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轆轆,碾過積著碎冰的黃沙,滾滾黃雲,覆壓著暗白色莽莽的雪原,千里望不到邊涯。
牛羊入圈,萬里無人。
送親的車隊從賀蘭山下的賀賴氏部落出發,一路東行,以極緩慢又緩慢的速度一步步接近位于黃河北岸的單于庭。
听說那里氣候溫和,水草豐美,只要不是像現在這麼冷,我想,我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一些吧。
行行復行行。
待得冰消雪殘之時,我們終于抵達王庭。
黃昏,暮雲四合,夕陽將遠處的天空染成一片晴美的嫣色。
終于到了嗎?
我掀開車簾,看一眼車窗外因麻木疲憊而面目呆滯的送親騎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忽然,臃腫的車隊停了下來,蹄聲「得得」,黑衣黑甲的伏瑯出現在我面前,「郡主,王子的車馬就在前面。」
我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忽然又意識到了什麼,身子躬起來,使勁地探出車外去。
王子!
是蕖丹嗎?他就是蕖丹?
雖然來這里並非出自于我的本意,但,我知道,在老天爺恢復正常將我送回家之前,或者說,在我能自由地在這個年代做出選擇之前,我和他之間,是必然有所牽連了。
為了子霖學長,為了我,無論如何,我都必須這麼做。
視線望了出去……
遠遠地,我看到一小隊騎兵列隊迎候在前,襯著夕陽之下大寨隱隱約約的背景,顯得肅整而又莊嚴。當先一人身著重鎧,披著織錦的大氅,跨坐在一匹神俊如龍的白馬之上,靜靜望著車隊的方向。
如此隆重的禮儀,表示他們似乎並沒有看輕我這個前來和親的郡主。
我內心稍安。
再想要仔細打量蕖丹王子時,伏瑯已經壓低了聲音在旁提醒︰「郡主,該下車了。」
我醒悟過來,慌忙縮身回去,心里連聲告誡著自己,曦央曦央,我是賀賴曦央!
自我認證完畢,我掀開車簾,兩名女奴彎身過來攙扶,我剛想擺手,忽又記起了什麼,對著伏瑯吐了吐舌頭,便由著女奴左右攙扶,像被人打折了腿一般,一步一頓極不自然地朝王子走去。
「男人太糟女人太挑白馬王子翩翩來到……」
忽然,我的腦子里不期然地想起這句流行歌詞。
白馬?
王子?
我挑起一眉,從眼角縫隙里偷瞄了前方不遠處那個跨坐在白馬上的身影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時,耳邊忽听得馬蹄聲急促,在兩隊人馬均勒馬靜立之時,一陣疾馳,如千軍萬馬掃過荒原,竟是沖著王庭而來。
出什麼事了?
我剛一回首,瞬間覺得疾風撲面,白色的貂毛大氅迎風鼓起,黑發如旗幟般在風中飛揚。
因事情來得太快,我臉上還殘留著一抹促狹的笑痕,便這樣,撞進了來人眼中。
「啊呀。」身邊是女奴的驚呼之聲。
伏瑯已經策馬來到我的身側,我听到他的手「咯啦」一聲輕微的聲響,握住了刀柄。
于是,我神色不變,繼續那麼促狹地微笑著,看黑色駿馬在幾乎撞到我的鼻尖的那一瞬間,被主人勒住了韁繩,黑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長身人立,落下時踏起一地煙塵。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黃塵漫揚,馬上騎士的面容顯得模糊不清。
對面迎候的那一隊匈奴騎兵,卻已經齊身下馬,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太子。」
我被暫時安置在側閼氏的帳篷里,準備另擇吉日與王子大婚。
晚宴之前,女奴們服侍我沐浴包衣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舒展身體,潔白的馬女乃緩緩傾注于熱水之中,從西域商人那里搜購而來的珍貴的香油隨著氤氳的水汽慢慢散發到空中,帳篷里便充滿了一股馥郁的芬芳。
女奴們靈巧的手指熟練地按壓過我的雙肩,替我洗去長途跋涉後的困累與疲乏。
真奢侈呵!
我承認,即便是在千年之後的現代,普通工薪階層也還無法享受到如此專業奢華的沐浴。
「听說,你們側閼氏是匈奴第一美人?」我懶懶地趴在木盆邊沿,有些無聊地問。
連洗澡都不用自己動手,我懷疑自己哪天會四肢退化成猿人。
「是啊,郡主剛剛不是見過蕖丹王子了?王子長得有七分像側閼氏呢。」其中一個十三四歲、模樣嬌俏的女奴伶俐地說。「是嗎?」
可惜,剛才那樣混亂的局面,我並沒能看清王子的模樣,只覺得他的聲音在漠漠黃塵中飄散開來,清冽如泉,明快如風,再加上那麼一點點驕矜的貴族之氣,宛如荒漠中盛開的紅棘花,招搖、生氣……
然而,一個男人,尤其是以勇猛著稱的匈奴人,長得太美,不會顯得過分陰柔嗎?
大概是我的遺憾表達得太過明顯。
女奴忙又加一句︰「不過,郡主也生得很美,除了側閼氏之外,整個王庭之中,再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郡主您了。」
「是嗎?」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我現在的這一副皮囊並不真正屬于我,但是,听到有人贊自己漂亮,還是有些得意。畢竟,老天爺還算對我不錯,沒有讓我穿越時空的同時,再讓我痛失美麗的容顏。
我有些沾沾自喜,「是不是蕖丹殿下要迎娶曦央做王妃,也是因為她……我長得美?」
女奴們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又一起低下頭去忙活,像沒事人一樣。
我依然笑眯眯地睇著剛剛說話的女奴,「是不是?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女奴臉上終于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
我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真是的,難道蕖丹迎娶曦央,還有其他的原因?而且,是眾所周知的?
那為什麼在賀賴部沒有一個人提起過?
我掩飾性地取餅木桶邊的一盞銅杯,一口飲下,才發覺杯中並不是茶,而是酒!甜甜的,暖暖的,喝在喉中並不覺得辛辣,反而有一股好聞的香氣,順喉直下,落入月復中。
好奇是當然的,但我卻不再追問。
有時候提問並不能得到答案,反而只能暴露自己的無知。
女奴們也沉默下來,不再多說些什麼,然而,我卻總覺得,這些尊榮與平靜的背後一定有些什麼東西在讓我隱隱不安。
而前路,似乎也如此刻這般,氤氳著一團玫瑰色的霧氣,一片模糊的未知。
大婚典禮選定在三個多月後舉行,也就是春末夏初,按照側閼氏的說法,是要等過了草原上物質最匱乏的春季,到時候婚典才能辦得更為盛大與隆重。
我當然沒有什麼意見,其實也輪不到我發表任何「高見」,單于庭的一切,哦不,是匈奴的一切都只掌握在一個人的意念之中,而那個人唯一能听得進去的聲音,是屬于側閼氏的。
這也是為了什麼,年齡最幼的蕖丹王子會成為整個王庭最受寵愛的驕子!
還有,為什麼我必須成為他的王妃!
側閼氏安排了八個女奴到我身邊,那個看起來聰明伶俐,手快嘴勤的小泵娘是我親手點來的,她看著我,一臉受寵若驚。
到未來的王妃身邊做貼身使女總好過在側閼氏帳篷里做個打雜的奴隸。
于是,當我在私底下再一次問起「王子為什麼非我莫娶」這個比較敏感的問題時,她不再驚訝閃避,而是想了想之後,認認真真地對我說︰「單于听說郡主兩歲的時候,賀賴部落的前首領,也就是郡主的爹爹曾請人給郡主看過相,那人說郡主長大了會是全族最美麗聰慧的女子,而你的夫君,將是千百年來最英明偉大的草原之王!」
草原之王?
「所以,單于將我指給蕖丹為妃?」我又好氣又好笑。
原來,只是因為一個相士的無稽之談,便這樣決定了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的終生,拆散了一對苦命的鴛鴦!
我想起了至今還躺在賀賴部的帳篷里昏迷不醒的那個東胡男子——
霍戈!
他竟然有著一張與子霖學長一模一樣的面容!
到如今,我依然無法從最初見到他的那種震撼與驚栗中掙月兌出來。是你嗎?子霖!衛子霖!我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在心田,在舌尖,打著轉兒,滑過來,又咽下去,卻始終不敢月兌口而出。
他們說,他叫做霍戈,是東胡人,一年前,流浪到賀賴部。一年之後,也就是我和學長被圖書館倒塌的書架給打到的同時,他和真正的賀賴曦央在私奔途中被崩落的山石砸到。
曦央因為被他擋在身下,所以幸運地醒了過來。而他,霍戈,自那以後便一直昏迷不醒,性命堪虞!這一切,多麼巧合!多麼相似!
如果當時學長不是為了救我,把我撲倒在地,替我分擔了大部分的重量,他其實……其實完全來得及跑開的。如果不是我,他不會這樣!
閉上眼,是記憶深處最鮮明的影像。夕陽西下的籃球場上,穿藍色運動衣,像天空一樣明淨的藍色,反戴著棒球帽的男生,迅疾地奔跑,敏捷地閃身、起跳、後仰……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刷網而入……
那一刻,夕陽流火,漫天灑落,將少年跳躍的身姿定格成一幅水墨畫,永遠地存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鮮明!炫目!
然而,那樣的生動真的只能存留在記憶中了嗎?那個曾經驕健靈活的男孩,如今,就那樣躺在異鄉,蒼白、冷寂,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陌生而敵視的目光。
每每一念及此,我的心便充滿了無助的憂傷。
子霖,子霖學長……
我要怎樣才能幫助你?讓你站起來,像從前一樣微笑?
我坐在圍馬場的木欄上,仰首望著晴藍色的天。天空高遠,浮雲縹緲,和以前從陽台上望出去的那一角灰藍色的天空,多麼不同!
我伸出手來,仿佛是想觸模那高遠清澄的天空。
老天爺,無論如何,你安排我來到這里,一定不是為了讓我命喪于此吧?
是不是?
我眯起眼楮,微微地笑了。
耳邊卻忽听得馬廄那邊傳來細微的聲響。
然後是「啪」的一聲,有人挨了一記清脆的耳光。
我「唬」地立馬扭過頭去。
「看呀看呀,你去看個夠好了!以後再也別來找我!」視線里是一男一女,衣飾都極為華貴,只是……似乎有些儀容不整。那女的背對著我,說完這幾句話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回過頭來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一扭頭,氣沖沖地走掉了。
莫名其妙!
我瞪著她的背影,有心想要頂她幾句,視線卻在掠過那個男人的瞬間,猛地噎住了一口氣。
不可置信!
他、他他……
跋緊轉回頭來,又不甘心地扭回頭去,再看一眼,沒有錯,是他!
我倏地抿緊了唇,心口嚇得「砰砰」直跳!
「還沒看夠?」男人若無其事地靠著馬場的木柵,眼光與我輕輕一觸。
我慌忙閃開。
「沒,我沒……」慌亂之中,本想說什麼都沒看見,但,接住他的話音,似乎變成了還沒看夠。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又恐越描越黑,索性閉了嘴,低頭看著自己在欄桿下晃動的腳尖,一聲不吭。
男子挑了挑眉,「你認得我?」
「我……」我咬住下唇,從眼睫縫里偷瞄他一眼,見他輕輕一躍,跳坐在我身邊的木欄上。沒有錯!不會看錯的,雖然只是初來王庭之時的輕輕一瞥,但我可以肯定,他就是那天,騎著黑色駿馬,橫沖直撞進迎親隊伍里面的匈奴太子!
只是,他為什麼會被那個女人打?
這樣的事情,多多少少是有些丟臉的吧?他一定不希望被人看到。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再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