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酒店的三○三號房。
五星級酒店,簇新整齊的擺設,棗紅色的組合。落地長鏡,圓形大浴白,「畫王」電視,向海露台。
就是一間酒店房間啊,你我都熟悉的那種。
阿夜躺在房間中央的長方形大床上,散亂著一頭長發。
在她身體之上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身體保養得很好,剛進來房間之前,他告訴阿夜,他一星期健身兩次。很好哩,阿夜心想,听上去蠻正常。
男人問︰「究竟那是什麼氣味?」
阿夜張開眼楮,申吟一聲,回答他︰「是乳香加茉莉花的味道。」
男人的動作依然,努力向前邁進。「用來迷魂我?」
阿夜把手指伸在男人的肩膊後,笑︰「是催情劑!」
男人的神情剎那變得奇妙,似乎在听見催情劑這三個字之後,突然被催情了那樣,前進的動作更起勁。
三分鐘後,完事。男人除下避孕套,走到浴室去。阿夜坐起來,撥了撥頭發,俯身吹熄放在床邊的香薰燃爐。剛才的乳香混和茉莉花的香氣,就是從薰爐而來。
阿夜稍後也走進浴室與男人一同淋浴,她稱贊男人剛才的表現良好。後來男人付了錢和小賬。
阿夜在穿好衣服後,把錢和薰爐放進背囊內,比男人先離開酒店。
明天,中國政治經濟科有小測驗,佔學科的一成分數。在下午總共溫習了三個章節,回家後還有兩個章節要念。看看表,八時十五分,今晚大概一時左右可以休息。在壽司店買了一盒油甘魚壽司後,阿夜便乘計程車歸家。
肚子餓。忍不住在車廂內先吃一件。油甘魚的味道真香甜,黏黏的滑滑的,滿足了阿夜的味蕾。有人說,喜歡吃生的食物的人都特別喜歡,皆因兩者都芳香腥甜。阿夜倒不覺得正確,她的確愛吃生的東西,意大利生牛肉薄片啦,日本魚生啦,五成熟的牛排啦。但不見得她特別喜歡。
她用手指印了唇角,付了錢後下車。在般含道的一所大廈內,乘升降機直上十二樓,剛掏出鑰匙來的時候,門便打開了,站在門邊的是她的室友天宙。
「你倦了。」天宙說。
「還好。」阿夜微笑,然後逕自走回她的房間。
天宙望著她的背影,依然未習慣這必定出現的悵悵然,他就算明白阿夜的行為,心里也不會好受。他暗暗嘆了口氣,拿出他的薰爐,在爐窩中滴上迷迭香,用意是令阿夜精神振奮。
雖然阿夜關上了房門,但天宙知道,這濃濃的香氣能從房門的隙縫中傳送至阿夜的感官,抖擻她的精神,平靜她的情緒。
阿夜感受著迷迭香的氣息,默默領會天宙的心意。她怎會不明白,門外那人心里的所思所想。只是--
打開了壽司盒蓋,她容許自己休息二十分鐘,在這二十分鐘內,她邊用膳邊把記事簿翻開,拿起Marc送給她的叫Tiffany銀筆,吻了吻筆桿,然後開始記錄今晚發生的事︰
第二十三人,四十歲左右,警司。
很好沒有感覺是的沒有多大感覺不覺得羞辱也不覺得喜歡只是沒有感覺只不過是男人只不過是易只不過是什麼都不是
她放下筆,合上記事簿。然後伏到那薄薄的棕色的皮面之上。「我愈來愈接近你了,Marc。」她說,再次伸手握著他送給她的筆。也差不多一年了,一年前自他手心接過的這枝筆,今天依然有他的余溫。阿夜眼睜睜地望著握成拳頭的手,和當中他的遺物。這是他留下來唯一能讓她緊握的東西。
已經九個月了,Marc自殺後九個月,然而阿夜還是一樣的傷心。為什麼要死?為什麼啊?!每晚她都這樣問,每晚她都沒有答案。
今夜沒有星沒有月亮,天色是一種霉掉了的紫。她抬起頭,細細地嘆了口氣。
明天還有測驗。明天還要做人。
迷迭香濃烈的味道像熱戀時的。真是的,阿夜望著門口,心想,與Marc熱戀的時候從沒有領受這濃烈,現在他已不在了,居然四處潛伏著這氣味。
她不耐煩,站起來走到門邊,提高聲線說︰「夠了夠了,你明知這是沒有可能的。」
罷走回書桌的位置,她便听到門外有腳步聲,大概是天宙走到廳中把薰爐吹熄吧。
阿夜把最後一件壽司放到嘴內,收起銀筆和記事簿,拿出筆記,為明天的測驗溫習。
這就是阿夜的日子了,上學放學,溫習接客。在Marc死了之後,她的日子變得重復卻又不尋常。
B
天宙搬進這所房子的那天,雨下得很大。
房子是透過學生會外的布告欄覓得的,天宙依然記得,那張活頁紙式的告示上這樣寫道︰「般含道新樓,七百五十尺,現有空房招租,無海景無山景只有馬路景,招租房間向北,正正面對鄰座大廈,環境惡劣。但租金便宜屋主漂亮,物有所值。」
于是天宙致電屋主,再在放學後往現場視察。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阿夜。
差不多是十個月前了。那時候阿夜正在做雜果*喱,身上穿著圍裙,圍裙上有大眼青蛙圖案,長發給一條普通橡膠圈束著。
單眼皮,高鼻,圓圓的肩,皮膚黑黑,不算太漂亮,但身段高挑標準。這就是天宙對阿夜的第一印象。阿夜招呼他內進,神情輕松愉快,帶他參觀家中設施和房間,然後對他說︰「這個價錢簡直超值啦。」
天宙點點頭,笑︰「而且屋主秀色可餐。」
阿夜抹了抹雙手,掩住嘴呵呵大笑。「就是啊,一年一度貨尾大贈送!」
天宙決定把房間租下來。他喜歡這個房子,也喜歡屋主。
這個不算太漂亮的女孩勝在開朗伶俐,與她住在一起一定不會沉悶。
這就是最初他倆相遇的情景,天宙對阿夜有良好的第一印象,阿夜也喜歡干干淨淨的天宙做她的租客兼室友。並沒有什麼一見鐘情的事發生,只是雙方都感覺良好。當然,天宙不介意在這個房子與他的屋主兼室友墮入愛河,從來這種事都是避無可避的,而且,倘若發生了,大概情節會很浪漫。他向哥哥租了一部小貨車,把遠在新界的私人雜物一一搬進般含道去,Hi
Fi啦,電腦啦,衣物啦,床單枕頭啦,筆記書本啦……天宙在雨中搬搬抬抬的一刻想道,這大概會是他的人生新開始。
在搬家的當兒,阿夜不在家,在一切安頓好了之後,阿夜才回來,身後有一個男人跟著。
天宙的心立刻下沉三公里。
還要裝作很大方的模樣,與那男人互相介紹。阿夜挽著男人的手,甜絲絲地告訴天宙︰「這是我的男朋友Marc。」Marc手伸出來,與天宙偷快地一握。阿夜續說︰「天宙是社會學碩士學生兼助教哩。」
天宙不好意思地笑,然後問Marc︰「唸書抑或工作?」
「兩年前剛通過了律師行的受訓期。」
天宙「啊」的一聲,然後向阿夜嬉皮笑臉,說︰「有前途,別放手。」
阿夜裝出一臉不屑。「也不是很厲害吧!我也念了一年法律,不過不喜歡,轉念政治罷了。」
這就是天宙搬進來的第一夜,發覺阿夜原來有男朋友。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沒有羅曼史也可以住得很愉快,人家有男朋友便不要再胡思亂想,沒必要令事情復雜化。
這就是天宙最初的想法,不要介入別人的事。雖然後來還是介入了。那當然又是另外一節故事。
C
沒有順利的愛情。
總是這樣,你愛我,我不愛你。
又或是,我愛你,你卻不愛我。
為什麼總沒有相愛的?相愛的人都往哪里去了?都結了婚嗎?抑或都通通離婚去了。
我們找不到相愛的人,通通都欠了相愛的緣份。又或是曾經相愛,後來卻不再愛了。
原本雅慧是Marc的女朋友。原本,阿夜是不存在的那個。
雅慧與Marc在十七歲那年便認識了,在某所師資甚佳的中學的中六課室,Marc是轉校生,由一所男校轉來雅慧就讀的男女校。
起初兩人都沒有留意對方,一班五十人,舊生與新生各佔一半。中六就只有這一班文科班,五十人所修的科目並不一致,而雅慧與Marc也就只有一科世界歷史是相同的。
雅慧的世界歷史念得很好,會考時已取得A級成績。Marc卻不大喜歡歷史,所以常常走堂,听說雅慧的歷史科成績特別好,便問她把功課借來影印。
後來第一次期考,Marc的歷史科分數僅僅及格,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多用功多上堂,只是沒興趣便是沒興趣,怎麼樣也听不進耳。
是雅慧自告奮勇地教他的。他們在圖書館踫上,雅慧遞給Marc一疊模擬答案,對他說︰「由補習社拿回來的,不要只是背誦,看看人家的見解也不錯。」
Marc抓了抓鼻子,接過那一疊厚厚的紙,然後說︰「過去的事最難記著。」
雅慧笑,坐到他身旁︰「人家訪,有回憶的人生會更好。歷史就是世界的回憶。」
Marc望著雅慧,欣賞她說話的深度。Marc喜歡有點內容,成熟世故一些的女孩子,雖然雅慧剛才的話不代表些什麼,但說話的語氣溫婉嫻熟,像個成年女子,令Marc很有好感。總比那些以偶像海報包裹教科書的女孩子強吧!「我是由理科轉文科的。」Marc告訴雅慧。
雅慧說︰「我听說過。所以歷史科特別難應付吧。」
「其余的地理科及經濟科沒有問題。」
「為什麼要轉念文科啊?」雅慧問。
Marc回答︰「我想在大學修讀法律,預科時修讀文科,將來可以容易適應些。」
雅慧驚喜︰「我也打算念法律哩!」
「嗯,是嗎?」Marc說。
「我爸爸是律師,我自小已對法律有興趣。」雅慧解釋。
Marc嘟長嘴巴點一點頭。「富家女。」他說。
雅慧聳聳肩。「有什麼分別?還不是要考試讀書。」
「會到外國留學吧!」Marc問。
「希望到英國升學。」雅慧雙手合攏抵在下巴。
「那麼,」Marc斜視了她一眼。「若與你拍拖的話,兩年後分手一定會很痛苦。」
雅慧定下神來。「什麼?」
Marc卻捧起書本和筆記站起身來離開。
雅慧別轉面,目送Marc離去的身影,忽然心跳得很厲害。他不是在暗示些什麼吧。
自此,雅慧對Marc更加留意。歷史科,他坐前排她坐後排,他的一舉一動她都了如指掌,諸如他坐下來之後微曲的背,心不在焉的神情,笑容里的純真,靜默時的深沉,她都一一收在眼內,夜里溫習時,一邊望著書本一邊回想,無論哪種動作神態,他也一樣的好看。
雅慧的舉止比往常更優雅,目光更溫柔,臉上醞釀著一種寧靜的神秘的美。是不是在戀愛呢?因著圖書館他那句沒有責任的說話,打亂了原本很平靜的心。
忽然之間,上學變成很令人盼望的活動,課室成為充滿意思的地方。每天清晨醒來,雅慧總會感謝上天,活著真是不錯的主意,活著便有戀愛的機會,活著便能看到他。
而他總是對自己特別的友善,無論對別人再冷再愛理不理,向著她的笑容總是和煦的,一聲早晨數句抱怨考試的說話,听在雅慧的耳里,往往不停重播又重播,在心頭擾攘半天。
這個沉實穩重的女孩子,雖然對Marc很著迷。卻沒有多加一步的意思,是不敢也覺沒有必要。中六是重要的一年哩,能否考進英國最好的大學也是靠這一、兩年了,而且,他又沒有表示什麼。
唉,他大概不是喜歡自己吧!窗外的陽光溫暖柔和,操場上有男生打籃球的聲音。雅慧望著藍天,在微笑中分了心,老師說些什麼都不再重要了,那天早上雅慧發現,他垂下來的眼睫毛原來是微微向外彎的,像女孩子那樣。
天上有麻鷹盤旋,看著它的兜轉,雅慧忽然明白到,她在經歷著暗戀。
一直覺得暗戀別人的人很沒用,完全不是一種進取的生活方法。只是當召喚降臨後,原來強和弱的人,同樣抵抗不了。
一天午飯時間,Marc走到飯堂與雅慧聊了數句,然後捧著那碟咖喱牛腩飯離開。雅慧不敢明目張膽地目送他遠去的身影,低下頭斜斜眼,看過便算。
身邊的女同學說︰「他好像對你有意思。」
「什麼?」雅慧連忙印了印唇角。
「他不大與別人說話,就只願意和你聊天。」女同學蹙起眉,專業地分析。
「沒什麼特別,」雅慧辯護︰「我只是把功課借給他影印,又借他參考書。」
「啊,是嗎?」
雅慧瞪大眼︰「是呀!」
「但如果,」女同學又問︰「他追求你,你會不會接受?」
「什麼?」拿著筷子夾著番茄的手停留在半空。
「你會如何sayno?」女同學似乎預料雅慧一定不會接受Marc。
「這個……」雅慧連忙把番茄塞進口里,不答算了。她怎可能會Sayno,求之不得才是,咬著番茄的唇,偷偷地變成了彎彎的弧形。
日子就是這樣地過,美麗的暗戀日子。
後來他們大考,雅慧替Marc補習過兩次,在大考完畢之後,Marc要請雅慧吃飯。
「只夠錢吃肉醬意粉和pizza,你不要介意。」Marc說,把pizza放進雅慧面前的空碟。
雅慧很高興,胡亂說著︰「有吃的便可以了,我食量驚人,最喜歡肉醬與pizza一起吃。」
Marc又告訴雅慧他很喜歡看電影,問她有否興趣前往藝術中心看戲。雅慧連忙說有,于是吃過pizza之後便往灣仔去。
那是出日本青春電影,譯名是《流砂幻愛》,講述六顆糾纏不斷的心的故事。電影有同性戀的描述,多角關系又復雜,斷不是雅慧喜歡的故事,只是與Marc一起,無論看什麼都是高興的。
當Marc問她「喜歡剛才那出電影嗎?」她便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然後Marc又問「那你喜歡我嗎?」
本來肩並肩走著,雅慧驀地停下來,「什麼?」她以為自己听錯了。
Marc笑,撥了撥額前長發。「你一天起碼說十次‘什麼’。」
雅慧眼睜睜,不懂得反應。
Marc微笑的臉,忽然變得極之溫柔,他俯,在雅慧的耳邊說︰「我喜歡你。」
雅慧的心迅速地震了一震。她踏後半步,依然是眼睜睜的。
他牽著了她的手,沒再說些什麼,與她走過灣仔海旁。
明白在暗戀之後得到一個人的快樂嗎?仿佛贏了一場以為永遠贏不了的仗,既驚喜又措手不及,從而日子變得出乎意外。這個中六升中七的暑假有著很特別的意義,雅慧和Marc初戀。應該一切都很美好吧,天藍陽光溫暖,簡簡單單,一切無憂無慮。
第一次的關系發生在八月尾,暑假結束之前,雅慧生日,Marc提議到黃金海岸慶祝。心照不宣,雅慧知道那會是很重要的一次,所以,事前特別往內衣店買了套新內衣,加上襪帶和襪褲,態度很認真。他倆早已見過對方的身體,兩次在雅慧的家,一次在Marc的家,另一次在夜里的淺水灣,也差不多了吧,雅慧和Marc想不到有什麼借口不上前一步。
那夜的確很好。他顯得困難重重,而她痛得要死,三次叫停,他和她在那時候都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會享受這些入和出的過程,似乎沒有什麼意義。
「嗯,痛死了。」雅慧投訴。
Marc聳聳肩。「不就是,不好玩的。」
然而因為兩人在相愛的時候都交出了,兩人的心靈又同步前行了一段,所以這一次經驗雖然過程混亂,但感覺很好。
後來兩口子的生活便多了「性」這個話題,幼稚但有趣,而且新鮮,怎麼樣也說不完似的。Marc因為是初哥的關系,時常早泄,雅慧只好捧著《妹妹》、《Yes》和《Cosmopolitan》細心研究,並悉心安慰Marc,依書逐步逐步處理,態度謹慎猶如做科學實驗。
在解決了早泄這個問題之後,他們又研究的花式。像很多情侶一樣,拍拖的最重要節目便是沉迷于對方的身體,獨一無二的溫暖、奇特和神秘,互相注冊上專利,分享了對方的秘密,從今之後,兩人二合為一,關系不再相同了。
任誰也知道經過一個暑假後,雅慧與Marc變成了一對,同學也沒多大反應,沒什麼的,只是另一對課室中的情侶。十八、九歲的年紀,很多事情也未能預料,只要開心便好了,沒經歷過什麼,凡事總會樂觀些。
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愜意,這是雅慧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沒有說錯,是一生中最快樂最令她滿意的。她也想不到,十八歲時戀愛,竟然為她的下半生畫上句號,以後的日子,毫無理由地由光明換成黝暗,這樣可怖的將來,十八歲的她根本不曾預料。
表面上一切充滿憧憬。兩人手牽手吃午飯,肩並肩在圖書館溫習。Marc陪伴她報讀英國的大學,她則替Marc填寫香港大學的入讀申請書。她明明看見他的笑容,她明明感覺到他牽著她的手,日子明明和煦美麗。她不會明白,生命中太多始料不及的事,和難以理解的內心。
雅慧不知道,其實她一點也不了解Marc,她以為自己了解他,然而不。他也不過十八、九歲,成熟程度有限,只不過較別的男孩子沉靜些。所以當他不想說話時,雅慧盡量少點打擾他,當他面露不悅時,雅慧識趣地干別的事,男孩子的性格通常較反覆,既然是愛他,便忍一忍好了。
然而Marc心里想些什麼,永遠只有他才知道。其實最初最初在圖書館的時候,他的確被雅慧吸引過,她是多麼世故成熟、說話有條理,是他喜歡的類型,外型清雅干淨,家庭背景良好,怎麼說,也是值八十五分以上的女孩子,照他所知,班中起碼有三名男同學暗戀雅慧,能夠與這樣的女孩子拍拖,一定不會是壞事。
這樣的開始不錯吧,原來,他也早早喜歡上她。後來約會她吃飯,她答應了,他也很高興。在互相對著吃肉醬意粉的時候,他隱約覺得,她也喜歡他!那多好啊,不如試試在夜里向她表示吧,或許反應樂觀哩!
于是那夜在灣仔海旁,他對她說喜歡她,然後牽著她的手。
就是這樣子了,對Marc來說,與雅慧一起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頗被她吸引,然後嘗試走在一起,比起雅慧那發生在心中的震蕩,輕上十萬噸。
他甚至想過算了吧,最多約會三次好了。然而見面卻一次又一次的持續,在「很喜歡看見她」與「見不見她也沒所謂」之間徘徊,本來在夜里才想著與她分手,卻在翌日見了面便舍不得,他也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想怎樣。
是在黃金海岸那一晚後,Marc才立心留下。不要怪他狠心,不要怪他只為著她的身體,而事實是,他也誤會了。他不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是何模樣何感覺,他亦不知道假意喜歡一個人的感受。他不介意與雅慧一起,正如他不介意起床上學放學讀書考試睡覺,說不上狂熱,但又不討厭不介意,是存在了便去做吧,既然有個如此好條件的女孩子在身邊,何不拍拍拖?
真的,雖然听上去真心寒,但真的如此。真正令他感受到這段感情的份量,是她的。她的身體令他有實質的快樂,是實在的、無從否認的感覺。每一次進入她身體的一剎,他總會不能自持地感動,原來,生命還是美好的,原來生命還有令他感覺奇妙的東西。為著這種感動,他留下了自己,亦留下了她。
沒有故意對雅慧不好,也不是在玩什麼把戲,只是,他不會離開她,也不會被她的人或是她的感情所觸動。除了身體的接觸,他什麼感覺也沒有。
所以,雅慧的快樂與Marc的快樂不相同,雖然大家在營造同一段戀愛。雅慧的快樂來自精神,Marc的快樂來自,然而不代表雅慧是柏拉圖的追隨者;Marc是色欲大禽獸。只是兩人的感覺來源不一樣。
雅慧的激情與Marc的麻木,在十八歲的時候,已能分辨出來,而在往後的日子,接著的八年,她的激情與他的麻木一起伸展,非常平衡地各不相關,一段兩人共存的八年關系,原來由始至終,只是一個人的單戀。
02
A
中國政治經濟科的測驗沒有什麼難度,阿夜在完成後心情很好,路過超級市場時,鑽進去買了盒蘑菇和兩份牛排,昨晚大聲呼喝過天宙,她想在今晚對他好一點。
阿夜喜歡烹任,也喜歡一切家庭作業,從小已沒什麼大志,只想做某一個男人的妻子。所以啊,在十四、五歲的時候便學會了燒菜,每天跟著母親煎煎炒炒的,不亦樂乎。那時候大家都說,那個單眼皮頭發長長的女孩子將來定必是好妻子、好媽媽,阿夜每次听見總會很快樂,當其他女同學研究男孩子和化妝的時候,她研究烹飪。
她記得,Marc也愛吃她煮的東西,砂窩獅子頭啦、醉蟹啦、上海炒年糕啦、煎羊排啦,每次他也吃很多,說很少的話但吃很多。
最初與Marc一起的時候,阿夜很不習慣,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約會她的男人那麼少說話,他令她驚怕。但是後來她便想,各人性格不一樣,男人少點說話也是好的,于是便由得他好了,只要他喜歡。
阿夜很喜歡Marc,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總有些初戀情意結吧,第一個。她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他的律師樓,那天阿夜的父母簽離婚書。父親母親都很爽快,也拉扯了這麼多年,互相盡情傷害對方過後才正式分開,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阿夜也不特別疼愛哪一方,父親風流是事實,但他疼愛她,母親受委屈也是事實,但整天喝罵嘶叫也令阿夜不好過,總之他們兩人都不是好父母,阿夜很小的時候已對自已說,將來挑丈夫一定要挑一個沉實的,而自己亦需要無時無刻表現溫柔,對著他們兩人這麼多年,認識到那些反面教材,總算不枉過。
Marc對阿夜的父母說︰「現在你們已經不再是正式夫妻了。」房間內四人怔了怔,是Marc先咧嘴微笑,然後其余三人都面露笑容,氣氛和平自在。基于友善,Marc向捧著法律書本的阿夜問道︰「念法律?」
阿夜點頭,告訴他︰「是的,但來年想轉系,法律不適合我。」
「為什麼?」
「不喜歡競爭。」阿夜聳聳肩。
然後大家邊說邊離開Marc的房間,阿夜與他並不是即時有下文。
甚至不是一見鐘情,頃刻觸電的那種。只覺他如其他年輕律師那樣,做事沉實有效率,外型冷冷的,算是頗討好。
其實阿夜一直沒想過會喜歡何種類型的男人,中學時代念女校,環境單純,所有對戀愛的幻想均來自小說和電影,她獲得的概念是,只要愛她對她好,便是理想男朋友了。後來念預科轉了男女校,忙于應付大學入學試,也無心理會身旁的男孩子,是在入了大學之後,她才有足夠心理準備交個男朋友。
順其自然好了,哪一個有感覺便與他走在一起好了。听上去像毫無原則似的,然而阿夜知道,無論與誰一起,只要成為她的男朋友,她都會鞠躬盡瘁,盡力做一個一百分的女朋友,盡力對他好。因著父母的壞榜樣,阿夜明白努力維系關系的重要,凡事有因果,要有開花結果的感情,便應首先盡力而為。
沒想到Marc就是開始她新生的那個,原本他只是協助她父母分開的法律執行者。是後來有一次,她與一個女同學看電影,在散場的時候再次踫上他,他問她們兩人要了電話號碼,說他日有機會出來喝一杯諸如此類。
她笑,好哇,她說。也沒把事情放在心內。
是在考試過後,六月的初夏,他來了電話,約會她看電影,然後大家便正式開始了。
好像很自然很順暢,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然而阿夜不知道,在這仿佛無憂無慮的開始,潛藏著一些不吉利的巧合。
這是她的初戀。他與她在暑假開始,他們在藝術中心約會。然後他告訴她他喜歡她,然後他牽著她的手與她在灣仔海旁走著。
她不會知道的了,這些正是八年前Marc與雅慧開始時的細節。Marc不是故意,卻通通重復了一次。
現在Marc已去世九個月,阿夜卻始終忘記不了他,不只是忘不了,說得貼切一點,是依然活在他的陰影之下,他依然存在,而她依然探索。
生活失卻了快樂,讀書考試起床上床,行尸走肉。有人勸解過她,說什麼她的生命里頭本來就不曾存在Marc的部分,既然他來了又走,便把他的存在抹煞,返回他未出現的段落好了。
阿夜伏在枕頭上,一天可以二十四小時不起床,甚至不轉身。若有人可以提供幫助她返回Marc未曾出現的段落的方法,她願意犧牲所有來換取。
他們不會理解,哀傷和找尋答案成為阿夜的唯一生存目標,他死了,卻令她更渴望接近他,更渴望了解他,更深地愛他。
為什麼要去死啊?為什麼?她知道她一定要了解清楚,她不會讓她對他的回憶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對天宙,她從來沒有抱歉,她知道他愛她,他照顧她、包容她。但是他愈對她好,她便愈嫌棄他。
謗本不是時候。
一盒蘑菇兩份牛排,阿夜肯定,天宙已樂得飛起。她但願,Marc也有這種容易感動的性格。
牛排煎好之後,天宙燃上玫瑰味的香薰,阿夜取笑他︰「要這麼浪漫干嗎?」
天宙只是笑,卻不敢回答,他知道倘若說得太浪漫,阿夜可能會發脾氣,但若說得太普通,又失去燃上玫瑰香薰的意義,不如不說好了。
天宙很珍惜這份牛排,是故吃得特別慢,他不知道何時再有下次,阿夜從不持續對他好,基本上,阿夜對他不好的時候比較多,若可以的話,他希望這份牛排一世也吃不完,好讓阿夜的溫柔繼續下去。
阿夜撥了撥長發,帶點俏皮地向他說︰「我有個女同學很喜歡你。」
「嗯,是嗎?」他抬眼問她。
「很漂亮的,很高,短頭發,樣子像中山美穗。」阿夜雙眼一溜,然後站了起來,伸手在空中比畫。「足有五尺八寸高。」
天宙抓了抓鼻子。「是嗎?」
「不喜歡高的女孩子嗎?」
他喝了口啤酒。「也不是。」他說。
「上次她來借功課時見過你,之後向我問起。你不知道啊,為了力證我與你沒關系,廢了多少唇舌。」阿夜狀其輕松地說。
「我不準備拍拖。」天宙告訴阿夜。
阿夜望了他一眼,把牛排放進嘴里,聳了聳肩︰「你很快便會改變主意。」
天宙沒有回答。
放在房間的傳呼機響起,阿夜放下刀叉走進去。回到飯桌旁時臉上掛了個笑容,「有客。」她說。
天宙沒說什麼,他只知道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會好過,每逢阿夜接客的晚上,天宙的心情總會變得很差。
他詛咒那個叫Marc的男人,他毀掉了阿夜的生命。
微微補了點妝,穿上明艷的裙子,阿夜干她的活去。
第二十四人,不知道將會是誰,也不要緊吧,還不是男人一個。
到達酒店的咖啡室,和男人輕松地說了一陣子,然後雙雙走到樓上的房間,她燃上催情的香薰,開始月兌下衣服。
那乳香混和茉莉花的氣味,不是為了她的客人而設,而是為了她自己,她要自己放松,她要自己感受,她要接近Marc的世界。
Marc從前經常對她說︰「阿夜,控制自己,不要愛上我。」
第一次听見這句話,她很不開心,拉長了臉問︰「為什麼?」
「因為我永遠不會愛上你。」是他的答案。
「為什麼啊!」那時侯她哭著說,他的答案听得她很不甘心。
「我不能愛上別人。我對愛這個字沒有反應。」他再說。
阿夜咬咬牙,心想,不要緊啊,慢慢便能學會。而她下了決心,一定要教曉他去愛的方法,要他愛上自己。
也差不多在每一次見面時,Marc也會向阿夜重復叫她不要愛上他這番話。雖然教她難過,但听得太多之後,她反而沒有反應,就當是他的口頭禪好了,愛他便得忍下去,始終有一天他會軟化,她想。
沒當是怎麼一回事,只覺他性格刁鑽。是在他死後,她才意識到那番話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