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耳邊只听得幾聲雞鳴,茵茵便反射性地睜開眼,自動爬了起床。
頭一回睡在這鋪有墊子的床板上,令她幸福得不舍下榻。
張望四周有些陌生的環境,真不相信自己已經從那窮山惡水的淮霖鎮來到繁華多貌的杭州城內。
「無論如何,這兒不比馬家,我得更勤快些才行。」
她咕噥著套上鞋襪,加緊動作地推門出去,外頭還黑呼呼的,眺望天邊,也才露出那麼點細微白光,然而當她再听得公雞啼叫,當下不再猶豫。
這個佔地數頃的滄浪山莊,環抱于山池之間,周圍繞以亭樓閣宇、瓊居華屋,青磚素瓦、雕梁繡檻,陳設富麗精工,園內松竹蕭蕭,花塢水榭。若沒人領首帶路,很容易就在里頭迷了路。
幸而茵茵昨兒個在入府後已模清幾個方向,反正她主要會去的地方只有幾個,離這下人房也不遠,因此便安心地拾步走進古樹山石、兩蔭夾道的曲徑里,心想穿過這里,就可以先去廚房報到了。
途經一處竹林,忽爾冒出一個人影來,嚇得她心髒惡狠一跳,險些躍出喉嚨,摀住張開的嘴巴,茵茵驚魂甫定地瞪著這個冒失鬼。
「七早八早從林子里沖出來,會嚇死人的!」
來人楞了楞,聲音里透著淡漠,不帶絲毫感情地道歉。「真對不住,我不曉得這時間會有人走過來。」
「算了算了,那我走了。」也不管這男的是誰,茵茵望了望逐漸明亮的天際,繼續往前走。
「等等!」男人冷冷喚住她。
「還有事麼?」倏地收住腿,茵茵瞇眼望著他,只覺這人陰陽怪氣的。黑暗圈住他的臉,讓她無法仔細看清楚他的長相,但這人可高了,她得仰著頭才有辦法對上他的面孔。
「妳難道不知道我是誰麼?」
「不知道。」理直氣壯地回答。她才剛來一天,怎可能知道誰是誰?
男人沉寂了數秒,再度開口,語氣里透著不悅與刻薄。「很好,那麼妳最好記住了,我是費雋淳。」
「喔。」
「喔是什麼意思?」他的語調往下一沉。
「喔是我記住了,雖然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她聳聳肩,多少也是有點心虛,這人該不會是府里的大人物吧?他姓費,難不成……
「很好!」加重語氣,臉上神情更形陰騖,盡避茵茵沒法兒瞧見。「妳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叫茵茵。」听著他恁地威嚴冷酷的嗓音,她心底起了不安,總覺得自己在這府里的新生活即將大起波瀾。
「那麼妳給我記住了,我是滄浪山莊的當家主子,費雋淳是我的名字;而妳家小姐嫁的人,則是我的胞弟,這麼說夠不夠明白?」凍寒如冰鐵相擊的宣告,剎那蒼白了茵茵的小臉。
怎……怎麼地,她莫名其妙就得罪了這莊園的當家主子?這……這未免也太倒霉了點吧?
茵茵驚慌失措地趕忙跪到地上磕頭,姣好的五官已然扭曲。
「對不起,對不起,奴婢不曉得是老爺您--」
「我沒那麼老。」聲音里的溫度持續下降。
「是、是,奴婢不曉得您是大少爺……」
費雋淳的臉色晦沉。「都沒人教妳,來了這兒必須喊我莊主嗎?」
如果可以,茵茵想用頭去撞假山,以往的機伶聰慧到哪兒去了?聲音比哭還難听。
「對不起、對不起呀,莊主,請您原諒奴婢的莽撞。」
費雋淳沉默了幾秒,惹得茵茵一顆心不斷揪緊,冷汗直冒出額角。
「妳是新來的?」
「奴婢是從馬府和小姐一塊過來的,所以……所以……」
「所以才會不認識我,是嗎?」听完她的解釋,他眉間的皺折仍不見平復,然而隨著晨曦蔓延照亮整片天際,他卻逐漸看清楚這跪在地上的丫頭的瘦弱身軀,還有那明顯抖顫不停的右腿。
由于左腿無法支撐身體力量,茵茵只覺搖搖晃晃,幾乎無法跪好。
「是的,我……」囁嚅地不知怎麼回答。
「起來說話!」
這句命令適時地解除她的窘境,茵茵吃力地扶著白石地面站起來。
當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勇敢地迎視著他足以凍傷人的冷寒視線時,費雋淳忽覺胸口一窒,不知何以有所震動。
不過是個小丫頭,巴掌大的臉蛋上卻瓖著何其細致精巧的五官,未經修整的兩道眉毛,襯著一雙烏溜溜、亮熠熠的眼眸,俏鼻直挺,唇似櫻桃,雖稱不上傾國絕色,也夠讓人驚艷的了。
瞪著她過度單薄卻又發育良好的骨架子,他眼中的疑問卻來自于她那微瘸的左腿子。
為了不讓臉上流露出不該有的惋惜情緒,他神情一凜,別開視線質問道︰
「這麼一大早,妳要上哪兒去?」
茵茵無措地眨動眼睫,這位背光而立的主子,有著偉岸昂藏的體型,周身還散發著一股陰郁冷驚的氣勢,她連忙挪低焦距,避開這種可怕的壓迫感。
「是這樣的,奴婢是想去廚房看看有無需要幫忙的地方。」
「既是如此,妳可以回去了。」他冷冷駁回。
「為……為什麼?」
費雋淳的眸子倏地一黯,彷佛她問了個十分可笑的問題。
「難道妳在馬府當差的時候,主子下了什麼命令,也像現在一樣都會加上一句為什麼嗎?」
茵茵瞠大眼珠子,被他冷漠嚴酷的語氣給嚇得又傻又慌張。「不、不,不是的,奴婢不去就是了。」
「听好!」他神色冷凝地厲聲道︰「在這里,妳只要好好服侍妳家小姐,盡好妳的本分,其余的,沒人吩咐不得擅作主張。」
「是,奴婢知道了。」心里一急,又往石地跪了下去,這一跪,痛得她眼瞳直泛淚光。
那張冰覆的表情在這瞬間出現不忍,雖是微乎其微,卻真實地觸動了心底的弦。蹙緊眉心,他氣惱自己何以憐憫一個愚蠢丫鬟,就因為她不良于行嗎?
暗咬牙根,當場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也沒命她起身。
茵茵呆呆地望著他離去,楞了半晌,天色整個亮了,左腿骨像毒物發作開始惡狠發疼,這才趕忙站起來,拍拍膝頭褲管的土塵草屑。
搖搖頭,她瞪著身後的這片園林輕嘆口氣。
唉,比起馬家雜亂無章的規矩,這兒可是嚴謹紀律多了。
好象一個不小心出岔子,就會丟了腦袋瓜似。
頓了頓,再搖頭一嘆。
也好,在馬家她有一堆事兒得做,來到這兒只需服侍馬雲盼一個,雖然也不算是件輕松事,至少她不用再拖著這條瘸腿子四處奔走了。
耗了些時間,也該去守在新房外等著服侍小姐起床梳洗更衣。
將那個冷冰冰的人影從腦中驅除,茵茵沒再想太多,往來時路拐步返回。
作了一整晚的惡夢,甫睜開眼,一見著蓮媽就坐在床榻邊,關懷憐愛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委屈頓時翻騰,馬雲盼扁扁嘴,想也不想地撲進她的懷里,不分由說地號眺大哭。
「女乃娘……」
憶起昨兒個拜過堂、成了親的那位「鬼面夫君」,馬雲盼只覺大好人生已然毀去,那張嚴重潰爛的臉孔,時刻迂回盤旋于腦中,至今她仍心有余悸,多麼希望這一切不過是場夢,她哭一哭、叫一叫、發發汗,便沒事了。
「別哭、別哭。」蓮媽心疼萬分地拍撫她的背脊,同時柔聲哄著她。「女乃娘知道妳害怕姑爺的模樣兒,妳別傷心,事情沒妳想的這麼糟。」
「這還不夠糟嗎?」頂著一頭蓬松亂發,她歇斯底里地扯著蓮媽的胳膊,繼續放聲大哭。「他長得那麼丑,連只癩蛤蟆都比他好看,我嫁給這樣的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萬萬不可呀,我的心肝寶貝!」蓮媽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再把她摟緊些。「妳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呀,我向人打听過了,二莊主會變這副德性,完全是因為被條惡蟒瘴氣所撲面的緣故……」
「哇……」馬雲盼听不進去,還是掙扎著哭鬧不休。
冷眼旁觀的茵茵,心里卻是忿忿不平,這個養尊處優的小小姐,連嫁了人都這般驕縱任性,可憐這二莊主還是個和善仁慈的大好人,想到他昨晚離去時的黯然神情,她就大為不值。
「我不管!我不要嫁給他!我要毀婚,我要毀婚--」馬雲盼一把推開了蓮媽,也沒著鞋,光著腳丫便沖到紅漆木鏡台前,像要發泄似的,將所有的古董玉瓶、銅盆漱盂、蘭花盆栽……一股腦兒統統砸下地面。
「小姐,妳這是何必呢?小姐……」見她一樣一樣地砸,蓮媽苦著臉束手無策,擺明沒法兒阻止她的撒野行徑。
當她預備扯下牆上一幅相當精致珍貴的字畫時,茵茵看不過去了,拐著步子搶先一步,將畫搶了過去。
忿怒當頭的馬雲盼發覺手中一空,撇過臉,眼中焰火沖天。
「妳這死丫頭在做什麼?把字畫給我!」
茵茵將字畫藏在身後,冷靜而理智地緩緩退向門邊。「小姐,妳已經是這兒的二夫人了,此處不比在自個兒家里,不容得妳撒潑,妳若還有腦袋瓜,請妳好好想想把這新房毀了的下場會是什麼。」
「給我!」伸出手,馬雲盼蠻悍地繼續命令著。
「小姐,不管妳有多少個不願意,妳畢竟已和二莊主拜堂成親,要毀婚也來不及了,所以我勸妳最好別再使性子,這兒不是馬府,可以任由妳鬧得天翻地覆,教整家子人看妳一人的笑話。」
「啪!」地一聲,結實的一巴掌掃過茵茵的臉頰,五指紅印清晰冒出。
蓮媽震駭地倒吸口氣,難以置信小小姐會動手打人,腳底也跟著一涼。
「再不把字畫給我,我就讓妳另一條腿也跟著瘸了!」馬雲盼眼露凶光,無視于茵茵的娘就在旁邊。她很有自信,女乃娘會護著自己而不會護這丫頭的,長久以來,女乃娘就只疼自己,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疼。
哪像這個賤命賤性子的賤丫頭,竟敢在這節骨眼跳出來與她作對!
茵茵被這一掌打得頭暈眼花,晃了晃身子方才站直。
不痛!不哭!不氣!忍住,要忍住!
挺直腰桿,茵茵倔強地仰起臉,抵著後頭的門板,依舊不將字畫交出。
「妳已經砸碎了一堆名貴的古董花瓶,這字畫我絕不再讓妳撕毀。」咬緊牙關,卻覺被打的左頰隱隱抽搐。
誰說不痛的?她痛得眼冒金星,只是裝得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好!字畫不讓我砸,那麼我掀了這房子來泄恨。」馬雲盼氣炸了,扭頭沖回床邊將喜紅床帳帷幔奮力扯下,又把錦緞被褥狠狠撕破,將香枕拆開,散落一屋子的棉絮羽毛。
就在這刺耳裂帛聲中,茵茵忽覺身後有個力量撞了過來,「踫」地一聲,門被撞開了,她也跟著摔在地上。
「放肆!」
費雋淳神色陰鷙地跨進門檻,身後跟著幾名家丁奴僕。
馬雲盼嚇一大跳,原本抓在手中的枕頭套被這一喝松月兌掉到腳跟前,看著來人,腦筋一片空白。
環視屋內狼籍情景,那些被二弟視為寶貝的古玩釉瓶,早已毀于一旦,精心布置的喜房如今凌亂不堪,散亂一地的殘骸已分不清原狀為何。
看到這里,他漆黑如鑽的雙目迸出犀利火花,冷冽而毫不留情地逡巡屋內這一老一少--喔不,地上還坐了一個張大嘴巴的丫鬟--
很不巧地,也是他今兒個一大早遇上的那個丫鬟。
「這是怎麼回事?」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里,還有著壓抑的怒火。「我記得這兒是二弟的新房,妳們在這胡鬧些什麼?」
呆了許久的蓮媽,知道這人是滄浪山莊的當家主子,連忙跪地磕頭。
「請莊主原諒,因為……因為我家小姐第一天嫁入府中,還無法適應這兒的環境,所以……」
見蓮媽這般卑微與驚懼,而這人的氣勢又是如此卓爾非凡,馬雲盼當下也猜到,他一定就是那個癩蛤蟆的哥哥。
但是--天哪!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眼前這人,有著俊朗奪目的面容,身形偉岸頑碩,氣勢卓爾不凡,但那凌厲猶如刀削的臉部線條,卻又使人懼怕畏怯,盡避如此,當他望住自己的時候,馬雲盼只覺魂魄都讓他勾了過去。
「那麼這位,就是昨晚與舍弟成親的妹子了?」沒有多行客套之語,費雋淳照舊冷漠至極。「既是如此,我倒想知道妹子對這新房有何不滿意的地方,有必要將它弄成這副德性?」
「不,不是我!」馬雲盼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認,惡念隨行,將矛頭指向摔坐在地上的茵茵。「是--是這丫頭干的好事!我一直阻止她,她卻怎麼也不肯停下來。」撒了謊還能不露出心虛的神情,她顯然是個厲害角色。
「我?」有沒有搞錯?茵茵想反駁,卻看到蓮媽凌厲的眼神正瞪著自己,那意思好象是說--識相的就把過錯攬到身上,否則有得妳好看!
胸口還沒愈合的傷似乎再加一道,這位「大嬸」果然不像是自己的親娘。茵茵喪氣地垂下臉,乖乖跪到費雋淳的身前。
「是的,是奴婢干的好事,請莊主責罰到奴婢身上。」
費雋淳的眼楮沒瞎,他看到那位女乃娘如釋重負的表情,也看到馬雲盼微感慶幸的得意表情,雖然他看不到這丫頭的臉上表情,但他听得出來,她的認錯出于無奈、出于痛心,更出于自己只是一個丫鬟的卑賤身分。
有了這個認知,費雋淳看著她的視線再度起了憐憫與不忍,外表的冷酷卻不容摻進一點溫暖的因子。
「很好,但我想知道,妳有什麼理由破壞新房?」
茵茵錯愕了幾秒抬起頭,不知怎麼回答。「啊?」
「我還想知道,妳在砸壞這些古董花瓶的時候,為什麼她們不阻止妳?」
「我……」見鬼了才知道為什麼。
茵茵想偷瞄後方,想跟蓮媽求助,但費雋淳繼續冷冷開口。
「當然,我更想知道的是,妳把這兒搗毀成這樣,為什麼手里抓的那幅字畫卻沒撕破?」
「啊……」她心下一驚,幾乎忘了這幅死命保護的字畫還緊抓在手里。這下可好,頂罪不成,往後的日子將會難過千萬倍了。
她絕望地閉了閉眼,腦海浮出畫面,想象娘和小姐將會如何虐待她、蹂躪她、荼毒她--
「這個,莊主啊……」蓮媽徒勞無功地想解釋點什麼,卻被費雋淳那森寒陰沉的目光而嚇得噤聲,不敢再開口。
「妳最好說實話,否則,我會讓妳知道,在這兒說謊話的下場是什麼。」他給了她機會澄清。
強咽口氣,茵茵縮起脖子。「奴婢說的……已經全是實話了。」心里想著他口中說的「下場」會有多慘?
「這麼說,妳也不想解釋這些不合理的地方了?」費雋淳當然知道她在顧忌些什麼,但他就是想知道,她的嘴巴能緊到什麼地步。
「奴婢……奴婢因為嫉妒小姐能夠住這麼漂亮的屋子,所以才會大肆破壞;至于這字畫本來要撕……還來不及撕,因而還握在手里,然後……」她努力搜索著可以瞎掰的荒誕原因。「然後奴婢力大如牛,她們根本阻止不了我……所以,所以就變成莊主現在看到的這個場面了。」話說完了,臉也紅了,眼睫心虛地垂下,只覺周遭一片靜寂。怎地,她這謊掰得很不高明嗎?
他該說什麼?
沒想到這丫頭還真不怕他嚴懲于她,可見得這一老一小平日待她何其苛刻了。不明白的是,這老的不是她親娘嗎?怎麼……
正待思忖同時,另一個身影在倉卒間出現了,見到一屋子滿目瘡痍,全然目瞪口呆,激動地沖進房內,看著自己辛苦收集的心血就此歸零,難過得簡直不知怎麼說才好。
他半跪在地上撿拾著那些碎片,想到這一個個得來不易的珍藏寶貝,現下全成了廢物,除了心痛,還是心痛。
怎是這只癩蛤蟆?馬雲盼毫不掩飾臉上厭惡之情,皺著眉退到蓮媽身後,懊惱他那張可怖臉孔,在白天依舊丑陋難當。
「二弟,你來得正好,昨晚應是你的新婚之夜,何以你不在自己房內,讓弟妹獨守空閨?」費雋淳這是明知故問。即使如此,他也將馬雲盼那不斷變化的神情全望進了眼底,對于這位馬家千金感到十分反感。
費翰淳都已經夠難過了,哪里還有心情回答他的問題,他心灰意冷地再瞥了眼空蕩蕩的牆,知道那幅最心愛的字畫肯定也被撕爛了。
始終跪著不敢抬頭的茵茵,暗自用著眼角余光顱著費翰淳的表情。
雖然他臉上皮膚有三分之二皆呈潰爛漬黑的狀態,但她知道,他傷心得都快掉淚了,那雙不失俊朗明亮的眼楮,已慢慢地蓄起淚光。
忘了自己是只代罪羔羊,一心只想讓他知道還有幅字畫沒毀,茵茵鼓起勇氣,就跪著到他面前,遞出手中的字畫。
「二莊主,我不知道這字畫對你而言重不重要,不過……希望可以讓你不要那麼難過。」她輕輕地說,語氣里有著難得的溫柔與開心。
瞪著字畫兩秒,費翰淳像著魔似的顫手捧了過來,又哭又笑,失而復得的喜悅稍稍紆解了心里的哀傷。
「這……是我最珍貴的一幅字畫!」
到底還是幫了點忙,看著二莊主開心地流露出笑容,茵茵不免有些感動,覺得自己總算做了件對的事。
「茵茵,妳別忘了自己是『罪魁禍首』!」馬雲盼諷刺地提醒,存心攪局凍結氣氛,惡意要讓費翰淳繼續抓狂。
豈料,這個如意算盤打得不太如意,盡避蓮媽被她突然出口的話嚇得心驚膽跳,茵茵也驀然醒覺自身處境難堪,但是,非但費雋淳無動于衷,連費翰淳更是置若罔聞,將她的話當作耳邊風了。
「快起來吧,妳不要跪著,要被碎片刮傷膝蓋可就不好了。」沒再繼續傷痛,費翰淳在站起來的同時也欲將茵茵扶起。
「不,二莊主,奴婢弄壞了你的東西,現在還等著莊主受罰。」搖搖頭,她又認命地跪到費雋淳面前。
費翰淳蹙起眉,他了解大哥並非是個是非不分的人。
「大哥,這事--還不夠明白?」深吸口氣,他的聲音慢慢趨于平和,潭深的黑眸緩緩望向蓮媽身後。他這位可惡又可厭的娘子,一臉閑適安逸,擺明並無半點悔意。
「的確是夠明白了。」費雋淳冷冷說道。
「不過,這事我不追究了。」費翰淳看也不看馬雲盼。「至于我新婚夜未與雲盼妹妹圓房一事,希望大哥也別追問,這些個事情,一並讓它過去。」
費雋淳何嘗不了解他的用意,他點點頭。「一並過去,是嗎?」
「是的。」費翰淳不想把事做絕,更不願這等丑事傳了出去,他雖然不願袒護他的「妻子」,但畢竟他們昨天才剛成親,他不想現在就把關系弄擰。
「好,就依你的。」費雋淳倒也答得干脆。
尚跪在地上的茵茵卻有些茫然。
這場鬧劇落幕了?沒人會責罰她?她不用去想自己的下場了?
「那麼,請娘子好好地梳洗妝扮,妳必須隨我至祠堂,焚香祭拜歷來的列祖列宗。」宅心仁厚的費翰淳,照常好聲好氣地對馬雲盼說話。他這人就是這樣,說了不責怪,往後就不會翻帳刁難。
「我……」馬雲盼想拒絕,但一看到費雋淳投射過來的冷驚目光,立刻笑著改口︰「那是一定的,我馬上梳理更衣。」
「好,半個時辰後我過來接妳。」看出她神情的虛假應允,費翰淳只得強顏歡笑。「大哥,這兒就請你派人處理,我去看看鮮花牲禮準備好沒有,先走一步。」轉身默然離去。
「雖然二莊主原諒了妳的惡劣行徑,但不代表,妳可以逃過處罰。」費雋淳像幽魅般森冷開口。
茵茵的心再度涼了半截。原來……她終究沒法兒躲過這劫難。
「跟我出來。」他下了命令,身形同時往外移動。
「是。」還是那要哭不哭的難听聲音。茵茵站起來跟出去,覺得腿好痛好痛,心也好痛……好痛……
不能明白,她的娘為什麼不肯為她說話?她的娘為何不願保護她?
來到一處植滿牡丹蘭菊的花圃里,費雋淳遣退了其它閑雜人等,回過身,看到她神情落寞地又朝自己跪了下去。
這一跪,竟又莫名地引他心中一痛,抑郁地眉宇皺攏,清冷面容揉進許多復雜情緒,五味雜陳。
「用不著再跪了,起來吧。」
「啊?」茵茵恍恍惚惚地昂首,看到莊主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靜,不帶絲毫怒意,不免呆上一呆。
「難道要我動手扶妳嗎?」他沉聲問道,驟見她驚慌地急忙站起,那只飽受折磨的左腿,在此刻抖顫如風中落葉。
逼自己不去注意她的殘缺,他凝肅質問︰「為什麼剛剛不說實話?」
茵茵不安地垂下臉。「我……我說了呀。」
「妳臉上被摑了一巴掌,當別人都瞎了麼?」費雋淳嚴峻地打斷她。「這麼清楚的指印,這麼腫的臉頰,一時半刻根本消不了!」
「這是……」除了窘困、除了難堪,茵茵根本無力再為馬雲盼月兌罪。
「何況她還光著腳、衣衫不整、披頭散發、氣喘噓噓,那些個東西若不是她砸的,難不成是被惡鬼附身不成?」
抿著唇,提心吊膽,茵茵搓著手指,不敢再答腔了。反正事實真相瞞不了人,她又有什麼好掙扎的?
「罷了,我可以不懲治妳撒謊一事,但,妳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听到他願意赦免自己,茵茵慌亂地趕緊回答︰「只要是莊主吩咐的,就算有十幾二十個條件,奴婢也會盡力完成。」
費雋淳頓了幾秒方才開口︰「我要妳盯緊妳家小姐的一舉一動。」
盯緊小姐的一舉一動?她不解地皺皺臉。「奴婢不懂。」
「我很了解我弟弟的為人,他一向善良溫和、秉性恬淡,是個謙沖自牧的翩翩君子;三年前的一趟遠行,毀了他的臉,雖然我們試著尋訪名醫為他治療,但顯然成效不彰。」
費雋淳甚少向人提及這些,但這丫頭解除了他的心防,讓他沒有顧忌就說了出來。
「他和馬府千金的婚事,是十幾年前就訂下的,在此之前,他們亦見過一面,一切看來並無問題,不過,看來我們高估了妳家小姐的內涵,更沒想到她是如此地以貌取人,會娶到這樣的女人,是舍弟的不幸。」說到這里,費雋淳的聲調倏地轉冷。「但我不許他再受到一點傷害!假如妳家小姐無法接受這樁婚姻,歡迎她離開這里,回馬府繼續當她的大小姐。」
茵茵頗為震動地深吸口氣,雖然畏懼,但心里其實有些高興。小小姐確實配不上二莊主,而且依她的脾氣,她會樂于回家當千金小姐。
「莊主……是要奴婢轉告這話?」
「妳可以婉轉規勸她、說服她,請她收斂過去的驕縱之氣,做個好妻子,盡好自己的本分;而我也相信翰淳會是個好丈夫,絕對會善待她,但她若不懂珍惜,我們費府也只好跟著她一塊丟這個臉。」
他的話很有道理,茵茵怯怯地點頭。「奴婢知道了,奴婢回去會好好跟她說的。」但她想,馬雲盼是不會听她的。
「很好,那妳可以回去了。」
「是的,莊主。」茵茵福了福身,不敢遲疑,拖曳著左腿急急離開花圃。
費雋淳不經意地又將視線停留在她腿上,突然覺得,她的殘缺和翰淳的殘缺好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