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嚴風遮月 第一章

懺悔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歐陽修•蝶戀花

自夢中驚醒,莊月屏陡然從床上坐起。

房里黑漆漆的,一陣夜風吹開了窗,「砰」地一聲輕響,震動了她的心扉,她抬手抹過眼角未干的淚痕。

夢中情景栩栩如生,十多年前的記憶仍歷歷在目。那雙憤恨的眼眸,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給我記住,我不會原諒你的,一輩子都不會。

懊悔已經來不及了。

他不給她後悔的機會,只因為她不但鞭打了他的娘,還間接的害死了她,更害死了他的兩個兄長。她是雷風堡家破人亡的凶手,或許也是明月莊被盜匪襲擊而滅亡的肇因——她是個不祥的女人。

但命運作弄,她如今卻是雷風堡的當家夫人,成了當年那個被她欺負的嚴令風的妻子,不過只是有名無實而已。

結婚五年,他不曾入她的房、上她的床;他對她只有冷漠、只有視而不見。她知道這是他對她的懲罰,只因為他無法原諒她昔日的驕縱和殘忍。

一陣風吹了進來,隱隱約約傳來他低沉渾厚的笑聲,是那麼的……蕩人心腸,卻又令人心痛。

淚水忍不住又淌了下來,她步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一步步往窗戶走去,窗外明月皎潔,不遠處的高樓上燈火輝煌,不用詢問那些瞧不起她的僕人,她也知道嚴令風一定又在「摘月樓」里,左擁右抱那些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名花」,讓她們唱、讓她們跳、讓她們明白雷風堡的當家夫人得不到雷風堡主人的恩寵,她只不過是個被打入冷宮,連廚娘都懶得理的閑人。

這麼多年下來,她也已經習慣……認分了。

若是她的爹娘還在,若是明月莊還享有盛名,她或許還可以倚仗權勢擺一下主母的風範,但現在明月莊已經在盜匪的攻擊下滅亡,就連爹娘也喪生了。普天之下,再也沒人可以為她出頭。

雷風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她只是個食客、一個被堡主討厭的妻子?風水輪流轉,以前她曾譏笑他是屎,如今……

「摘月樓」里又傳來他的笑聲。

她多想分享、多想知道他為什麼而笑?

但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他根本不屑跟她講話,只因為她幼時做錯了事,擺錯了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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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公平,難道她就沒有贖罪的機會嗎?

夜風沁冷,拂亂了她的發,然後她看到了他,倚在高樓的扶欄上,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臉冷得像冰,還露出一抹詭魅的邪笑,像是在對她說「很好,你還是落在我的手中,看我怎麼讓你生不如死!」

這十幾年來,她每天都在後悔,當初明月莊敗亡,她為何要千里迢迢趕來投靠姨丈?又為何要仗著「表妹」之餃,催促兩位表哥上山捕捉野馬?如果不是如此,他們也就不會死在野馬的亂蹄之下,姨丈也就不會為了信守「指月復為婚」的婚約,硬逼著嚴令風娶她,如果……如果……有太多的如果。

唉!她真的是悔不當初,只是再想又有何用?

斑樓的他突然伸手招了招,一只「夜蝶」馬上撲進他的懷里,伸出女敕白的玉臂纏住了他的頸項,他的眼盯著她,接著,他的唇緩緩地印在那女人的唇上。

一陣戰栗竄過心口,她也想嘗嘗那種滋味,領略一下男女間的柔情是否如同丫鬟們所說的那般纏綿甜蜜。但是,她沒有機會了解,只因為她的丈夫是恨她至極的嚴令風啊!

看著他的手伸進那女人的衣襟,她多想叫他住手,多想叫那些女人離開,多想頂替那個女人承受……但她知道結果只會自取其辱。

還記得剛成婚時,她不容許他的忽視,追著他要求他重視她,然而他不但放聲大笑,還大聲的在僕人面前宣布——

「我現在是雷風堡的主人,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想踫你,誰勉強得來?告訴你,莊月屏,你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小月兒’了,你現在是靠我吃飯的閑人,我說‘不’,你就不能說‘是’。」

她當時不信,叫著︰「你亂說。」

「我胡說?來人呀!把她給我關到新房里,兩天不準吃飯,誰敢違反,誰就給我滾出雷風堡!」

當時她以為嚴令風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真的被關在新房里餓了兩天,任憑她大聲呼喊也沒人敢理會,自小疼愛她的姨丈只匆匆來看了她一回,搖頭低嘆,「月屏,你現在是令風的妻子,要學著听他的話,不要再耍小姐脾氣了,我已經幫不了你了。」

從那時候開始,她才漸漸領悟一切都變了,主宰情勢的控制權已經不在她的手上,她再也不是個主人,而是個看人家臉色吃飯的掛名妻子。

她在雷風堡的地位一落千丈,以前對她奉承阿諛的僕人們的態度大變,各個對她冷嘲熱諷起來,說什麼她還沒進洞房,就被打入冷宮;還沒當新娘,就成了棄婦;再不然就是對她愛理不理,她完全沒了主子的樣兒。

以前,她有輕暖的寢被、美味的餐食、華麗的衣裳,還有幾個貼心的丫鬟;如今,那些都已成為過往雲煙,又薄又硬的被褥、冷掉的剩飯殘食,取代了原有的一切,甚至連衣服也一件件褪了顏色,就如同她的人一樣,漸漸地喪失了活力。

僕人們一個個背棄了她,原本布置華麗的新房頓時沒了喜氣,在疏于打理的情況下逐漸染上塵埃、染上她的悲哀,屬于她的一切都漸漸的失去了光華、變得十分冷清。

她常常獨自在屋里晃蕩,並懷疑普天之下只剩下她一人而已,而這間屋子……就像個鬼屋一般,或許某一天她睜開雙眼,就會看到她的爹嫂和牛頭馬面站在面前迎接她。

彷佛由永無止盡的哀傷中回過神似的,莊月屏甩了甩頭,想拋開那股窒悶的情緒,驀地,她看到嚴令風伸手拂過那女人的衣襟,然後用力往下拉扯,露出她瑩白的頸項。

她的心怦然一動,但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就挑逗地以口咬嚙著那女人的肌膚。那女人申吟著,細微的嗚咽聲隨著夜風隱隱約約的飄向她,讓她的心驟然變得好緊、好悶、好痛……

她是錯了——錯在以前不該勢利,不該欺負出身低的他,不該打罵他的娘,不該害他娘染上重病……但那都已經過去了啊!難道她真的沒有機會贖罪嗎?

霎時,她的心中升起一陣淒苦的愁緒,她霍然轉身,淚水早已潸潸落下。她多希望時光倒流,若她能有機會重來,她一定會當個好女孩,會對他另眼相待的。

但這願望……只能在夢里實現,不!就連作夢也不能,因為,緊緊糾纏在她夢里的是她從前欺負他的過往,是他憎恨的眼眸及他那冰冷的詛咒。

顫抖的手緩緩地關上窗,她一步步蹣跚的步向床,傾身頹然倒在泛黃的繡枕上,讓淚又一次浸濕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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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令風放開了懷中香馥的女體,嘲弄的往對面那扇緊閉的窗一笑。

哼!那個驕傲的女人又把自己關在那扇木板後,她向來自視甚高,不屑他這樣的丈夫跟其他的女人,甚至連為自己辯論都懶?

沒關系,他樂得少了一件煩心事,不過也少了一次可以殺殺她傲氣的機會。

他多想看她淚眼汪汪的跪在他面前,抱著他的腳,低聲下氣的哀求他原諒,向天發誓她以後會尊重他,以他為天為地,萬事順從他的意願。

到那時,他就可以仰天狂笑,一腳踢開她,告訴她別作白日夢了,今生今世他都不可能原諒她的,只因為她害死了他可憐的娘,只因為她錯待了他。

「大爺,你在想什麼?」一雙雪白的柔荑繞上了他的脖子,主動貼上溫熱的身子,「說來給我們姊妹听听吧?」

嚴令風眼神一黯,他不喜歡這麼主動的女人,更不喜歡由女人來告訴他做什麼,他是主人,做決定的人只可能是他。

他毫不留情地抓下那雙手,眼神變得冷冽,「夠了,你們回去吧!」

房里的四名當紅花魁一下子心急了,「大爺,天色還那麼早,讓我們多留一下陪陪你,不好嗎?」

他更討厭別人違背他的命令,尤其是女人,自從他取得了控制權,他就要求每個人都得絕對遵守他的命令。

「出去!」他拍了一下桌子,毫不留情面的道︰「現在就出去,今晚我不需要你們。」

「大爺?!」

「出去!」

他那氣勢十足的威喝聲,馬上讓屋內四個閱歷豐富的女人噤了聲,一個個面面相覷,默默的點了下頭。

「那……嚴大爺,我們先回去了。」

他沒有反應,逕自坐下來,動手斟了一杯酒淺酌。那雙深邃的眼望向夜空中的點點繁星,星光是那麼的稀微,和明月比起來,更是顯得不起眼,就像以前的他一樣。

但現在,他不再是星,而是太陽,太陽一出現,月亮只能躲到一邊,因為,月亮抱著對太陽的罪惡陰影,所以一見到太陽就得躲藏起來。

炳哈哈!他嚴令風已非昔日的吳下阿蒙,他再也容不得任何人欺負他、鄙視他,他現在已經是主人了,沒有人能動搖或質疑他的地位,她更只能看他的臉色。

「娘,你看到了嗎?」他仰頭飲盡一杯酒,「你的兒子現在已經是雷風堡的主人了,只可惜,苦命的你不能享受當主母的威風,只因為那個賤人……」

當時,莊月屏為了要為難他們母子倆,為了要替那個懦弱得跳樓自殺的「大娘」報仇,不但千方百計的要他跟他娘難過,喝斥他做東做西,把他當作僕人使喚,還理所當然的叫他「孽種」。要不是娘要他千萬忍耐,別為了這點「小事」傷了一家的和氣,讓他爹困擾,他早就順了心性修理她,讓她知道他的身分並不下賤,他是她的表哥,是她該尊敬的人!

但他娘老是愚蠢的委曲求全,她願意犧牲一切,忍氣吞聲,忍受莊月屏的惡意使喚,忍受他大哥、二哥的嘲笑欺凌,一切只為了她愛的男人希望「家和萬事興」。

結果,這般折磨下來,她的身子漸漸衰弱,那個叫做「他爹」的男人察覺到了嗎?沒有!他完全陷在對元配妻子的愧疚中,根本不知道他娘為他所做的犧牲。

還記得那一天,莊月屏又突然心血來潮,一大早就闖進他娘的臥房,口中叫囂道︰「老太婆,你該起床工作了!」

見他娘沒反應,她又上前扯開棉被,「今天你的工作是挑滿水缸的水,趕快起來!」

他氣得大聲罵她,「我娘不是僕人,不需要做這些工作,請你搞清楚!」

但莊月屏卻高高的抬起下巴,「誰說的?本小姐要她做,她就得做。」

他想反駁回去,是他娘阻止了他,娘用柔弱無力的手捂住他的嘴,「沒關系的,風兒,別為了這點小事讓大家難過。」

他好恨他娘的認分,要不是她的愚蠢、她的委曲求全,她也不會在那天一大早,強撐著衰弱的身體,順應了莊月屏的命令去廚房挑水,也不會不小心絆到路邊的石頭,更不會因此而跌倒,額頭撞上堅硬的地面,從此臥病在床,不到半旬就撒手人寰。

這一切全都是莊月屏的錯,她才小小年紀就毀了他的人生,如今她落在他的手上,仰靠他的鼻息過活,他哪可能輕易的放過她!

「娘,莫非這都是你的庇蔭?」他冷冷一笑,嘴角流露出無限得意。

這種驕縱的女人怎麼能輕易放過她?怎麼能再讓她享受富貴榮華?他不允許,他絕對要讓她難過、讓她後悔,讓她明白他的尊貴、他崇高的地位。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讓她對過去的所作所為懺悔不已,並且為此付出代價。

仰頭飲盡杯中殘酒,他冷酷的抿緊嘴角,讓過去的舊恨悲憤壓下心里那股對她無依無靠的悲憫情懷。

他再度對天發誓,「娘,你放心,當初她怎麼對你,我就怎麼對她,我絕對不會讓她好過!」

悠悠醒來,已日上三竿,柔和的日光從窗欞射入,為滿室的寂寥增添了些許的暖意。莊月屏緩緩起身,覺得喉嚨有些發癢,或許是昨晚哭倒在床上,忘了蓋被保暖的關系吧?

如果她病了,嚴令風會來探望她嗎?

莊月屏隨即悲哀的搖搖頭,不會的,他不會來,他甚至連大夫也不會幫她請。

雖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記憶鮮明得讓她忘不了,他娘也曾經患過風寒,她知道,大表哥、二表哥也知道,但他們不許僕人們張揚,也不許他們去請大夫,他們甚至做絕了,千方百計的阻擾嚴令風去找姨丈求救。那時在大表哥、二表哥的慫恿下,他們一心想讓他娘病死,為她的阿姨報仇。

不到十歲的娃兒,哪知道什麼是對是錯?哪明白人命關天的道理?大表哥、二表哥說什麼,她就點頭同意,且十分樂意配合。

或許是老天憐憫,在嚴令風的細心照顧下,二姨娘的病漸漸好了,雖然身體依舊孱弱,可是那個時候,她跟大表哥、二表哥卻對她的痊愈感到非常生氣。

所以她才會在那一天早上,沖進二姨娘的房里,命令她去廚房挑水,沒想到她竟然……

憶及此,莊月屏全身不由得戰栗起來,無法相信自己小時候竟然可以這麼殘忍。

天哪!丙真惡有惡報。發生在二姨娘身上的事,十幾年後一樁樁都報應在她身上,如今她再後悔也已無用。

罷了,如果能消除嚴令風的怨氣,就讓她病死,賠二姨娘一條命吧!

她徐徐的起身,走到鏡前梳理頭發,那鏡中樸素的容顏,完全看不出十年前的嬌俏艷麗。只因為現在再也沒有人欣賞她的美貌,贊揚她的不俗,沒有人在乎,所以艷麗的牡丹漸漸失色,化為不起眼的浮萍,在扎不進根的人海里隨波逐流。

如今,唯一能給她安慰的只有宇兒與儀兒的存在——那兩個四年前她所收留的孤兒。

她將厚重的發挽成一個髻,用一個不起眼的木釵固定在頭頂,這就是她平常的打扮,像個不起眼的村婦,哪里看得出來她是鼎鼎大名雷風堡的夫人?

走到衣櫃前,她刻意忽視壓在最底處的華麗衣裳,撿了一件粗布裁成的淺藍衣裙穿上,這樣的打扮最符合她的處境。

深深嘆口氣,莊月屏撐著有些兒慵懶的身體,打開房門,步出這個宛如牢籠的「綺春閣」。

她振作起精神,走到屋子後頭,那里有一個小菜圃,是她跟宇兒、儀兒一鏟一鏟挖出來的,園子里種了些青菜,讓他們在雷風堡的僕人們忘了送飯時,還不至于餓著肚子。這里的土地肥沃,種出來的青菜甜美碩大,在宇兒的建議下,她偶爾會拔一些出去賣,換得一些銀兩,幫宇兒和儀兒買一些布料做新衣,或買一些點心給他們享用。

宇兒和儀兒就像她的兒子、女兒一樣,這對兄妹給她的生活帶來無限的慰藉,在所有人都背叛她、離她而去的時候,他們一直跟在她身邊吃苦,真是難為了他們。

看著他們兩個在菜圃里挖土,種下據說是從番邦引進、繁殖力強的蕃薯塊睫,小小的臉頰上沾著幾塊污泥,身上穿的衣服也弄髒了,為了方便,兩個人都打著赤腳,看得她的心有點疼。雖然她是雷風堡名義上的當家夫人,但卻沒有一點權勢,身邊也沒有什麼銀兩,食衣住行樣樣差,沒法兒讓宇兒和儀兒享受些什麼。

「月姨,你醒了。」十歲多的宇兒朝她露出陽光般的笑靨。

她微微頷首,冷冷的心霎時有了暖意。

「我煮了粥和青菜,你一定要多吃一點喔!」

她正想回說她還不餓的同時,宇兒就大聲叫著妹妹,「儀兒,快過來陪月姨吃飯。」接著又提出令她無法拒絕的要求,「月姨,儀兒也還沒吃,你們兩個一起吃,你一定要逼儀兒把早點吃完,不然她會長不大的。」

「為什麼一定要吃飯?好麻煩喔!」嘟著嘴的儀兒一步步踱了過來,滿臉的不高興。那模樣煞是可愛,讓月屏不禁揚高唇角的線條。

身為哥哥的宇兒听了,輕輕敲了她一個響頭,「有得吃還挑,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吃都沒得吃嗎?」

儀兒埋怨的看著哥哥,「那就給他們吃好了。」

莊月屏微笑的看著他們一來一往的逗嘴,這對可愛的孩子是她養的,他們的聰明慧黠一向是她的驕傲,說不定也是她此生唯一能拿來夸耀的小小成就。

「好了,你們別吵。」輕聲打斷他們,她拉起儀兒的小手,「儀兒,走,跟月姨去喝粥。宇兒,你要不要再過來多吃一些?」

宇兒搖了搖頭,「不了,我吃飽了,你們去吃吧!」他轉身又往菜圃里走。

莊月屏微笑的望著他的背影,然後注意到宇兒的衣服似乎太小了些。宇兒又長大了,是該給他買一些布料,做幾件新衣裳。

「月姨,你在想些什麼?」不耐煩的儀兒搖了搖她的手。

「我在想,待會兒吃完早點,我們三個去街上逛逛如何?」

儀兒興奮地猛點頭,「當然好,我們快點去廚房把粥吃光光吧!」

所謂的廚房,不過是一間茅草搭成的棚子,是宇兒拜托堡里的園丁幫忙搭建的。棚子里有一張老舊的桌子,是堡里丟棄不要的東西,卻讓他們撿了回來,成了溫馨的餐桌。

幾塊方形的石頭則砌成簡單的灶,以方便他們煮食。

桌上擺著兩副碗筷,一鍋已經涼了的粥,兩盤用水燙過的青菜,及一小碟醬油,誰能料到雷風堡的夫人吃的是這樣的東西?

「月姨,你在難過嗎?」儀兒抬起頭,認真的問道。

莊月屏搖頭,「不,月姨沒有難過,只是有些感嘆。」

「感嘆什麼?」

靶嘆……命運作弄呵!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幫月兒舀了一碗粥,「快吃吧!你不是想上街嗎?」

當她還是雷風堡的表小姐、明月莊的掌上明珠時,這城里所有的人都認識她,每個人都爭先恐後的搶著招待她,那時她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後來,她成了嚴令風的妻子,大家也都知道了嚴令風對她的厭惡及不屑,于是,奉承迅速變成冷淡疏離,她成了沒人理睬的「堡主夫人」。

因此,她將自己變成一個平凡的村婦,讓城里的人們以為她是從外地搬來的寡婦,而身邊的兩個孩子則是親戚遺留下來的孤兒。

她也樂見大家都這麼認為,她反而因此得到大家的援助。

莊月屏才走到街上,就有人叫著,「月大娘,你今天要辦什麼貨嗎?」

「月大娘,你明天能帶些菜來賣我嗎?」

「喂!月大娘,帶著你那兩個娃兒來我這攤子光顧一下吧?」

一聲聲的呼喚帶給她一絲絲的溫暖,這嘈雜的市集竟比那高聳的雷風堡還要令她感到自在,但她警告自己不能太過眷戀這里,她的家依舊是那座冰冷的古堡,嚴令風也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月姨,你不要想那麼多。」宇兒拉拉她的衣襟,「我們現在過得不也是挺好的嗎?」

莊月屏微笑的暗忖,宇兒總是那麼的貼心,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他那雙靈黠的黑眼好像能看透她的心似的,當然,那不過是空想而已。

她走進布莊,里頭生意很好,幾個伙計都在忙著招呼客人,她自己翻看著能負擔且中意的布料。

一個伙計從她身邊走過,親切的拋下一句,「月大娘,你自己慢慢看,我待會兒再來招呼你。」

她頷首,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拉著兩個孩子來到中低價位的布料前,「宇兒,你喜歡什麼顏色?」

「什麼顏色都好,我不挑的。」

這時,一個賣糖葫蘆的販子從店門口走過,儀兒的雙眼馬上亮了起來,「月姨,我要吃糖葫蘆。」

「不要那麼嘴饞。」宇兒輕斥。

莊月屏掂掂荷包,估計自己還負擔得起兩支糖葫蘆,「沒關系的,宇兒,你帶儀兒去買兩支糖葫蘆吃吧!」她模出幾個銅板塞進宇兒的手里,看著宇兒帶著儀兒出了店門去追賣糖葫蘆的販子。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輕輕搖頭,她含笑的再看向眼前的布料,暗自計算身上的碎銀夠不夠幫宇兒和儀兒各買兩件衣裳的布料回去。

「嚴堡主,你來啦!這次要辦些什麼好貨呢?」

「把店里最好的都拿過來。」

莊月屏的血液霎時凍結——為了那聲呼喚,也為了他那低沉的聲音。

她打從、心底害怕起來,害怕嚴令風發現了她,害怕他會殘酷的在眾人面前揭穿她的身分,倘若如此,這些年來,她在這里建立起來的友誼將會蕩然無存。到時,連這市集也都不會再歡迎她了。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瑟縮著身子,一步步的往角落里退,祈禱不會被嚴令風察覺到她的存在。

「大爺,你看這布料多美呀!像春日的陽光照在山嵐上一樣。」那嬌滴滴的女聲柔膩得令人討厭。

「你喜歡?那就買了吧!」

原來那兩個人是一道兒的,驟然領悟到這個事實,莊月屏霍然轉身,他那昂然的身軀倏地映入她的眼簾,但他身邊艷綠的身影更刺眼。她不敢置信地想道,他竟是為新近相好的女人置裝來的,還選最好的布料、最美的色澤?

而她卻為了幾兩碎銀,處處計較著價錢,屈就著顏色晦暗的布料。唉!多麼諷刺,他倆竟然會是夫妻?!

突然一陣昏眩,她不小心踫倒了一堆布匹,「砰!」地一聲巨響,所有目光都集中過來,她慘白著臉,腦筋一片渾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發現她了!

「月大娘,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一個伙計奔了過來,急著撿起布匹擺回去。

莊月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急忙低下頭幫著伙計撿布匹,一邊喃喃道歉著,但嚴令風還是一步步踏了過來,每一個腳步聲都讓她的心顫抖得更猛烈。然後她看到他蹲下了身子,兩個人有多久沒這麼靠近過了?她全身輕顫,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別慌,沒有人會怪你的。」

他那低沉的聲音是在安慰她嗎?他沒認出她是誰嗎?

也難怪,他已經有好幾年沒認真的看過她,而她也變了,她變得庸俗、變得不起眼變得不像千金小姐或當家夫人了。

「你看起來有些眼熟……」他突然抬起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眸。

頓時,她的心跳彷佛停了,只能無助地呆愣在當場。

「你叫什麼名字?」

她不能也無法回答,萬一他認得她的聲音呢?

「嚴大爺,你就別捉弄這位大娘了,她是個寡婦,住在城外,可不是掛牌的姑娘呢!」好心的掌櫃趕緊來解救她。

「寡婦?」嚴令風放開了她的手,「有孩子嗎?」

「有呀!她那兩個孩子剛剛拿了錢買糖葫蘆去了。」

掌櫃的答案讓嚴令風稍稍釋懷,他相信眼前這位「大娘」應該不可能是莊月屏,那個女人不會穿這麼寒酸的衣服,也不會站在這麼廉價難看的布料前,更不會看了他就害怕得發抖,也不會有兩個孩子。

「大爺,你不是要為我添衣裳嗎?」那妖嬈的女子不甘受到冷落,跑來拉著他往昂貴的衣料架走去,「莫非你看上了那個寡婦?」

她听到的回答是一陣低沉的笑聲,讓她的心好痛好酸。

那個相似的臉龐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里。

天底下怎麼會有那麼相像的人?可能嗎?

「大爺,你到底在想什麼?」身旁的女人刻意貼在他身邊,晃動著豐盈的酥胸,卻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致。

他望向馬車車窗外熙熙攘攘的大街,眼里突然掠進方才那個寡婦的身影,她手里抱著兩匹布料,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身後跟著兩名吃著糖葫蘆的娃兒。

嚴令風深思的眯起眼楮,他確定自己見過這兩個娃兒,在雷風堡的花園里,他們曾在其中嬉戲,當時,堡里的總管曾不滿的向他報告,「堡主,那兩個就是夫人收養的孤兒……」

這麼說,她——的確就是莊月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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