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坐在辦公桌前,專注地敲著計算機鍵盤。
一個轉身,她把手伸向文具架上取File時,看見玻璃門上的自己的倒影——及腰的長發、清秀的臉容、米白的高領毛衣、深色長褲。這就是她——樸實無華,一成不變。
一直都是這樣的,即使身處在她二十三年里為數不多的幾次的舞會上。其實,她更希望自己能夠安靜地坐在牆角,看高傲貴氣的美女婉轉流盼,搖曳生姿。看滿目豪氣的男人們在詞鋒上各自炫耀比較。這些時候,她會覺得,能夠坐在昏暗的角落察看人生百態,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情。
倘若她正自得其樂的時候,總有些不識時務的男人會向她走來,和她聊天或邀請她跳舞。在她猶豫之際,別人也抓緊時間有意無意地把目光駐留在她的服飾與打扮上。
只需一眼,是的,那些人只需一眼就看穿她渾身上下穿的都是廟街貨色。然後會轉而聯想,那一身不足幾百元的衣服里,包裹的,或許也是一具同樣身份的軀殼——最後,那些人通常會選擇離開。
這是一些非常不好的感覺。當然,她不能控制別人怎麼看她,只是,她的好心情往往會因為這種無聊而可笑的目光所干擾。小時候,她選擇忍受。長大後,她會選擇毫不猶豫地離去。
可是,為什麼她渴望平靜如水的生活,卻總有人極不禮貌地打量著她的臉,或者她的衣著?或者,真如媽媽所說,她的女兒擁有一張清麗如水的臉容,宛如禾草蓋珍珠,男人愛看,女人妒忌?
我漂亮?木芙停下手上的工作,瞄著自己的倒影思考了一會。最後,仍然無法得到她認為真實的答案,便擠出一點微笑——這是她慣常的動作。當心情極度茫然的時候,她會在臥室的鏡前,馬路小店的玻璃門里,停在路邊的轎車的窗上,對自己的影子略略拋一拋長發,然後努力微笑,再慢慢步行回家。
事實上,她更喜歡過著平凡人應該過的生活——每天早起吃一碗白粥一根油條,然後踏上公車,回公司當一個小小的文員。中午到廉價餐廳吃一碟番茄牛肉飯。晚飯後如常坐在電視前看一小時愛得死去活來的韓劇,然後紅著眼眶晃去沐浴,再上床睡覺。
日子,是應該這樣過著的。努力上班、努力令自己微笑、努力地在廟街的小店選擇不會讓人太容易看穿的廉價衣服、努力地生活著。
她有時會迷惑,但她討厭這種迷惑。于是,不去想,也不讓自己去想。深知一旦翻揭起來,那必是一些存在于腦海或現實里的艱辛——思慮過多從來都是痛苦的,她深切明白。
罷剛大學畢業的她,兩個月前找到這份任職文員的工作。這是一間規模頗大的科技公司,名字叫「聯友」。上班三周,她才知道「聯友」公司有四位年輕有為的老板。
她很少看到他們。听同事說,那幾個神秘的老板是科技電子專業的博士,不但眼光獨到,經營手段高明,並到處網羅大量精英。「聯友」成立短短幾年,開發的軟件產品種類繁多,其游戲軟件設計大膽前衛,時代觸覺十分敏銳。現時更擁有歐洲、亞洲及本地區不少大中型企業長期的客源……書香……書香……書香。
木芙能進入「聯友」公司工作,最開心的莫過于她的母親孫柳明。面試成功那晚,全家破例到海鮮坊大吃了一頓。買單時,孫柳明一邊盯著桌面上剩下的半只大閘蟹,一邊張著嘴巴用牙簽剔著門牙。待侍應生把結賬單交給父親時,孫柳明似乎終于下定決心,揮手叫侍應打包桌面剩下的半只蟹。侍應愣了一下,在轉身拿飯盒時,不經意地撇了撇嘴角。
木芙知道,那半只蟹,可以成為明天中午媽和爸的午餐。只是,她不懂,同樣的階層,侍者為什麼也會看不起人?
她也知道,自己的媽有著可以成為一個天才會計師精打細算的料子。每次和媽逛過地攤貨架時,媽的雙目便會閃閃發亮,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側身擠破層層人群,把一件一件的成衣或內衣挑起來,放在與眼楮相等的水平線,嘴巴一開一合地盡情數落,等至小販雙肩一垮,擠出一句︰「大嬸,動手揀吧,只要你閉嘴就行了!」
這時,媽會嘴角一咧,然後要木芙站在身邊,把一件件紅紅綠綠的衣服比量在她身上。
早熟懂事的她明白,靠當的士司機的爸爸一份微薄的薪水,媽若不精打細算,如何維持一家四口的生計?
那晚晚飯後,孫柳明捧著熱茶,到她房中說閑話。
「小芙,公司給你多少錢一個月?」
「呃?一萬左右吧——」
「嗯……」孫柳明听了,挪了挪腳坐在小椅子上,眼楮似有一點不自在。木芙看了她一眼,立即懂了。正要開口說話,孫柳明又說︰「我前陣子給你買的新睡衣呢,怎麼不穿了?」
「這件還能穿……」
「嗯……」她應著,悄望了女兒一眼,說︰「你弟弟才吃過飯,又急急地說和同學去買球鞋,我給了他兩百元,他不高興,我又給了二百,他就不耐煩地吼過來。」孫柳明扯了扯嘴角,眼楮有點泛紅了,「他說是要買什麼名牌子,要了我整整一千元——自從他考上大學後,錢花得像流水一樣。衣服鞋襪都要自個兒挑選,說穿得不好會被同學笑話……」
「弟弟一向都听話,等他習慣了大學生活,就不會這樣了。」
「嗯……」孫柳明應著,又拿眼楮看了看她。
「我現在工作了,以後每月拿八千元回來。錢寬松些,你和爸就要買些補品吃,爸爸這陣子背好像越發駝了。」
「只剩兩千,你夠用不?」孫柳明有些心痛女兒。
「我還能剩錢呢,信不?」木芙對著媽調皮一笑。
「不夠用就和媽說,知道嗎?」孫柳明開心起來了,又說了幾句閑話後便要離開。
「媽——」木芙叫住她。
「呃?」
「你以後不用再替我買衣服了。」
一會兒,木芙听見廳里傳來媽對爸說的話︰「生女兒就是好!又貼心又顧家。」
木芙知道,媽的生活目標和寄托,大概就是CJ百貨公司家居用品大減價;明寶酒樓推出一人價錢可以兩人享用的優惠套餐;百利超級市場結業清貨了;又或者,求神拜佛地渴望女兒能夠嫁個有錢男人、兒子娶個闊氣老婆。
從小,她就是孫柳明引以為榮的女兒,不但秀氣漂亮,且文靜溫柔,街坊鄰里也夸不絕口。連她那個大老粗弟弟都說,找女朋友要找個像姐姐的!她十五歲那年,放學後穿過窄街小巷,就有毛頭小子鬼崇鬼崇地偷瞄著她。後來被等在巷口接女兒放學的孫柳明知道了,提著長柄的鋼骨傘追了過去,操著大嗓門向那小子大聲叫罵。之後,孫柳明便要她無論上學放學都要和鄰巷的同學做伴,放學時間更不能超過每晚六點。
「雖然窮,但做女孩子最重要是自愛,結婚前永遠不可能讓臭男人沾了自己的身子,不然整輩子在夫家都抬不起頭!切記!」除了節儉之外,這種訓導,從木芙十歲開始,孫柳明一直叨嘮至現在。然而,世事總是難料的……。書香……書香……書香。
那晚,是惟一的一晚,她十點才從學校放學回家。
學校建校十五周年的日子就要到了,校方董事會決定,今年的校慶,不但要舉辦聯誼舞會,學校的布置更要具有中國古代文化的特色,以顯示我們炎黃子孫五千年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校慶前三天,負責繪畫部的陳老師就特別留下木芙布置牆畫,並去電告訴孫柳明,每晚會親自送小芙回家。木芙喜歡工筆畫,繪畫花草和古代仕女非常優美精細,一直讓陳老師十分贊賞。
校慶前的一天,師生兩人把繪畫班負責的牆壁布置妥當——嘩,精美細致,不但有各色花卉,還附上唐詩與宋詞。其中一副工筆水彩國畫特別惹人注目,正是木芙畫的南宋詞人李清照立于落紅前的倩影,題畫的便是其詞《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是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陳老師笑呵呵地撫了撫她的頭,「你不學繪畫,簡直浪費天賦。」
「媽說花錢學繪畫不實際。」小木芙略略低了頭。
「或許吧——」陳老師感嘆一聲。
「老師,學繪畫的人都會很窮嗎?我媽說,畫家都是死了後才出名的。」
「傻孩子,人生的際遇很奇妙的,只要你不放棄自己的喜好,當不當畫家又有什麼分別呢?」
「嗯。」木芙似懂非懂。
電話突然傳來一陣尖叫,陳老師取餅話筒,一邊听一邊白了臉!
「小芙,我、我先生撞車了,我要立即趕去醫院。」她滿臉倉皇,身子在不停地顫抖。
「啊,快,老師你快去!」木芙嚇得愣住了,立即跑過去拿過老師的手袋塞在她手中。
「那、那我不能送你了。」陳老師連舌頭都打結了,拿過手袋就沖出門口……
木芙心中十分不安,一邊祈求陳老師的先生可以平安無事,一邊把教務處的門窗關好。走出校門之時,校工張伯在後面「喂喂」地叫她︰「丫頭,這麼晚了,一個人回家怕不怕?」
「不怕,謝謝張伯。」
其實,不怕是假的,因為走過學校那截馬路,還要途經一個街心小鮑園,然後拐一個彎兒,經過三間雜貨店的後牆,便會走入一條後巷。那巷其實是幾間酒吧的後街,平常沒什麼人走動的。當然,她不經這兒也是可以的,只不過,那就要走一個大圈子才能回家了。
她急步走著,後來干脆小跑起來——來至那條後巷的時候,她的心突然「咚咚」亂跳起來,血仿佛向心髒強烈沖擊著,手卻是冰冷的。
快到巷的另一頭了,然後轉個彎再走一會就到家里了!她興奮著,低著頭就往前直沖!
「轟」的一聲,她撞倒了一個物體,那東西左右晃了晃,便直撲在地上……
木芙嚇得心髒幾乎蹦出了嘴巴,慌里慌張地低頭一看,咦,她撞倒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耶!這麼健碩的人竟然也被她擱倒?奇怪……借著昏黃的燈光,木芙看見他臉色通紅,嘴巴「噗噗」地喘著大氣。哦,是一個醉漢!
木芙定下心神,轉過身子就要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又覺不安,剛才好像是自己撞倒他的吧。猶豫了好一會,她終于轉過頭走向他,蹲子拍了拍他的臉。
「喂,醒醒吧,我不是有心撞你喲,我只是走我自己的路啊,是你擋在路中央才出事的。」
「別離開我,子妮,別……」男人閉著眼楮喃喃說著,嘴里噴出一陣陣燻人的酒氣。
「喂,你別睡在這兒啊,要睡也進酒吧里睡。」木芙看了看旁邊的污水窪,皺了皺眉頭,抓住他的手臂就要扶他起來。
當她觸及那男人的大手的時候,他突然坐起來,一把扯住她的就往懷里拖,「子妮,子妮——」
她嚇了一大跳,使勁推開他,心里害怕起來,嘴里便叫著︰「我不是什麼子妮,喂,你放手——」這人大概醉得糊涂,剛才干脆撞死他算了,為什麼要回過頭看看他呢。木芙有些慌了手腳。
「那你是誰?」男人依然摟著她的肩膀,血紅呆愣的眼楮盯著她不停地看。
「我是路過的,放手!臭男人!」木芙幾乎要尖叫了,雙手更是拼命要推開他。
「子妮也是長頭發的,也有這麼白女敕的皮膚,這麼水靈靈的大眼楮,子妮,我的子妮——」男人茫然地瞪著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熱熱的嘴唇猛然燙在她的額上。
「轟」的一聲,她的腦海一片空白,這酒鬼竟然吻她?
媽的訓導自她的腦海一閃,「!」她叫起來,掙扎著用前膝一頂,正中他的鼠蹊!
「該死!」男人吼叫,「你就這麼急于背叛我嗎?為什麼離開我,為什麼不再愛我!」他猛地捉住木芙的雙手,直拖往幾米處的一個小石階上,一只大手緊緊掐著她的雙手舉至頭上,另一只手就要撩起她的校裙。
「不,不……你,走開……你……」他,他要干什麼?木芙嚇得渾身打顫,理智幾乎崩潰……待要張口大叫救命之時,他的唇適時封住她小嘴。
男人渾然不覺她的恐懼,只是極其享受般地吸吮著她的甜美,動作更顯溫柔細膩。木芙被嚇傻了,全身被他掐得不能動彈。惟一的反應,只有臉頰上洶涌狂瀉的淚珠。
倏然,他抬起頭狠狠地瞪著她,「你總是這樣!每當我質問你的時候,就擺出一副嬌媚可憐模樣誘惑我,讓我無法思考,無法得悉你已經瞞著我和另外的男人約會!為什麼,為什麼要那樣對我?我這麼愛你,肯為你做任何事,為什麼還要離開我,你有我還不夠嗎?」
與此同時,他的手已經探至她的禁區——「嚓」一聲,內褲被扯破了——那只邪惡的手,正以最霸道殘忍的方式侵佔她的純潔……
「我……不,我不……是子妮,我……你走開……」木芙竭力掙扎叫喊,可惜,他那充滿酒味的嘴巴又再度封閉了她的呼喚……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不但吞噬萬物,也掩蓋了她嗚咽不清的聲線……
當那聲被撕破的尖叫如驚雷般響起,男人才驀然驚醒,望著身下那張完全不同于唐子妮的面容,望著她大腿上殷殷的處子鮮紅,臉剎時白如死灰!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木芙睜著空洞的眼楮,一動不動地倒在石階上——男人傻傻地盯著她的臉,喃喃說︰「你不是子妮,你不是,我,我怎麼會對你——」他痛苦地抱著頭,雙膝跪在木芙面前,「對不起,我……我……」話尚未說完,他便「咚」一聲倒在泥地上。昏睡之前,他看見,女孩脖子上用紅繩子掛著一個銀白色的守護星吊墜。
木芙身體冰冷,腦袋被恐懼和哀傷全然佔據。她緩緩地轉過眼眸,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如果現在手里有刀,她會毫不猶豫地捅進他的心髒!
媽幾乎天天掛在嘴邊說,貞潔是女孩子最寶貴的東西。怎麼,怎麼會在突然間,她的寶貴就被一個不知從何而至的男人妄然掠奪了?天啊,她該怎麼面對媽?怎麼面對將來的日子?怎麼面對那些總喜歡偷偷瞄著她,把她當做純真天使一樣的男孩子?
不——不能讓對她寄予厚望的親人知道——恍惚間,殘余的理智,不停地提醒她。
她一直是眾人心中文靜秀氣的女孩。比她小一年的弟弟也是高大英俊,學業優異。如果被媽知道了,她一定會悲痛欲絕,無法挺起腰桿子走動在鄰居的面前。街口那個張姑姑老拿自家女兒和她比較,若知道了這件事,定會蹙起嘴角,打起大喇叭。那麼,只需一夜,方圓幾里,大概沒人不曉木家的女兒被人強暴了。
是的,她不要看到媽捶胸頓足的失望,不要看到半白了頭發的父親老淚縱橫。為人子女,怎麼忍心讓貧困勞累了大半輩子的父母雪上加霜?她再痛再苦,也必須小心掩藏。今天的經歷,她只能選擇——把它變成永遠的秘密。
木芙撿起被扯破了的內褲,抹淨大腿的鮮血,然後在破口處綁了個小結才勉強穿上。她艱難地要站正身子,身子一動,就像被撕裂般疼痛。咬著牙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她掠了掠頭發,努力抹平裙子上亂七八糟的皺折。可是,裙子後擺卻沾上了一塊顯眼的血跡!怎麼辦呢,不能讓媽知道的!她急得要哭了,左右為難之下,只得把書包別在身後,才勉強遮住了。
離開時,她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寬闊的額角,端正的鼻梁,薄而緊抿的唇。如果不是喝醉了酒,一定還有一雙亮如星辰的眼楮。這麼好看的男人,為什麼喝酒,為什麼要強行掠奪?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借酒,卻把愁澆在她的身上?
她緊咬下唇,想返身上前狠踹他一腳……
後來,每當木芙想起這事,仍然弄不明白,為什麼當時她沒有真的上前狠狠地踹他一腳。
開了鎖踏進家門,哦,幸好,媽沒有等門。弟弟蹺著二郎腿,一邊吃署片一邊看著電視,見她回來了,嘴巴立即說︰「姐終于回來,任務完成!」立即就往洗手間蹦去。
她壓抑著慌張的心情,快步往房間走去。及至開了房門,把整個身子藏了進去,才敢打開一點門縫,伸出頭兒怯怯地問剛從洗手間出來的弟弟︰「媽呢?」
「媽今天感冒,早早睡了,要我等你的門。明知陳老師會送你回來嘛,白緊張——我睡覺啦!」
木芙掩緊房門,呼了一口氣後,淚立即洶涌而瀉……
那個男人,那個把她錯當成另一個女人的男人啊,在他發現她不是唐子妮的時候,她看見他臉上浮現出極度的驚詫和內疚——他不是壞人吧,他不是,他不會是。她努力這樣想著,把臉深深地埋進枕上,似乎也把剛才的不幸沉沉地埋在記憶里,永遠不再翻揭開來。
第二天,她病了,躺在床上足足三天。之後,她再也沒有繞那條小巷回家了。半年後,住在柴灣的小姨移民至新加坡,便以半賣半送的價格把舊宅轉手給木家。于是,她便正式離開那個伴隨她長大的,卻深藏了她一夕噩夢的小區。
現在,木芙在「聯友」公司工作近三個月了,是業務部張婉的助手。業務部只有五個人,其余三位同事經常出外公干。處于「聯友」大廈第六層的業務部,每日駐守的其實只有張婉和她。
每周一,幾個部門的主管會齊集會議室內召開業務例會。今天的踫頭情況有些特別,原因是總經理秘書曼青產期將近,大老板韋諾一聲令下,把曼青平日跟進的日本客戶全數由業務部負責跟進,當然了,業績只能進不能退。曼青入行多年,日語讀寫十分流利,平日會固定跟進一批日本的客戶。
這可把張婉給忙壞了,整天繃緊面皮,兩條腿在檔案室和經理室之間陀螺般轉個不停,讓木芙也好不緊張。由早上到傍晚,不是要翻譯文件就是突然來個日方客戶的電話,不是日本過來的傳真就是要核對與日本客戶往來的數據。兩人的辦公桌上,文件各有一尺厚。
午餐時候,兩人自然又不能到餐廳吃了。木芙買來兩個飯盒,兩人便各自伏在辦公桌前搞掂。張婉撥了一口飯,嘆息著說︰「看來我張婉也不是長期運背的人,這次就因為有了你這個懂日文的好幫手!你知不知道,如果我連翻譯幾份文件都得找別的部門幫手,他們會怎麼說我?」她一邊撥了一口飯,一邊用鼻孔哼了一聲,「會說我們業務部連個碩士也沒有,全是混飯吃!」
「呃?真會這樣說嗎?」木芙覺得張婉有些夸張。
「怎麼不會,上次開發部的豬(朱)糧(良)就是這樣說,幸好方副總搶白了他一句,替我們業務部出了口氣!」張婉說著,最後有些得意起來。
「怎麼說?」
「他說,名餃是虛的,能力才最重要!炳哈,那豬糧立即屁也不敢響一個了。」張婉三十多歲,行事爽朗,若非公眾場合,還會時不時蹦句粗口出來,讓听的人也跟著她笑個不住。
「說得很實際,這方副總是誰?」
「就是四大老板之一,主要負責海島分公司的,早幾天听劉銳說他就要回來啦。」。
書香……書香……書香。
下班後,木芙步行至離公司不遠的超級市場。
推著購物車緩緩步行,挑了一塊鮮豬肉,一包香菇和新鮮的菲菜,又轉到冷藏櫃選了兩盒鮮女乃。咦,那邊的大紙牌寫著「野山雞大特價」。木芙過去一看,喏,真的好便宜哪。不過,既然可吃可不吃的,再便宜也不買!她聳聳肩,扭轉車子到收銀台準備結賬離開。
家中向來有媽操持,本來是不必她操心兩餐的。這陣父母終于肯听她勸告,出門游玩散心去了。這次父母出游,她可是花了不少力氣才把兩老拐走的。要知道,一說到花錢,兩老就一副咬牙捂袋的姿態,說什麼旅游就是花錢買苦吃,想散心過大嶼山和長洲就行了。
木芙又好氣又好笑,便拿了自己從小至大,包括做暑期工時儲的錢,大概有兩萬元左右吧,一股腦兒塞在雙親懷里,「把錢全花光才準回來!」
兩個老人家還在干瞪眼,木芙便說,你們再不拿著,我把這些錢全部買了名牌!不過,听說這點錢也只能夠買一套名牌內衣!于是,三天後,兩個老人家碎著嘴兒跟了游行團到北京旅游去了。
其實,要她木芙拿著兩萬元買一套名牌內衣?明天的太陽大概會從西邊升起了。
木芙提著東西正要離開,眼角余光里,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朝她這個方向的收銀櫃走過來。木芙無意識地扭頭一望,幾乎在同一時間,全身的血液猛然向心髒涌去——她呆呆地愣在原地,只剩一張張大了的嘴巴!
是他!是那個男人!是那個強暴她的男人!七年了——那寬闊的額、挺直的鼻、緊抿的唇——在充足的光線下,他果然有一雙亮如星辰的眼楮,幽黑冷靜,深不見底——男人敏銳地感覺旁邊有人對他投來直目的注視,便漫不經心地回頭一睨。哦,女孩子對他行注目禮,正常現象吧。只是,這女孩眉目清靈雋秀,裙下之臣必不缺少吧,何必在大庭廣眾下挑逗男人?想到這里,他便極其漠然地收回視線,付款後頭也不回地邁出超市大門。
天啊,那漠然的回視,讓木芙又一次全身發冷——他,他已經全然忘記她了。
她蒼白著臉,神不守舍地晃在回家的路上。七年里的夢魘啊,令她不敢結識異性朋友,不敢放下內心芥蒂去接受愛情。甚至,極力躲避異性的追求、忍受母親的責備、男性朋友的關懷——所有的壓力,都是因為他!
這個臭男人——臭男人——你下地獄吧!
木芙想著想著,萬般委屈盡涌心頭——她哭了,就在路上,一邊走著一邊流淚。風掠過臉頰,懸在腮邊的淚被吹走,剩下風干了的淺白的痕跡……在冷靜無情的路燈里,她抬頭前望,前方的光線和景物卻早已混化成團團的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