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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感覺你最好 第五章

何堯天循址來到小店前,禮貌地詢問︰

「請問這兒是不是有位晏星雲小姐?……」

偉如循聲從鍋爐前站起,轉過身來。

一時,兩個人當場有如泥雕石塑般都呆住了!

何堯天忍不住滿心激動的叫喚︰

「小梅!」

小梅!這個在他記憶深處回蕩了廿年的名字終于呼喚出口了!多少年的魂縈夢系,如今相思的人兒重現,反而教他不能置信,恍如在夢中。

一個他以為早已死去多年的人,現在卻好端端的站在他眼前,怎不令他又驚又喜呢!

而晏偉如的反應卻只是冷冷的轉開頭,說︰「先生,恐怕你認錯人了。」

堯天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一步。「我不可能認錯人,不可能!我日日夜夜都惦記著你。小梅!你想想,再想想,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健忘,你一定記得我的。」

「何先生,你請回吧!」她安靜地掉過頭,故意以背對著他。「我們還要做生意,這里不是您這種大人物來的地方。」

她的冷漠教他難過。他不明白,她為何這樣拒他于千里之外。「小梅,你明明認得我,為什麼還要故意——我是堯天,你總該記得……」

「請不要再叫我小梅,過去那個小梅早就死了。」她淡漠地望著他,第一次沒有回避面對他的事實。「曾小梅已經不存在了,我是晏偉如,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為什麼這樣?我盼了廿年,整整廿年,真料不到……」重聚使他恍如置身夢中。「我早該想到的,是不是?早該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長得那麼相像的人,我真遲鈍,如果我早點來……」他情不自禁,高興地笑了起來。

她卻澆了他一頭冷水。「你錯了,何先生,我們晏家人跟你毫無關系,更不會有任何牽扯,我們也沒有必要再見面,請你回去,以後也不要再來,請不要打擾我們母女的平靜。」

偉如不懂,她為什麼對他有這麼大的恨意和冷漠?這絕非是他所設想的重逢場面啊!「小梅,請你听我說,不管有什麼誤會……」

「沒什麼好說的,過去的已經過去;我只求你不要再出現,不要來干擾我們一家人的生活。」

「小梅,我等了你廿年,你為什麼要這樣拒絕我?你不知道我這些年來是怎麼過的……」

「你卻看得到我們是怎麼過的,拜你所賜,真是感激不盡啊!」她厲聲說道。「何先生,你如果還有一點點良心,請放過我們,不要再來糾纏……」

他抓住她的語病。「我們?難道你指的是還有星雲和星隻?」一個念頭在他腦海里迅速成形。

偉如全身一顫,戒憊似地望著他。「你怎麼知道星隻?」

「星雲提過,她喜歡提起家人。」堯天唇邊泛起一絲笑容,有苦澀、有歡喜,百味雜陳。「時間過得真快,竟然一眨眼就廿年了,如果不是偶然認識了星雲——她廿歲,廿年,小梅,難道星雲她們姐妹是——」他急迫地望著她,毫不放松。

「不是!」晏偉如大叫,終于失去最後一絲自持和鎮定。「她們不是你的孩子!她們是我的女兒,我的!你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還要出現!我們已經躲得遠遠,躲了整整廿年,你為什麼還不罷休!還不肯放過我們……」她崩潰地癱在凳子上。

「小梅,你听我說,我從沒有……」堯天要去拉她,試圖使她冷靜。

她卻甩開他的手,不願他來踫觸。「你走!我求求你走好嗎?」

「小梅,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廿年,你不知道……」

「你走!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出現!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我不認識你,請你走!你走!走啊……」

他在她歇斯底里的情緒下暫時屈服了,但也只能無言地望著她。

他心里有太多的酸楚,和無限的惆悵。

雖廿年不曾相見,然而面對這個蒼白的枯瘦女人,他仍可以確定她是他日夜思念的小梅。

盡避歲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臉上、身上留下痕跡,他還是認得她,一眼就認得她,知道是她。小梅是他今生今世的最愛,他怎可能錯認?怎可能遺忘?

然而他在她眼中讀到的只有——恨?她恨他?為什麼?

「我還會再來的。」他深深望著她固執的背影。那背影的消瘦令他心疼。這些年來她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沒能陪她,全是他的過錯。「我找了你廿年,好不容易才終于找到你,我不會放棄的。」

???

星雲照例來到別墅,卻發現何堯天整晚都坐立不安,要不就古怪地打量她,再不就是出神地將視線停駐在她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卻又對她說的話心在不焉。她終于忍不住,合上雜志,開口問︰

「何叔,如果你今天有其他的事忙,或許我早點回去會比較好。」

他連忙制止她︰「不,我沒有其他事情,你在這里,很好,真的很好!」

星雲關切地問︰「您好像不太對勁,那里不舒服嗎?」

「我沒事,只是踫到一些情況,很難處理。」

她釋懷了。「是生意上的問題讓你煩惱嗎?」

「沒什麼重要的。」他不敢直接跟她說——是你、你們讓我「煩惱」。自從重遇小梅以來,堯天的心緒沒有一刻平靜過,感情的波濤在他心頭翻攪,他簡直快發狂了!一想到星雲可能是他與小梅的女兒——還有星隻,要他怎能按捺住那份激動和狂喜?

「星雲,有個問題,我想——」

「你想問我什麼?直說無妨。」星雲微微一笑。他今天確實有點反常,連說話都語無倫次、顛三倒四的,這在一向沉穩自信的何堯天來說是未曾有過的事。

她的話給了他冒險的勇氣。「星雲,你想念過你父親嗎?如果他——」

她笑了。「我還以為是什麼問題呢!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星雲開玩笑道︰「你不會是想要我認你做干爸吧?」

「我不要當什麼干爸,我就是你真正的爸爸。」何堯天以為這句話只是在他心里喊著,實際上他卻已不經大腦的沖口而出了。

星雲滿臉訝異的神情,說︰「什麼意思?」

「星雲,我就是你父親。」堯天再也忍不住。他緊緊看著她,觀察她的反應。「你可以回去問你媽媽——」星雲的反應安靜得可怕,許久之後她開口了。

「這是什麼玩笑?何叔,你是在開玩笑的,對不?」她的臉緊繃,握著拳,整個身子如緊繃的弓。

他只能迎視她,緩緩地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神剎那間轉為狂亂,教他心驚肉跳。這是他最擔心見到的反應。

「你為什麼要騙我?」

堯天試著抓住她。「星雲,你听我說……」

「不要踫我!」她連連退後。「我會去問我媽,她不會這樣騙我!」

星雲連跑帶跌地奔出別墅,沖入黑夜。

當她回到家里,母親和星隻正在看電視。她開門見山就問話︰「媽,你告訴我,我們的爸爸到底是誰?為什麼何先生會……」

一看到女兒的臉色,偉如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何堯天終究還是說了。她原本想阻止星雲出門的,卻想不出適合的理由,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偉如悲哀地說︰「你知道了?」

星雲真不願相信母親給她的回答。「不,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怎麼會——」

「是真的。我一直不希望揭穿真相,然而到底還是——瞞不住。」

「我不相信!你不是告訴我們,爸爸早就死了,我一直這樣以為。」星雲寧可相信父親已不在人世,也不願接受何堯天突然成為她親生父親的事實。這又是為了什麼?這矛盾的心理,她還無暇去細想。

一直緘默著的星隻卻開口了。「爸爸並沒有死,他是不要我們了,我知道。」她看著母親與姐姐。「我曾在無意間听見媽和杜叔談的話。」

星雲去搖她的手臂。「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有差別嗎?」星隻感到奇怪地說︰「如果他不想要我們,他是生是死,意義不都相同嗎?他不在我們身邊都廿年了。爸爸這個名詞早就被抽空了,我們只有媽媽,不是嗎?」

那一刻,星隻成熟冷靜的神情看來宛如長大成熟許多。

「小隻!」偉如喊道。她心中思緒翻涌,卻找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對兩個女兒說,不論是解釋、安慰或說明。

「我也知道,現實就是現實,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星雲喃喃自語。

在知道了這件事實之後,她將如何、要如何面對他呢?而他們的關系——再也不會跟以前一樣了,再也找不回來了。然而母親與妹妹又要怎麼去面對這個人?她們能接受這個人嗎?星雲憂心的想著。

「他昨天下午來過了。」偉如低著頭,說︰「我只求他不要再出現,不要再來打擾我們平靜、平凡的生活。」

「事情不會就此終止的,你們都知道,是不是?」星隻環顧每個人。「戲才剛開演,往後還有下文呢!只是有一點不公平,你們都見過那位何先生,而我連他是什麼樣子,一點概念都沒有呢!」

???

「我還要買隻果。」星隻扯著常寬的袖子,擠過夜市人潮,到水果攤上揀了袋五爪隻果。

常寬今天總算見識到什麼叫大胃王,和她逛了短短一條街,這小女生見一樣愛一樣,吃了炒米粉、腸子湯、瘦肉粥,又叫了面線和潤餅,還意猶未盡地買了半打裝的拐杖棒棒糖,而現在又看上心愛的隻果,拿出最中意的一顆在T恤上抹了抹,津津有味地咬了起來。

「我真是服了你,你這麼會吃,怎麼還這麼瘦?」她那扁扁的小肚皮根本看不出飽餐的跡象,真不曉得剛剛那堆食物到那里去了。

「天生麗質啊!」她得意地笑。「吃不胖有什麼辦法?我也想要點肉,豐滿些多性感!可是不知道那些東西吃到那兒去了,我就算三餐拿巧克力當主食,也重不了幾磅。」

「美容健身中心應該找你去拍廣告,不知會有多少人羨慕你。」

「健康就是福,胖瘦沒那麼重要。骨感也滿好的,另一種性感哦!你覺不覺得?」

「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很欣賞自己嘍?」常寬揉揉她原本就被風吹亂的短發,星隻跳著、笑著躲開。奇怪,跟她在一起,他的話就變得特別多。從前他可以一個人悶上一天都不吭聲,現在只要有星隻在,話匣子一開就滔滔不絕,要關上還很費力呢!

「每個人都應該欣賞自己,不是嗎?如果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還該喜歡誰?又有誰會來喜歡你呢?」她理直氣壯地。大多時候,她是很有主見、自信滿滿的。「這隻果真香,你要不要來一顆?」

「我不吃隻果,有異味。」

她一副怪他不懂珍惜美食是天大罪惡的表情。「不吃隻果,你的人生一定無味、無香、無樂趣。這可是我的命根子,一天都少不了它,不吃的話,連覺都睡不著。」

「我看你的隻果臉就是這樣吃出來的。」

「那愛吃苦瓜的人不也吃成苦瓜臉?可見你的推論沒有根據,不能成立。」

「那你的意思是說……」

星隻伸伸舌頭,自己笑得好開心。「老話嘛,天生麗質嘍!」

小街上人擠人,他們一度還被沖散,星隻踮腳尖張望,一下子就看到他站在街的另一邊,她叫他的名字,常寬即排開人群走過來。

「你不要亂走,我會找不到你,」她咬下最後一塊果肉,舌忝舌忝指上的甜汁。「而且這麼大的人還當失散小童,傳出去很丟臉。」

「我沒亂走,我買了東西,給你的。」他將她拉到一邊。

星隻迫不及待地去掰他的手掌,那是一條紅綠格紋的流蘇發帶,顏色十分好看。

「我頭發這麼短,綁這個不好看。」她遺憾得不得了。

「誰說不好看?」常寬將她扳過去,斜扎起一束頭發,笨笨地打了個蝴蝶結。星隻也很乖地動也不動,一手提著糖和隻果,一手捏著果核,像個等著被媽媽整理好頭發上學去的女女圭女圭。活像個過動兒的她,難得有這麼安靜的時候。

星隻就著烤香腸小販摩托貨車的後照鏡左右照個不停,感到很滿意。「美得很吧?我發現天生麗質真的很重要,怎麼裝扮都好看。」

常寬還沒罵她臭美,她已拋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溜開了。

常寬趁隙抓住她的手。

星隻觸電般急急地掙開他的手,她不看他,只是紅了臉噘嘴道︰

「你以為送我個小禮物就有權吃我豆腐嗎?」

「誰告訴你這是吃豆腐?」

「起碼你沒征求我的同意。」

原來這位小泵娘有這麼傳統的一面。「我不知道這樣還得征求同意。」

星隻瞟他一眼,跺跺腳。「你這人好死腦筋。」

「你滿拽的哦。」

「才不!我很友善。」

「是啊!拒人千里之外是友善的表現。」

「臭屁鬼!」她賭氣般抓起他的大手,將自己的手塞進去。「誰怕誰?」常寬笑了。他感覺手心中那柔軟的小手正悄悄、柔柔地伸展,很自然地讓他握著。

誰怕誰!在感情面前,誰都拽不起來。

???

「你還是告訴星雲了?」

「我忍不住。知道她是我的女兒,我怎麼可能還裝作若無其事的跟她聊天?」

「我沒有承認她跟你有什麼關系。」偉如淡淡地說。

堯天不禁懇求似地望著她。「小梅,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態度對我」難道當年的情分,你都忘記了?」

「不要提當年,你我之間無過去可言,我只求你不要再出現,還給我們平靜的生活,不要再制造無謂的干擾。」

「干擾?」堯天苦笑。「我對你們而言已成了‘干擾’嗎?小梅,不管其中有過什麼誤會,請你不要太快拒絕我,念在幾十年的恩情上,讓我們好好談談,最起碼……」

「恩情?有何恩情可言?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我只求你離開,不要再出現。」

「小梅!」

「小梅已經死了!當年那個痴情的曾小梅早已死了,我是晏偉如,請你搞清楚,不要錯認。」偉如轉過身堅決地望著他。「你我之間早就恩斷情絕,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再提恩情兩字,你擔不起。當初你既然無情地拋棄這份感情,現在有什麼資格要求發言!」

「我從沒有放棄過要爭取苞你在一起。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約定一個月的時候相見……」

「是你背信忘約了,你說要回家爭取案母同意,怎麼不說是回家探視病中的妻子——」提起往事,一幕幕椎心刺骨,那是藏匿在她心深處最深的痛。「你真狠啊!何堯天,你夠殘忍的,你敢在我面前承諾、許願,怎麼就從不敢向我承認你在家里有個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不敢。你可以怪我懦弱,可是我真的不敢,只為怕失去你,越到後來越矛盾,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小霜是我父母所挑選的媳婦,我卻從沒有愛過她;直到遇見你,我更明白自己過不了那種無愛的生活,再也忍受不了那種無愛的婚姻。」

「謊話!你大可以自圓其說,但別指望我會相信你。」偉如不願相信他。

「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回家,是決心要結束那段婚姻關系,我跟家里抗爭,天天跟我爸媽理論;又面對小霜的歇欺底里,以自殺要脅,到後來的冷戰,我沒有屈服,更沒放棄過。」

「事實是你一去不回,兩個月……」

「我父親先是軟禁我,隔斷我所有對外的聯絡,後來我發燒大病了三個月,簡直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

「你至少可以給我一點消息……」

「剛開始我只想盡快處理完事情,再回去告訴你好消息,到後來,情況已完全不是我能控制。」

「可是你到底欺騙了我,我曾經百分之百的信任你……」

「對不起,我知道我犯了大錯,可是請體諒我的出發點全是為了愛你。我從來沒有想要辜負你,從來沒有過。」

「然而傷害還是造成了,不是嗎?」偉如緊抓著攤子邊緣。她的唇邊泛起苦楚的微笑,眼淚卻在心里淌。「你知道我去找過你嗎?」

堯天大大驚動。「沒有人告訴我……」

「我到了你家,被擋在門外三天,最後是你母親和盛氣凌人的太太出面用支票打發我走。我想她們打听過我,在她們眼里,我不過是個只看得進錢的煙花女,根本不屑一顧,你可知道那時我有多——試問那時你在那里?你在那里?」

偉如一番沉痛陳訴听得堯天冷汁涔涔。他想像得到當時她所受到的委屈,想像得到母親與小霜會給予她多不留情的羞辱。只恨他當時病得無知無覺,不省人事,沒能保護她免受傷害,免于後來所發生的連串悲劇。

「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眼光充滿祈求,也含藏了多年的渴盼、悔恨與摯烈情愛。「當我再回到我們的家,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了,見到的卻只是一片廢墟,整排屋子已化為灰爐,人事全改,我連想找個人問都無從找起;後來才知道那里發生大火,連夜燒個精光,死了廿幾個人,尸體全成焦塊,因為無法辯認,只得全埋在一起,你不知道,我當時幾乎瘋了……」

「你以為我死了?」她問。

「這是唯一的答案,他們說火勢那麼旺,不可能有人幸免。」

「我不知道有場大火。」偉如低語。「我後來沒再回那里去,那幢屋子對我而言只是充滿欺騙與痛苦的回憶;我沒收你家給我的那筆錢,她們給我的侮辱夠多了,我不會連自己都來侮辱自己。」她靜下來。「燒了也好,把那些不堪的記憶燒光,或許少些牽念。」

他為之戰栗。「謝天謝地,你沒有留在那里,老天有眼,讓我們還有相遇的一天,我們的緣分還沒有完結……」

「過去的都過去了,還要提它干什麼?錯的已經錯了,不可能再挽回,你還想干什麼」」她深深望著他。

還想做什麼呢?還能做什麼?時光飛逝,往事已矣,再回首也已枉然。

她承截的,他可明了?

何堯天輕輕抬起她的手,貼向自己的面頰,期盼用這個動作向她表達他的渴慕期盼,還有更多的狂喜與珍惜。

那只緊貼著他的手堅實溫暖,卻滿是硬繭和傷疤;他不由心生憐惜。這些年來她一定吃了不少苦,都是他不好,虧欠了她。他要怎麼做才能彌補這些過錯呢?

「你怎麼會改名呢?」

「晏是我的本姓,我把在舞廳工作得來的十萬塊交給養父母之後,就決心跟他們斷絕關系,也忘記曾小梅和與這名字相關的一切,包括回憶,包括痛苦——」

「也包括我嗎?」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是,包括你。你就像是我體內壞死的一個毒瘤,日日流膿發腫、發痛,我想連根割除,但還是做不到!我說不出有多恨你,氣你的隱瞞和負心,更恨我自己不爭氣……」

「後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一個人孤苦伶丁挺著肚子去投靠一個遠房表親,一位老叔叔,可是他不久之後也去世了。」

「如果我早知你有身孕,說什麼也不會放你一個人留下。」

「那是在你走後我才發現的,我想等你回來再給你一個驚喜,誰知道——」

她已黯然無言。只能怪上天作弄,人雖有心,現實卻無情。又能怪誰呢?是命運造就了他們各自的人生。

「你已經肯承認星雲她們姐妹是我們兩個的骨肉了?」

偉如略略沉默了一下。「我沒否認過,但這並不代表什麼。」「不,你不知道,這對我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堯天的激動依舊。「還是你仍然怪我?不肯原諒我?」

偉如的眼光是復雜的。「現在說原不原諒有什麼意義?現實是人造成的,你以為一句道歉、一聲原諒就能抹掉所有的錯誤?」

「我不求你原諒,只希望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那怕我永遠補償不完……」他靠近她。

偉如下意識地避開了。「不可能了,你明明知道,已經過去的不可能再回來了,還需要補償什麼呢?你這是在強求,強求不可能的事。」

「你難道不肯原諒我?」他執著握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我們就不能讓過去成為過去,不要再追究錯誤嗎?我們現在的生活很平凡,很平靜,不希望有任何改變……」

偉如的眼角掃過站在門口的人影,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堯天也發現了異狀,轉過身來。

杜平輕咳一聲,顯得有些尷尬。「我來換燈泡。」

偉如輕聲地對著堯天,說︰「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談了。」

這動搖不了他的意念。「我明天再來。你早點休息,不要讓自己太勞累,好嗎?」最後他溫柔地輕捏了捏她的手,依戀不舍地放開。

???

「我只是剛好過來看看,不是故意打擾……」杜平尷尬地搓著手。

偉如在水龍頭底下搓洗抹布,擰吧,疊起。「沒事。上面的燈能亮了嗎?」

「行了,亮得很,晚上就能用。」他在那里磨蹭半天,把衛生竹筷倒出來又塞回去排整齊。「偉如,我冒昧問一聲,剛剛那位先生——是他嗎?」

偉如坦白地點了頭。

「我看他很有誠心的樣子,」他吐了口氣。「他怎麼找到你們的?」

「說來話長,都是巧合。」

「那他也曉得了星雲和星隻的事?」

「知道。」

「這樣,」杜平勉強地笑笑。「你打算怎樣呢?會言歸于好,再在一起嗎?」話出了口,他更責怪自己的笨嘴笨舌;說言歸于好實在奇怪,但他一時實在想不出別的形容詞來。「你說可能嗎?」偉如抹著桌子。「事情完全都不一樣了。」

「可是我看他——」

「阿杜,我知道你是好意關心我,不過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偉如轉身去招呼客人,開大爐火,下面,又開始忙了起來。

杜平默默地收起螺絲起子和廢棄的燈泡,回到店里去。

結束了嗎?他並不作如是想。

那個男人並非肯輕言放棄的人,在他身上有某種堅毅的魄力,一看就知道。他有一種高貴的風度,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人。

連偉如都是。廿年前初見她,即使她是那麼狼狽瘦弱,但她還是美,一個美麗得讓人不敢侵犯的女人。寡言沉默,堅韌地負起一切的生活磨難。這麼多年了,他習慣站在身旁默默看她,生活里互相照顧,實際上心里還是有著不可跨越的距離,來自他,也來自她。杜平無所冀望與強求,只要能照顧她們母女,他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那個男人的出現會為他們這廿年來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變化?偉如又會如何對待他?偉如心里是怎麼想的?不管怎樣,杜平心里都有了準備,他會繼續留在偉如身邊,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但也沒有人能夠再傷害她了。

???

「小雲,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嗎?」

所謂「出去」,她們心里都知道指的是什麼地方。

星雲盯著電視螢幕。「我不會去了,我不想再見到他。」

「打過電話了嗎?」

「不需要。我可以不要這份工作,這份薪水。媽,或許當初你應該強制我不要接受這個工作,那麼什麼也不會發生。總之我們和他——何先生是不會再有任何牽扯了。」

偉如沉默了許久。「他畢竟是你的長輩。」

「就是因為我知道了,才更不可能再去找他,連原來的和諧關系都做不到了。當初他既然選擇了放棄我們,狠心的把苦難丟給你一個人扛,現在又有什麼權利要求我們接納他?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他所應該得到的報應。」

何堯天與她在這段日子里建立起來的「友誼」太特別了,教她難以接受這突然的轉變。意外出現的生父,被棄廿年的事實,讓星雲只想和那個人隔得遠遠的,不要再面對他最好。

「當年全是一場陰錯陽差的誤會。」偉如說道。「他有他的無奈。」

「媽,你為什麼要幫他說話?不負責任就是不負責任,沒什麼好辯解的。他狠心不管我們母女三個,難道你不恨他、不怨他嗎?」

「他有他的無奈。」偉如仍只能重復那句話。「有時候,人活在這世上是很身不由己的,外在環境的壓力太大,造化弄人,也只能听憑安排。小雲,媽說這些並不是為誰辯解,只是告訴你,人的命運是很難預料的。有時候,走過人生,才發現自己走的路和自己所期望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但媽已經老了,無能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繼續走下去。」

星雲望著她。「媽,你一點都不老。」

「媽或許還不老,卻很累了。」她嘆口氣。「他又來過了。」

「不管他再做什麼,也不會改變目前的狀況。」星雲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們三人這廿年來也過得挺好的,並沒有什麼缺憾或不快樂;我想,實在不需要一個多余的人出現。」她說完,就按掉電視,進房去了。一進房門,卻看見星隻正盤腿坐在床上發呆。

「干嘛?在修行啊?」姐妹倆睡的是上下鋪,此刻星隻高踞其上,看來像煞一尊神像,星雲一看忍不住笑了起來。「發什麼呆?」

星隻兩手托著下巴。「你們剛剛說的話,我全都听見了。」

「你一定又有意見了?」

星隻趴在床上,瞧著她,說︰「姐,真的不太公平?!你們都認得那位何先生,但我卻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曉得,其實我還滿想見他的。」

「沒什麼好見的,就當作從沒有這個人存在就好了。」她要去戳星隻的額頭,星隻反應快,躲開了,躺在床上呈大字形,嘻嘻發笑。

「可是姐,你為什麼突然變得對他這麼反感呢?事實上,他還是你原來認識、喜歡的那個人,你們在幾天前還是忘年之交,但你一知道他可能是我們的爸爸以後,他就從天使搖身一變成為惡魔了,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此一時,彼一時。我只是覺得我們家與他沒有什麼關系,是爸爸又怎樣?我們只有媽媽,只需要媽媽就夠了!再苦,廿年不是這樣熬過來了?多一個或少一個他並沒有差別,反正最重要的時刻,已經被他破壞了,他也全錯過了。」星雲兩手交叉枕在腦後,望著頂上的床板說話。

「但是我們倆身體里有一半是流著他的血,這是割不斷的情分。」

「生育簡單不過,費心教養才是最大的恩情。隻,怎麼連你也勸我?我以為你會跟我站在同一陣線的。」

「我沒有要勸你或反駁你的做法。我是我,不幫誰。我關心,是因為這是我們家的事。那個人的出現,事實上已經對每個人造成影響,你平時上班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媽最近常一個人想事情想得出神,連客人來了都沒反應。隔壁劉媽媽還偷偷問我,媽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說她大女兒戀愛、二女兒失戀時,也是常出現那種怪怪的表情,失魂落魄的。」

劉媽媽是這一帶三姑六婆的總首領、大頭目。

「那你怎麼說?」

「我當然說是嘍!不過我也不太清楚,小孩子總是不太方便過問大人這種事。」

星雲笑得肚子痛。「她一定嫉妒死了,你這樣吊她胃口,她又有新聞到處去宣傳了。」

「當然要刺激她,反正媽又漂亮又有味道,暗戀她的人多得是,才不像劉媽媽那種水桶身材,河馬臉。同樣是四十幾歲,真想不通怎麼會……」

「你又缺德了,小心那天被她偷听見,以後就不幫你介紹對象,你在方圓百里之內都銷不出去了。」

星隻哇哇叫。「我還靠她啊!我才沒有那麼笨。你信任她的眼光嗎?她幫自己東挑西揀,萬中選一,選中了個劉伯伯,你看——」劉先生是這附近公認的丑男子,不到卅就禿光了頭,還兼有暴牙、口臭、台灣國語,走路又外八。當初他相親專用的相片上倒是滿頭濃密的烏絲,像茂盛的大草原,直到洞房之夜劉媽媽看到床邊那頂假發,才知道自己千挑萬選還是上當了。

兩姐妹嘻笑一陣過後,星隻才正色道︰

「姐,你知道嗎?其實我最擔心的,倒不是那個有錢爸爸和媽會怎麼樣,而是杜叔。」

「杜叔。」

「他對媽和我們付出這麼多,卻什麼都沒要求過,真不知他會怎麼想?」

星雲俯臥在柔軟的枕上。「感情這事真的是最讓人難懂的事。不知道一個人要聰明到什麼地步,才不致做出後悔的決定。」

「只能一旁看著嘍!我想他們都是很有自主性的演員,我們這兩個小朋友是左右不了他們的想法的。」

???

宇斯來到何家時,大門是開著的。他在酒吧間找到何堯天。

「何叔,出了什麼事?」何堯天的醉態讓他大吃一驚。跟了何叔這麼多年,沒看過他如此豪飲。何堯天凡事節制,不會藉于酒發泄情緒。這回必定不尋常,不只是為了左兒的事。

「宇斯,你來了。」堯天只抬頭看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卻仍悶悶地喝著酒。「左兒不肯跟你回來?」

「她的情緒還不太穩定,就讓她在我那兒待幾天,我會要她打電話回家的。」宇斯抓住他的手。「何叔,你心里煩,也用不著藉酒消愁,折磨自己啊!您酒量不好,明天……」

「她沒有來。」堯天抑郁地吐出四個字。「都怪我,告訴了她。我知道她不會再來了。」

宇斯蹙眉。「星雲?」

堯天再也按捺不住,再不發泄,他就要發狂了!他已經被無數的矛盾和悔恨折磨了好幾天了。他抓住宇斯的手臂。「宇斯,她是我的女兒,你知道嗎?我的親生女兒!」

宇斯的反應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你為什麼不感到意外?」堯天問。「星雲百分之百是我的親生骨肉啊!」

「我是這麼猜過。因為我看過你收藏的那張照片,也踫巧遇見過晏伯母。這世界實在很小!」這樣一來,宇斯差不多就明白了讓何堯天消沉失常的原因了。「星雲不能接受你嗎?」

「我一時忍不住版訴她,她回家去問她媽,再也沒回音了。我想她一定恨透我了,恨我這個沒有盡餅一天責任的父親……」他苦澀地道。

「可以想像得到。」憑他對她的了解,絲毫不難料想星雲那好強又頑固的個性,會有如此激烈強硬而決絕的反應。不惹而已,一惹驚人。特別是這回又是如此不尋常的事,他相信那一定是觸到她心中的最痛。

「她一定恨我,是我讓她們母女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告訴她,希望她知道我心里也苦;星雲一直是那麼善解人意的孩子……」

「左兒知道這件事嗎?」

「她還不知道。她或許還以為星雲是我新交的小女朋友,所以才有那次誤會的產生,到現在還不肯諒解我。」堯天嘆氣。「因為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受不了我竟然為了外人而打她。左兒也不知道從那里听來的謠傳,真的是謠傳……」

他以為已經夠隱密了,不料還是保護不了星雲,讓她蒙受不必要的屈辱。

說起這事,宇斯心知自己也有一份責任。「事實終究瞞不了,何叔打算怎麼做?」

「我怕左兒會受不了刺激,所以暫時不打算讓她知道,她住在你那里,我很放心。她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我擔心的是星雲她……」

「我會去找她,跟她談一談。」不論能做什麼,他想盡這份力。現在也唯有他能居中緩和一下兩方面的關系了。

宇斯的承諾仿佛為堯天燃起一線光明。「你願意去,那實在太好了。」

???

一部亮閃閃的重型機車擺在眼前,小健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干什麼?」

左兒笑著。「送你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部拉風的機車嗎?你身高夠,騎這車夠帥,而且有車到那里都方便。唉,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車子是你的了。」

然而他臉上沒有她預期的笑容。

「我不要你送我的車。」

「為什麼?」左兒不解。「不好看嗎?」

「我不能收你的東西,特別是這麼貴重的……」

「唉,你好迂!這不過是部車,說什麼貴重?」她扮鬼臉。

「對你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我而言不是。」小健坦然地說。「左兒,我很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你家有錢,你的行事方式又海派,不當一回事,但我不是……」

左兒跺腳。「哎呀!只不過是一部車,那有這麼多大道理好講!」

「我真的不能收,你還是……」

「你不收我會生氣的。」她固執地跟他拗著。

小健心里為難極了。「左兒,我是說真的,我沒有理由接受女孩子的禮物,而且就算我收了車,怎麼跟我父母交代?」

近來左兒找他的電話已經頻繁到讓父母起疑了;爸媽一向對他的交友采不干涉、不放任的開明態度,然而母親對他連續三天的「到同學家溫習功課」已經頗有意見,在他出門時有意無意地說︰

「小健,討論完功課早點回來,你以前很少弄到這麼晚的。」

「那是什麼同學啊?最近好像常打電話來。」

「小健,你上次模擬考全校排名已經退了十名,要多注意。」

他匆匆含糊應聲,趕緊出門沒敢多說。和左兒的交往確實使他分心不少,為了要花時間陪她,他時常得犧牲睡眠時間來讀書,以維持成績水準。有些累,可是能看到左兒開心的笑容,比什麼都值得。

「那還不簡單,你可以把車子寄放在朋友家,要不就留在我家,我們出去玩時就由我騎出門,風光的時刻讓給你,夠意思嗎?」

「可是——」他怎麼想都不妥當。

左兒不耐煩。「你收不收嘛,你存心要我難受是不?」

「怎麼會?我希望你開心。」

「那你就把車收下。」左兒把亮晶晶的車鑰匙交給他,並拍拍墊。「過來,試試看。」

小健還是順從了她,跨上車子,發動引擎,按按喇叭,感覺好威風。他還是很開心的,因為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部像這樣的拉風機車;左兒對他這樣貼心,他也不想掃她的興,乖乖地陪著她高興。

「左兒!」他望著她,眼里充滿喜悅的光彩。「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她嘟嘴。「我有對你很壞過嗎?」

他的眼楮發亮。「左兒,阿希他們問,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她啐他。「想得美哩!你看你夠格嗎?連那些臭八蛋說的話你也搬來問我!誰要當你女朋友!我誰都不喜歡!」

她誰都不喜歡,只喜歡一個人——宇斯大哥,她自小就念念不忘的人。

反正,她是不會告訴小健的,因為她認定他是個書凱子。

小健還要問,左兒已爬上車後座抱著他,說︰

「走啊!還等什麼,陪我去兜兩圈,開心開心!」

???

常寬放下吉他,問神秘兮兮瞋?在床鋪上的星隻。

「你在畫什麼。

她提防他看到似地,連忙把畫藏到背後。「畫你呀!我在改造你,想像把你那一頭亂毛砍除後,不知會出現什麼樣等級的帥哥?」

他好奇。「我看。」

她不肯。「還沒好呢!以後再說。」

常寬無所謂。「以後看就以後看,是我的,怎麼也跑不掉。」

「是我的!我畫的。」星隻抗議著。

他沒搭腔,嘴里嗯嗯哈哈哼著調子,星隻確定他沒有搶看的意思,才又放心地搬出畫板和紙。

「喂,你知道嗎?你那兩卷專輯我都听過了,我發現其實你的歌都不難听,但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她嘴巴在動,手上更忙。「是少了什麼我也說不上來;音樂這東西我不懂,但是我一向覺得搞音樂最重要的是要有生命和感情,你要先能感情自己,拿出去的東西才感動得了別人,這就好像如果你真的愛過一個人,也更能傳達戀愛的甜與痛,是一樣的道理。」

常寬一直笑著盯住她。

「喂,你眼楮抽筋了呀?」她心如小鹿亂撞。這麼小的空間,又面對他這樣緊的目光,教她心跳不安。

他還是一直盯著她,眼楮眨也不眨一下。

「你看這種眼神,感情夠不夠?」

開這種玩笑!星隻用橡皮擦K他。

「小隻果,我發現你專心畫畫的樣子很美,讓人想唱歌,你像一首歌。」

星隻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的吻給佔據了。他的嘴唇火熱而猛烈,像磁鐵般牢牢吸住她。她忘了感受,連思緒都成了真空,只知道心狂跳如擂鼓。她從閉起的眼睫間偷眯他,常寬投入的臉龐,緊閉的眼離她只咫尺,她的心又是猛地一跳,趕緊閉上眼楮。

也不知那個吻是怎麼結束的,但她終于知道了騰雲駕霧是什麼感覺,寫小說的人沒騙她。星隻想著當天使的快樂,她今天已經嘗到一二了。

她仍是紅透了一張臉,又看到常寬掛了彩,他的頸子上齊齊被耙了十道指痕,是她太緊張所留下的紀念品。

好丑!沒有人告訴她,接吻後的男女習慣講什麼。

「我媽一定又在叫我了。」她抓起自己的東西,連鞋都忘了穿,好比是落荒而逃。「我下次再來,你不要等我。」

她叭噠叭噠沖下樓,像著了火的雲霄飛車;留下傻笑的常寬,他模模隱隱作痛的脖子,還回想著剛剛那一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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