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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曲 第八章 修羅(1)

希望只是希望。

雖然我很有自知之明,自從倒霉透頂地來到這個野蠻落後的世界之後,事實總是與我的意願背道而馳。

然而,當現實來得太快太猛,還是予人猝不及防的打擊!

至今我還記得,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

太陽接近落山,草原上籠罩著金色的寂靜。遠處山巒披上晚霞的彩衣,天邊牛乳般潔白的雲朵也變得火焰般鮮紅。草浪平息了,牧歸的羊群從遠方草原上走來,綿綿的像是大片發灰的雲。

牧民拉響了馬鬃琴,高亢的琴音在濃墨重彩的天空下激蕩、飛揚……

我坐在草坡之上,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

謝天謝地!

雖然我實在不應該在比莫魯傷成這個樣子的時候歡呼雀躍,但,說實話,他身體所受的創傷使我的耳朵終于從兩只「八哥」的輪番摧殘下暫時得以解月兌,我除了額手稱慶之外,實在無法掬上一把同情之淚。

所以,為了使病人保持心情愉快,不至于被我的喜形于色給刺激到五腑冒煙、七竅升天,我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

這不,趁著蕖丹和阿喜娜又去了比莫魯那里,我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閑。

可是,事與願違,閑沒偷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黃昏的寧靜,一匹棕色的駿馬從草坎子對面沖了上來,帶起一陣疾風。

我還沒有來得及遞去一個不滿的眼神,馬上的騎士連聲招呼也不打,伸手抓住我的後衣領,像拎小雞似的一把將我拖上馬背。

「啊?」我一聲慘嚎!

鼻頭都差點被他給摔散了,然而,當我看清馬上騎士的尊容之後,心里頭的惱怒與不快瞬間被恐懼和絕望所替代。

「你要干什麼?」我真佩服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問出如此幼稚的問題。但,如果我不這樣借著說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怕自己會因滿腦子豐富的想象力而恐懼到瘋狂。

在這個非常時刻,澤野膽敢如此明目張膽地來擄劫我,用腳指頭都想象得到,冒頓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

他是否就要有所行動了?在這非不得以必須離開王庭遠上漠北的時刻,他究竟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來延阻自己的離開?

我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

唯一不甘心的只是,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為什麼要拿我開刀?

為什麼要把我卷入風暴的中心?

「放開我!你放開我!」我徒勞地掙扎著。

歷史的車輪開始轉動。一路狂奔的洪流到此遇阻,洶涌澎湃,濁浪滔天,而我只想遠遠站在岸邊,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他人在流中搏擊而上,或是遭遇滅頂。但是此刻,很顯然,我的美夢正一點一點被疾奔的馬蹄聲所踏碎!

冒頓!你去死!

我在心里咬牙詛咒著這個名字!

「曦王妃,請你救救冉珠,一定要救她。」

呃?

我有沒有听錯?

澤野在說什麼?他讓我去救冉珠姐姐?難道……難道不是要挾持我來威脅蕖丹?難道不是?

我心頭一陣茫然,又一陣狂喜,一時之間,也沒留意到澤野的表情有多麼驚懼慌亂。

戰馬奔得極快,一眨眼,王庭已被遠遠拋到身後。我心里又不由得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

「冉珠姐姐在哪里?她怎麼了?」我硬著頭皮追問。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澤野愈來愈急重的呼吸聲,合著跨下戰馬「得得」的蹄音,不斷撞擊著我的耳膜。

天色愈見黯淡了,夜幕像一塊其大無比的灰布,悄悄地伸開來,罩住了天、罩住了地。听說,入夜後的草原時有狼群出沒。

我不安地蹙緊了眉頭。

驀地,前方山頭之處傳來熟悉的箭嘯之聲。我還沒弄明白那聲音和我如今的處境有何關聯,澤野忽然全身一震,像一頭被火燒著了尾巴的怒牛般沖了過去。

我在馬上被顛得眼前一陣發黑。

但心里卻被一股更大的恐懼所籠罩著,發不出任何聲音。

「還有誰沒有放箭?」憤怒的咆哮聲近在耳邊。戰馬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般拉尖了嗓子嘶鳴,「嘶——」

我感覺身子一輕,已被人連滾帶跌地帶下馬來。

彼不得自己的狼狽,我趕緊跳起來,可眼前的一切讓我震驚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原以為,「雪瞳」的遭遇已經是悲慘的頂點,然而,還不到一個月,悲劇卻再一次在眼前重演!

還有更殘忍的嗎?

還有更悲慘的嗎?

不!我不知道!

在這一刻,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悲哀才是盡頭?我更不知道,一個人的心可以狠厲到什麼程度?

絕情斷愛!

這是武俠小說里面要成就最高武學所經常需要面對的四個字,一個人只要做到了絕情斷愛,他即便不能成為英雄,也絕對是稱霸一時的梟雄!

可是,沒想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到了眼前,竟然是如此慘絕人寰!人神共憤!

是的,人神共憤!

如果上天有靈,也是會天打雷劈的吧?

只可惜,老天無眼!

「姐姐!姐姐!」我撲過去,呆呆地看著冉珠美麗蒼白的面龐。她的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雙眼合上的瞬間,一滴晶瑩的淚珠跌落進慘艷的血色里。

為什麼?這樣美麗善良的女子,竟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

為什麼?

我抬起頭來,目光緩緩移向冒頓。有片刻,眼前只是迸射著一團火星,像被一股強烈的寒風戧灌了似的,辨不出東西南北。

直到「嗡」的一聲,澤野扯下一名騎兵手中的鐵箭,一把拉斷弓弦,重重地摜到地上。我才驀然驚醒,一股難言的悲哀如一片青霧似的飄過心間。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澤野雙目如赤,額冒青筋,黑瞳里閃爍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他一步步逼向冒頓,「你非得要用這樣的手段,來鋪平你做王的路?」

冒頓的臉色白了一白,聲音稍稍低了幾度︰「不要怪我心狠。你知道的,我們要做的事情,容不得半點差池。失手的代價,便只有一個死字!別人不明白,難道你也不明白嗎?」

「我明白?你要我明白什麼?」澤野撲上去掐住冒頓的脖子,咆哮道,「她還不到二十歲!為了你,她反抗族人,不顧一切要嫁給你!為了你,她忍受了王庭里多少人的白眼?她放著好好的郡主不當,從小就一個人孤零零呆在王庭,就是為了陪伴你!不忍見你孤苦伶仃!你曾經說過什麼?你說過這一輩子要待她好的,這就是你待她的好?」

冒頓沒有反抗,臉色漸漸泛白。

四周一片沉寂,沒有人敢上前半步。

「我真想掐死你!」半晌,澤野狠狠地摔開手,誰都能夠听出他話里那股錐心的恨意。

我的心驀地提了起來,像一張拉滿的弓弦,不敢大聲地喘氣,生怕一張嘴,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被射了出來。

澤野踉蹌著推後一名騎兵,滾鞍上馬,兩腿一夾,猛抽一鞭,頭也不回地沖進茫茫荒原。

冒頓舉箭。

箭頭久久地指著澤野的背影……

「不要!」我突然狂吼出聲。

話一出口,才覺不妥,可是,已經遲了。原本一直當我是透明人的冒頓,此刻慢慢地轉過頭來,慢慢地,一點一點面對著我。

他的臉上像降了一層厚厚的冰霜,冷得結成了冰。

我渾身打了一個哆嗦,在心底申吟。

「我不要被當成出氣筒,不要!不要!」

然而,任憑我如何搖頭,如何在心底里求遍諸天神佛,那黑漆漆的鐵箭頭就是順著他身子移動的方向一點點指向我的心房。

冷汗一寸寸爬滿我的肌膚。

「我……我……」我的嘴唇囁嚅了兩下,卻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莫非,我也要這樣死在鳴鏑箭下了?

四周的空氣安靜得令人心悸,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感覺耳朵里不斷地發出「嗡嗡」的轟鳴,像是有人在那里瘋狂地擊打著一面鼓。

「咚咚!」

「咚咚!」

是我的心跳?還是戰鼓?每響一次胸口都像要裂開。

驀地,鳴鏑尖利的嘯風之聲截斷了愈來愈密集的鼓點。我的心一寒,全身的血液瞬間被抽空了,冰冷的恐懼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攫住了我的心髒,我閉上眼楮,屏住呼吸……

時間緩慢得像要停止,預想中的痛苦卻遲遲不肯降臨,我愈來愈不耐,猛地睜開雙眼,卻只見到冒頓離去的背影,孤絕、冷傲。

他的身後跌落著一支射向空中的鳴鏑響箭,像是英雄無望的悲鳴。

听不到任何雷聲,雨點卻嘩啦啦地落了下來。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

我失魂落魄地穿行在雨幕里,不辨方向地往前走。

往前走……

天大地大,然而我卻不知道,下一刻,我又該行往哪一個方向?

細雨沾濕了我的發,貼在脖子上,冰涼的雨點順著發絲一滴滴地灌進我的衣領,我卻毫無所覺。這世上還有什麼感覺是比死亡的威脅更強悍,更直接的呢?

上一刻我才與死神擦肩而過,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害怕有什麼用?害怕能夠挽救什麼?當一個人連自己的生死都需要他人給予恩賜的時候,他剩下來的除了一具空殼還有些什麼?

我就是這樣一具空殼,茫然無目的地行走在暗夜的荒原里。

直到——

風中傳來異樣的聲響,一聲聲,淒厲、幽長,像傳說中冤鬼的夜哭,令人毛骨悚然。

狼!

一個陌生的意識如閃電般擊入我的腦海。

我悚然一驚。

夜雨里,無數雙饑餓的眼楮在雨絲冰涼的反光中,泛著暗綠色的幽芒。我下意識地四下張望,眼前只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不知道自己這樣走了多久,又走了多遠。

冒頓那剩下來的不到六百人的親衛隊,怕是早已離開了吧?在他毅然決然離去的背影之後,不會有任何一個人關心我的生死。

他們早已沒有了生而為人的任何感情,只是一台台服從的機器,不辨善惡是非,沒有長幼尊卑,鳴鏑的嘯聲就是天地間最高的指令。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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