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著,一顆心被狠狠擰了起來。
「不,」一只手溫柔地落在她的頭發上,「不是這樣的,喃喃。你不是一個愚蠢幼稚的女孩,你不知道,你單純得讓人心痛,憂郁得讓人心痛,如果你能少一點善良,你不會有那麼多的無奈,如果,你能多一些遺忘,你一定會過得更加快樂。」
他的聲音溫柔而且誠摯。
她的心跳停了半拍。
他說的……是事實嗎?還是,僅僅只是一些空洞的贊美?她——是否可以相信?
倪喃不說話,不看他,只是繃緊了身體,垂眼揪著眉。
「過去的事情,不管是誰的錯,都已經過去。」他輕輕地嘆︰「你再沉湎,再自責,也沒有用。生活是應該朝前看的,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更何況,你的世界,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他一句一句慢慢說,一句一句擊中她的心。
淚水在這一刻氤氳了她的眼。
這個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他卻總是能帶給她全新的感覺。那份深沉睿智,又絕不是她可以比擬。
在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一股沖動,想要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告訴他。告訴他,沈楚與她,她與晴兒,他們與杜老師之間的種種恩怨;告訴他,在無休無止的令人厭煩的練琴歲月里,曾經有怎樣一顆細膩溫柔的心,點亮了她暗沉無光的生命;告訴他,那一次鋼琴比賽中的意外;告訴他,所謂的漫長的留學生涯,其實只是在療養院內虛度光陰而已。
這些,就是這些,這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告訴他吧。
她這一生,最大的幸,是因為她的父親。父親留給她的印象,始終是照片中那個年輕俊秀的男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短發,白襯衫、黑西裝,氣質純淨而優雅。照片中的他,始終微笑著,右手搭在母親肩頭,那手指修長細致得宛如上好陶瓷。
母親常說,她像父親。像父親一樣深沉細致,也像父親一樣憂郁聰慧。但更像父親的地方,是那一雙手,一雙天生就是彈鋼琴的好手。
而她這一生,最大的不幸,也是因為她的父親,是那一雙遺傳自父親的鋼琴之手。
若她這一生,從不識得鋼琴為何物,大概,她會過得比現在更為快樂一些吧?
但,不可能。
生為被古典音樂界喻為鋼琴王子的倪陌的女兒,她不可能拒絕得了鋼琴的召喚,鋼琴的誘惑。
于是,從她周歲的那一天,趴在母親懷里,鬼使神差地拍響第一個音符開始,她這一生,就注定是為了圓父親一個未竟的夢想而活,就注定與鋼琴結下了不解之緣。
案親的遺願,是摘下華沙肖邦鋼琴大賽的王冠。
那個願望,成了她不可承受之重。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為鋼琴而活。在父親留下來的那棟老式小樓房里,日日夜夜陪伴著她的,是母親再辛苦、再艱難也不肯賣掉的父親的鋼琴。
她沒有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樣,上小學,上中學。她的所有中小學課程,都是母親手把手教的。
這樣孤單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四歲。
十四歲的那一年,母親為她換了一個鋼琴老師——杜明凡。他曾經跟父親一起在維也納求學,但,終生,也不曾取得過父親那樣的輝煌。
當他在自家客廳,見到倪喃的第一眼,便曾發出過這樣的喟嘆,「倪陌之音,當成絕響。」
老師在第一眼,已經看出她不喜歡鋼琴。
一個不喜歡鋼琴的人,如何能彈奏出震撼人心的聲音?
但,母親是不信的,她對丈夫的思念有多深,就對女兒的苛責有多深。
于是,老師只能收下她,然後再一次次說服母親,讓倪喃上學。
那個時候,因為孤僻,她已經有些輕微的神經衰弱。在很靜很靜的室內,她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瘋狂地彈琴,彈些不成調的曲子。
母親開始覺得害怕了,她的第一次妥協,是讓倪喃進了老師執教的大學所附設的那所中學——
A大附中。
在那里,她結識了生平第一個朋友,沈楚。
沈楚也是杜老師的學生,但,他跟她不一樣。他來自于一個完全不懂得音樂的家庭,他甚至,在跟杜老師學琴之前,從未接受過系統的、專業的訓練。他憑的,只是一股對鋼琴的熱愛以及滿腔的熱情。
而他,原本只是在一次高中部舉辦的業余演奏會上,被杜老師親眼看中,收為弟子,加以培訓,然後,居然成為老師最得意的門生。
那時候,他對于倪喃,這個鋼琴天才,這個在人群中總是用冷漠來掩飾怯懦的女孩,既崇拜又憐惜。
他們一起上學,他總是幫她拿書包;她的午飯,總是在他的書包里,拿到食堂里熱好了,才端給她吃;他會將隻果去皮之後,切成一小瓣一小瓣地命令她吃;甚至,會在夏令營的時候,將她換下來的制服洗得干干淨淨地幫她收好。
他會為她做她想到的一切的一切,她沒有想到的,他也為她做得妥妥帖帖。
那個時候,是倪喃這一生中最最快樂的時候。
她不再覺得孤單,她開始,能和杜老師的女兒開開玩笑了,她終于,也能像一般的學生那樣自在地與同學相處,享受正常的校園生活。
而方心湄,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她成為好朋友的。
這樣日復一日,快樂的笑容如流水一般從眉梢眼角輕悄滑過。這一年,老師為她和沈楚報名參加了全國十八歲以下青少年音樂大賽鋼琴組比賽。這個比賽一直在國內享有盛譽。第一名獲得者除了得到優渥的獎金之外,還可以取得去維也納深造的資格。這個機會是每一個音樂人都夢寐以求的。而沈楚,也不例外。
那一年,沈楚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這一場比賽。
但幸運者,只能是一個人!
她,或者沈楚,或者都不是。
悒郁,再一次覆上她的眉梢。她沒有想贏沈楚,也知道,沈楚的機會不多,他的家人,希望沈楚學中醫的願望遠比希望他成為一個鋼琴家來得迫切。因為,一個庸碌的中醫遠比一個庸碌的鋼琴家更容易被社會所接受。
而他們,始終不肯相信,沈楚身上有成為一個出色鋼琴家的天賦。
于是,這一次比賽,就成為他放棄,或者繼續的惟一一次機會。
他想贏,她也希望他能贏,而最最希望他贏的人,卻是杜老師。基于不願一個天才被埋沒的願望,杜老師的急切,超出了一般為人師者的底線。
比賽,在那一年的十月舉行。
巧的是,比賽的頭一天,居然是倪喃的生日。
十月的天氣,原本只帶些薄薄的涼意,但,那一年的秋天,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冷。
或許是因為一連下了好幾場秋雨……
說到這里,倪喃不自覺地微微抖動了下,仿佛是覺得冷。七年前的那些感覺,那些記憶,仍然鮮明如昨。
邵志衡嘆了口氣,在沙發對面蹲下來,握住她的手。手指冰涼,他將它護入外套里,一根根細心地摩挲她僵硬的手指。
「好了,都過去了,倪喃。」他說。
她微微震動了下,想抽回自己的手。
但,卻被他握得更緊。他看著她的眼楮,一本正經地說︰「讓我告訴你吧,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的,總是充滿了變數。它不可能被你預知,更不可能由你操控。誰也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你的究竟是什麼。但,起碼我們可以做到,發生過了的事情就是已經發生了,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更不能因為這份無力而覺得悲哀自憐。」
「可是——」她無助地閉了閉眼楮,淚水悄悄浸潤了眼睫,「他是因為我,是因為要送我生日禮物,才會在寒雨里站了幾個小時,才會生病,才會使他在第二天的比賽中大失水準。」
「那又怎樣呢?」他嘆了口氣,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他站在雨里等著你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應該明白,他做這些,或許可能付出的代價。將來,他或許可以後悔,但我們能做到的,只能是同情。」
倪喃愕然抬頭看著他,他挑眉迎視著她的目光。
「你覺得這種想法是殘忍嗎?」
「不,」她悶悶地皺眉,「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邵志衡神色一凜,定定地瞧她,好半晌,才沉著嗓子問︰「所以?你就去做傻事了?」
倪喃先是一怔,接著苦笑了下。
「我沒想到,你和老師一樣,都能一眼看穿我。」
「那是因為你太單純,太善良,太容易感動,太容易……」她顫一下,他輕輕撫著她的發。
「我也知道,老師的提議對我不公平,但,卻是我甘願的。沈楚在面試的時候已經有了失誤,所以筆試對他來說,就顯得尤其重要了,而他的理論知識原本就比我差好多,于是,我們約定,在彼此的考卷上寫下對方的名字。」
雖然已隱約有些猜測,但,听到倪喃親口說出來,邵志衡還是大大地震驚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怎麼會那麼傻?
怎麼還有人舍得去利用這樣一顆純真無邪的心?
「所以呢?他就接受了你的好意?你就這樣成全他了?」帶著怒氣的嗓音震痛了她的耳膜。
她凝眸望著他那一雙冒火的眸子。心疼,那麼明顯地寫在其中。
她猝然心緊,別開了頭。
「沒有,事情不會那樣順利。」她語氣澀然,不敢去看他的眼。
奇怪,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自己甘願。她從來不曾覺得委屈,只埋怨自己不曾盡力。
但,這一刻,在他深深憐惜的目光之中,她覺得心悸了。抿著唇,忍不住有一股哭倒在他懷里的沖動。
誰說他不了解自己呢?
或許,他比她更了解她。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稍一使力,將她帶入懷中。
他的身體結實得像一堵牆,他的身體好熱,他的雙臂將她圍住,她伏在他的肩膀,听著他溫暖的心跳。
這記憶好熟悉。
仿佛又回到山里的那些個夜,她靠著他的背,安然入眠。
怎能懷疑呵,她怎麼還能對他產生抗拒和疑慮?
不能,再也不能。
即便他是野火吧?她如今,也只能作投火的飛蛾。
倪喃眼眶一熱,喉嚨好澀,她張臂環住這個溫軟的身體,將臉埋入他的頸項。
不讓他看到自己哭泣的眼。
「不要再說了,我都知道。」他拍撫著她的肩,安慰她。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做的這一切,怎能瞞得過她那精明的母親。大概事情最終被拆穿,老師名譽受損,沈楚一蹶不振。
而所有的埋怨和指責,最後,都只能落到她那瘦弱的肩上。
他用下巴抵著她的額,溫柔地,嚴肅地說︰「以後,我不會讓你再這樣苛責自己,不會再讓你想要去祈求友誼。你並不是一個人,我會陪著你。」
他的話讓她僵了,呆了,在他的懷里,她一動不動。
從來沒有這樣深刻地剖析過自己,難道,她一直是因為孤獨,所以才卑微地祈求嗎?
祈求沈楚的溫暖,祈求晴兒的友誼。
喔,不不不,不是的。
她驀地推開他,有些急切地嚷︰「不,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和同情,不需要。」她挺直脊背,掩飾自己的沮喪,可,掩飾不住眼淚。
淚涌出來,她拼命拭,拼命拭。
「不,我不是憐憫你,更沒有資格同情你。我只是……」他吸一口氣,「只是想請你圓我一個夢。」
倪喃錯愕,這個人,他也有夢嗎?
也像她一樣,有著一些青春綺麗的夢?
邵志衡站起來,同時,牽住了她的手。他帶著她,沿著玄梯一樣的樓梯上了二樓,向右轉,推開一扇虛掩的門。
驀地,倪喃捂住自己的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間屋子,那面向南的窗,還有那窗前靜靜垂落的白紗窗簾,太像太像了。簡直就跟她從前的琴房一模一樣。
怎麼會這樣呢?
從前,她並不認識他呀。
他松開她的手,她一步一步走過去。
房內有琴,一架黑色的日本鋼琴。
有些舊,有些眼熟。
她慢慢掀開琴蓋。不用再懷疑了,她的眼眶又熱,心里酸得一塌糊涂。哦,邵志衡,邵志衡,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你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將她偶然遺落的從前,保留得這般完好無缺?
難道,這就是你的夢嗎?
這就是你年少青春的夢?
倪喃咬住嘴唇,淚水不住地淌落。
「不要哭。」邵志衡從後面環住她的腰,臉貼著她的頭發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原本,是想「治好」她的眼淚,沒想到,卻勾出了她更多的淚水,「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起初接近你,的確是有目的的,我的動機不純,絕不是簡簡單單地想要謀求一個司機的職位。你的猜測是對的,你的指責也是對你,我不是一個好人,我有太多復雜的心思。我想接近你,每日每日看著你,看你開心,看你笑,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這是我的私心,這就是我的目的。」
他深深地,沉痛地說。
她的淚水哭融了他的心,他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的奢望,可這一時,他不敢說,他失了分寸,不知道該怎樣哄,她才能停止哭泣。
而倪喃,哭得更大聲了,抽抽噎噎地。她轉過身,張大眼楮,透過淚霧望著他。
怎麼敢相信呢?
她剛才,面對著沈楚,還是那般的傷心絕望,可這刻被邵志衡緊緊摟著,听著他自責又溫暖的話語,她又覺得幸福得不像是真的。
那麼長久以來,沒有人關心過她心底的想法,只有他,這個人,那般惶恐,惟恐說錯做錯的樣子,讓她近乎有了一種虛榮驕傲的感覺。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憂郁、膽怯的倪喃,覺得自己也仿佛擁有了力量,而變得極不平凡。
這種感覺,是再多的掌聲,再多的贊美也不曾讓她體驗過的呀。
那一剎,她熱起來,頭昏腦漲,被那股屬于他的氣息催眠麻醉了。
還用說麼?
她那麼喜歡他,愛他,渴望著被他擁抱,也渴望著擁抱他,緊緊地,將自己埋入他的體內,融進他的身體。這種感覺,只對他。
她只愛他。
從前種種,原來不是,原來——
這,才是愛情的感覺。
這樣盲目,這樣昏亂,這樣……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