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彌漫中,管衣仲雙手抱著頭倚在書桌上,桌角的煙灰缸已塞滿了煙蒂。
牆上的古董鐘,剛剛敲了五響。
「還是一樣難抽……」管衣仲一整晚就這麼邊咳嗽邊吐白煙。
避衣仲還記得他唯一的抽煙紀錄,是在七年前他向鮑叔清宣告他要退出合伙事業,到莊家當家教的那個夜晚。
那晚兩人大吵一架後,鮑叔清便不再說話,只是不斷地抽著香煙。不知為何,管衣仲突然也興起抽煙的念頭,便跟著鮑叔清吞雲吐霧起來,只是那時的他跟現在一樣,也是邊咳嗽邊吐煙。
「咳咳,該決定了……」管衣仲拿起話筒,撥了一組數字。
「ThisisJohny。」Johny是莊海強的英文名字。
「是我,管衣仲。」
「我正好有事要找你。」莊海強以難得的嚴苛語氣說。
「什麼事?」
「你知道我最近成立了一家網路購物公司吧?」
「我知道,而且我听說一天有十幾萬訪客,以剛成立的公司而言,這樣的成績相當驚人。」
「大約在十二個小時前,有人侵入我的網站,破壞了顧客訂單的資料庫程式,雖然我馬上成立應變小組搶救,但仍然流失大部分訂單,而這些訂單都尚未出貨,恐怕會對公司的信用造成不小的損害。」
「追查駭客的來源並不困難。」
「公司的網路技術人員已經在一個小時前追蹤到了駭客的蹤跡。從連線時間、連線地點,以及提供撥接的ISP等資料查出可疑人物,就是……」莊海強停頓一下,續道︰「你,衣仲。」
「……」管衣仲不語。
能自由使用他的電腦的只有莊夢蝶一人,但她可沒有這份功力。
「我並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是你做的,你是聰明人,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所以我在猜,八成是夢蝶她……」
「……不,的確是我做的。」熄手上殘煙,管衣仲盯著煙灰缸里最後一絲火光熄滅,心底不起絲毫波瀾。
听說韓玖菲在網路上成立了一個駭客俱樂部,所以如果操作者是她,就有實力做到破壞的動作。但她不可能隨意出入他房間,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她的行為出自莊夢蝶的授意,並趁他不在家的時間進來使用他的電腦。
「夢蝶這麼做是想陷害你,你還打算維護她?」
「陷害?」
「就像她以前做的一樣,不計手段把所有人從身邊趕走。」
「如果小蝶存心趕我走,這十二年里多的是機會,何必選在我即將離職的時候才行動?更何況我看不出來小蝶有討厭別人的照顧,甚至不惜一切硬把人趕走的理由?」
記憶中的莊夢蝶,剛開始的確不太習慣他的接近,偶爾還會嫌他多管閑事,但隨著時光流逝,他覺得她已經不排斥了。
「我不清楚,只知道五歲以前的夢蝶是真的很天真可愛,後來不知為何突然變得討厭雙親,討厭人群,討厭接觸……」莊海強忍不住嘆氣。
「你是說,由于某事才會造成小蝶個性上的轉變?」
「我不知道詳情,當時我跟她母親已經來英國發展事業,不在家里。」
「你沒有探究嗎?」
「當時夢蝶根本不理會任何人,所以無從查起。我徑自猜想或許是家里的僕人得罪了她,于是另聘新人給予細心照料,沒想到這些人卻都被夢蝶趕跑了。」
「……這件事讓我來查吧!」這是他所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交給你,我很放心。對了,你打電話來有什麼話要說?」
「因為我的失職與不適任,我要提前請辭,感謝你長年來的照顧,我就做到今天為止。」不等莊海強回答,他掛上電話。
伸手揮散包圍在四周的層層煙霧,管衣仲無聲笑了。
☆☆☆
「小蝶,起床了。」一如往昔,管衣仲敲著莊夢蝶房門。
「早安……」莊夢蝶揉著睡眼打開房門,「總覺得睡了比沒睡還累。」
眼光避開莊夢蝶身上可愛的蕾絲睡衣,管衣仲轉身走向廚房,「洗洗臉振作一下精神,已經不早了。」
「嗯。」迷迷糊糊點頭,莊夢蝶關上房門換衣服。
餐桌上,管衣仲道︰「今天不用去玫瑰屋。」
「咦?為什麼?」哈,這麼快就被炒魷魚啦!莊夢蝶得意的想。
「剛才接到可晴的電話,從機場打來的。」
「出國旅行?」
「去法國找杯子,昨天被小蝶打破的那個。」管衣仲看了莊夢蝶一眼,誰知後者正笑噗噗盯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一接觸,管衣仲隨即別開頭注視著盤子,「那個杯子是一個對可晴很重要的人的作品,她費了頗大心力才找到的,被小蝶這麼一打破,她憂郁得幾乎沒辦法開店,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到法國重找一次。」
「又不是我打破的。」莊夢蝶搖頭。
她當然沒有親手打破它,實際的破壞者是孔思賢。
「我問了她詳情,從可晴口中听起來,昨天那只似乎是思賢?這是怎麼一回事?」
「事情就是這樣。」
「胡鬧!把思賢當成,是你故意誤導的吧?」
「一場小誤會罷了。」
「‘小’誤會?」管衣仲瞪了她一眼。
「呵呵,衣仲終于肯看我了。」莊夢蝶甜甜一笑,「那麼在意昨晚的事嗎?昨晚你走了以後,我思前想後,還以為是身上的睡衣款式不合你意,特地換了一件呢!」
「……今天我們到外面散散心,當作是慰勞你工作一天的辛勞。」她的衣物一向由他親自選焙,怎麼可能不滿意?何況他想要的何只是睡衣而已……
「與其到外面浪費體力,我比較喜歡你繼續昨晚沒做完的事。」
避衣仲放下餐具,「吃完後叫我一聲,我們馬上出發。」
「你好像沒吃幾口耶!」
「我不餓。」管衣仲以超高速閃進書房,關上房門。
「這樣的衣仲真的好有趣啊!」
莊夢蝶興奮地哼著歌,腦中念頭百轉,想著想著,唇邊不禁勾起一抹笑意。至高無上的找麻煩術,應該是大舉進攻對方最弱的城牆,一氣呵成地猛攻直到城門陷落。
☆☆☆
「我準備好了。」書房門外,莊夢蝶偷笑著敲門,手上拿著數位相機。
莊夢蝶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薄紗長袍,因為這件長袍本來是套在晚禮服外以增加朦朧美感的,所以它的透明度百分之百,暴露度更高達百分之九十九,最適合用來實現誘惑計劃。
「等一下,我馬上就好。」
「我進來?!」她徑自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避衣仲背對著她,在和書房相連的穿衣間里翻箱倒櫃,似乎正在找些什麼。莊夢蝶見機不可失,連忙將相機擺在適當的地方,並按下廿秒後自動拍攝按鍵,放輕步子從後面抱住避衣仲。
呵,這下人贓俱獲,天地為憑,照片為證。管衣仲想不負起責任辭去管家一職,並娶她當老婆,是不可能的事!
「先披上這個。」管衣仲轉過身,將手上特大號毛巾緊緊包住莊夢蝶,只露出她的頭跟膝蓋以下的部份。
莊夢蝶正訝異間,相機啟動聲瞬間響起。
「拍照存證嗎?」管衣仲搖頭,繼續找衣服,「天真。」
「你怎麼知道……」莊夢蝶噘著小嘴嘟囔著。
「如果七年的時間,還無法讓我看穿你的想法跟行動,我豈不是白混了?」管衣仲反手遞過來一套休閑裝,「穿上這件。」
「咦?」莊夢蝶猶疑地看著,沒有接過。
這套休閑裝看起來就像是早上公園里慢跑的人穿的便服,短袖長褲,莊夢蝶看了頗不習慣。她還記得,高中時代的冬季體育服是她穿過的最後一套褲裝,之後,管衣仲為她準備的服飾都是洋裝,據管衣仲的說法是,優雅的長裙才是淑女的裝扮。
「穿上吧!我們今天要走很多路,穿著洋裝高跟鞋可不好走。」
「一定要穿得這麼隨便嗎?」
「我希望小蝶能完全放松,從這一天起。」
「怎麼突然……?」
「……就當作心血來潮吧!」
☆☆☆
「真不敢相信,我們居然會跟一般人一樣,背著水壺便當爬山!」莊夢蝶臉頰氣得鼓鼓的,彎腰駝背地往山上走。
「討厭和我一起出來玩?」管衣仲游刃有余地走在她身邊,太陽眼鏡依然是他的注冊商標。
「誰說這種話了。」莊夢蝶感到奇怪的是管衣仲的態度。
如果是以前的管衣仲,不可能舍得她背個大袋子辛辛苦苦地爬山,多半會吩咐司機把車子開到接近山頂的地方;假設山路太過狹窄,車子走不了,他便是叫來莊家的私人直升機將她直接送往山頂。
撇開今天出門坐公車不談,管衣仲甚至把兩人的東西分得一清二楚,再各自裝袋,絲毫沒有幫她負重的意思。
「平常小蝶上學以後,我若提早做完家事,就會到處爬爬山,從高處欣賞這個城市。」
「要登高還不簡單?我們去新光三越的展望台就夠高了。」
「在人工的高台上看到的,也只是人工造出來的景觀,而我想讓小蝶看的是自然的美景……」
「但是我們需要帶這麼多東西嗎?」
莊夢蝶想起管衣仲塞進她背包的物品,不禁連連嘆息。沒營養只有熱量的無用零食,用來打發無聊時間的撲克牌,一堆不知有何用處的藥膏棉花,還有一大瓶重得要命的礦泉水……她實在看不出來這些東西有何用處。
「這是附加的樂趣。」管衣仲笑了笑,他知道莊夢蝶會抱怨。
「唉,庶民的生活果然不適合我。」
「……在這里休息一下吧!」他指了指路邊的亭子。
「總算有地方可以坐下來,我的腳都快要斷了呢!」歡呼一聲,莊夢蝶開心地跑進去,不管石椅骯髒與否,便一坐下。
避衣仲看在眼里,笑在心底。
以前的莊夢蝶絕對是寧願站著,也不願沾上路邊石椅的灰塵——就像他多年來不斷灌輸給她的觀念般,做個優雅有格調的千金小姐。
亭子里還有一對膩在一起的情侶,男的手攬女方肩膀,低聲在她耳邊耳語著,那女孩聞言咯咯笑了起來。「討厭!就是會想這些!」
男孩親了她臉頰一下,「沒辦法,誰叫我這麼愛你呢?」
「旁邊有人在,稍微給我控制一下!」話雖這麼說,但女孩仍仰起臉回吻男孩。
莊夢蝶站起身,「繼續走吧!衣仲。」
「休息夠了嗎?」管衣仲看了看表,發現他們坐下來不到三分鐘。
「我很想在這里待到天黑,可惜……哼!」
「走這麼快做什麼?又不是賽跑。」管衣仲搖搖頭,隨後追上。
「真是的,看了就不順眼!」猶如後方有百萬雄兵追趕似的,莊夢蝶一掃方才疲態,走得飛快。
「看什麼不順眼?椅子?」
「我怎會看椅子不對眼?是那兩個旁若無人的男女!」
「沒有人規定情侶不能在戶外卿卿我我。」管衣仲略感訝異,小蝶竟然會在意旁人的舉止?
「我偏偏看不過去!」
「只要不妨礙到其他人的自由,何必計較這些……話說回來,我都不知道你何時鍛煉出這份好腳力呢?」見莊夢蝶埋頭猛沖,越走越快,管衣仲不禁擔心她會後繼無力。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像只無頭蒼蠅般亂跑,莊夢蝶緩下步伐,「我當然會在意……因為……因為……」是了,就是為了管衣仲!
經過昨夜,他對她的態度不是多少該帶點情侶的親密嗎?結果他反而比以往更加疏遠!瞧,明明就走在她旁邊,偏偏要隔個三步遠,連她看了就覺得別扭!
「有了未婚夫的緣故?」管衣仲接口。
「啊……夫婚夫?」這是求婚的意思?
「看見人家親熱,想起思賢了?」
「誰會想起孔思賢?更何況我根本沒有跟他訂婚,別把未婚夫這個字眼亂加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突然听見早被自己遺忘的名字,莊夢蝶氣得臉色發青。
「以後就有關系了。」
「衣仲,你是存心惹我生氣嗎?」
避衣仲不知死活地繼續說︰「小蝶對思賢的認識可能還不夠深入,他不僅事業有成,人又溫柔體貼,感情上更是專一,是值得女孩子托付終身的好對象。」
莊夢蝶冷哼一聲︰「既然是這麼有價值的超級單身漢,怎麼可能獨自到現在?他一定有許多讓女孩子們受不了的怪癖!」
「怎麼說都是情字害苦了他……思賢單戀一個女孩子十多年,這十多年來,別說沒有人能攻佔他的心,甚至沒有第二個人能走進他的視線里。」
「既然孔思賢如此專情,那他跑來台灣做什麼?」
莊夢蝶心想,若早知孔思賢是這麼個痴情種,她會手下留情的。
「因為瑤嵐拒絕了他,非常徹底的……」
「瑤嵐……就是那女孩嗎?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荀瑤嵐,一個才智兼備,比任何人都要堅強,也比任何人更容易受傷的美麗女子……」管衣仲輕嘆,「我以前的未婚妻。」
「什麼?」莊夢蝶停步,抓住避衣仲的手臂追問︰「你有未婚妻了!?」
「唉,要將別人說的話听清楚以後再發問。荀瑤嵐是我‘以前’的未婚妻,而且是很久以前。」
「為什麼分手?」
「在婚禮前一個禮拜的單身派對上,思賢喝得爛醉,不小心泄漏了他的心事……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他一直喜歡瑤嵐,而且用情極深。」
「難不成你為是了保全友情而犧牲愛情嗎?」
「我沒有那麼偉大。」管衣仲搖頭︰「只是忽然間對我愛瑤嵐的心,瑤嵐對我的情,思賢對瑤嵐的心意,我跟思賢的友誼感到困惑罷了……這三角習慣實在太麻煩了,我不喜歡卷入麻煩,特別是必須用心去解的結,光是想到頭就大。」
「你就為了這種理由,選擇與情人分手?那你到底把那位荀小姐當成什麼?你太過分了!」她不禁同情起這未曾謀面的女子。
「一個聯立方程式、一場典棍球賽,不論是必須用腦力或身體去實行的事,即使再復雜難行我也不會興起逃避心態,但是一牽扯到感情……太過復雜,我就束手無策了。」
「所以你逃了?」
「而且逃得十分徹底,逃到離瑤嵐、離思賢,還有離過去的我十萬八千里遠的這里。」
「那本書里的……是荀小姐?」莊夢蝶忽然想起那張夾在書頁里的照片。
「哪本書?」
「科萊羅的新娘。」
「原來在你那里,難怪我怎麼找都找不到。」管衣仲想笑,但一迎視莊夢蝶質問的眼神,他只好實話實說︰「對,那是瑤嵐的照片,七年前的。」
「你一直沒有忘記她。」
「怎麼可能忘得了?」
畢竟是管衣仲自己負人在先,因此,他將荀瑤嵐的照片放進最常看的書中,每翻開書頁一次,照片上的人兒就責備他的良心一回,這份長年的習慣恐怕必須等荀瑤嵐找到好的歸宿之後,才有消除的可能。
「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是要我接受孔思賢?」
「思賢經歷過情傷,一定會善加珍惜新的感情。」
莊夢蝶板起臉,「也就是說,只要我跟孔思賢在一起,我會幸福,孔思賢會幸福,荀瑤嵐會幸福,你當然也會幸福。」
「最起碼小蝶跟思賢會很幸福。」不知莊夢蝶何以提起荀瑤嵐,管衣仲干脆略過不答。
「我知道了,就照你的意思辦。」莊夢蝶冷淡地說完,低頭往山下走。
「小蝶,等一下呀!」管衣仲不明所以地急忙追上。
莊夢蝶一個勁兒猛沖,全然不顧及體力是否充足,一心想離管衣仲越遠越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整理糾成一團的思緒。
避衣仲的用意已經昭然若揭,只要能把她跟孔思賢送做堆,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回到荀瑤嵐身邊。
一想及此,莊夢蝶的頭忽然像有無數條蟲蟻啃咬般疼痛起來,理智瞬間碎成千千萬萬片,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不斷反復回響著。
在管衣仲回到那個女人身邊之前,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