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重門閉了。
剩踏濕春泥,
亂粘芳草。
人面難逢,
花容依舊,
斷腸聲聲啼鳥。
——陳星涵•探春慢
筆事說完了,司徒聞鈴怔怔地看著他,目光閃動,良久不說話,只是注視著他。
她看著他強硬的身姿,倏然繃緊的下頜,一輪明月靜靜地掛在他的頭頂,他表情平靜,唇邊甚至還帶點笑意,只是,一雙眸子里卻有著說不出的蕭索悲涼之意。
在那一剎,陡然地,她竟開始渴望,自他臉上再度看到以往那般輕佻舒慵的表情,那樣的謝慕駿才是她所熟悉的,他不會難過,不會痛苦,因為他是謝四少,是散盡千金只博一笑,是處處留情只為無情的四少爺,沒有什麼能夠打擊到他,他不會在乎,永遠不會……
嘆一口氣,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她說︰「那並不是你的錯。」
他身子一震,有好一會兒,她覺得,他沉郁冰涼的眼神就要融化了,然而,錯眼之間,他神色一變,淡然笑容,如一朵開在懸崖邊的紅蒺花,飄搖、冷峭。
「你在同情我?」
熟悉的哼笑聲又起,讓她有一剎那的恍惚,懷疑剛剛自他臉上看到的脆弱表象都只是她腦海里的想象。
于是,她也笑了,微微地,溫和地笑,「不是同情,一個丫鬟怎麼會同情少爺?無論如何,我們失去的總是比你多。」
「你?」他身子忽然朝前逼過來,直視她微笑的眸,「失去過什麼?」
她仍然在笑,那樣溫和淡靜的笑容,有時候,往往只有揭開自己的傷疤,才能撫慰他人的傷口,「失去爹娘,失去家園,不能做喜愛的工作……」
「你喜歡做什麼?」他理所當然地打斷她。
她默然不語。
謝慕駿揚眉,「做女大夫?」
她愣了一下。
他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有志氣!有意思!炳哈……有趣!」
那充滿嘲諷的笑聲令她皺眉,不是他的錯?同情?撫慰他的傷口?
錯錯錯!
是她想錯了!
這人,根本就是一個惡劣至極,可惡至極的家伙!
她實在不該心軟,更不該告訴他,這個天真又不切實際的想法。
「四少爺,如果你沒有別的吩咐,我想回去歇息了。」她雙手按桌,慢吞吞地站起來。
他挑眉,由下而上斜睨著她,半晌,才像是終于想起來的樣子,「我們有討論出該如何處理那個假……女人的問題嗎?」「沒有。」
「喔。」俊眸隱約閃過一抹異常淡笑,「坐下,繼續。」
司徒聞鈴好脾氣地微笑,「一個丫鬟能有什麼看法?四少爺還是找別人討論吧。」
一臂橫伸于前,擋住她的去路。
「你真有當丫鬟的自覺?」他眨眨漆黑的眸,勾笑。
聞言,她立刻警覺地挺直脊背,凝視著他的眼神充滿防御的意味。
「咦?怎麼突然緊張成這個樣子?」他玩味地伸指,輕捉住她的下頜,湊近臉仔細端詳她,「難道,你真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熱氣撲面而來,心漏跳了一拍。
「我……有什麼秘密?」
大概因為太過關注于他的話語,就連他模上自己臉頰的動作都忽略掉了,她竟然沒有任何抗拒的意思。
黑眸掠過惡意的微笑。
「沒有嗎?那麼,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已對我毫無保留?」
拇指刮過她嫣紅的唇瓣,那柔軟濕潤的觸覺,令他的心微微悸動。
真可笑!
不過是一個小丫頭而已,他的心情竟因她剎那的緊張失控而大好。
然而,有什麼關系呢?
不管怎樣,她能取悅于他,就好!
那樣一些虛幻的甜蜜,即便是假的,也可讓他的心溫柔地麻醉下去,不再感覺到痛苦。
「四公子請自重。」誰知,她卻驀地朝後退了一步。
瞪著他,齊眉劉海下的眼眸漆黑如墨玉,卻看不出是窘迫還是惱怒。
嘖,無趣!
謝慕駿收回被涼在空中的手指,模模自己的下巴。
良家女子呵,難道非如此才可以顯示自己的清白骨氣?
「別緊張,我就算是惡狼,也會擇人而噬。」
要他自重?其實,他一向自重得很,對良家女子,他向來敬而遠之,只是,今夜有些反常,或者,不只是今夜,自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非常喜歡挑逗她,招惹她。
或許,他的確是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他笑,帶點自嘲與邪惡的。
眼楮,驀地被狠狠刺痛了。
那樣的笑容,讓她覺得心痛。
為什麼會這樣呢?
前一秒,她差點以為自己可以安慰他,差點以為他們可以做彼此交心的朋友,然而,下一秒,他臉上的表情已瞬息萬變。
那樣嘲弄的,不屑的,冷淡的,虛偽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她。
他當她什麼?
只是一時排遣寂寞的緋緋紅粉?
他究竟當她是什麼?
司徒聞鈴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語氣,淡淡地說︰「四少爺若是惡狼,府內也沒有狼食。」
呃?狼食?
謝慕駿雙眼一亮,看著她,咧嘴笑了。她這個比喻讓他想起街尾王大娘的水晶豆腐羹,女敕白、糯甜,而且清香撲鼻。
就像是——她白女敕且微泛紅暈的雙頰。
笑容漸漸擴大,一抬眸,卻發覺她已轉身離去。
笑容微微一垮,便覺有些無趣。
半晌,忽然對著她即將消失的背影,圈指大喊︰「為什麼你從不自稱奴婢?」
遠去的身影驀然一頓,下一瞬,已拔足跑了開去。
只余他自個兒的聲音久久回蕩在耳際。
那麼突兀又響亮,沒嚇到人,倒嚇了自己老大一記。
訕訕然放下圈住的手指……
有些莫名其妙,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為什麼淨是荒腔走板的失常?
為、什、麼?
午後,珍膳樓。
她越來越擔心,臉色越來越沉重。
「你瞧,這麼漂亮的首飾盒,送給丁當,她一定喜歡;還有還有,喏,這根煙斗,送給陶伯伯;還有阿豪……」眼珠滴溜溜地在攤開一桌的禮物上面搜尋,「啊!找到了!這塊瓖銀虎玉,是送給阿豪的。」少女興奮地說著,可神情卻是掩不住的疲憊。
司徒聞鈴咬了咬下唇,抑住眉間隱隱的憂色,看她那麼開心,實在不忍心打斷她。更何況,在這人地兩生之處,她的快樂又能維持多久?
司徒聞鈴暗暗嘆了一口氣,強作笑顏,「還有你的父母呢?這根珠釵……」
「父母?」少女撇撇嘴,「我沒有父母。不過……」眼珠一轉,找到一物,她一把抓起來,「我也幫王妃挑了禮物。」
是一條色彩艷麗、花紋繁瑣的香帕。
以一個千金小姐的眼光來看,這帕子是太粗糙,也太俗氣了些。
但她知道,王妃一定會喜歡。
這幾日,她看在眼里,王妃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假女兒」是極盡寵愛之能事,她要什麼,她便給什麼,她不要什麼,她也給。
似乎是想要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
有好幾次,她話到嘴邊,想要對王妃說出真相,但,怎麼忍心?看著王妃一日一日欣慰感動的笑容,她怎麼能告訴她,這不是那個已然瘋掉多年的謝三小姐?
她怎麼能說?
然而,奇怪的是,她沒有說,謝慕駿居然也沒有說。
他並沒有像他所說的那樣,讓衙差來鎖人,反而三不五時便要到落雪軒里坐坐走走,顯示他對這個雙生姐姐的關心。
于是,再沒有人懷疑。即便她行為粗魯,偶爾更會爆出一些讓人大跌眼鏡的粗俗話語,但,她是一個病人呀,一個瘋掉多年才剛剛神奇般好起來的病人,又有誰會跟她計較呢?
于是,她便安安穩穩地住了下來。
于是,便也成為司徒聞鈴在這府里,唯一一個交換秘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王妃一定會喜歡的,對吧?年紀大的女人就應該用一些顏色艷麗的東西,這樣才會顯得喜氣嘛。」「慕澄」還在那里自說自話。
司徒聞鈴看她雖如此興奮卻依然掩蓋不住滿臉的萎頓之色,不由得輕聲問道︰「你還好嗎?累不累?」
「不累不累。」「慕澄」滿不在乎地甩甩頭,雙手繼續在禮品堆里翻找著。
變了一個上午,買了一大堆古物,她想著,到她回去的那一天,這些東西會多麼值錢。
「啊!找到了!」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被推到司徒聞鈴面前。
小巧的、精致的盒子,用紅色緞布細細包裹著,看起來好像是首飾一類的東西。
「給我的?」
「對呀,拆開來看看!」「慕澄」催她。
她笑,「你什麼時候買的?我怎麼沒注意?」
「慕澄」得意地眨眨眼,「就是你剛剛看菜牌的時候,我說要去下洗手間,然後就跑到對面……」手指從臨街的窗口指出去,驀然一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洗手間啊!沒想到在未來,茅廁也擁有了那麼優雅的名字。
司徒聞鈴好笑地順著她的手指瞧過去,神情也是陡然一怔,來不及收回的笑容就那麼凝在嘴角。
「吉祥首飾鋪」就位于「珍膳樓」的斜對面,此際,從「珍膳樓」二樓雅座望出去,恰好可以將整個鋪子盡收眼底。
「原來這樣的女子就是花魁呀!」「慕澄」在一愣之後,注意力便完完全全地被鋪子里面那個紅衣紅裙的嬌媚女人給吸引了過去。
「嘖嘖,真的是柔若無骨耶,連走路都要人扶。」說著說著,不經意間,逸出一個大大的呵欠,接著又是一個,好像上了癮似的。
司徒聞鈴抿唇不語,良久良久,移不開視線。
原來,那個人的另一面是這樣子的,他還可以不那麼冷誚可惡,他還可以如此體貼溫柔。
她看著他親手為女子簪上發簪,她看著他笑看女人一樣一樣地將飾物佩戴上身,招搖榮寵。
女為悅己者容,那麼,他喜愛的是否就是眼前這位卓約美麗的女子?
眼楮驀地被刺痛了。
好痛好痛。
「別緊張別緊張,我們還有法寶呢,那女人搶不走你的相公啦。」「慕澄」察覺到她的異樣,趕緊獻寶似的打開首飾盒,紅色絨布墊子上面擺放著兩枚大小鎊異,形狀相同的玉扳指,「喏,」頭好痛,像是犯了毒癮似的,「慕澄」猛甩一甩頭,振笑著說︰「這是對戒,我們那里的習俗,婚後男女一人一只,象征著套住彼此的心,再也不會變。」古時候沒戒指,權用扳指充當好了。
正說著,話音還未落,手指一顫,首飾盒砰然落地……
「慕澄!」司徒聞鈴駭然驚呼。
然後,眼看著「慕澄」跌倒于地,渾身縮成一團,身子像得了寒熱病一樣,抖個不停。
「你怎麼樣,痛不痛?哪里不舒服?」
她急急蹲來,想要探「慕澄」的腕脈,卻被她一把甩了開來,額頭撞上桌角,痛得她連抽兩口冷氣。
然而,「慕澄」比她更要辛苦,淒厲的嘶喊聲從尖利的嗓子里擠出來,像一把尖刀,劃痛她的耳膜。
司徒聞鈴忍痛撲到窗口,大街上人來人往,就是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驀地,一種無能為力的恐懼的感覺,如潮水一般包圍了她。
那個人……不在了,在她最恐懼最無助的時候,那個人,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