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狂獅羅曼史 第八章

天母某個巷弄里,有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餐館,招牌雖然精致,卻很小,餐館里也只有五、六張桌子,一派家庭式經營的風格。

這晚,餐館門前狹窄的巷弄停了一輛白色瑪莎拉蒂跑車,豪華的跑車和簡單的餐館形成強烈的對比。

「不應該開車來的。」紀天皓轉頭對殷海薇微微一笑,「瑪莎拉蒂跟這里格調不合。」

「而且停在這里會妨礙其他人出入。」殷海薇接口,有些擔憂。

「沒關系,我跟餐館老板說過了,他說晚上很少有車輛出入這里,如果真妨礙他人,大不了我出來移車就行了。」

「是嗎?」她听著,秀眉一揚,「看來你跟老板似乎很熟,常來嗎?」

「坦白說我沒來過。是我的一個朋友常來這家餐館光顧,他說這里的東西味道比起外頭那些昂貴的日本餐館,好上幾十倍。」

「真的?看來我們今天有口福了。」

殷海薇燦燦一笑,沒再多問什麼,隨著紀天皓走進餐館。

餐館內幾乎客滿了,可老板卻親自迎向了紀天皓,笑著說他為兩人特別準備了好位子。紀天皓微笑,「我們的位子在哪兒?」

「就在這兒。」老板手臂一揚,指向餐館右邊角落一張原木料理台。

「那兒?」紀天皓一愣,「不是師傅切生魚片的地方嗎?」

「是啊,那就是本店最好的座位。」老板笑道︰「你們可以一面吃一面欣賞師傅的手藝,他還能順便為你們介紹一下各種新鮮魚類呢。」

「是嗎?」紀天皓一扯嘴角,笑容似乎有些勉強。

殷海薇注意到了,「怎麼?你不喜歡那個位子嗎?」她悄聲問道。

「不,沒關系,我無所謂。」他搖頭否認,頓了一頓,「你呢?」

「那很好啊。」

「嗯。那我們……就坐那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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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兩人在料理台前面坐定後,一名女服務生迅速送上兩杯熱騰騰的綠茶。

「想喝清酒嗎?」女服務生笑盈盈地問道。

「好,麻煩你先上一壺。」殷海薇淡淡地笑,「要燙得熱熱的。」

「沒問題。」女服務生點頭,轉身離開。

「你想吃什麼?」他低頭問。

「先來點生魚片吧。」她柔柔一笑,眸光向料理台旁的玻璃櫃瞧去,「這邊的魚看來很新鮮。」

「小姐果然識貨。」師傅贊道︰「這些魚都是今天清晨我去港口的漁船工挑的,新鮮得很。」

「是嗎?那先來點鮪魚吧。」對師傅嫣然一笑後,她將眸光調向身旁的男人,「這個季節的鮪魚最棒了。」

「我沒意見。」他低聲同意,黑眸卻直直盯著師傅,看著他從櫃里取出鮪魚,轉身到另一邊的流理台處理……

突如其來的惡心攫住他,他連忙收回視線,伸手掩住口鼻。

「天皓,你怎麼了?」殷海薇輕輕推了推他的肩,「你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沒事吧?」

「放心,我很好。」他安慰她,眸子卻有著自嘲。

他雖力持鎮定,她卻敏感地察覺他的異樣,眸光一轉,忽地訝然開了口︰「對了,天皓,我記得你不愛吃生魚片啊!」

對,他不愛吃——正確地說,他不敢吃。

「你既然不愛吃,為什麼今天要帶我來這里?」

「因為你喜歡吃,不是嗎?」他朝她漫不在乎地笑,可唇色依然有些蒼白,「我記得你以前老吵著要我帶你吃日本料理,我總是不答應。」

「那你今天為什麼又肯來呢?」她深深睇他。

「因為要感謝你。」他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笑容,可眸底卻潛藏一縷柔情,「海薇,今天一切以你為主。」

「以我為主?」

「嗯,盡避點你愛吃的東西吧,我陪你。」他許諾著。

殷海薇心一顫。她望著紀天皓,望著當師傅將盛著生魚片的盤子擱到兩人面前時,他眉頭反射性一緊的表情;望著當他依從師傅建議,輕輕沾了點芥末和醬油將生魚片送人口時,那種小心翼翼、卻又故作瀟灑的表情——她,忍不住心悸。

他不敢吃,卻為了迎合她的喜好,勉強自己。

想著,一陣淡淡的酸澀驀地襲上殷海薇眼眸,她眨眨眼,連忙舉著夾了一片生魚片送入嘴里。

「嗯,好吃。」

「你覺得好吃嗎?」

「非常好吃。」她燦爛地笑,「你的朋友說的不錯,這里的味道比起外頭那些高級餐館好多了。」

「小姐如果喜歡的話,我再替你們切一盤鮭魚片?」

「好的,謝謝。」她點點頭,看著師傅熟練的切魚動作,忽地追加一句︰「能不能捏幾個壽司給我們?」

「當然。」師傅微笑,「壽司捏得好不好,最能考驗一個日本料理師傅的技術了,就讓我表演給兩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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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飯下來,兩人幾乎嘗了各式各樣的壽司,也吃了好幾盤生魚片,又喝了兩壺熱熱燙燙的清酒。

最後,酒足飯飽的兩人在老板的引領下,換了一張靠玻璃窗的桌子坐下,餐桌中央,煮起了一鍋清香味美的豆腐鍋。

他舉起酒壺,斟滿兩人面前的酒杯,「來,再喝點。雖然我個人不太喜歡日本料理,不過日本清酒倒是挺好喝的。」

「嗯。」她淺淺地笑,酒精將她清秀的臉孔蒸得粉紅,在昏黃燈光掩映下,顯得格外嬌艷動人。

紀天皓看著她,不覺呆了。

「你看什麼?」見他怔然凝睇她的模樣,她呼吸不覺一緊。

「沒什麼。」紀天皓連忙搖頭,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舉起酒杯,「你知道嗎?日本人釀清酒很講究的,不但制作過程精細,還講究心意——料理也好,釀酒也好,都講求心意,心意到,滋味就好了。」

「是嗎?」她睨他一眼,「看來你似乎很了解。」

「我小時候在日本讀書的時候,曾經參觀過他們的釀酒廠。」

「你在日本讀過書?」她一愕。

「嗯,九歲到十二歲的時候。」

「我都不知道——」

「因為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他淡淡地笑,「我是十三歲那年回台灣上初中時,才跟你第一次見面,對吧?那年你才九歲,還在上小學三年級。」

不錯,當時她才九歲,卻已經懂得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動情,已經懂得將他刻在心版,日日夜夜想念了……

殷海薇想,胸臆間漫過一陣復雜滋味,她搖搖頭,強迫自己收回迷蒙思緒。

「既然你曾經住在日本,為什麼還不愛吃日本料理?」

「愛不愛還有理由嗎?」

「可是如果你不愛吃,那幾年在日本豈不是很痛苦?」

「痛苦?」紀天皓揚眉,自嘲地一撇嘴角,「我是不快樂,但不是因為食物的關系。」

「你不快樂?」殷海薇怔然,深深望他,「你從沒提起過那段求學生涯,天皓,你在日本——過得不開心嗎?」

「嗯。」

「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個人在外國讀書,辛苦一點而已。」他淡淡說道。

「我不懂。」她蹙眉,「為什麼爸爸要在你那麼小的時候,送你到日本念書呢?你是一個人去的嗎?誰照顧你呢?」

「爸爸在那里請了個日本管家照顧我。」

「管家?」

這麼小的孩子,伴著他的不是父母、不是親人,只是個

陌生的異國管家?

她不解,「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為了訓練我獨立。」他依舊語氣清淡,「這很平常不是嗎?我們周遭有不少人,小時候就被送到外國念書。」

「我知道。」她點頭,眉頭依然緊攢著,「可我總覺得父母這樣做,對孩子很殘忍。」

「是嗎?」他漫應一聲,忽地面容一黯,似是陷入了沉思。見他忽然陰暗的神情,殷海薇心髒重重一扯,直覺他在日本的生活也許已不能單純用「不快樂」三個字來形容。

「算了,別想了。吃塊豆腐吧。」她故作輕快,試圖轉移話題。可他卻搖搖頭,湛眸忽地直直凝定她,許久。

「怎麼了?」

「海薇,有件事我想對你說。」他語氣凝肅。

她心一跳,「什麼事?」

「關于我……為什麼這麼想要一個孩子——」她聞言,手一顫,筷子不覺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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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的時候,我曾經被綁架。」

「什麼!?」他的嗓音雖然平緩,卻驚懾了殷海薇。

她驀地轉頭,瞪向坐在身旁的紀天皓。

他沒說話,默默調整跑車座位的椅背,直到椅背整個平放,接著,按下按鈕,打開車頂。

清涼的夜風吹入車里,卷起兩人鬢邊發絲。

「躺下來吧。夏天的夜空很好看的。」

不錯,夏季的夜空很美,尤其今晚台北的空氣又比平常清新一些,薄薄的煙霧並沒有掩去星子璀亮的光芒,一顆一顆,規律地眨著眼。

星光燦爛,月華溫婉,如果不是殷海薇心底裝滿了心事,這難得一見的夜空美景,肯定令她心旌動搖。

只可惜,她的情緒仍因方才紀天皓的那句話而震撼著。

「那年我十一歲。」他低低開口,沉緩的嗓音沒有絲毫起伏,「有一天逃家,搭上電車離開東京,可卻在電車上遭人迷昏……我不記得怎麼一回事,只知道醒來時,就被綁在一間陰暗髒亂的倉庫。」

「是誰……綁架了你?」她顫著嗓音。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天晚上下著雪,很冷,倉庫的溫度很低,而他們,在黑暗中緊緊盯著我——」

他回想起那一夜的種種——

「喂,小表,听話一點,打電話給你爸媽。」其中一名大漢對他說道,他面上蒙著黑布,只露出一對在黑夜中閃著紅光的奇特眼眸。

他看著,不覺全身一顫,只得緊咬牙關,「我……我爸媽不在日本。」

「那他們在哪兒?」

「在……台灣。我一個人在這里讀書。」

「嘖嘖,小留學生呢!」大漢笑了,「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其他幾個男人也跟著笑了,一個個眸中都進出了貪婪的光芒。

「告訴我你家電話!」

「我……」他微微猶豫。

這樣的猶豫換來了大漢的憤怒,用力甩了他一耳光,「快給我說出來!小表,不要妄想你能逃走!除非你爸媽拿錢贖你,否則你會一輩子留在這里。」他陰陰地笑,忽地抽出亮晃晃的刀子,在他面上輕輕撫劃,「你明白一輩子什麼意思吧?」

「我……我打。」他咬牙,只得接過電話,撥了家里的號碼——

「然後呢?」听到這兒,殷海薇再也抑制不住緊張的心情,「爸爸接了電話嗎?」

「他接了。」紀天皓簡潔一句,神情漠然。

「怎麼了?」

「那時候是半夜,他以為我是因為想家才忽然打電話回家,把我痛罵了一頓,差點要掛掉電話。」

「什麼?」她撫住胸口。

「我對著電話不停喊著爸爸媽媽,用中文喊,用日語喊,可他根本不肯听我解釋——」

「怎麼會這樣?」她心一緊,淚水盈滿眼眸。

「最後還是那些歹徒不耐煩,搶過了電話,直接用日語威脅爸爸,要他付十億日圓的贖金贖我,他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哦,天皓……」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擰碎了,「然後呢?」

「他們談判了很久,討價還價,最後以五億日幣成交。」他頓了頓,忽地嘴角一扯,「然後爸爸要我听電話,又把我罵了一頓。」

「他為什麼罵你?」听到這兒,殷海薇忍不住瞪大眸,揚高語調。

「他罵我不該三更半夜,還一個人到處亂跑——-」他澀澀解釋。

「天!」她喘著氣,簡直不敢相信。

什麼樣的父親會在兒子被綁架時,不但不安慰孩子,還冷酷地責怪他?他難道不曉得當時的天皓肯定嚇壞了嗎?那時的他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啊!

「天皓。」淚水一落,她雙眸透過淚霧瞧著他。

「我在倉庫里待了兩天,那些男人除了水,什麼也不肯給我。天氣很冷,我凍得快僵了,終于開口跟他們要求一張毛毯……」他淡淡描敘著當時的情況——

「給我毛毯好嗎?叔叔,我……真的很冷。」他顫著語音,憎恨自己必須對這些歹徒哀求。

「什麼毛毯?你當你現在是待在家里,隨時有佣人伺候嗎?我沒把你丟到雪地里就不錯了,不知好歹的大少爺!」

「可是我很餓,又冷……」

「你又冷又餓,難道你以為我們好過嗎?你那該死的老頭最好乖乖送錢來!要是他敢耍什麼花招,我就要了你的命!」

「那兩天,那些人高興時就罵我幾句,不高興就拳打腳蹋,我真的很想逃,可是他們盯得緊緊的,實在沒辦法。」

她听得實在心疼,「你那麼小,他們人那麼多,怎麼可能逃得了?」

「可我知道,就算我不逃,也很可能遭到撕票……」

「為什麼?」

「傻海薇。」紀天皓低低嘆息,忽地側身望她,右手輕輕撫上她沁涼的面頰,「你以為那些歹徒還有人性嗎?真的一拿到錢就會乖乖放我走嗎?為了不讓我有機會指證他們,殺人滅口才是最聰明的選擇。」

「說的也是。」殷海薇喃喃應道,卻不禁打了個冷顫。「你真的……逃了嗎?」

「嗯。為了取錢,他們幾個人都下山了,只留下一個人看著我,我趁他睡著時,偷偷掙月兌繩索逃了。後來,也許老天可憐我吧,讓我在半路上遇到一個日本民警,他救了我。」

「是嗎?」她長長吐息,似乎隨著他的安全也松了一口氣,「那爸爸呢?他真的給那些人錢了嗎?」

「給了。」

「你回家時他沒再罵你吧?」

「沒有。」他輕輕一笑,「他甚至稱贊我,說我逃得好,不愧是他兒子。」

「天皓……」听出紀天皓笑聲蘊著多少自嘲,多少諷怨,殷海薇的心再度緊緊絞扭。她眨眨眼,淚珠自眼睫墜落,「雖然過去了,可那件事一定在你心底留下了陰影……」

「也許吧。也許那次被綁架,真的在我心底留下了陰影,至少,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不再反抗父親,他說什麼我做什麼,從不與他爭論。」

「也包括……娶我這件事嗎?」

「是。」

她呼吸一窒,「你——因此而恨我嗎?」

「我——」紀天皓凝視她,半晌,忽地別過頭,仿佛不敢看她,「我說不出對你是什麼感覺,我只知道,我很想要一個孩子,要一個孩子好好來疼,彌補我失去的童年……」

「可是我讓你失望了!」段海薇忽地伸手掩瞼,再也忍不住啜泣的沖動,「對不起,天皓,難怪你……會那麼生氣,會那麼恨我……我現在都明白了,都懂了——」

「不,你不懂的,海薇。」他低喊著,驀地層臂拉下她掩面哭泣的雙手,直視她心碎的容顏,「我承認我的確怨過你,但其實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自私,完全沒顧慮到你的感受,一味地把自己的失望憤恨發泄在你身上,錯的人是我、該道歉的人是我!」

「天皓!」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驚怔了,愣愣地瞧著他。

他回凝她,深吸一口氣,嗓音喑啞,「你一直很用心對我,可我卻因為你不孕而責備你,故意在外頭拈花惹草,其實都是為了發泄我的失望。我……真的不是一個好丈夫。」

「不是的,天皓,你別這樣說……」

「听我說,海薇。」紀天皓止住她的話,握住她雙手,神情真誠,「我一直那麼不可理喻,一直找借口解釋自己的行為,可在天宇有了麻煩以後,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一個那麼差勁的男人。」

他頓了頓,幽幽嘆息,「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軟弱,海薇,我根本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

「天皓——」她傷感地喚道,又是激動,又是震撼,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痴痴地望著他,听著他說話。

他揚起手臂,拂去她垂落額前的發,「海薇,我一直想問你,你究竟是還愛著我,或者恨著我?為什麼你要跟百合提出那種交易?」

「我——」她一窒,好不容易稍稍抑制的淚水再度涌上眼眸,「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我只是、只是——」

「只是很想跟我離婚?」他柔聲接口,語氣並無一絲責備。

「嗯。」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前陣子要跟你離婚了,你反而不答應?」

「因為……」

「因為你還是放不下我吧?」他啞聲道︰「你不想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舍棄我。」

她沒有回答,垂落眼睫,好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那

你呢?為什麼從前無論如何都不肯跟我離婚,偏偏在最需要殷家幫忙的時候提出了?」

「我……」他為這突來的質問愕然。

「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殷家給天宇帶來的利益,所以不肯離婚,可那時候卻……」她輕顰秀眉,凝望他的星眸逐漸澄透,「你以前真的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不答應離婚嗎?」

他嘴角扯開苦澀弧度,「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她深深睇他,「天皓,你會不會是因為——有一點舍不得我呢?」

「你的意思是——」

「你會不會因為舍不得我離開,所以才不肯答應離婚?你說,有沒有可能呢?」她輕聲問,嗓音掩不住濃濃希冀。殷海薇輕柔的問話,瞬間敲醒紀天皓迷蒙的神志。

他怔怔地望著面前這張清秀容顏,心頭逐漸漫開無法理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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