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應還燕柰一個人情,那是認定爹會找回她,但是,這一切在一場紛亂後,全走了樣。
依稀便憶起馬車在行走,然後瀟湘追至,同燕柰的騶從發生糾紛,鬧得不可開交,再然後另一班人混入了戰斗。胸口剛結痂的傷教人撞了一下,痛得她一下昏了過去——
這是哪里?迷蒙中仍可感四周的喧噪——這不是涇渭樓,爹不允許她的涇渭樓有喧鬧的時候。那麼是到了燕柰安排的住處,還是其他地方?
傷口的痛早叫一股清涼給鎮住……她腦中一醒,只微張了眼,刺目的燈光叫她重又閉上。
身邊女聲大驚小敝地尖嚷,跟著一個身影靠近了床沿的位置。
「小姐醒了?」溫柔的男聲帶著欣喜,帶著刻意壓低的緊繃興奮。
她突地退縮丁,直覺里她應該閉眼假寐,但有人卻似乎不允許她這麼做。一雙手大咧咧地捏住她的下齶,抬正她的臉便于審視,她暗暗吃了一驚,反手拂開男子的無禮,掙扎著移身人了床里。
「你是誰?」眼前富麗堂皇中有一男子,顏色郁黯的臉雖然平板,一雙眼充滿卻懾人的鷙蠻寒光,他的服飾華麗得近于奢侈,袍子的緞料是涇娘所沒見的金黃色。
天……天啊!一顆心瞬間沉澱至谷底,她難以置信地瞧向四周,驀地無力閉住眼,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慌罩住她。
「你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你是誰。」她搖頭,在男子口唇剛動時甩出。男子寬容一笑,打個眼角制止旁邊正待呼喝的宮奴,一對利眼放肆地將她的美麗飽賞個夠。
「原來是個不解世事的丫頭!」男子怕驚動似的說,臉上的神情卻滿意極了——神仙的容顏只有配上不染人間煙火的心性,才是最完美的組合,不是嗎?
涇娘已無力應對男子極端的自以為是。
男子伸出手,但她卻縮入床里。
「朕……我叫楊龑,是我救了你。」男子溫柔說,毫不理會近侍驚訝的兩眼球快月兌落的危險。
救?涇娘這才知道他便是趁亂擄走她的那個人。小心地盯住他,「我想回家,可以嗎?」涇娘說,既然他拿準了她的單純天真,那她就不客氣地領受了。
「這里會是你的家,此外你已沒別的家了。」他已打定要佔有她。
涇娘神色微變,一不留神教他握住手,再也甩不開。
「林中小舟一眼,你已成為我心目中的仙子,但你卻消失了;你應該是我的人,那一眼邂逅之後,我用一個笨極的守株待兔的法子,果然讓我等到了——這是上天的安排,因而你將會是朕的妃子,我的女人!」
除了口呆目瞪之外,涇娘未能做出別的反應。
此後的時間,涇娘傻眼地看著她的寢室在最短的時間內搬入許多珍玩玉器飾、精致繡品,凡是能賄賂女人心的東西,楊龑全搬了來,以博取她的歡心。
她看得出楊龑對她的驚艷與認定,這使她害怕,所幸她胸口傷痂裂開,一時間難以讓他對她做出什麼越軌的行為,也得以讓她稍稍有喘息的余暇。但是傷好了呢?這個楊龑如此強勢霸道,每每她欲表明身份都讓他忽過,讓她真個有口難開,再這麼下去,她將怎麼辦?
算算時間,這會兒是早朝時刻,那麼爹知道她陷在宮里了嗎?他一定是憂心如焚了吧?如果爹知道楊龑的意圖他會怎樣做?會……便如抗旨劫她那般不顧一切嗎?
心底有疑問,卻只能成為懸疑,爹並非那種能為美人舍棄一切的男人,對于極是淡薄。而她也知爹對她是不同的,但這樣的「不同」究竟深刻到何種程度,正是她不安之所在。
微閉住眼,眼里余光卻把一宮女鬼祟的行為全收入眼中,驀地一動。接著那宮女端一碗藥汁過來,輕搖著她道︰「小姐,御醫所開的藥已煎好,趁著溫熱喝下吧。」
涇娘睜開眼,毫不困難地便從宮女閃爍的眸心看出了一抹因做壞事而驚慌膽怯的張慌,輕輕一笑,並不作語,只望著她。
「小姐,您身子虛弱,這碗藥對您可大有裨益。」說罷掩飾眼里的閃爍,伸手要伺候她吃藥。
「就我所知,一碗下了劇毒的藥汁喝下不僅對身子毫無裨益,藥物發作之時,可是無藥可救。」
那宮女「鏘」的一聲將手中藥碗摔個粉碎,臉色大變地跪地連連求饒︰「小姐,奴婢是受人支使,身不由己啊!小姐請饒命呀……」
「好了,你起來吧。」涇娘瞧她在地上泣號得夠了,開口道︰「如果你想活命,須按我的話去做。」
那宮女嚇得膽都破了,軟著身子在地上瑟瑟發抖一會,才覺涇娘的話似乎為真,狐狐疑疑地起身。
涇娘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交給那宮女,「把這個香囊交到殷晝渭爵爺的府邸,記住,別給皇上發現,行事切莫像方才那般莽失了。」但願呀,爹得到這個香囊得知一切後會想法子營救她……
***
那宮女成事不足,涇娘當天晚上就知道了。
楊龑怒氣沖沖地走人了來,讓人將那宮女處以極刑。
「任何人想把你從聯身邊帶走,朕都不會允許!」他鉗緊了她逃不開的手臂,慍惱里有絲警告意味。
涇娘便知道了,以那宮女敗事有余的辦事能力,已經給宮里的眼線發現。
「馮妃指使宮女在你藥里下毒,這個朕自會嚴懲,你是朕的,這點你應該明白!你該乖乖地呆在朕的身邊!」他說罷,便迫著她的身子貼向他,一張唇就要附下去。
涇娘大驚失色,眼見他的唇就要湊上來,不知打哪來的一股力氣猛地將他推開,縮身逃入里面。
「你是一個君主,我知道;你該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我可是右都御史兵部尚書的女兒啊,你也曾親筆將我御點給馮太師之子,且別說你故意對我爹隱瞞我的行蹤,以君臣之仗,皇上有意沾染臣下之妻,于理不容!」
楊龑呆愣于不食人煙的女子居然進出這大堆犀利的話,因而一時也沒想到計較。一怔過後,反產生一股更勢在必得的狂烈。
「馮仲康已死,御點賜婚一事,你爹亦不再承認,朕亦可立時召告天下此事再做不準!你應該是朕的女人,老天將你送至朕的身邊,你豈能不從?再說,萬千寵愛,榮華富貴,朕都可以給你。你瞧這滿室的賞賜,封妃封後的榮寵,可是天下女子所夢寐不到!你怪朕不該向你爹隱瞞你,好,朕就派人通知你爹,但朕絕對不會讓你離開朕的身邊!」
涇娘張大眼,見他身子漸迫近,她亦步縮向里。「難道皇上听得不明白嗎?民女要回家啊!你別過來!你不應胡來的!就算你不承受曾御點賜婚的事實,你也應知道,我可是堂堂當朝一品之女,你應當給我于情于理的敬重!而不是這般偷偷模模地輕薄民女,妨你君王之風!」
她倒懂得壓他。但他僅于眉尖一挑,證明他的無動于衷,究竟是一個掠奪慣了的人。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既知朕便是當今聖上,要一個臣女可有何不符禮化?」說罷,整個身子就要撲過去,涇娘絕望之中拔下頭戴的金釵抵住自個咽喉。
「別過來,你若強迫于我,民女立刻便死!」
楊龑滿腔的頓時教驚怒給駭住,一時間臉色大變,但也定下了身形,出口勸慰,可涇娘決然不為所動,正自相峙不下,旁邊所站的老太監見機,傾身在楊龔耳邊說了幾句,楊龑緊皺的眉頭松了松,不舍地看了涇娘一眼。
「你別沖動,你想回府,朕便遂了你,你把那釵兒放下可好?」
涇娘盯著他,並不知他玩什麼把戲,但剛微松手中釵,見他又想走近,立刻又警戒起來。
「別過來!君無戲言,皇上所答應民女之事,可別反悔!」她說出這許多擠兌無禮的話,但楊龑竟忍下了。
「這是當然!朕定會如數依了你,你別生氣,可別失手傷了自己啊!」
當楊龑眼帶隱忍與征服走開了,強撐的涇娘終于軟倒了下來,她模著利釵,想對自己的勝利笑笑,沒想到眼淚也一滴滴沿著美麗的臉淌下。
爹的那一腔矛盾的愛看起來還是那麼可遇而不可求,而老天爺這麼對她,也未嘗不公啊……
***
她不是一個賭徒,也早已消失了賭贏的籌碼,不想再賭多一次。
軟轎在行,楊龑如她所願地送她回府,但她可不認為他便能以此罷休了,畢竟一個君王有權向下縱使他的權威,對于想達到的事,不會有太多的困難,所以他該很快有行動才是。
但他會怎樣做呢?
擰絞著手,焦慮的心突打了個寒戰。
如果這轎在半途遇盜了,她又平空消失了,失蹤在楊龑的眼皮之下,是否會好一點?隱約看到前後大眾的騶從,心中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這根本是不可能啊——便如印證她的自斥般,轎子一頓,她的心也隨之擱下,下沉。
到府了。
她力持鎮定的心開始無所適從,離開了涇渭樓,從大內皇宮茫然未卜地走了這一遭,其中有一種驚恐有一種驚嚇,使得懷有的平常心也開始嗟怨天意弄人,時時在嘲諷她一腔從外看來的「戀父情懷」是一片痴心妄想。
涇娘常認為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命運。她與爹有相偕的可能嗎?會是她與爹這般的性格所能操縱的嗎?一個未知的宿命將會演變成如何呢?
她喜歡爹,這已是定數,但爹呢?懷著敢愛又不敢要的心欺騙著自己,從「父女」的關系上正大光明地付出源源不絕的關愛,但同時也在對她施以殘忍的推離,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尚且能認清自己的心態,為什麼他便抵死不承認一腔早已遺落在她身上的心呢?
這便是性格嗎?郁囿于心結,自認會給對方最好的,卻弄得對方如此疲憊,自己也鑽入了死胡同,不得善了,這會是爹選擇的嗎?
心中泛生寒意。她不是個會向現實低頭的人,在愛情這扇從未跨越過的門前,她遲疑卻決定傾巢而出。她下決心要與爹作心的對峙,一點一滴消彌爹心中的堅冰,怕的是,老天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了。
匆遽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爹來了!他過得可好?可曾為她心急如焚?她的眼緊盯著垂簾,期待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其揭開,抱她月兌離這牢桎;期待那張望斷了秋水的臉孔沾染著思念她的顏色,一了相思之苦!
人影便停于簾前,卻遲未見那雙她期待的手。
眼里有淚霧漸成,止不住要宣泄出來,這令她心驚,強迫吞回自己的軟弱,勇敢地撥開轎簾,想以美好的形象出現。但頭未鑽出轎門,心中升起的那一絲剛強仍是教思念擊垮了。
猶豫停放在半空的手,遲疑的身影……不是爹是誰?
他更形清 了!糾結的眉心,深沉的眼,緊抿的薄唇。他挺拔的軀干套著一襲素色長袍,並不陰晦的顏色卻還是讓他整個人看來灰敗陰黯。
淚仍是順暢地流了下來。
「爹。」出口的輕喚揮斷了痴然的凝睇。
似在一震過後才記得了回應,他恢復了他早先該做的一—伸手將她扶出。
「這兩天苦了你!」
輕寫淡描的一句,雖有深情佐之,但他更深更沉的表情卻讓她一顆心沉至谷底。
爹向來不會是個搞不清狀況的人,他的沉默只說明一件事,他已在開始思考出讓她的可能了!這無疑已將她半打入地獄。
揚起澀澀的笑,手伸入他等待的掌心,熱切的心驀地冷卻,教她也一同沉默起來……
***
涇娘回府,但有的人顯然不會因此而好過一些。
隨著護送涇娘的老太監意味深長地宣布皇上為示恩寵,將擺駕于殷府小住幾天並頻頻地向殷晝渭疊聲道喜後,除了她的心月復,燕柰成了整個殷府的公敵。
因為所有人都明白,楊龑之所以臨時駕臨,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實很明了,楊龑的目的在于涇娘。他要殷晝渭親手呈獻自己的女兒——如果他識相的話。
入殷府雖然不過數天,但她亦輕易得知殷涇娘雖局限于小樓之上,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有辦法得到全府主僕的瘋狂溺寵。雖然殷府不過廖廖數人,但她發現能入住殷府的決不是什麼軟角色,單是一個端茶送水的僕人,便是曾經縱橫江湖的嗜血殺手,更別提什麼大管家等等了,想來惟一的例外,便是殷涇娘身邊的那個啾兒了!
曾經對殷晝渭的輕視,因終漸了解的加深而完全收斂,甚至怕起這樣一個人來了!她見識過他的無情,那個男人大概只除了那個來得怪異的女兒外,再無心無肝可言了吧?
偏偏,她惹到的是他視逾生命的女兒。
幾乎在得知涇娘被迎入宮那一刻,所有人都料到了涇娘的命運,傾城的名花誰能不愛?更別說這朵名花還擁有那麼多教人移不開眼的特質了!
從應有的良知來講,楊龑的掠奪無疑是對涇娘的一大傷害;以一個心有妒意的女人的身份來講,她發現自己竟在幸災樂禍;而以一個大燕後人的身份而言,她更有理由將她推入楊龑懷中,利用她的美色成為她大燕復國的一枚棋子!
她知道自己很無情,也不需要有什麼多余的憐憫!
「公主,老臣怕這事很難,畢竟殷涇娘的入宮,也因我們而起。」
「說服他。」燕柰篤定地說出這三字。
天氣已經漸熱,但她兀披著一件連身斗篷遮住了頭身——原因無他,殷晝渭在聞知女兒的失蹤大半因她而起後,他在嚴三復的苦苦哀求中無情地一削教她的容貌毀去大半。
「楊龑明日將會到殷府,到時在府內伺機殺了楊龑,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想讓楊龑放低警覺,少不了涇娘的出面。」
「不錯。皇姐說得對。左丞相無論如何都得說服殷晝渭。」
傲慢的聲音傳來,頓時教嚴三復錯愕了神色。
「太子殿下?您到了?」
這下,所有的人就將齊集殷府了!
一場生死興衰戰斗,將在此展開——
***
豈將一女輕天下!
「爺,這是天意!你可以殺了我,但有些話屬下不得不說!您可慎重考慮了嗎?楊龑之所以來府上,完全是為了小姐,這也正是爺您起事一直所欠缺的良機呀!趁著楊美為美色迷昏了頭之時動手除掉他,總好過發兵硬踫硬!如此一來,不僅整個皇城百姓,宮內禁軍,連隼軍也可以保住許多兄弟啊……」
是啊!是啊!這些他哪里有不懂的道理?但要他出讓的是他的女兒,那個擱在心口珍愛得心都揪痛了的女子啊!他該舍誰取誰,實在難啊!
外面突傳來了聲響,他扭曲的臉出現了難以隱藏的痛。
「小姐請留步,爺並不在房中。」
「哦?」溫雅如一的聲音,卻隱藏不了其中失望的情態,讓他的負疚傾巢而出。
「嚴師父,我爹又不在了嗎?」
「是。」雖在府中謀事多年,但傳言中的女子還是第一次見到,忍不住兩眼一亮。
只可惜是在這樣的情勢下見面……
淡瞄輕掃了一眼,再愚笨的人都知曉爹在回避她。
苦笑上唇,按捺胸中燃起的一股怨懟,生平第一次對爹生氣。
緘然而去。
涇娘走後,遠遠站住的兩個若有所思的人開口。
「換作是你,皇弟舍得這般的美人兒嗎?」燕柰睥睨皇弟乍見美人晶灼的眼。
「舍得。但我會心痛一輩子。」燕棣回神,迎向他皇姐不以為然的神色。
她從鼻孔噴出口冷氣,「一看到美人,皇弟,你和別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子。」
「謝謝。」燕棣皮肉笑得輕顫,「你我同為骨肉,本王臉上的表情,皇姐,您也常有的。」
***
淡淡的黑影,在夜中移動。
黑影很縴細,夜色並不能掩飾她所攜的小小包袱,顯然是有人要夤夜出走或是「逃」了。
由月亭轉人林苑小徑,再經由種植許多柳樹的小徑通向內牆洞門,不多遠處,便是府中後門。
目標直指後門。
她走得相當緩慢,輕盈的步履一點兒不見慌張,讓不明所以的人以為她是在緩步觀花哩。
黑影朝洞門移近。
月兒害羞地只露半邊臉頰,就像矜持的大家閨秀透過羅扇的眼眸余光;星兒卻成群地出來作祟,一閃一爍仿若惡作劇似的眨著眼。這一絲月加上點點繁星使天空熱鬧得近于熙攘,相比之下地下人間卻顯得一片死寂可怕,會讓夜游的人認為天地間有層彌天漫地的網,朝黑暗攏緊收縮。她便是那個撒網人。
毫不遲疑地邁人洞門,卻撞入了一具結實健壯的軀體間。
沒有驚愕出口的低呼,便似黑暗中撞入這麼個人乃天經地義般。兩條人影分開,但她的手卻教人握住,就這麼深深切切地對看。
按雜的聲音在夜中嘆息般地。向起︰「涇娘,你要去哪里呢?」
「爹說呢?」生平第一次對他忤逆不桀,她揚揚手中的包裹。
手掌的力道猛地松了松,他盯著女兒有所計謀的臉,忽然有種上當的感覺。
一只柔荑反扣住那只來不及松開的大掌,笑得不容逃避,「爹,你終于出現了。」
***
小樓,靜。
黯淡的黑顏色中,閣樓上一燈如星如豆,他倆誰也沒刻意挑明它,讓地上兩條拉得長長的影子只露出隱約斑駁的輪廓。
茶還見溫,斜斟一杯獻上,發現他的那對似炯然似黯淡的眼仍在似有若無地凝睇著她。
「爹一直對涇娘避而不見。」淡淡地陳述事實。
「我……」無話可說。
「明天便是楊龑來府的日子,爹就這般逃避下去麼?」
他的眼光在她的咄咄視線中退縮了,煩躁地接過茶杯狂呷一口,但受難的心卻不因此而得到滋潤。
他回以緘默,所以她的聲音也微地提高了。
「統領千軍萬馬,麇戰殺亂,乃至朝中的爭權奪勢,借刀殺人,爹從未眨眼過,卻為什麼不能分一點鎮定果斷給涇娘?爹究竟將涇娘置于何地呢?」
「你是我的女兒。」他回得無力。
「涇娘並非你的女兒!」揚起的聲音輕易將他睹住,使他猛然間瞪開了眼,觸電般直起了身,又是氣虛又是不敢置信,「你……胡說什麼!」
「難道爹還想瞞下去嗎?」她泛起難看的笑,淡黑中她的眼有閃光出現,她凝睇著他,放懷了,淚水給他瞧見。
他表情震動。
「知道嗎?涇娘一直在等呀!原以為不會有這麼一天了,但你的迍邅卻讓我不得不放開矜持打破這僵局。」
她努力將淚花沉澱,因為這會影響她的進一步闡述,他的一只手抬起想為她拭去那礙眼的淚花兒,卻教她避開。
「自從懂事,睜開眼身邊圍繞的都是一個你,五歲以前,相偕走過的是草莽浪蕩的日子,生活很潦倒,但你卻只手領著我挨過了。這段日子,無論是上山砍柴,下海捕魚,卑賤的埠頭苦力你都做過,還要包容著我有時的任性,哄我,逗我;有好吃的留給我,好玩的拿給我。當時涇娘的身子骨並不好,最嚴重的一次我高燒昏迷了兩天兩夜,城里有名的大夫全都來過,卻個個束手無策,為了請那個脾氣怪僻的老神醫為我診治,你硬生生挨了他三掌力足開碑的重拳,最後涇娘病好了,你卻形容槁枯地過了三月;入朝以後,日子不再清苦,但你卻更忙碌了起來,通常是入了夜才難得見一次。你怕涇娘有什麼危險而將我保護得滴水不露,有風,你先為我擋去;有雨,你先替我遮去。女子不能有才,但你怕我悶著了,大破俗例,請西席教我讀書、識字。我所想到的事,求無不應,這些,涇娘都是印在心里的。
「乃至及長,你更是悉心照料,但是,漸漸地,情況便發生不同了,你所醞釀的一切漸漸地走向最後,你處心積慮地要造反,要起事,沒人可以攔得住你,所以,所有問題便緊跟而來了。我感激老天給了我的好容貌與難得的聰穎,這讓我更有追求所求的能力。涇娘常暗自反問,十七年來的相知相隨,雖然許多話未出口,但爹緣何卻不懂?你寵我溺我,能給的你向來全不保留。殊不知,你在付出的同時,也正以一種不願承認的暖昧在折磨涇娘啊……」她微咽了一聲,盯住了他,「現在涇娘只想問一句,明天你真的要將涇娘當禮物般獻給楊龑?」
答案其實已經明了,他張著口卻難以成言,只乞求地望著她。
她後退一步,震憾他沒出口一點挽留。
「你應當明白爹的苦衷……」
「不,我不明白!」她情緒大動,「為了隼軍,為了我已死的親生爹娘,你有必要將兩人逼到這種兩難的地步嗎?」
他的表情一下子給駭住,難以置信地指著她,顫不成聲︰「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十七年了,這個秘密除了當年隼軍的幾個未亡人之外,其他人根本無法得知,他以為永遠也沒有揭開的一天。
她澀澀地笑了︰「爹難道忘了俞媽了嗎?」
他驀地明了,一生的風雨,十三歲的大變,一時間全襲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