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伏瑯的設想,我們輕裝便捷,至少可以將臃腫的匈奴追兵拋甩下兩日的行程。
有了這兩日的時間,我便可以充裕地與巴圖魯做好交涉,用頭曼的人頭換回霍戈,再折轉向另一條沙路,飛赴中原。
因為我們已熟知追兵的方向,所以完全不必擔心會被攔截追殺。
至于巴圖魯,既然他早已有了反叛之心,當不會畏懼這一小鄙追兵吧?
而伏瑯,卻是不會丟下整個賀賴獨自逃命的。
所有的一切,方方面面,俱被考慮得妥帖周詳。只等著那熟悉的散落著零星帳幕的聚落,進入我們的視線。
我但覺歸心似箭,一路打馬狂奔,便連那被強風吹起的細密的黃沙,落了滿身滿臉,都不覺得難以忍受了。
到了第七日,初陽方熾,當視野中的灰黃色突然變成綠色的時候,我頓時歡欣地大叫起來,那片曾經被我唾棄過無數次的荒瘠土地,此刻,卻仿佛陶公筆下的桃花源般,成為夢中的樂土。
近了,再近一些,我放開馬韁,揮舞著手臂,高聲呼喚著「阿依瑪」的名字,沖入了籠罩在晨暉中的靜謐的聚落。那一刻,我多麼想看到那名慈祥的婦人,再度微笑著朝我伸開包容的雙臂……
神說,人的幸福和苦難總是一半一半。如果你先嘗到了苦,那麼以後的日子便會只剩下甜。
我不知道,是否我十六歲之前嘗過了太多太多的甜,以至于十六歲之後,便再也不曾捕捉過幸福的影子。
快樂總是稍縱即逝。
曾經,就在前一刻,我以為幸福與我不過是一步之遙,而等到我終于跨出了那艱難的一步,才發覺它其實離我還極之遙遠。
我如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般呆立當場,在我微渺模糊的記憶中,還記得,那些淡青色的炊煙,曾一縷一縷飄向天際。
而今,血色遍染了整個村寨,嫣紅色的血跡凝固在細碎的冰凌之上,宛如在雪地上開出了粉色的花朵。
一朵,兩朵……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一個一個如盛開的蘑菇般或潔白、或鮮艷的帳篷,帳里、帳外、坡上、坡下……到處都是被冰雪覆蓋的尸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因為嚴寒,都還保持著栩栩如生的面容。
但,他們不再呼吸,不再微笑,也不再哭泣,甚至,流干了血也不會覺得痛苦。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掐住了,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沒有半絲力氣,奔波跋涉了許久許久,沒想到,到了盡頭,卻只看到一座沒有生命的死寨。
等待著我們的,竟然就是這樣一座沉默悲涼的死寨。
唯有沒有溫度的天光,依然靜靜地灑落在這片冰寒的土地上。不知道從什麼方向吹來的風,卷起撕裂毀朽的帳布,撲啦啦在空中翻飛、飄蕩……
「不!」伏瑯發出了猶如要撕裂自己胸肺般的悲慟吼叫。
我的身子猛然一顫,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回望著他。卻見他雙目赤紅,臉上肌肉痙攣,神情極為可怖。
「伏瑯。」我大聲喊他。
他卻直如未聞,瘋狂地抽打著馬臀,猶如負傷的野狼一般沖入了村寨。
我趕緊隨後跟上。
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找過去……
我的心一直沉一直沉,沉到谷底。
幾乎是全寨覆沒了。
阿依瑪、巴圖魯……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
巴圖魯的尸體是在王帳外面找到的,他的一只手還穿在皮袍里,另一只手扶在刀柄之上,看來是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出來迎敵的。然而,還來不及拔刀,便被人迎面一劍突刺過去,穿透了咽喉。
在賀賴,巴圖魯本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勇士,強悍得一箭可以射穿一頭犛牛!然而,在夜襲的敵人面前,他卻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是什麼人?究竟是怎樣強大而狡黠的敵人,在一夜之間,覆滅了整個村寨?
我咬著牙,在一座又一座空空如也的帳篷里穿行。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霍戈的身影!但是,斷肢殘臂卻隨處可見。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身體,唯一可以清楚地知道的,是這里曾遭遇過大軍的洗劫。賀賴部的人們幾乎是毫無還手的余地。
被弩箭射死,被馬刀砍死,被絞馬索勒死……死狀歷歷在目。
「在這里!」陡地,伏瑯冷銳的聲音從相隔幾個帳篷之外傳來。
我的心陡然空了一下,那一瞬間,仿佛五髒六腑俱被強烈的視覺沖擊給封閉了,又像是突然陷落在一個無盡的溝壑里面,被黑暗重重疊疊地包圍,連呼吸都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我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帳篷。
淡金一樣的白光晃入眼中,並不刺眼,但依然讓我覺得痛。
好容易撐到伏瑯面前,一眼看到那具拼湊起來的尸體,身上穿著東胡人的服飾,很明顯曾經有過劇烈的掙扎,臉部被砍了三刀,傷痕歷歷如新。
我捂住嘴,眼眶驀地濕潤了,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顆顆崩落。
就這樣了?就這樣輕易了結了生命?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我頹然跪坐于地。
崩潰的悲傷自眼底流瀉而出,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再也不。我所做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我原以為,到最後一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我以為,不論多麼艱難,不論我的良心曾遭遇過怎樣嚴厲的拷問,到最後,總有一個人是懂我的。
他一定能夠了解。
因為最初的最初,我們曾站在掛滿白熾燈的屋頂下,傾听過彼此的心跳。我們有相同的過去,有相似的經歷,所以,只要我們在一起,不管未來如何莫測,我們也可以微笑著攜手走過。
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所處的這個時代,這個剛剛遭遇過慘絕人寰的屠村經歷的部落,因為沒有了他,而變得毫無溫情。
一千多年前的人,一千多年前的事,原本與我毫不相干,可為什麼……為什麼……竟能讓我如此悲傷痛苦?
我失聲痛哭,崩潰的悲聲震響靜謐的天空。
久久……久久……
「郡主……」伏瑯將干硬的 遞到我的跟前。
我茫然抬起眼來,看著伏瑯,他的眼楮空落而凜冽,像冬天里的湖。
我搖了搖頭,他也並不堅持,將 放在我身邊,自顧掘著那好像永遠都掘不完的坑。直到手指磨出了血,直到眼角的淚枯干如夏季的澤……
我的嘴唇囁嚅了兩下,才發覺喉嚨已嘶啞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便也索性不出聲,怔怔地看著自己映在地上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頭又驀是一酸,淚水卻再也流不出來了。
我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慢慢地、慢慢地探出手去,抓起了地上被冰渣覆裹的 ,囫圇塞入了嘴里。
伏瑯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干硬地填塞在嘴里,硌得嘴巴生痛生痛。
匈奴歷冒頓元年。
草原之夏燠熱欲焚。
戰爭和叛亂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是代表和平的大婚。
我在古代的第二場婚禮便在匈奴萬民的期待與歡呼聲中姍姍來臨。與前一次不同,冒頓這次特意將婚禮安排在黃河南岸的新牧區舉行。
罷剛收復的河南之地,因為這支奇特的婚禮隊伍而顯得熱鬧非凡。
十幾萬匈奴大軍從王庭開拔,浩浩蕩蕩地前往河南。一路上,無數遷居的牧民,帶著家族和牛羊加入進來。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笑,充滿對新生活的憧憬和對新單于的崇敬以及對婚禮的期待之情。
到達南岸之後,這支隊伍已有二十多萬人,沿岸的草坡上如天女散花一般撒下了無數青的、白的穹廬,覆蓋了廣闊的河岸。
冒頓站在高崗之上,現在的他是趾高氣揚的首領,俯視著湯湯河岸邊仰慕于他的臣民。他用高亢的語調說話,圍聚在周圍的牧民們和士兵們發出一陣陣歡呼。
我盛裝坐在裝飾華美的馬車里,四面高高挽起的紗帳使我的視線可以毫無阻礙地穿梭于擁塞的人群。
可是,沒有!再多的人里也不會有他的影子。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曾不顧一切地保護過我,與我落到了同樣的困境,最能與我攜手共患的那一個人,已經不在了。
我仰首看天,陽光潑辣辣地灑了下來,刺得我的眼楮有些微微的昏眩。
恍惚听到巫官喚我的名字。
曦央閼氏、賀賴氏!
我眨了眨微澀的雙眼,將目光投向高崗上的那個男人。
他有著魁偉挺拔的身軀,飛揚狷傲的眉,還有一雙如刀鋒般明亮的眼楮。他微笑著向我走了過來。
我的雙手微微絞緊了,身子抑制不住地輕顫著。
只有拼命咬緊了唇,咬得涂滿花汁的唇瓣都失去了鮮艷的色澤。
冒頓走下高崗,走到我的身邊,朝我伸出手……
「來吧,」他俯身向下,用著唯有我們兩個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對我說,「我的閼氏,為了你的族人來報復我吧!我衷心地期待著。」
笑容掛在他的臉上,是一抹別有意味的笑,像豹子看著籠中的獵物。
我,就是那只獵物。
忽然之間,我輕聲笑了出來。
蒼涼地長笑。
世事無常,沒有想到,冒頓,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這麼這麼的——恨你!
我猛地站了起來,車身因而有了輕微的搖晃。
但我無視冒頓向我伸出來的手,裙子一掀,直接從馬車上跳落于地。
圍觀的牧民們拍手叫好。
我仰著頭,像一個真正的閼氏那樣,尊貴而又驕傲地從他們眼前走過。
冒頓突然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抱住我,在我頰上狠狠地親了一下。太意外了,以至于,在牧民們猛地爆發出哄笑和歡呼聲之後,我才猝然驚醒過來,又羞又恨,一揚手,一巴掌還沒有打過去,右手卻已被他牢牢捉在手心里。
冒頓大笑著,他拖著我的手,跑到高崗上,用大家都听得到的聲音高喊說︰「從今天起,匈奴誕生了新的大閼氏——曦央閼氏!」
我的右手被高高舉了起來。
牧民們歡呼著,高喊著。他們將馬鞭拋入空中,大聲頌揚著天神和冒頓的英武決斷。
我知道,他又一次成功地征服了匈奴其他各部的心。
廢除匈奴歷代大閼氏必為呼延貴女的不成文規定,無疑是削弱了呼延部的勢力,使其他各部落的人民更能毫無芥蒂地團結在一起,听命于王庭這個權力核心。
快樂是可以感染的。
不到一刻,不只是圍聚在高崗旁邊的牧民們。黃河兩岸的穹廬都仿佛震動起來,歡笑聲如潮水一般涌遍了草原牧民的每一個角落。
人人都在歡呼,人人都在開懷大笑。
我默默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歡呼的人們,獨自走下高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