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時日,麗莎和譚子擎更是如膠似漆、密不可分。白天他若得上課,她便跟著到小學觀賞、旁听,沒課時,兩人便攜手游遍好米村周遭的好山好水。夜里,他們則瘋狂,仿佛永遠也要不夠對方,仿佛每一夜,都是世界末日的前夕。
在旁人眼中,他們是神仙似的一對,環繞在他們四周的情意,濃得化不開。沒人知道,在麗莎沒注意時,譚子擎眼中所流露的掙扎跟憂郁是多麼明顯,也沒人察覺,在夜深人靜時,麗莎是如何飽受恐慌、愧疚和不舍等種種情緒煎熬。
事實證明,建築在洶涌暗潮上的幸福,是極度脆弱的。
這一天,好米村內出現了一個蓄著漂亮小胡子的外國男人。
「皮耶,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譚子擎。」麗莎難掩興奮地用英文替兩個男人彼此介紹。「子擎,這位是皮耶。帕尼,皮耶是個知名的畫評家,他也在曼哈頓經營一家大型藝廊。」
「你好,譚先生。」
「你好。」譚子擎臉上的神情讓人讀不出情緒,他握了握皮耶的手,從名字和濃重腔調判斷對方是法國人。
「我讓皮耶看過你的幾幅畫的照片,他特地飛來台灣,想看原作和其它——一
「你看了我的畫?」譚子擎突兀地改口說中文,打斷麗莎。
出奇嚴厲的語氣讓麗莎呆了下,她吶吶認罪︰「是、是啊……我原想先看看皮耶的反應再讓你知道……」
譚子擎轉向皮耶,用英文說︰「抱歉讓你白跑一趟,這里沒有值得你看的作品,請回。」
皮耶滿臉困惑,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麗莎更是不解。
「子擎,可是皮耶他——」
「我說了,帕尼先生,我沒有你要的畫,請你離開。」譚子擎這回用標準的法文重復,字宇冷硬。
皮耶到底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深思地模了下胡子,微微點個頭。
「很遺憾今天無法一睹你的作品。」他說,然後走出譚宅。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麗莎不敢置信,瞪了譚子擎一眼,追著皮耶到門外。
「抱歉,我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大。」她對皮耶很內疚,努力壓下心中的怒火。噢,快氣死,那男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藝術家都是很奇怪的生物,我遇過很多比他難纏百倍的畫家。」皮耶見怪不怪地聳聳肩。「你的朋友有心結,對自己的畫作沒信心,我相信那是最主要的問題。」
「他說以前有個大師級的畫家說他沒天分,只能當個畫匠。」
「對繪畫有熱情的人如果听到這種評論,的確會覺得受到莫大的屈辱……」皮耶理解地點頭。「不過繪畫是很主觀的東西,至少我就認為你的朋友有潛力,而且別忘了,人是會進步的,他不停地畫了這些年,也許連自己都沒發現畫風的改變和技巧上的純熟。」
麗莎把他的話記住,真心道謝並再次道歉。
「別放在心上,當我是替凱爾來跟你打聲招呼。」皮耶笑笑,掏出名片夾。「把我的名片留著,等你的朋友想通了,讓他打電話給我。」
送走了皮耶,麗莎怒氣沖沖地殺回譚家,在三樓的畫室找到了譚子擎。
她一掌推開畫室的門,帶著擋我者死的氣勢大步走入。
「你到底是吃錯什麼藥?為什麼非得那麼無禮不可?」她瞪他,但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緩緩抽著煙,沒轉頭。
「你不該私自進入我的畫室。」
「去告我好了!」麗莎好氣。「人家皮耶好不容易才從行程里擠出時間,千里迢迢地從日本趕過來要看你的畫,沒兩句話你就把人轟走了,這算什麼?」
她想盡辦法找來皮耶,除了要幫譚子擎之外,也有她的私心在。她沒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私心,因為她不知道事情能否成功。
皮耶在紐約的藝術界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有他的賞識和力捧,沒一個畫家能不紅。當他表示對譚子擎的畫有興趣時,她好高興,還以為這麼一來,說不定他就會搬到紐約,說不定他們就不必分開……
為什麼這男人看不出她的用意?
「我的畫不需要旁人來評論好壞。」
「每個人都會希望自己的作品受到肯定!」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麗莎暴走,想尖叫。「要是你不在乎,為什麼會因為那個什麼鬼大師的話放棄畫壇?要是你不在乎,為什麼每次說到畫畫就一副失落的模樣?要是你不在乎,為什麼不讓任何人看你的作品?」
譚子擎只是吸吐著煙霧,默然不語,身軀卻繃得緊緊的,近日來囤積體內的種種情緒已迫近臨界點,似乎一觸即發,但火大的麗莎沒留意到。
「曼哈頓的藝術市場有多大你知道嗎?里頭牽扯了多少名跟利你知道嗎?那麼多人擠破頭、不惜一切地想讓自己的作品在皮耶那家大規模的畫廊展出,就是因為他們知道!」
譚子擎仍是不說話,麗莎氣極了,當他冥頑不靈。其實,她並不關心他是否名利雙收,她關心的是他的作品得到應得的肯定,他的遺憾能得到彌補,以及他遷到紐約的可能性。
「就算你真不在乎好了,我在乎啊!」她咆哮。
譚子擎煙蒂一摔,猛地站了起來,駭人的目光逼視麗莎。
「你為什麼要在乎?!」他爆發,怒吼。「你明天就要離開了,不是嗎?」
麗莎語塞,被他的反應驚得難以動彈,在震懾人的眸光下無處遁逃。譚子擎的胸口起伏著,很痛苦,再也無法繼續欺騙自己。他在借題發揮,他知道。
的確,他對她的自作主張很不高興,他不需要再一次讓人告知他沒天分,再一次面對那種失敗感。然而,他胸中最大的憤怒,來自于眼前的女人,最近的一切煎熬、所有的情緒壓力,逼得他失控,逼得他理智全失。
麗莎緩和態度,語帶懇求。「子擎,我只是想幫你,想——」
「想幫我什麼?恩?」他咄咄逼人地看著她。「如果真的想幫我,就留下來!如果真的想幫我,就告訴我你明天不會搭上那班回紐約的班機!」
她難道不知道他最需要的是什麼?
麗莎再度說不出話來,無法給他他想听的回答。
譚子擎心都寒了。
老天……她怎麼能夠那麼絕情?怎麼能夠在他以為自己擁有全世界時,毫不留戀地走開?
他好氣,真的好氣,氣得只想狠狠地刺痛她,讓她也嘗嘗受傷的感覺。
于是他口不擇言道︰「也許你很難相信,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向往浮華、刺激的紐約市!不是每個人都只想過著錦衣玉食的高級日子!適合你這種嬌貴千金的生活不見得適合我!」
血色從麗莎臉上褪去。「這就是你對我的看法?」
「我說錯了嗎?」
「沒有,你說的完全沒錯。」她冷笑,心在泣血。「像我這種嬌貴的千金,理當配上一個縱情享樂、揮霍無度的富家子弟,而不是個腦袋比驢子還頑固的鄉巴佬!」
她沖出畫室,用力地甩上門,整個房間仿佛震動了一下。
「麗莎……」
譚子擎頹然跌回椅子上,絕望的臉孔埋在雙掌之中,交織的悔恨像毒藥似的,無情地、深深地啃噬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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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莎木然地蓋上最後一只行李箱。一切準備就緒,明天早上她就得向好米村告別,得向他……告別。
三個月前,她會巴不得立刻長雙翅膀飛回紐約市,但是現在,她感受不到一絲喜悅。
她在床沿坐下,發呆了好一會兒。整理行李的這幾個鐘頭里,原先的憤怒早已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一種不知該何去何從的空虛與茫然。
怎麼會這樣?她一向都目標明確、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不是嗎?
驀地,她跳了起來。
不行!她無法忍受這種不明不白的結束,她不能讓兩人的怒氣在這段感情上畫下如此丑陋的句點。
她要向他解釋清楚紐約的工作對她有多大意義,她要告訴他,她會找來皮耶其實是因為她希望他能在紐約一展長才……
因為她想跟他在一起。
至少,她要問他願不願意嘗試……為她。
念頭一起,麗莎匆匆忙忙地跑到對街,用力地敲門。
「嗨,麗莎姊。」小燕開了門,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三明治。
「你哥呢?」
「他到黃鄉長家送壽禮去了。」
麗莎神情黯了黯。啊……對厚,假仙女人她爹做大壽,日子過得這麼快,她都忘了這回事。
「你怎麼沒跟去?」
「我明天有段考,書都沒看完。」小燕聳聳肩。「反正我也不喜歡去那種都是老人家的酒席。」
「那我等他好了。」
「好啊。」小燕完全沒意見。她剛放學不久,並不知道麗莎和哥哥之間有過口角,還以為兩人就跟平常一樣。
下一會兒,小燕回房念書,麗莎則進入譚子擎的臥室,躺在那張兩人纏綿無數次的大床上,聞著他的氣味,繼續等待。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期間她睡睡醒醒,每回都發現,枕邊是空的。
譚子擎徹夜未歸。
麗莎下了床,來到一樓,小燕正用完早餐,準備上學。
「早啊!麗莎姊。哥哥還在睡嗎?我睡死了,都沒听見他進門。」
「他沒回來。」麗莎淡淡地說。她死心了,也想通了……
他不想再見到她,所以他們就到此為止。
也罷,就算見了面又如何?她還是得回紐約,結果不會改變。
黃心柔雖然討人厭,但是她能給他長久的承諾,能伴他在鄉下終老一生,或許,她此自己更適合他吧……
「小燕。」麗莎微微一笑,對女孩有些歉疚。「我今天要回紐約去了,抱歉沒有早點告訴你。」
「嗄?」小燕呆住,一時反應不過來。
「把這張名片給你哥,隨他怎麼處置。」她把皮耶的名片給了小燕,頓了下又說︰「告訴他,名片上的人對他的畫很有興趣,希望他能打電話跟他連絡。」
無論如何,她還是希望他能得到肯定。
「可是哥哥他——」
「小燕,你是個乖女孩,我希望自己也有個像你這樣的妹妹。」麗莎用力地給了少女一個擁抱。「我會想念你的。」
小燕急了,眼楮也紅了,有滿肚子的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而且……她感覺麗莎姊心情很差,並不想回答任何問題。
唉呀,哥哥怎麼還不回來?明明他們就很相愛的啊,怎麼麗莎姊又要走?
「那……我可以寫信給你嗎?」她問,不想就這樣與麗莎姊斷了聯絡。
「當然。」麗莎拿紙寫下地址,並說︰「有機會來紐約找我玩。」雖然她覺得可能性渺茫,還是提出了邀請,她真心喜歡這個純真的女孩。
兩人又依依不舍了一會兒,麗莎回到小屋,很快地將所有行李放上車。
發動車子前,她怔怔地望著對面的三層樓房宅快半小時。
他……還是沒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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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子擎睜開雙眼,看見的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吊燈……他在哪里?
他想起身,頓時頭痛欲裂,齜牙咧嘴地又躺回柔軟的床墊上。
他想起來了……
昨天他送了禮金來向黃鄉長祝壽,本想禮送到就離開,結果黃家人熱情挽留,他不得不應邀加入酒席。在向壽星敬過酒之後,他多喝了一杯,接著又是一杯,再一杯、再一杯……想忘掉沮喪、忘掉傷心、忘掉麗莎……
麗莎!
彼不得頭痛,他咬牙起身。
「子擎哥,你醒啦!」黃心柔推門而入,端著托盤,盤上是一些藥片和開水。
「現在幾點了?」嘶啞的嗓子掩不住急切。
黃心柔頓了下,溫柔笑道︰「都過中午了,你昨晚喝太多,所以我讓人扶你在客房里過夜,別擔心,我已經打電話替你向學校請假。」
譚子擎一震,跌坐在床上,生了隔夜胡渣的俊臉上滿是赤果果的苦楚。
餅中午了……遲了,太遲了……
「子擎哥,你先服點解酒藥,會比較舒服。」黃心柔的笑容變得有點僵硬,很不是滋味,也很不高興。昨晚想跟他獨處、為他彈琴的計劃一概泡湯,因為他根本醉得不省人事。
心上人為了另一個女人這般失魂落魄,教她怎能不感到酸澀?
「抱歉給你和你的家人添麻煩,我該走了。」他听不進她的話,連看也沒看她,迅速穿上鞋子,打算離開。
冷淡的態度讓黃心柔再也笑不出來,她沖口說︰「林小姐已經走了,你現在趕回好米村也沒用!」
斑大的背影僵了僵,沒說話。
「她是個自私又冷血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為她這樣!」
布滿血絲的眼楮驀地轉向黃心柔,犀利的眼神令她有些心驚膽跳,說不出話來。
她認識的子擎哥怎麼變得那麼凶?
「值不值得只有我說了才算。」冷冷地丟下一句話,他走到門口,又停下了腳步。
「心柔,以後別來學畫了,你根本沒興趣,不要浪費你的時間。」長輩之間的人情債,他現在覺得很無聊。
「我是為了你啊!」黃心柔拋開矜持,沖動地大膽告白。「這三年以來,都是因為想接近你,我才去學畫的!難道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說了,別浪費你的時間,如果三年都沒感覺,以後也不會有。」
他明明白白地斷絕她的所有希望,連頭都不回。
別說三年,就算是三十年,黃心柔也不可能像麗莎那樣勾起他的所有熱情。
可是他的麗莎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