然,到了第三關,因為手中握有令牌,她也就輕而易舉地過了河,進入天鷹社月復地!

這一路上,她也無心瀏覽風景,一邊如瞎頭蒼蠅一般四處亂闖,一邊高聲叫道︰「天鷹老匹夫,還不快點給我滾出來!」

即使,她並不是為了鬧事而來,但,要她向那個野心勃勃的天鷹低頭,那也是萬萬不行的。

步滄浪是他的徒弟,他當然不會見死不救,但,對于她自己,她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從她想闖天鷹社的那一刻起,她早做了命喪天鷹島上的準備。

所以,趁著臨死之前,也要逞逞口舌之快。

她所到之處,無論人畜花草,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破壞!

天鷹社眾弟子謹慎地從四面八方集結過來,將她包圍在核心,但,見她身上背負了少主人,投鼠忌器之下,只得遠遠觀望,不敢輕舉妄動。

這一下,顏紫綃更加肆無忌憚,恨不得在他們每個人身上留下「顏紫綃到此一游」的印記!

正自得意洋洋之際,她忽然感覺到一陣陰風向自己襲來,又快又準,無論她打算怎樣閃避,她的人依然還是籠罩在這一陣陰風里。

她大駭,想舉起步滄浪迎向陰風,迫使襲擊之人撤招,但,終究不忍。這樣緩得一緩,她的左臉上已經火辣辣地吃了一掌。

她惱怒異常,大聲喝問道︰「是什麼人在背地里偷襲?」

只听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冷笑道︰「我現在告訴了你,我要打你的右臉,你就能躲開了麼?」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身著黑色罩衣的女子直挺挺地出現在顏紫綃的面前。上不連天,下不接地,直如懸浮著空中的鬼魅。她的頭上戴著一頂黑紗斗笠,遮住了她的容顏,但,紫綃仍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兩股森寒的電光筆直地射向自己。她有一頭長及腳踝的黑發,如一把刷子一般直直地拖在腦後,風過不動,尤其詭異可怖。

紫綃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她知道自己遠非這人的敵手,當下牙齒一咬,故作鎮定地撇撇嘴,道︰「原來,‘天鷹’膽小不敢見人,就只會派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出來丟人現眼。」

她只求快點找到步滄浪的師傅,知道他安全了之後,她才可以放手一搏。

卻怎道,她話一出口,就惹來一陣憤怒的叫罵聲︰「放肆,敢在主人面前這麼無禮?還不快快跪下磕頭求饒?」

紫綃眼楮一挑,對黑衣女子微笑道︰「原來你就是步滄浪的師傅啊?」

這可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一個女子,看年紀也就四十多歲吧,居然有這樣大的能耐,她對她的敵意中漸漸加上了一點點敬意,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婉轉了起來。

‘天鷹’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猛喝一聲︰「注意了!」然後,也不見她身形如何晃動,整個人又已欺到顏紫綃面前。

紫綃凜然一驚,知道她還介意自己說的那一句偷襲之語,是以一定要再她打一次。她便也不躲不閃,只將步滄浪的人擋在自己右臉之前,反正,象她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說了打右臉就絕對不會打左臉。而且,既然知道了她是步滄浪的師傅,說不得,只好利用一下你的徒弟。

可是,令她大吃一驚的是,‘天鷹’的手掌遇到她的徒弟竟然全然不避,照樣結結實實地打了過去,內力貫穿掌心,余勁直逼顏紫綃。

只听得「 」地一聲悶響過後,紫綃「蹬蹬蹬」連退四步,仗著輕功卓絕,這才沒有摔倒在地。

她顧不得自己臉上熱辣的痛感,低頭去瞧步滄浪的傷逝。原本臉色蒼白的他此時居然變得一片灰青。毒氣又上升了!

紫綃抬起頭來,怒目而視,責問道︰「怎麼你連自己的徒弟也打?」

「沒有人可以威脅我!你別以為手里握住了一張王牌就可以在這里橫行無忌。在天鷹社里,沒有用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條。」「天鷹」絲毫不以為意。

「我想不到你是這麼冷血的人!難道,十幾年的師徒之情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不堪一擊?」

顏紫綃的這一番話令天鷹社眾弟子無不低下頭去。

「天鷹」見她想煽惑軍心,冷笑道︰「天鷹社的叛徒,下場往往比敵人還要慘!」

「那麼,步滄浪既不是叛徒,也不是你的敵人,更不是無用之人,你為什麼不將他救回去?」要知道,以「天鷹」的武功,要從顏紫綃手里救一個人簡直就是易如反掌,而她,卻絲毫沒有此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丟了本門至高無上的天鷹令,帶了你這個野丫頭上島來撒野,這還不是背叛是什麼?」

「這就叫背叛?令牌是我偷的,你看他昏迷不醒,如何阻攔?」

「他不能阻攔,那就是沒用!」

「你簡直是強詞奪理!」顏紫綃越說越激動。

「天鷹」冷哼一聲,厲聲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到天鷹社來究竟有什麼目的?滄浪和你又有什麼關系?」

紫綃一怔,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天鷹社門下之人永遠沒有朋友!」「天鷹」緩緩說道,語氣之中,陰森之氣更甚。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難道就因為你自己沒有朋友就禁止別人交朋友嗎?」

「放肆!」「天鷹」怒極,衣袖揮處,將紫綃狠狠地摔跌出去。

誰知,顏紫綃家傳輕功絕學甚是神奇,她雖然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但,借力御力,居然並不曾摔著。

「天鷹」大吃一驚,手腕一翻,扣住顏紫綃脈門,喝問道︰「顏千嶺是你什麼人?」

紫綃見她聲音如此淒厲,倒是嚇了一跳,雖然心中害怕,但卻也不肯就此低頭,遂昂然說道︰「正是家父!」

「天鷹」乍听此話,心中一時喜不自勝,喜在蒼天有眼,終于將仇人的女兒送上門來。但,緊接著,卻又悲不自勝,悲的是自己半生飄零,孤苦無依。往事歷歷,陡然間紛至沓來,一幕幕在心頭閃過。

她呼地仰天狂笑,身子亂顫︰「哈哈——朋友——好一個朋友!啊——哈哈——嘿嘿——哼——哈哈!」

笑罷,突然手指一緊,逼向顏紫綃道︰「我天鷹從來不做沒有好處的事情。你既然是滄浪的朋友,來求我為他醫治,那麼,你就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顏紫綃訥訥地看著她,總覺此話不妥,但回心一想,她要的無非是自己的命而已,用她的命去換步滄浪的命,她毫無怨言。

「天鷹」看著紫綃緩慢但堅定地點了點頭,這才松開手指,命弟子將步滄浪抬了過去。

她沉吟片刻,柔聲道︰「從小到大,滄浪都沒有交過一個朋友,他既然這麼信任你,想你一定有過人之處,我這個做長輩的,豈有不成全之理?況且,我們兩幫也斗了這麼久了,既然勝負難分何不就此罷休?我看,不如這樣,我派一個得力之人跟你回去,向你父親提親,半個月後,等滄浪傷勢痊愈了,再由他親自將你迎娶過來,化解了你我兩家的冤仇吧!」

顏紫綃不答,只是狐疑地瞅著她。

「天鷹」見她倔強,哼一聲道︰「你如果不答應,我就不救他,反正,他死了也沒有人掛念他。」

紫綃緩緩嘆一口氣,明知道這件事情絕對不那麼簡單,但,形勢所逼,不得不如此。她黯然點頭,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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