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脆弱
兩年後的一個夏天,她在他懷里第二次脆弱。時間是,一整夜
這樣算是一種諷刺嗎?站在母親的墓前,她問著自己。
記得一個多月以前,她母親的五七場面熱鬧得很。而現在呢?一片寂靜的公墓群,沒有半個人影。而在她母親的墓前,只有稀稀疏疏被雨水淋濕了、褪去了顏色的黃色小花。
她走向前,拉起褲腿,在她母親的遺像前蹲了下去。放了一把純白的百合,她希望她母親喜歡這個。
「我在恨你嗎?」手指摩挲著墓碑,她問。
「您呢?是不是不願意看到我?」她一手撐著自己的下巴,換了一個悠閑的姿勢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因為下過雨,在這植物繁盛的季節,墓碑的周圍長了許多的青苔。
一個人死了就是這樣吧,並不會有多少人會把你放進心里,世界也不會因此而少了什麼。那,一個人這一生的意義又何在?是養育了後代,還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愛一個人?是做出了貢獻,還是功成名就?
「您說究意是什麼呢?」她靠在墓碑邊自言自語,「您的答案是不是用一生去愛一個人?」空曠的公墓群不能給她任何回答。夏天的熱風吹過周圍的松柏林,發出了嘩嘩的響聲。她輕聲笑著。
「我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夠交談。」她自嘲地說著,搖搖頭。
一輛轎車從公墓的大門駛了進來,在停車場停下。
她眯起眼楮,在車門開啟的那一瞬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她的父親。
遠遠看到倚在墓碑上的身影,婁仲堂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全世界只有我記得你母親的生日。」他溫和地笑著,並走近。
「嗯哼。」她依然懶懶地靠在墓碑邊,用手指撥那束百合的花蕊。
「你母親會很高興的。」他把他手上的那束火紅的玫瑰獻了上去。
她的視線一瞬間被那束玫瑰吸引。「我以為她會喜歡淡雅點的花束。」她挑眉說。
「是,但這束玫瑰是我的個人意願,我送給她我的愛情。」打量著心愛女人躺下的這方土地,他答。
她淡淡地笑著,站起來,拍拍褲子後面的灰塵。原來她的身邊還存著在這至死不渝的愛情。「我一直以為她可以陪你到老。」
「我也這麼以為。」婁仲堂對她苦笑,「可是心肌保塞是很突然的病,我和你母親都沒有辦法。你母親也來不及等你。」
她了解地點點頭。
「人到了中年的時候,總是會想念起自己的親人,特別是兒女。你母親也一樣,只是她不善于表達,有時候像是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即使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我依舊會害怕有天醒來,而你母親卻不在。」他抬頭看著被風吹過的雲,緩緩說著。
「她愛你,你是她惟一的女兒。她的某種情感上的缺陷,你也十成十地遺傳。妤甍,你總是在不停地傷害你愛的和愛你的人。」
「為什麼?」她揚眉問。
「因為你害怕沒有相同的回報,或者應該說,你怕輸。你怕愛不起,怕不能給愛你的人相同的愛,你怕有負擔,怕被人牽絆。」他緩緩說出口。
「你為什麼會知道?」她彎起嘴角看他,對他的診斷並不感到驚訝。是,她的確傷害了許多人,例如她的父親;她的確怕別人的愛,例如石澈;她的確害怕被人牽絆,例如她開始想要逃開龍覲行。這些話都沒錯。
「因為我是你父親。」他慈愛地笑著。
是啊,因為他是她父親。這樣的理由就已經足夠了。她笑。
「走,我們邊走邊聊。」婁仲堂細心地打掃完墓碑的四周,伸出胳膊,等著女兒跟上來。
站在原地凝望他片刻後,她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一樣,開心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感覺像是十幾年前一樣,那時的你才六歲。愛纏著我的胳膊坐在我的肩膀上放風箏。」是嗎?原來腦海里經常縈繞不去的畫面就是這個啊。
「那時候的天空是不是很藍?」她問。
「是。」他抬頭看天空,「和現在的天空一樣。」
她也聞言抬頭。是啊,很眼熟的天空,原來就出現在她六歲的記憶里。松柏林又一次發出嘩嘩的聲響。走在那片松柏林下,一縷縷的光線從樹木的縫隙中穿梭而行。她舉起手掌看著陽光從指尖穿過,帶著熱熱的溫度。
「怎麼了?」婁仲堂順著她的視線向上看。
「沒什麼。」她笑。她,是不是開始跨出了離開谷底的第一步?
*****
在戚詠笙那里上班剛剛進入第二個月,也就是八月初。她,被活捉。關于描述此類問題的俗語有很多,例如紙包不住火之類的。但這些都表述不了她當時認命的程度。她想,她好像總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五點二十三分,她復印好文件,放著散亂的桌子準備下班。五點二十五分,她手機響起。「喂。」她注意到了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說得小心翼翼。
「我在樓下。」他說,熟悉的聲音有一種輕撫過她耳垂的魔力。
他知道她在這里上班了?她垂下眼瞼,「哦」了一聲。她不問他來干什麼,也不問他怎麼知道的,反正他有他的渠道。
「我等你下班。」她依舊「哦」了一聲,然後條件反射地切斷了電話。她是沒打算瞞他多久,只不過沒想到他會沖過來抓人。每次不可避免地講到工作問題的時候,她閃爍其詞,要不就轉移話題,他不可能不懷疑的。只是他不戳穿,她也就鴕鳥般認為他沒發現。
自己騙自己的過程是蠻美好的,可是結果……她苦笑。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總得給她一個哀傷的權利吧。
下班的鈴聲響起,助理室里的同事都開始三三兩兩地道別並離開。她以平時十分之一的速度點頭、微笑、道別,並決定開始收拾她N年沒有收拾過的辦公桌,沉重得像在整理遺物。
「婁姐,你今天終于肯洗心革面了?」同室的小杜打趣著,她因為一篇文件還未完成,也留了下來。
在助理室里,兩個月前就開始有「如何找到婁妤甍」「看誰的桌子最亂誰就是」的Q&A。
「是啊,我想投胎重做人。」她懶懶散散有氣無力地說出來。這是她的心聲。她想重新做人,隨便找個人家投胎,就算投到剛果也無所謂,總比馬上要面對的事要好。
「不用這麼內疚啦,你的桌子大家都看習慣了。就當在欣賞室內垃圾場。」小杜湊過來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算是安慰吧。
要死不活地掃了小杜一眼,「很高興我無意中開了大家的眼界。」她說,她會為自己的懶散內疚?打死她都不會相信。這種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特長」就跟吃飯呼吸一樣,她做起來自然得要命。
「那婁姐你以後多注意下不就好了。」小杜自動自發地接過她剩余的工作。因為一個對如何制造凌亂很在行的人來說,即使他有心收拾,效果也只能是相反的。
「看來你的罪惡感比我想像的要深重得多。」醇厚的嗓音在她們背後響起。
她身體一僵,隨即垂下頭。
「你好。」露出令人窒息的招牌笑容,龍覲行動作優雅向她們靠近,並禮貌地對眼楮里冒出星星的小杜打招呼。
「喏,擦一下口水。」順手從桌面上抽出一疊面紙,她遞給將近痴呆的小杜。
「哦,謝謝哦。」神情恍惚地接過紙張,小杜機械地往下巴擦去——什麼都沒有。
老天沒事生出這種男人一方面是滿足視覺效果,一方面是混淆視听。例如這位龍姓男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層?」她問。這棟樓十幾層,如果沒有人告訴他,他找也得找個把小時。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已經離她只有十公分的距離。看著視線膠在他身上的小杜。好吧,她又問了一個蠢問題,他大可以利用他的「男色」。只要他肯開口問,估計被他問的人連她今天中午吃的什麼都可以掰出來。
「我們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親昵地環過她的腰身並點點她的鼻尖,他的表情中有種不協調的情緒在暗涌。她的心開始往下沉,不知道他用意為何,在她的同事面前有這種表現。但她卻無法抗拒。
她低頭審視自己的手指,注意到小杜還有點恍恍惚惚。
他拉過視線,下一秒向小杜伸出手掌,「很高興見到你,我是龍覲行。」他風度翩翩。
「你……你好,我叫杜……依婷,婁姐的同事。」小杜也遞出手掌,表情類似在夢游。
他又是一記微笑,抽回手後摟著她向外走。
「我還沒收拾完。」她瞪他,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腳腕上,她有釘在地上生根的打算。
「不……不要緊,婁姐,你和龍先生有約就先離開。我來收就可以了。」她估計小杜根本就對她自己現在說出來的話毫無知覺。
她翻個白眼,開口︰「這——」本來就該我來收拾。
「杜小姐,麻煩你了。」他打斷她,代她答。
「龍覲行,你——」不要太過分。
「我們趕時間。」又被他打斷,他狀似寵溺。
她深吸一口氣,松開了拳頭再把它握緊,再松開,就怕體內狂飆的火氣竄上腦門,燒掉某一個學名為理智的神經,一拳就就給他這麼揮了過去。同時她又怕拳頭松開,會無意識地抓了桌子上的文件摔在他好看的臉上,那是小杜的心血。
「謝謝你,小杜。」她轉頭對小杜道謝,在下一秒被他擁著離開。
她現在可以想像得到以小杜為首的八卦集團,明天會怎樣絞殺她。她覺得前程黯淡。嘆息。
他明明是微笑地牽她的手出助理室的,卻在走進樓道時,第一時間內變成老K臉。她開始嘆息加頭痛。到底是誰從頭到尾做得比較過分?
兩個人站在電梯前無言地等電梯。他依舊牽著她的手,只是神色淡漠。她向上仰頭看著顯示燈,向下打量著光滑的米色地板,向左看著樓道口,向後掃過來時的路,就是忽略過右邊他站的方向。
當電梯的顯示燈到「11」的時候,門未開,因為在這之前沒有人按鍵。好啊,那就等吧,最多樣子很白痴。電梯再次從一樓緩緩爬上來,爬到五樓的時候又跳過。她開始翻看左手的手指頭。電梯在緩緩地下降後又來到他們的面前,可還是跳過。她垂下眼瞼偷看他的表情。
「哦,如果你不太願意乘電梯的話,改走樓梯?」明明那個做事很過分的家伙居然臉色比她還難看?雖然她認為他是理虧的那一方,但以她察言觀色的經驗來說,這個時候最好要識時務。
他轉頭深深地看她一眼後,接下來的動作是伸出他修長的食指,按下按扭。「叮。」電梯門在再次爬到五樓的時候打開,沒有一個人。
他松開牽著她的手掌,邁開長腿率先跨了進去。她後面嘰嘰歪歪地跟了進去。
電梯的門緩緩地闔上,整個空間里開始出現一種詭異的氣氛。她不自在模模耳朵,躲避著他熾人的目光。他用一種飄忽的神情看著她,從頭到尾不準備開口。他算她三秒後就會受不了。
「看什麼?!」果然,還不到三秒鐘,她開始惱火地對他吼。
他嘴角微扯,黑色的眼眸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沒好氣地用腳丫子拍打著地面,不耐煩的情緒可見一斑。「叮」,電梯再一次打開。這次她認為是解月兌,于是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卻在剛剛踏出電梯的同時,被他摟住。
「我把車開過來。」他開代,唇滑過她的嘴角,令她一怔。他把她的反應看在眼底,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轉身走向停車場。如果,剛才他的唇就這麼印了下去,那他是否知道那將是她的初吻?同居三年後的初吻。
她笑笑。有些可悲,有些輕松,有些興奮,有些……失落。走出這個無人的大廳,她下台階,站在人行道上等他和那輛車的出現。與此同時,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群在她的注視下一閃而過。他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縷煙末。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女敕綠的落葉冒冒失失地掉落在了她的腳邊。她莞爾,彎腰拾起。細細地端詳它張開的脈搏,是否還有生命的痕跡流動。
銀灰色的跑車從停車場的方位駛過來。最後,他把車安靜地停靠在她的面前,橫過助手座,打開車門。「看什麼?」他注意到她手上的葉子。
「這個時候開始落葉了。」她答得牛頭不對馬尾。
「什麼季節都會有落葉。」她看他一眼,鑽進車內,遺棄了那片對地心引力抗拒力薄弱的葉子。
「為什麼找工作?」他發動引擎問。
「戚姐這里缺人。」她回答一半的實話。
「戚詠笙?」他問,目光直視前方,看不到表情。
「你認識?」她皺眉問。他的人際關系網廣闊得開始讓她心生恐懼。他沒回答,只是開著他的車。
「我們去哪里?」發現走的路線不是回公寓的那條,她問。
「去吃飯,我今天沒心情做。」他別有心意地看她一眼。
「那——」她拖長尾音,他沒心情做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在你決定‘請’我一起吃飯之前,請順便問問被請人,也就我的意願。」
「你的自動自發一直保持得很好。」他帶著笑意諷刺著。
「優點當然要好好保持。」她的口氣是理所當然。
他聞言笑出來。記得有一次他說她懶散的時候,她的回答是「與生俱來的,當然要保持到進棺材」。當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出來的人,臉皮厚度也應該比較可觀。
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林立店鋪、擁擠人群,她現在可沒有笑得出來的心情。咬唇思索後,她決定說出來——
「我想開始獨立。」
「沒人限制你的自由。」他答得眼神閃爍。
「我是指——」
「想清楚再說出口!」他語氣淡漠地吐出這幾個字打斷她,奔跑流暢的跑車並未因此受到影響。
「你剛才那句是什麼意思?麻煩你倒帶原音重現一遍。」她也不客氣地讓火氣開始往上爬。為她的獨立爭取,也為他今天第三次打斷她的講話。
誰來告訴她,什麼叫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想清楚了再說出口?說完「沒人限制你自由」後,又告訴她要想清楚。難不成要告訴他這是她考慮了將近一年的答案?
他緩緩地移過視線凝視她,銀灰色跑車在他熟練的操作下,平穩地滑進一個濕窄的小巷。輪胎急速地磨擦地面,發出尖銳的剎車聲。
「龍覲行!」她鬼叫。哦,她忘了,她不該在把命放在某個人手上的時候,還有挑釁某人的打算。
「我的意思是,」他牢牢地鎖住她,「我不會允許你搬出去。」
「我認為腿長在我的身上。」她抬高下巴,一邊和他保持著安全距離。
「是,沒錯。」他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俊美的五官在陰影下有種邪魅的氣息,「但在面對現實的時候,你會打消你剛才的念頭。」
他暗示什麼?
克制住一拳打在他鼻梁上的沖動,她再次向後移,發覺自己的背已經抵到車門。
「龍先生,不妨告訴你,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話很有喜劇效果,也許你還有一點講笑話的潛質。我記得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對吧?平等民主之類的問題不用我告訴你吧?」所以她要搬出去不需要他的允許,只要姑娘她高興。
「很高興我們兩個之是還有一個保有理智,但那個絕對不是你。」他傾身將她困于車門和他的臂膀間。
「我不太喜歡這種講話的姿勢。」她皺眉指他的動作。「不太喜歡」的原因之一是他的太靠近讓她覺得呼吸困難,其二是他的侵略性太過明顯。
「那我們換個姿勢。」他嚼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下一秒已經把她拉近自己的胸膛。
朝天翻個白眼,她並不覺得她的第二個姿勢比第一個姿勢好,而且這樣更容易瓦解她的神志。利用男色的卑鄙小人。
「你覺得我們可以這樣下去一輩子?」在她決定放棄跟他講理之前,再試一次。
「不覺得。」他趁機偷香,被一掌拍掉。
「我也不覺得。」既然英雄所見略同,他還別扭什麼?「所以我總有離開的一天,只是早晚問題。」
「這是你第一次談我們的問題。」他擁她入懷,「但不是我期望的話題。」
「我以為只有女人對你有期望。」她快速地反擊,驚覺到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後悔。于是,她不要他給她一點點希望。她怕會破碎啊。什麼叫禍從口出,她終于知道這種滋味了。
「你在乎嗎?」他要笑不笑,玩味地盯著她。
「你這麼問是希望我在乎還是不要我的在乎?我挑一個你滿意的答案給你。」基本上,錯,她只會犯一次。
「我何必問你?」他抬起她下巴,來回地輕撫。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問。」照例拍下他的祿山之爪,她答得面無表情。
他輕笑兩聲,放開她,卻神色復雜地看著她。倏地,他快速將她拉進懷中,濕熱的雙唇在她開始驚呼的瞬間準確地蓋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初吻。這是那是惟一閃入到她腦海的信息。
激烈的,暴力的。他的吻侵略性地刺上了她的靈魂,猶如他的人。
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吻。他的氣勢已經威脅到她的體內,攪渾她的神志,並宣布一種野蠻的佔有。牙齒撞擊的聲音清楚地傳到她的耳膜里,她開始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是他的血。
伸出左手模索到車門的按鈕,她一鼓作氣地打開門,再用右手——
清脆的掌聲響起在這個窄小的巷子里。
她飛快地踏出車門,跑出了這條小巷。始終不敢回頭,不敢看他的樣子。她打了他!她居然給了他一耳光,她的第一個耳光竟然扇在他的臉上。可是為什麼他要強吻她?為什麼他會要跟她接吻?她記得這是他諸多原則里的一個啊。為什麼?
在跑過第二個路口的時候她喘息著停了下來,隨便讓腦子里的一團混亂暫時停下來。天啊,她開始抱著頭申吟。她以為自己早就過了一時沖動的時期,可是今天,看看她都干了什麼。誰來好心地點拔她一下?婁妤甍啊婁妤甍,就算你到了二十四歲才開始扇人耳光,最起碼在扇之前該考慮一下對象吧?她苦笑著。
要死不活地靠在馬路邊的街燈下,她伸出右手,打量著掌心。「原來打人耳光手也會疼。」自言自語。何止手會疼,那左胸腔里隱隱抽動的,又是什麼?
*****
是夜。
她晃蕩在公寓的附近,對著天上閃爍的星星,嘆了第一百零一口氣。原來她「離家出走」的結果是無處可去。如果從今天下午的那件麻煩事件開始,到現在她不敢回公寓也叫離家出走的話。
婁家不能回,因為從高中畢業就再也沒有回去住餅。舒璃的地盤去不得,去的結果是換回一個滿城風雨。那——如上所訴,她今天注定無家可歸。再嘆出第一百零二口氣。
她干嗎要動手打人?如果打完了心情很爽也就算了,可是好像心情越來越糟。莫名其妙的龍覲行,莫名其妙的婁妤甍,莫名其妙的接吻,莫名其妙的耳光,莫名其妙的情緒,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她看了一眼天空,再悠悠地嘆出第一百零三口氣。
「半夜三更的,別在這里制造怨死鬼的氣氛。」熟悉的聲音冷冷地從她右手邊傳來。她抬頭,看到了自己剛才抱怨的主角之一,之二就是她自己。銀色的月光披在他好看的輪廓上,他明亮的眼楮仿佛能看見黑暗里的一切。看著他,她又不知不覺地嘆了第一百零四口氣。
他听著她嘆氣,蹙眉走近。米白色家居服支撐在他充滿力量的身架上,滿足她的禮視效果。
「我記得被打的好像是我吧。」打了人的人居然比被打的人還郁悶。
「對不起。」她低頭對自己的腳趾頭說。對于認錯,她向來都動作比較快。何況這次是發自內心的愧疚,但還是難免難堪。
「是啊,你今天還跑得那麼快。」他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頭顱。
真是容易得寸進尺的男人。她悶哼。于是,她強烈的罪惡感開始轉為一般。
「我今天太沖動。」她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對不起。」
「腦袋沒有帶出門?」他又冷冷地加一句。
再于是,她的罪惡感再次降級,從一般到一點點。等到罪惡感全消的時候,估計她就能夠站起來直指他的鼻尖,提醒他是誰強吻在先的。
「那,你還痛不痛?」她問,等著他再駁,同時也等著自己的罪惡感自動消失。
「回家吧。」半晌,他說。
「啊?」她吃驚不小,他應該繼續嘲諷才對。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把她從石椅上拉起來,「回家。」
「哦。」她盯著他隱藏在黑暗中的臉。瞬間,她的罪惡感一路狂飆到原有指數。
他牽著她的手向大樓里走去,警衛室的李老伯隔很遠就站了出來,像是等著好戲開場的熱心觀眾。「龍先生,終于把太太找回來了?」李伯笑吟吟地說。
對于住在這里兩年的龍覲行和婁妤甍,附近的鄰居和警衛早就把他們認為是一對剛結婚不久的小夫妻,于是一直龍先生龍太太地叫。但由于關系特殊不好解釋,她也一直任由他們這麼叫。只是那三個字對于她的震撼,她想這一輩子都不會是另外三個字代替得了。
「嗯。」他冷淡有禮地頷首。
從當事人甲身上看不出什麼效果,于是老警衛自然把希望放在比較好說話的當事人乙——婁妤甍身上。
「龍太太,別怪老李我多嘴,龍先生從回來一直等到你現在。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和,別讓龍先生太擔心了。」老人家碎碎念。
他等她?還從下午回來到現在?現在是——晚上十一點零三分。完了,她暗暗驚呼著。因為罪惡感指數居然反超前。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神游太虛。謝過老警衛,拉著還在神游的她進電梯,直到出電梯。
「對不起。」她超小聲地看著地面,在他打開門的時候說。
「我比較喜歡听你說別的。」他邁開長腿進公寓里,「去洗澡,然後安靜地睡覺。」
她有點恍惚地走進浴室,終于她也有了超級愧疚的一天。
不可否認,她的情緒他拿捏得十分準確。她的脾性他也夠了解。不管他讓她的罪惡感升級是有意還是無意,終歸一句,她這輩子是栽到了他的手上。她還是想要逃離這種宿命,像是自不量力。可她,不能就這麼沒有了自己啊。
打開浴室的門,她模黑上睡房。他半躺在床上看著書,暈黃的光線嬉戲在他的臉上,右臉的紅印在這個時候才看起來比明顯。她三下兩下爬上床,跪坐在他面前,扳過他的右臉頰仔細地看。
「明天會不會消?」她問他,沒忘記他自己是個醫生。
「不會。」他放下書本答,有些心不在焉。
咬了咬下唇,她伸手再次扳過他的臉,直直地看著他的眼楮,溫暖、曖味的氤氛纏繞上她的眉睫。
她語出驚人,「我們來……親熱……」
「你需要安靜地睡一覺。」他的瞳孔以極快的速度收縮了,隨即他拿開她的手。
「我知道你會誤會,這不是我減少罪惡感的方式。是我需要,我覺得自己很需要你。」她需要他的體溫、他的保護。
「為什麼?」他問,指月復輕撫過她的鎖骨。
「生理需要。」她強硬地答,全身卻開始顫抖。他為什麼要問?她該說是因為她此刻覺得脆弱;覺得就快要萬劫不復;覺得再也走不回去而想印證他能讓她安心;覺得她在他手里是永遠跳不出的棋;覺得她無法逃月兌被他吸引的結局;覺得自己在……愛他?她,是快要愛他了?還是已經愛了很多?多到開始不去想公平不公平?
他眼里有快憋不住的笑意,手指卻溫柔地劃過她的臉頰。
「乖乖地睡。」他拍拍她的頭。
她看著他,默默無語。一種挫敗在體內發酵,以左胸腔為中心,漸漸散開。她依言背對他睡覺,卻在翻身躺在他身邊的時候,一滴有溫度的液體滴在他的手指上。
「甍甍?」他心髒開始奇異地緊縮。
「什麼事?」她壓住涌上喉嚨的酸楚,回答。聲音還是顫抖。
「怕你會冷。」他沒有點明,低醇的嗓音帶著慵懶的語氣講了一個可笑的理由。最後,他伸手抱緊她整個身軀,感覺到她的輕顫。
「關上……燈。」她困難地說出三個字,她已經在他抱緊她的那一刻開始決堤。
他反手關上床頭的燈,把她放進自己的懷里。靜謐的空間,只有她抑制不住的抽氣聲。他抵著她的發絲,無言以對,只能緊緊地抱住她。
兩年後的一個夏天,她在他懷里第二次脆弱。時間是,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