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十點,經理室里卻很熱鬧--或許該說紊亂,曼華與克凡母子倆,翻著桌上一堆文件、帳簿,兩人七嘴八舌半大,仍像在各說各話,前後完全搭不上。
「叫會計再進來一趟,我怎麼算金額都不對。」曼華邊按計算機,邊哇哇地嚷著。「為什麼我愈算愈多?這一筆又從哪兒冒出的呀!」
克凡按內線傳呼會計。他突然皺起眉。「我手上的訂單內容也怪怪的--」
「找李主任,他負責業務的。」曼華說。
克凡又找來李主任。于是,四個人嘰嘰喳喳的商討一通,才全盤搞定,克凡和曼華都快頭昏眼花了。
偏偏,電話又響了。
「請款?這點小事就別煩我啦!」曼華氣急敗壤的。「你去跟映雲說嘛--什麼?她出去了?那就請他晚一點再來,我沒空下樓。」
沒錯,使得他們忙得暈頭轉向的,不是「米諾」,而是柏亦的公司,他們此刻正是在柏亦的辦公室。
對于從未接觸、深入過的一家公司營運內部,突然一下子接手,難怪曼華和克凡會手忙腳亂,曼華這個掛名董事,根本派不上用場,她可說一向不過問柏亦公司的事,臨時硬要趕鴨子上架,她實在無從做起。
但是因為柏亦整整有半個多月沒來上班了,家里不能一直沒大人,曼華就算來做做樣子也好。
「你這兩天有沒見到柏亦?」曼華問克凡。
「他連電話也不接,我去找他有用嗎?難不成又叫鎖匠來開門?」克凡搖頭,嘆口氣。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絕不能任他繼續沉淪。」曼華咬咬唇。「找鎖匠就找鎖匠吧!
我要去罵醒他,用拖的也得把他拖來公司。」
「算了,讓他清靜清靜,別再去煩他了,不過休息二十幾天,公司又不會因此而倒閉,況且,我們在這兒盯著,沒事的。」
「我讓他來公司,主要是想分散他注意力,忙碌多少有沉澱煩惱的作用,遠比他悶在家藉酒消愁實際多了。」
「他喝醉了,還能睡一下,太過清醒反而容易胡思亂想。」
「這--唉,那個丁嵐如到底是怎麼回事嘛!他們倆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連前因後果都沒來得及弄清楚,柏亦已經像變個人似的。」曼華的眉心幾乎打結。
不是她不懂感情,不是她不體恤柏亦的處境,但是無論如何,像柏亦這樣優秀的男人,是絕對不能因此而賠上大好前程。
「過渡時期免不了,你別干著急,事過境遷,他就會恢復原狀,我對柏亦有信心。」克凡嘴里說的輕松,其實,他也沒什麼把握。
這段時間,只有克凡和樂美曾見過柏亦,只能用簡單四個字形容--慘不忍睹。
一切得出半個多月前開始說起。從員工口中獲知,柏亦當天還有進公司,但整個人像被掏空似,痴痴呆呆坐在自己辦公室,一動也不動,高到下午下班之後,便再沒出現過。
而克凡在被柏亦電話中給吼了-句。「你少管我的事。」隨即沖上他住處一探究竟,克凡有預感,他八成是出了什麼事。
沒想到,樂美比克凡早一步,她已在柏亦家門口站了數小時。
「他從里面反鎖,我根本打不開。」樂美紅著眼圈說。
「他不開?好,我就把整扇門給拆了。」克凡氣死了。
由于門是反鎖的,鎖匠有技術上的困難,克凡更沒耐性杵在一旁慢慢等。
「看是把鎖破壞掉,還是整個撬出來,只要我能進去,隨便你怎樣都行。」克凡管不了那麼多了。
這柏亦也真的沉得住氣,門外敲敲打打的,他竟毫無一點反應,而且異常安靜。
「他不會--不會發生意外吧!」樂美急得快瘋了,她像無頭蒼蠅團團轉。
「鎮定些,沒事的。」克凡只能安慰,內心卻也不安。
大門總算打開了,但眼前景象可把他們嚇壞了。
天啊!此處曾遭人搶劫嗎?整個客廳亂得一塌胡涂,倒的倒、碎的碎,幾乎找不著一件東西是完好的,就連那台三十二吋大電挸都被摔在地下。
「柏亦!你在哪?」克凡激動的大喊,冷汗直冒,是不是有歹徒入侵?柏亦真的出事了?
越過層層阻礙,克凡的腳像踼到什麼--一只手川柏亦!原來他躺在沙發旁,朝上的臉孔慘白。
樂美驚呼,模向前去,「柏亦,別嚇我!你快醒醒,別嚇我。」
克凡蹲下去扶起他,左右望望說︰「我想,他是喝醉酒了。」
可不是?滿地的酒瓶空罐,全都一滴不剩。
「惃著酒這麼喝,簡直我死。」克凡搖搖頭,使勁將柏亦扛上沙發。「樂美,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她先是一怔,才說︰「我也不知道。」
不會的,不會是為了嵐如,她還沒這麼大的本事,能使柏亦連命都不顧了。樂美暗地想。
克凡去浴室抓出濕的毛巾,猛往柏亦臉上抹。
「你到底有什麼事?給我起來說清楚。一聲不響悶在家里發酒瘋,害我們一堆人意的要死。」克凡吼叫著。
冰冷的水滴果真令柏亦動一下--不過,僅止一動,他又喪失知覺了。
柏亦那張泛白中帶著點青的臉孔,實在教人愈看愈恐怖,他不會酒精中毒吧!要不要打一一九?
「怕亦,你听見我說話嗎?醒一醒。」克凡怕怕他的面龐。
「我看--叫救護車吧!他好像有點失溫,再這麼暈下去,恐怕情況不妙。」克凡發現他身體冰涼,更加擔心。
「我打電話。」樂美立刻道。
才剛拿起話筒,就听到克凡興奮的叫聲︰「醒了!醒了!他醒了!」
「柏亦--」樂美又奔回去。「你覺得如何?很難受嗎?」
他吃力的掀起有如千斤重的眼皮,然後,眨了眨,問︰「我在哪?」他的聲音沙啞含糊。
「你在你自個兒家里。」克凡沒好氣道。「亂的連你自己都認不得嗎?這一切不全是你的精心杰作?」
「我--」他雙手抱頭的申吟。「好痛啊!」
「柏亦,我們送你去醫院,好不?」樂美拿張面紙為他擦拭額頭冷汗。
他這才發現樂美也在場,但卻皺起眉,「怎麼是你?嵐如呢?」
樂美聞言,原本擦汗的手僵住了,神情隨之暗沉;而身旁的克凡,頓時也是一陣錯愕。「你胡說什麼?嵐如怎麼在這兒?」克凡忙著打圓埸。「你要是沒事的話,我扶你到浴室沖個澡--」
「我不去,你放開我。」柏亦甩開他,身上的力量慚慚回來了。「我要嵐如,你替我找她過來。」
「你--唉,拜托你醒醒吧!別再招惹事端了。」克凡匆匆瞥向樂美一眼︰她呆呆地的駐立,臉色比起柏亦的慘白好不到哪去。
克凡暗自叫苦連大︰完了,柏亦這下很難過關了,他自己泄底,克凡想挽救也無從救起。
「你快去叫她來啊︰快去︰」柏亦兄他沒動靜,乩足不滿。「好,你不去,我自有辦法他踉踉蹌跲,卻因暈眩而又跌入沙發,他只好再試一次,還是失敗了,他開始惱火。
「我要嵐如,為什麼你不幫我找她?你--你算哪門子朋友?你--你沒義氣!」他指著克凡漫天叫篤,可能是酒精作用,他口齒不清,說起話來很費力的樣子。「嵐如--我要見她,嵐如--嵐如--」
偏偏,這個名宇他喊的清晰又大聲,克凡想阻巾也阻止不了,柏亦現在根本是無理智狀態,除非再將他弄暈,否則,就只能任由他盡情發瘋了。
「樂美,你先听我解釋,事情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克凡決定不理柏亦,還是安撫樂美比較要緊。
「我想什麼?」她冷笑。「你不必解襗。他要嵐如嘛!我又不是聾子。」
「別這樣。樂美,他們只是--」
「只是情侶,對不?」她的眸子像有兩團火焰跳動,越過克凡、望著柏亦。「我早已經知道了。」
「真的?什麼時候?」克凡大吃一驚。「柏亦自己告訴你的?」
「不用他告欣我,我自然就會知道。」
突然,背後傳來一陣清脆的撞擊聲,原來是怕亦隨手捉起酒瓶就往牆壁砸去,玻璃碎片散了一地。
「沈柏亦,你還沒瘋夠呀!」克凡掉頭大吼。他在這里忙著擺平樂美,柏亦竟然只顧著摔東西,嫌麻煩少嗎?
怎料,柏亦接著卻發出一連串教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完了,我們完了,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
「什麼完了?」克凡忍不住上前問。「誰完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柏亦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領口,直晃個不停,咆哮嘶吼著︰「我和嵐如完了,你懂不懂?我被她給淘汰掉了,你懂不懂?她跟了另一個男人,你懂不懂?」
克凡讓他晃的頭都昏了,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
「你冷靜點!」他用力拉開柏亦,他可不想被人錯手掐死。「我懂了,完完全全懂了。」
他輕咳幾聲,一邊大口呼吸、一邊說︰「你和嵐如之間出了問題,是不?」
「她耍我!從頭到尾,她都在耍我。你相信嗎?她根本只是在玩弄我!」柏亦不正常的大笑。
這就是令他短短兩天之內,改頭換面的緣故嗎?
「有沒可能是你弄錯什麼?你們才剛開始啊!」克凡說。
「她親口說,我親眼看見的,還會有錯?」柏亦一下子又變得暴跳如雷。「她--她無恥,它是全天下最歹毒的賤女人。」
克凡一愣。對待女性向來彬彬有禮的柏亦,竟會用這麼難听的字眼辱罵--而且,還是一個他所心愛的女人。
「要不要我去找她談談?」克凡輕聲問。他仿佛忘了身後還有一個樂美。
「不準去!誰都不準去!」他叫。「她愛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隨她高興,不干我的事,她最好一輩子滾出我的世界,我永遠不想再見到她。」
罷才還口口聲聲要找嵐如,現在又--唉,感情就算殺不死人,也是夠折磨人的了。
瞧,柏亦變得讓他都快不認識了。
「何苦呢?柏亦,算了吧!」克凡柏怕他的肩。
誰知,他又臉色一變,逕自走向酒櫃拿出一瓶XO。克凡還來不及制止,他已仰頭灌下一大口。
「你瘋了嗎?這是穿腸毒藥,不是白開水。」克凡伸手就搶。
「你別管。」他一抓,卻撲個空,克凡抱著酒瓶連退好幾步。
「酒還我!」他惱火的叫。「我喝我的酒,干你屁事。」
「沒關系,你盡量罵,我寧可你把嘴巴拿來罵人,而不是喝酒。」克凡打算一會兒就拿酒去廚房倒掉,這已是家里最後的一瓶了。
「高克凡,你少惹我。快把酒還我--」他想沖上前爭奪,突然,冷不防一巴掌朝他面頰摑了下去。
兩個大男人全愣住了,柏亦蒼白的臉上印著一大片通紅。
「你在做什麼?證明你的痴情?還是你的懦弱?」始終沉默的樂美,再也忍無可忍了。
「只不過一個丁嵐如,就把你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有沒有骨氣?」
柏亦只是望著她,不發一語。
「你當不當我一回事?你眼里還容不容的下我?我是你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不是閑來無聊,在這兒看你上演愛情文藝大悲劇的陌路人。」樂美流著淭,柔腸寸斷的泣訴。「沈柏亦,你究竟置我于何地?有沒為我想過?你只顧著自己發泄,而我呢?我又該找誰去發泄?
丁嵐如今天的所做所為,你根本無權指責她,她是變心、她是無情,那麼,你呢?你又何嘗不這麼對我?負人者,人恆負之,你--應有此報。」
她走向克凡,接過他手上的酒,然後塞給柏亦。
「喝吧!你盡量喝吧!就用酒精去殺死你的感覺、信心、前途,你若想做徊自甘墮落、醉生夢死的窩囊廢,攔你也沒用,不如讓你痛痛快快,毀滅到底。」
她說完,用力抹去淭,便拂袖離去。
克凡百感交集的凝望柏亦--他的神情恍惚落寞,五指一松動,酒瓶順勢滾下,淺褐色液體沾濕了整片地板。
※※※
當晚,克凡便在柏亦家住了下來。
他請鎖匠更換新鎖,拜托管理員找人打掃,待整間屋子恢復成原狀,已是凌晨一點鐘。
克凡進進出出了幾趟,抱回一大袋食物;至于柏亦,他則一直坐在露台外面吹風。
「三明治?」克凡問,柏亦搖搖頭。
「叉燒包?」他再問,柏亦還是搖頭。
「反正,你別想我會買酒。」克凡又在袋子里翻一翻。「不過,準你抽根煙。」
他接過煙,默默抽著。他們倆都沒煙癮,只有偶爾在應酬時,才跟著一些大煙槍客戶「入境隨俗」。
「你的酒到底醒了沒?」克凡瞧他的兩眼呆滯。「我買了烏龍茶,喝兩口吧!」
柏亦這才側過臉面向他。「你打算在我這兒住多久?買一堆東西的。」
「嘿,回神啦!知道說句人話了。」克凡笑。
柏亦再吸口煙,用力噴出一團白霧。
「我--是不是很糟糕?」柏亦望著夜空問。
克凡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為情傷夠慘了,他不想再刺激他。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我不了解。」柏亦說。
「嵐如?」
「你有沒答案?」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對是錯。」克凡說︰「我不覺得她像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你們在一起才多久?怎會突然冒出一個男人就搶走嵐如?除非他有三頭六臂。」
「他沒有三頭六臂。史帝文,你見過的。」
「怎麼可能?!他當嵐加的弟弟差不多。」克凡不太相信。「我知道,我之前已說過一遍,但我現在還是要說--會不會是你弄錯?我建議你最好再問清楚。」
「三個人面對面的講開了,還不夠清楚?」他彈掉煙灰,用力踩熄。
「克凡,人家都說你是公子,我認為,你有這樣的條件和資格,多談幾次戀愛也不為過。」他有感而發的。「對于‘取’與‘舍’兩者之間的尺寸,你能拿捏得宜、恰到好處,所以,你享受了其中樂趣,卻又不至作繭自縛。」
「你指的可是我和嵐如以前的事?」克凡想一想說︰「其實,我並沒真正愛過她。念書的時候,要是不交女朋友總顯得自己很遜、很罩不住的樣子,你也是過來人,應該能了解的。我們都必須承認,嵐如確實是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子,我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眼花撩亂,廿歲的小男生是很沖動的,喜歡就追,追上了又巴不得給對方貼標簽,才好證明此人正是我高克凡的女朋友--嗯,誰會去想什麼愛或不愛的問題?」
「所以,你當時才能抽身抽得這麼快?」
「坦白說,我最深刻的感覺只有憤怒,好比一個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突然被別人給奪走了,很不甘心。」克凡笑笑。「不過,這種感覺是很容易淡忘的,因為沒有強大的愛情力量牽絆著。」
「我不曉得自己的感覺應該歸為哪一種?」柏亦有些沮喪。
足以令一個人完全失常,用情至深可想而知。這話在克凡心里沒說出來。
柏亦和風如若真是已走到盡頭,那麼,不論對這份感情有多肯定,都是徒然。
「別忘了樂美,你還有她。」克凡提醒。或許,最初才是最美、最好的。
「我今天傷害她還不夠嗎?」柏亦悵然的說︰「她不會原諒我的。」
「她會的。我看得出來,她非常愛你,愛能包容一切。」
柏亦沉思半晌,有氣無力的說︰「經過這件事,我們很難再回到從前,大家心里都存有陰影,怎能坦然相處?」
樂美似乎已逐漸離他遠去,不論是精神上、感情比、或現實生活--※※※
遺憾的,柏亦仍未能從那段逝去的戀情跳月兌出來。
生活里還是少不了酒,雖然,他已不再毫無節制的酗酒。
似乎,他只不過是從激烈轉變為麻木,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克凡始終相倍這只是過渡時期,人生總會遇上挫折,沉澱心情、獨自冥想,也算是自我調整的方法之一。
柏亦需要的是時間,至于多久?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半年?克凡不急,他對好朋友有信心。
就當怕亦在放大假吧!而公司方面的事,自然由克凡全權負責。
他每天樓上樓下兩頭跑,但多數還是待在柏亦公司,「米諾」有他能干的姊姊和精明的母親把關,原則上沒什麼問題。況且,自己當時曾拍胸脯向柏亦說︰「等你回到公司,我保證一切運作完好如初、毫無差池。」
柏亦也不是真不想管理公司,但他欲振乏力,什麼勁兒都使不上。
然而,這點變故反倒意外的激勵了克凡,他全心投人工作的那份沖動,簡百教曼華母女大開眼界,原來他也滿有本事的嘛!
人的潛能,不到極限是很難發揮出來的。他對柏亦有著莫大的使命感,朋友有難,說什麼他也不會見死不救,就算犧牲約會的時間也在所不惜。
他從早忙到晚,回家後便倒頭睡覺,生活規律得簡且不可思議。
這段日子,他盡可能不去打擾柏亦,卻有股沖動想找嵐如,他總覺得事情怪怪的,但哪里怪,一時也理不出頭緒。
不過,柏亦之前就反對他這麼做,他只好尊重當事人的決定了。
至于樂美,她終究還是放不下柏亦,克凡知道他們曾再見面。是否已重修舊好?他就不怎麼清楚了。
但今天中午,他卻在公司接到樂美的電話。
「克凡,我想--有件事我做錯了。」她的聲音帶有濃濃的嗚咽。
「你還好吧?」他听出她的情緒低落。
「我錯了,我希望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她顯得激動。
「樂美,你人在哪?我立刻過去,見面再談。」他不太放心。
「不,不能見面,一見面,我就什麼都說不出口。」她不停換氣、吸氣,努力平穩情緒。「這是我有生以來,做過最卑鄙、最狡詐的一件事,我--我沒臉見人。」
「千萬別這麼說,有勇氣承認錯誤都是值得肯定的。」他連忙道。樂美的個性實在太好強了。
「我當時真的是鬼迷心竅,才會這麼胡涂。」她非常自責。
「你到底做了什麼?」他忍不住問。
她停頓約三秒鐘,伴隨一聲沉重的嘆息說︰「嵐如真正所愛的人,是柏亦,不是史帝文。」
「你怎麼知道的?」他驚訝。「但柏亦說,是他們三人同時面對面談開的。」
「嵐如不得不這麼做,史帝文只是為了讓柏亦死心的一種安排,她--她是被我逼的,我騙她,我--扯了很多謊言。」樂美哭叫著。「要我低頭去求她和柏亦分開,我做不到,但我又不甘放棄,所以我--我只好騙她,教她知難而退。」
她將當時兩人的對話,一五一十全盤告訴克凡。
原來如此,總算真相大白了,克凡的第六感一經證實,果然無誤。
若說樂美傻,那麼,嵐如豈不更傻?感情怎能用禮讓的?不論有多大的困難,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
「我知道嵐如心軟,只要我說懷了柏亦的孩子,她會退出的。她接下來怎麼做,全在我算計之中,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地出幽輕嘆。「我沒想到柏亦對地有這麼深的感情,三年和三個月,我應該佔上風的,不是嗎?」
「為什麼又決定把事情說出來?」他不置可否。愛情若能用時間衡量、公式換算,就不會教世間男女困擾不休了。
「幾天前我去找柏亦,我們談了很久。」樂美誽︰「其實,我已經感覺到了,無論嵐如是否退出,都不再具有意義;畢竟,事實是不容改變的,愛過就是愛過,分離不見得能中止這份感覺--克凡,柏亦最痛苦的時候,你也著見了,他完全不像他自己,彷彿變成另一個人,這是悲哀的,我不希望柏亦為男女之情而失去自我;尤其是生活現實,他更加不能不理,他要在社會立足、為前途奮斗,三十歲是一個男人最顛峰的黃金時期,怎能浪費大好光陰去沉浸在回憶里?」
「難得你這麼為柏亦設想。樂美,你真是很難得。」他由衷的說。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愛過的男人,是最優秀的,他該繼續保持下去,而非由強變弱。」她的真誠帶點無奈。「當然,成就一件事總要有好的助力推動,才能事半功倍,可惜,我已不再是怕亦的助力了。」
「樂美--」克凡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那天,我本來想親自將一切全告訴柏亦,但我做不到。」她淒涼的笑。「我努力掙扎的結果,還是徒勞無功。他怕傷了我,說的很含蓄,他希望先暫時分開一陣子--我怎麼不懂他的意思?克凡,你知道我這個人,好強又愛面子,硬是不服輸,對著柏亦,有些話我說不出來。」
「我會為你轉達的,還有,你的關心。」「我的關心只會帶給他壓力。」她感嘆。「你清楚柏亦要的是什麼,不是酒精、不是自閉,而是--嵐如。」
她在說出這名字,仍覺得心酸。
「相信嵐加的出現,一定能使他不藥而愈。」樂美收線了。
克凡拿著話筒一怔--嵐加的出現?!
他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像陣風似的沖出辦公室。
他一路飛車到酒店,甚至忘了先問︰嵐如上早班還是晚班。
等他出現在櫃台,已是氣喘如牛了,他那副十萬火急的模樣,活像來打劫似的。
其實,他也算是來打劫的,不過,不是劫財,是劫人。
「幸好你在,好--好--太好了。」克凡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嵐如瞪大眼望他。他怎麼了?沒頭沒腦的百說好,好什麼?
「克凡,你--」她才想問他為何而來,克凡已擅自進入櫃台,拉著她就跑。
「你瘋啦!我在上班。」嵐如叫。十幾雙眼楮正盯著他們瞧。
「請假,丁嵐如要請假!」克凡朝值台喊。包括史帝文以及其他三位同事,全都目瞪口
呆的看著他們兩人奔出酒店。
嵐如幾乎是被他一路拖著跑。天!她腳上的高跟鞋、她那活動空間有限的窄裙,真怕一不小心她會跌死日「克凡,拜托你慢點--」她忍不住大叫出聲。
「不能慢,我趕著去救命。」他將她塞進車里。
「救命?救誰的命?」她不解。
他坐上駕駛座,擋一打,車子立刻像箭似射出去。
「柏亦。」他說。「你再不去,他真的就快一命嗚呼了。」
嵐如猛然一震。「我要下車,我不去。」
「你非去不可。」他繼纘開他的車。
「不!我不能去!」她鸄慌的叫。「克凡,你或許還不知道我和他發生了什麼事,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去找他了。你放我下車,你--克凡,你別感情用事,好不好?
快停車!」
「是誰感情用事?是誰故意找個男人來刺激柏亦?」
「我沒有。我和史帝文是真的。」她困難的辯解。
「真的假的你心里有數。現在除了我,沒人會更清楚你們之間的事。」克凡說︰「樂美騙你的,她那次所講的話,全是為了要讓你主動離開台亦而捏造的。」
「什麼?!」她以為听錯了。
「她剛才自己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她不該騙你。」他強調。
「但是--」她覺得好迷惑,樂美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在撒謊,那哀怨、那淚光--不正是真情流露嗎?
「她說她懷孕啊!」嵐如呆呆的喃喃自語。
「騙你的。」他說。
「那--一年前有個女孩子--」
「哪來的女孩子?柏亦正正式式、認認真真交往過的女朋友,只有樂美一個。」克凡笑。「他在這方面此我潔身自愛多了,他總能把持得住--但不知為什麼,他一遇上你就全然失去控制。」
「克凡,但是我--」
「別再但是了。其實,你這種作法,對三個人都沒好處,說得坦白點,你的一味退讓,只會使得整件事更糟。感情是身不由己的,你知道柏亦最近適得有多麼頹喪嗎?如果你是真愛著他,相信你一定能感同身受。」
是的,沒錯,她完完全全的理解,因為她也痛苦、也矛盾。
也想不相思,免受相思苦︰幾番細思量,寧願相思苦。又有誰能徹底掙月兌呢?
「我看得出來,你也捱得很辛苦。」他望她一眼。短短幾天,嵐如整個人瘦了一圈,尖削的臉孔,仿佛只見得到那雙空洞的大眼楮,毫無一丁點生氣,連克凡都覺得不忍。
她只是輕輕的搖頭。「樂美可以不說的,我不會怪她,原本就是我不該介人,我破壞了他們。」
「她不希望一輩子良心不安,而且,她也已經想開了,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停好車,柏亦的住處到了。「別再說什麼破不破壞的話,感情世界原有波折,怎能是永遠的風平浪靜?緣分是天定的,不是先來後到的問題。樂美從柏亦追陣子的改變,她看清白巳、更看清了他們之間難以彌補的裂痕;她會作出追樣的決定,很不容易,你應該好好珍惜,才不致辜負她的一番美意。」
嵐如的眼眶發熱,內心也跟著發燙--自己為免觸景傷情,而忙著遞辭呈時,樂美竟在為成全他們而倍受煎熬。
樂美雖曾犯錯,卻能及時悔悟,她追樣心高氣傲的女孩子,贏回了自己,遠比硬拖住一份褪色的感情,確實傎得多丁。
「柏亦究竟怎麼了?」嵐如不禁間。「他真有那麼糟嗎?」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克凡下車。
她猶豫一下,像是害怕。
「也許柏亦還在生我的氣,那天--我把場面弄得很僵,甚至傷了他的自尊。」她忐忑不安的跟在克凡後方。
「解鈴還需系鈴人。當初你怎麼傷他,現在你就怎麼去治愈他。」他拍拍她肩膀,給她點鼓勵。「我相信他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不過,倒是有件事,和克凡預料中的一樣不順利。
「他出去了?」嵐如問。他們已按了好幾次門鈴了。
「沒有。反正,他總是這樣--唉,大概又醉昏頭吧!」
柏亦藉酒消愁?她听得心都碎了。
「他無心上班,整天悶在家胡思亂想。」克凡無奈的搖頭。「不如,你來叫門吧!也許這扇緊閉的大門會為你而開。」
是嗎?他不會連她也一並轟出去吧!
「柏亦,你在家嗎?我是嵐如。」她揚聲呼喚。「請你開門,我有話告訴你--柏亦!
你听到沒?柏亦!你回答我一下,好嗎?」
門的另一端,依舊安靜無聲。
「怎麼辨?」她著急的問克凡。
「難不成又得找人來開鎖?我好像愈來愈像強盜了,每次都要用破門而人這一招--」
他正發著牢騷之際,突然,面前這扇大門奇跡似的打開,他們兩人同時一驚。
柏亦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緊緊盯著嵐如。
「我以為是我的幻覺,我以為我在作白日夢--」他不停喃喃自語著,望著嵐加的視線未瞢松懈,仿佛正在確認這一幕的真實性。
天!他怎會變成這副模樣?兩眼凹陷、布滿紅絲,鬢角、下巴全都長滿了零亂的胡碴,以及迎面而來濃濃的酒氣、煙味--這個人是誰?他和嵐如印象中,總是衣著考究、體面出色的沈柏亦,簡直天壤之別。愛情的力量太可怕了,竟能將人折磨至此!
「柏亦。」她激動的叫。「我來了,我終于又有勇氣來找你了。」
他還是怔怔的站著,他不明白她的到來可有任何特殊意義?同情?或者是可憐他?
「不--」他听然一震,反手關門。不,他不需要同情,他不需要!
「柏亦,你做什麼!」克凡立即擋下門。「還要再錯下去?誤會下去嗎?清醒一點,眼前這個人你看仔細了,她是你整天朝思暮想的丁嵐如,她就站在這兒,你怎還能執迷不悟?
逃避有用嗎?」
他不由分說的將嵐如一把推進屋里,順帶關上門。
「你們倆今天就把事情給我搞定,要是害得我白忙一場,我絕不輕饒你們。」克凡臨走前,隔著門大聲警告。
柏亦和嵐如面面相覷,有些無所適從。
「我沒想到克凡會去找你,他太魯莽了。」柏亦伸手開門。「造成你的困擾,我很抱歉,你走吧!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她一陣哽咽,握住他放在門把上的手,柏亦不由自主顫了一下。
「我們都別再說抱歉了。我是誠心誠意來找你的,不要趕我走。」她柔聲的低語,內心浮現他們以往相愛之初,那份甜美滿足的感覺。這一次,她不會再錯過了。
「柏亦,如果你還愛我的話--在我解釋自己所做的那件荒謬愚蠢的事以前,我必須先知道,你是不是還愛我、還要我這個大傻瓜。」她輕撫他冰涼的面龐,深深凝視著他。「我真的好傻、好傻、好傻--」
他吸了口氣,突然將她擁進懷里,緊緊、緊緊的抱著,仿佛恨不得把她給融入體內,那麼,她就再也逃不掉、再世不會這般折磨人了。
「不用解釋了,你來,就是最好的解釋,這比什麼都實在。」柏亦緩緩抬起頭,沙啞的聲音帶有一抹難以形容的溫柔。
他已回復平靜,黑亮的眸子絕對沉穩祥和--誰說他變了?克凡嗎?
克凡駕車離去的時候,覺得異常輕松,他有把握,他不會白忙一場的。
他總算還柏亦一個人情了,非但如此,他做的更加成功;至少,他這協調者,沒把嵐加給弄丟了吧!
後記或許,真是情場失意、職場得意吧!飯店近日公布人事升遷公告,樂美將出任台中分區的公關經理,當然,她已欣然接受。
挨個環境也好,不是逃避,而是希望自己能重新開始。
她才二十八歲,不該讓一次失敗的感情擊垮,無論如何,日子總得繼續下去,她必須振作。
人生除了愛情,還有更多的成就值得去追求。幾經調適,樂美已釋懷不少,她原是個堅強、理智的女孩子,雖然一度曾因嫉妒而迷失自我,總算,她能及時醒悟。
記得有位作家說過︰「談戀愛必須要有分手的心理準備,別去想一生一世,把握彼此共處的每一天,也許,再回首來時路,已不知不覺走過一輩子了。」
凡事順其自然,情感也不例外,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強求絕非挽回一切的良方。
靶情原是現實的,當它變了質,似乎只能離你遠去。
表面上看來,樂美平靜如昔。她依舊忙碌,依舊打扮得光鮮亮麗出入飯店,沒人察覺她的世界曾遭受極大變故,在這方面,她比起柏亦更為堅強,有時女人的韌性,是絕對不容忽?的。
不過,還是有人知情的,那便是嵐如。
辭職信要十五日後才生效,這期間,她仍得硬著頭皮去上班,縱使遇不見樂美,但她的心總是不安寧。
樂美--還好吧!嵐如幾次想問候她的念頭,最後卻又在缺乏勇氣下打消了。
萬一樂美以為她是貓哭耗子假慈悲,豈不弄巧成拙?但總不能裝得沒事一樣,畢竟樂美與柏亦相戀三年。
那麼,柏亦呢?他又是怎麼想的?
他已恢復生活正常步調,重返公司打理業務。再度贏回嵐如,給了他最大的鼓舞,感情的充實令他滿足而喜悅;但是,他並未因此忘記樂美,在他內心深處,藏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歉疚,移情別戀的人是他,又怎會不覺愧疚?
當他知悉樂美為打幻窗如而撒謊時,絲毫沒有怪罪她的想法,這遠比自己加諸在樂美身上的傷害,簡直是微不足道,他有什麼資格去批評她?樂美是因為愛他才會出此下策,他不忍心對她苛責。
如今,他和樂美的關系尷尬且復雜,是她自己開口要克凡帶著嵐如去見柏亦的,原本相愛的兩個人,一旦誤會冰釋,勢必重修舊好,這點,樂美應是再清楚不過了。
卑手將嵐如往柏亦懷里推,便可證明她欲結束-切的決心。
以後,她沒再與柏亦聯絡過,至于嵐如,雖同在飯店工作,但本就不常有接觸機會,如今也更無踫面的必要了,她只專心于自己份內的事。
反正,過不了多久她就要離開台北,一走了之,三年的感情正式成為歷史;那麼,又何需聯絡、藕斷絲連的?再多的抱歉都是多余,她不想听柏亦或嵐如說這些話,沒意義的。
以至于她接到柏亦的電話時,語氣輕松自然。
「餞行?不必吧!這麼土,我又不是去多遠的地方,不過台中而已嘛!」她爽朗的笑著。
「你就讓我上一次吧!今晚如何?」柏亦問。
「不行,今晚我有應酬。」
「明天?」
「恐怕也沒辦法,我手邊有好多事要處理。」
「我沒騙你,最近我真的很忙,該交接的工作一大堆,我天天在辦公室吃便當哩!不「樂美,我是誠心誠意想見你一面。」柏亦喟嘆。「別拒絕,好嗎?」
「我沒騙你,最近我真的很忙,該交接的工作一大堆,我天天在辦公室吃便當哩!不如,等我下次回台北再約時閑吧!」她說的是事實。
「我可以晚一點去你家嗎?」他仍不死心。
「還是不要吧!」
「為什麼?我--」
「柏亦,用不著這麼做,真的。」她打斷他,正色的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那些話對我而言並不重要,于事無補,你就別再耿耿于懷了。」
「你有權責備我,甚至恨我,這一切,原是我的錯。」柏亦說的認命。
「對與錯該如何去界定?我沒有答案。況且,誰能保證戀愛非得有結果不可。這中間的起起浮啊,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順任天意吧!」樂美似乎已完全超然了。
「難道你一點也不怪我、怨我?」他懷疑。
「我曾經怨過,但這樣的心情卻是雪上加霜,我變得更不快樂。其實,怨恨所帶給我的全是反效果;我想通了,我若再繼續這麼下去,只會無端困死我自己而已,相信你也不希望見我如此吧!」
與其說樂美寬宏大量,倒不如說她是個聰明人。多少世間男女因闖不過情關,為報復而采取一些損人不利己的激烈手段,最後仍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這是可憐可悲的,樂美絕不會蠢到走上這條路。
不是她對柏亦的愛不夠深,她只是比較冷靜,將怨恨的時間拿來思考自己的前途問題;
何去何從的重要性,似乎更勝高在角落流眼淚。
也許柏亦會因愧疚而難過一陣,人心是肉做的,辜負了一位好女孩,凡是稍微有良知的男人,至少會懂得反省。但,一段嶄新的戀情,卻也有它撫慰心靈的功效,溫柔體貼的嵐如,相信不久便能化解柏亦潛意識的陰影。
愛情就像大海中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卷起、澎湃、淹沒,後浪總是取代前浪,直到風平浪靜的那一刻,才能無休無擾,只因起落不由人。坦白說,愛上嵐加的柏亦,並不算得上罪過,若要用刻板的論斷來批判他,那麼,他大概是錯在無法從一而終吧!
試問,誰又能真正貫徹從一而終呢?你?或者是我?
不如,忠于自己,還給愛情一個更自由的面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