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小時,向擎背著她跑至數里外的河畔,在一處以竹子搭建的簡陋碼頭邊停下,扶著她匆匆爬上一只廢置的爛船,搖著斷了半截的船槳吃力劃過對岸。卻不從碼頭上岸,拖著她深一腳淺一腳攀上河岸,迅速鑽入河岸邊一望無際的玉米田里。
此時的月牙兒再次躲身雲層。
玉米有一米多高了,如鋸條般的尖葉朝可可迎頭迎面直割過來。她臉面半挨在他臂邊。
埋首朝里面走了約二百米,他停下腳步。
可可不知在想著什麼,一不留神,一頭撞在他身側,再一個踉蹌,幾乎跌落玉米田邊的一條小水坑。
向擎反應很快,一手拖著她,笑說︰「小心,我想你今晚應該不會再想沾水了。」
可可臉紅耳熱,扭動身子要擺月兌他,怎知足部一扭,竟覺酸痛不已,「哎呀」叫了出來。
他干脆攔腰一摟把她攬進懷里,急問︰「踢著了?」
「沒有……只是腿……很軟……」
「必定是剛才浸過水,再背了這麼久,腳部血液不流通,你坐下,我幫你揉捻。」他扶著她慢慢蹲下,柔聲說。然後卸下背包,模黑在里面掏了一陣子,掏出一個頭燈戴在額上。
「啪」的一下,燈亮了。他雙手抱頭調扭頭燈的位置和光線,然後極其自然地扶著她的腿半曲起來,雙手圍著小腿肚左左右右地揉捻著。
可可的身軀有點僵硬,不做聲。
半晌,他抬頭,光束停在她的面上——小臉憔悴不堪,雙眼睜得老大,無神的眼珠在橙光下游移不定,像兩個干涸的潭。劉海和發際亂沾在臉面兩側,臉色更加蒼白。濕透的衣服把身軀團團包裹,像一只濕毛小狽,縮成一團不停地打著冷顫。
眼眶驀然濡濕,他俯身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告訴我,你究竟受了什麼苦?」
她一顫抖,隨即蜷縮在他懷里「嚶嚶」低泣。
知她必是心有余悸,向擎體貼地扭轉話題︰「你的背包有沒有干淨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有的……不過不能穿了……」
「沒用防水布包著?」
「沒……」
他頓了一頓,松開摟抱著她的手,抓過自己的背包拉開要掏些什麼。
可可頓覺溫暖流失,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你的反應很符合正常的步驟。」他掏出一件自己的棉衫和風衣遞給她。
「什麼……意思?」
「感冒。」
可可瞄了一眼,「衣服不合穿……」
她戒備的小樣令向擎「哈哈」一笑,「衣服不合身不是好理由,現在更不是害羞的時候。」他別過腦袋,笑說,「放心吧,有賊心沒賊膽是我的寫照,我不會偷看,快換上衣服!」
蒼白的小臉升起兩朵紅暈,知道不應推辭,可可扭捏著接過衣服,調轉身子,把濕透的棉恤和胸圍全數月兌下,套上他大得嚇人的棉衫。一垂頭,才發現領口處竟然幾乎開至胸部上方,她連忙再套上另一件黑色風衣,將拉鏈嚴嚴密密地拉至頂部,卻仍然只到頸骨處,只得囁嚅說︰「行了……」
向擎回頭看看風衣鏈子拉得老高,把領子豎起,仍然頂不到下巴的可可,笑了。又垂頭往背包里掏了一陣,拿出一個疊成巴掌般大小的東西,「把濕衣服收起來用這膠袋包好,放回背包。」
可可紅著臉接過來,原來是個小膠袋,連忙把堆在左身側的濕衣服收拾進去。
期間,向擎把頭燈調至最暗光線,不動聲色照看周圍的環境。四下俱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再無可疑之處,便低低地說︰「現在是晚上九點,一般村民已經入睡,但我們還是要在這兒再坐一會,過了十點才離開。」
「為什麼?」
「必須回復體力,在天亮前回到酒店收拾,日出前坐上出租車離開此地才算安全。」
她的小臉復又青白,「不用吧,怎麼要這樣匆忙呢?剛才天色昏黑,他們應該看不清楚我的樣子……」
「他們的確看不清楚。」向擎屈腿坐在她身旁,兩手搭放在膝上。依然是那種無論立身何處,都能安閑寬厚的氣度,「但他們可以根據你留下的自行車查出你在何處租借,相貌如何,甚至更多的東西。除非你是用雙腿逛至此地的……不過應該沒有這個可能吧。」
她一呆。
「如果可以,請告訴我你發現了他們什麼秘密?」他看她一眼,「雖然我不一定要知道。」
她垂頭不語,半晌,反問︰「你又為何在此地出現?」
「理由非常簡單。我愛好游蕩和攝影,听得此地有村民私種罌粟,便沿途慢行,想著要親睹它妖艷的芳容並攝影留念。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心中知道此行有點危險,還是抵擋不了罌粟花烈火般的誘惑,要親眼目睹並攝影幾張才甘心。」
此人身手敏捷,若只此目的,未免欲蓋彌彰,「踫見你時已是傍晚,要攝影也不至于這麼夜吧?」
「除了罌粟,我也想沿河而下拍攝這兒大片的青黃水草,听說在黃昏之時,它們才會像美女蛇般展示她的妖艷、像毒菇般綻放她的絢麗……好吧,輪到你說了。」
「那你打算晚上睡在哪?」
「沒想過。」
「啊?」可可瞪大眼楮,「你是鐵人啊,不用睡覺呢?!」
「野外露營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他笑了笑,「我與你同是孤身流浪,性質卻不同。看你,定位儀沒有,指南針沒有,背包沒有防水功能,整一個賭氣要離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喂喂,別扯開話題,快說為何到這里。」
偷眼瞄了瞄他那形如巨無霸般的大背包,她咬住嘴唇,直至泛白了才說︰「我……我現在心有余悸,實在不想回想剛才的恐怖經歷……你、你就等我靜會兒再說吧。」
「原來這樣。」向擎舉手伸了個懶腰,右手卻停在半空,隨意撩起身旁一株玉米苞的須兒輕輕捋著,一副「說不說由你」的表情。
可可最怕別人輕視,忍不住又說︰「其實,剛才若不是你救我,我早已被人……」咽間一堵,她說不下去。
「不要輕易在男人面前流淚。」他縮下捋著玉米須兒的手,拍了拍她的發頂。
敏感地覺得他的力度放得很輕柔,甚至比對待玉米須兒更輕,她的心頓覺舒暢了許多。
可惜,他只是拍了兩下,手便再度轉向另一縷玉米須兒上。
她一吸鼻子,竟然有些妒忌那縷米黃色的玉米須兒,便賭氣說︰「男人又怎麼樣?他們是鐵鑄的?不用吃喝睡拉?」
「明知不是這個意思,就要曲解成這樣?」他怪怪看她一眼,突然笑說,「不過我這人性子散漫,不喜歡說滿嘴好听卻違心的話,我媽就常說因為我是這樣才弄得三十好幾還是孤家寡人!」
她小臉立即漲熱,「我這人嘴不甜,學不乖,明明不是這樣想,說出來就會變了味,對不起……」
「雙目黑白分明,晶瑩明亮,心地必也差不到哪里去。」向擎微笑,「你就是這種人。」
她更加開心,聲音卻低了下去︰「你……你就看得出來?」
「相由心生嘛。你肯說此次事故的原因也罷,不說也罷,我本一閑人,不但無心害人,更無意從任何人身上得到任何好處。但你現在處境凶險,最好听我話盡快離開此地。」
「嗯……」
「好吧,反正還要待好一陣子,咱們先吃點東西。」他拉過背包,在里面不停掏著。突然,他一揚手「啪」地打在自己大腿上,「喲,好大的蚊子!」
可可忍不住「撲哧」笑了。
向擎瞅她一眼,「你的笑容給人一種很快樂的感覺。」
「是嗎?」她想了想,復又笑了,「你說得好像我們很熟悉似的,其實只見過三次面。」
「兩次吧?」
「是三次。」她肯定地點頭。
向擎想了想,望著她牽嘴淡笑,以示認同。
橙色的光線下,可可清楚見到他雙目晶瑩閃爍,似是萌動著一份奇特的情意!心房像被什麼撞開了,隨即「怦怦」亂跳!
他面露如此表情,必定對她感覺不錯。最要命的是……她好像也對他很有好感……此時孤男寡女,月黑風高,如果現在他要求吻她……她會配合的……
要死了!她怎麼可能對一個只見過三次的男人有這種念頭!可可拼命自我唾棄,視線鬼祟睨著他不停掏動著背包的雙手——希望掏些能吃的東西,哪怕是一條花生糖或一塊朱古力,借以稀釋突然萌生的曖昧。
是了,她背包里也有吃的,今天出門前在路邊小食店買了兩只粽子,十數個小籠包,還有大包的朱古力。可可立即拉起放在腳邊的背包,手卻僵在半空……
向擎瞅她一眼,掏出兩支朱古力,遞一支給她,「你那背包不是防水的,食物能吃也相當難看。現下又不是彈盡糧絕,吃我的吧。」
看了一眼像只濕毛狗般伏在腳邊的背包,可可沉默地接了過來。
兩人悶聲吃著。半晌,向擎突然輕笑。
「笑什麼?」她看他一眼。
他仍然輕笑不語。
「有事不說清楚,就知道陰惻惻地笑!」為了剛才莫名涌動的情意,她微顯賭氣,「男人都這樣,喜歡說一套做一套,背著親人干這樣弄那樣的!對家庭是,對親生骨肉也是!到了實在沒有辦法掩飾的時候,就死鴨子嘴硬,指責身邊的人不懂關心他,對他不夠好才會向外發展!」
「什麼意思?」他皺皺眉頭,「你說誰?你父親?男友?」
她咬唇不語,卻不後悔。
向擎聳肩,撕開朱古力的包裝紙,有滋有味地咬了一口嚼著,「這有什麼出奇,利益關頭,出賣人和被出賣只是一種關系,相互熟悉才更容易發生問題。」
察覺他有安慰之意,可可輕「嗯」一聲,不免為自己剛才的態度而後悔。
「要學會調節情緒,別把思緒長留在某一時段,會快樂些。」
她看著他,「所以你很灑月兌,很快樂?」
「我本非神童,通常是摔跤後才知道小心。」他笑說,「不說你不知道,我八歲才讀一年級。」
「我也是呢。」她「撲哧」一笑。
「看你樣子挺醒目的,不像那麼蠢。」
「你也不像啊。」
「很不幸,鄙人正是如此笨蛋。」
「才不是!你精明著呢。興許是後天努力,也教得好,就聰明過來了。」
向擎哈哈大笑。
她也笑了,頓一頓,突然輕嘆︰「做人不要太聰明才好,蠢點,痛覺才不會靈敏,日子才過得舒心。」
「你的人生觀?」
「消積吧?其實也可說是積極。」她「格格」低笑,「熱愛生命,總是想著怎麼令自己過得舒心。」
他微笑,「你有一副清新直白的性子。可以笑如烈火,可以愁如秋雨。」等她愣瞪著過來的時候,他又說,「你其實很可愛。」
她胸口「怦怦」劇跳,卻裝作傻大姐般干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我可愛?你開什麼玩笑啊?」
「就當我說笑好了。」他牽起嘴角,「在候車室時,你為什麼對我咧嘴笑?」
「啊?有嗎?好像有的,呵呵……」她干笑兩聲,「當時你橫七豎八背著很多行李,樣子滑稽嘛,看著就想笑了,怎知你正好望過來……」
「原來是我該死,干擾了姑娘的興致。」他笑著睨她一眼,「怪不得在火車買煎餅時,你對我非常不滿。」
「有嗎?」她繼續裝傻。
「幸好是夜晚,天氣清涼,姑娘突發一點善心,替我蓋上被子了。」
小臉「刷」地漲紅,卻恃著光線昏暗,可可死撐,「我哪有替你蓋……沒有啦,一定是你覺得冷了,條件反射地拉過被子蓋著自己……」
「原來如此。」
可可小臉越顯火熱,「不就是這樣嘛,還會怎麼……樣……」
向擎「哦」了一聲,竟似微微失望。
兩人一時沉默。
半晌,他緩聲問︰「是否你總是習慣與人保持距離?所以從來小心不卷入人情債務,即使當的是債主?」
她心頭一凜。
「我覺得失望。」
「為什麼?」可可努力鎮定。
他一攤手,「還以為自己外形端正,熱心助人,這樣自我認可的同時,發現竟在不遠處有一女孩看著我俏皮地咧嘴笑,心中竊喜,猜她必是對自己有點好感,怎麼一旦對質,才發現自己被完全否定,哈哈——」
語氣似認真也似調笑,他究竟什麼意思?可可抬眼看去,見他仍然在笑著,俊朗的眉毛和閃爍的眼眸並不曾掩飾內中一絲戲謔!
她驀然失落!或許,他真的覺得自己可愛,只不過這樣的認知,緣如他期望一次異地艷遇,一場露水情緣,以抒解旅途寂寞。如果雙方意會,會一致認可,只講求歡愉,不問情歸何處。
郁悶在胸口漸漸堆積。雖然猜到表里優秀的他不會脅迫女人……但于她而言,這代表一種失望。
人與人之間,總得先有一種關系維系著,方能同桌進食、同屋而居,乃至同床共枕……她不是喜歡愛情快餐的女人。
「時間不早了,要啟程啦。」向擎拍拍腿站起來,望著她朝出手。
可可抬眼,他的眸子掠過一絲故作輕閑的神色——是為剛才的話內疚了,因而掩飾?
想到這里,她心里的氣竟又莫名下了。對他印象一直很好,何況于別人,她從來要求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