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狽的逃離之後,李玉浚並未馬上離開章台樓。
他向劉嬤嬤要了一間房間,拜托劉嬤嬤讓他在房里等待鳳凰,並且不要讓人去打擾他。
既然他願意等待,又有重金酬賞,劉嬤嬤當下便爽快的答應了,還特別為他安排最靠近鳳凰居住樓閣的房間,只要他開了窗,就可以和鳳凰的房間對望。
李玉浚謝過她的好意,要了幾樣酒菜,便關閉了門窗,在房里自斟自酌。
找了八年,盼了八牛,諸多苦楚都不如此刻的煎熬。
這是長久以來,他唯一感到握住希望的一次,但這希望卻又是那樣的渺茫,那樣的充滿不確定,隨時可能變成一場空。
鳳凰姑娘真是他的鳳凰兒嗎?
如果是,他再不必嘗相思苦;如果不是,又將繼續永無休止的追尋。
若她是鳳凰兒,為何會重入風塵?中間到底出了什麼變故?
無論如何,那必然是一段悲慘的際遇,她卻只能將訴不盡的辛酸血淚,全化作人前的笑顏………
想著,他的心涌上酸楚,又感到自責。
如果當年他多留心一些,沒有被父親假意的允婚所欺騙,沒有因太過高興而失去防備,今日就不會變成這番局面了。
出身武林名門,他十六、七歲就頂著百樂莊大公子的頭餃行走江湖,依仗著父蔭,武林中人對他多半禮敬三分,而他與人交手也未曾遭遇挫敗。
所以當年的他,意氣風發,志高氣揚,以為世間事皆能如意,便是挽天星、摘皓月亦非難事,直到十八歲那年,他遇上了鳳凰兒。
初時,他以為自己只是欣賞她的琴藝,同情她的身世,憐惜她的處境,但漸漸的,他明日一切早已轉為愛慕,再也不能自拔。
為了她,他收斂起驕氣,極盡所能的包容她、寵愛她。
為了她,他一擲千金,卻從不越雷池一步,只怕褻讀了她。
為了她,他將熾熱的深藏在心里,不願她將他與一般嫖客等同。
為了她,他可以奉上所有,只求換得她回眸一笑……
他壓抑著,等待著,直到一曲「鳳求凰」得到了她的回應,他終于能將她擁在懷里。
原以為只要替她贖了身,他倆便能長相左右,做一對神仙眷屬,卻沒料到父親會從中作梗。
向來,只要他開口,父親從未拒絕,所以當父親答應讓他娶鳳凰兒,但要求他必須遵守禮俗,不能在婚前再見她,又要他拿出信物,贈送女方時,他絲毫不覺有異,只是一心期待著婚禮到來,幻想著美好的遠景。
當他按捺不住相思,偷偷潛入她的居所,才發現人去樓空,芳蹤已杳……
天地,一夕變色。他終于知道,原來世間真有不如意。
不論他如何懇求,父親都無動于衷,堅持不願告知她的下落,只說已將她遠嫁他鄉,要他死心。
最後,在一個風雨瀟瀟的秋夜,他破門離家,從此再也不踏足襄陽,更未回過百樂莊。
舍棄百樂莊大公子的頭餃,他孤身在武林闖出了名號,不再是那個憑待著父親的威名,卻意氣昂揚的李玉浚。
如今的他,已有力量守護他的摯愛,再也不會讓幸福從手中溜走!
不論鳳凰兒有怎樣的遭遇,他都願意守候在她身邊,用他的真心撫平她的傷痛,用他的柔情喚回她開懷的笑顏。
只要能再見到她,只要能在她身邊,哪怕只是一瞬間,哪怕要用他的生命去換,他都心甘情願。
他只怕錯過,只怕希望成空,其他的,他全都不在乎。
思念最傷人,點滴皆銷魂……
飲下美酒,李玉浚從懷里取出一只繡花荷包,拿出了幾綹青絲,合眼輕嗅。那是他在她枕邊拾到的,也是他僅有的屬于她的東西。
「鳳凰兒……」他低聲呢哺著,聲音好輕好柔,仿佛微風吹過就會吹散這溫存的喃語。
許久,他才不舍的睜開眼,把發絲收回荷包中,但仍眷戀的將荷包貼在心口,好像這樣就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敲門聲喚回了他的失神,他听到門外傳來劉嬤嬤的聲音。
「李公子,府尹大人走了,鳳凰說願意見您。」
李玉浚大喜,立刻抱起放在桌上的無弦琴,打開房門,隨劉嬤嬤而去,沒多久就到了樓閣外,他獨自上樓,卻在鳳凰的房門口躊躇不前。
終究,對伊人的思念勝過了害怕希望落空的憂慮,他顫抖著伸出手,緩緩地推開房門——一名身形縴弱的女子垂首坐還窗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拔弄著琴弦。听到開門的聲音,她緩緩抬頭,微微一笑。
秀眉如柳、星眸櫻唇,容色嬌艷,卻……不是他的鳳凰兒……
李玉浚怔怔的站在門口,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流下。
「公子,您怎麼了?」鳳凰愣了一下,疑惑地問道。
他似未听聞,只是默默流著淚。
忽然,砰的一響,他懷中的無弦琴掉落地上,他卻像沒有知覺一般,一徑呆立著。
「公子……」她起身走向他,蹙眉問︰「您還好吧?」
「夢里幾回見,覺來卻是空……」他失神地呢喃著,隨即低低的笑了起來,而後轉為狂笑,笑聲里滿是淒苦。
她愣愣地看著他,覺得心里一陣難受,好似也要跟著掉下淚來。
「你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話聲剛落,他猛地嘔出一口鮮血,點點滴滴灑落在腳邊的無弦琴上,也飛濺在她的衣襟上。
鳳凰「啊」的一聲驚呼,見他仍狂笑不止,急忙奔出房門喚人。
李玉浚沒理會她,無力的側靠著牆,緩緩坐倒,跟著又嘔出一大口血,全吐在他的衣袖上,銀白的衣袖上血跡斑斑,宛如紅花凋零、散落。
「鳳凰兒……鳳凰……」他的笑聲轉為低抑,听來卻更悲傷,滿是絕望。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著驚慌的聲音。
「蝶姐,你走快些!」
「別急,你的房間就要到了,走慢些,小心摔著了。」
後一道聲音入耳,李玉浚如遭雷擊。
這是……鳳凰兒的聲音!
是真的嗎?或者是他的幻覺?
耳聞腳步聲已到了身後,李玉浚卻不敢回頭,他已經無法再承受一次希望破滅的打擊。
一只柔荑輕輕搭上他的肩,跟著一只雪白如玉的縴縴素手拭去了他眼角的淚。
「這位公子,您可嚇著我們家鳳凰了。」嬌媚柔膩的嗓音帶著些許笑意,說不出的悅耳動听。
他不敢開口,只是怔怔地听著。
「您若是嫌鳳凰彈琴不合您意,別怪她,琴是奴家教她的,怪只怪奴家學藝不精,沒能教好她。可是您這樣嚇她,實在沒半點憐香惜玉之情呢!」
不是幻覺,是真的!
李玉浚匆匆握住那只為他拭淚的手,驚喜的轉頭——
眼前是一張熟悉的嬌顏,彎彎的柳葉眉,清如秋水的丹鳳眼,挺而小巧的鼻,女敕紅櫻唇帶著嫵媚的笑,正是他午夜夢回不知想過多少遍的伊人。
「鳳凰兒!」
她笑容一僵,隨即行若無事地抽回右手,指著站在門外的鳳凰咯咯嬌笑,膩聲道︰「公子,您看錯人了吧。鳳凰在那里呢!奴家叫花蝴蝶,是章台樓的鴇母。」
「她不是鳳凰兒,你才是!」李玉浚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將她的手掌貼在自己的心口,激動地道︰「鳳凰兒,我找了你八年,終于讓我找到你了!」
「公子,您這不是在說笑嗎?」她左手撫上他的頰,輕輕推了一下,笑得又媚又柔,「八年前我們家鳳凰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女娃兒,您找她做什麼?莫非她是您失散多年的妹子?」
她說著,偏頭笑睨鳳凰,「小鳳凰,你告訴蝶姐,你有沒有哥哥長得像這位公子?」
「我沒有哥哥。」鳳凰輕搖螓首。
花蝴蝶咯咯一笑,縴長的食指劃過李玉浚的面頰,「瞧,您找錯人了,鳳凰沒有哥哥呢!」
「鳳凰兒,你為何不認我?」他既感錯愕,更覺傷心。
原本因喜悅而顯得清澈的雙眼轉為幽暗,猶如黑夜中的兩潭無底深淵,滿載著濃濃的憂郁與哀傷。
她用力抽回右手,裊裊娉娉地起身,退離了兩步,垂首凝望他。
「公子,您真的認錯了,我是蝴蝶,不是鳳凰。」她仍是笑著,但那雙明媚的水眸卻透著冰冷。
「鳳……」語未盡,他再次吐血。
大悲之後,復經大喜,又重蹈悲傷,他已然無法承受,加上先前兩度吐血,他顯得臉色蒼白,面容憔悴。
花蝴蝶將他的神情瞧在眼里,笑容不變,眼神卻更陰寒,但轉身面對鳳凰和其他幾名姑娘時,卻是一副憂心焦急的模樣。
「小鳳凰,你快叫人去請大夫,其他人去安排房間讓這位公子休息,別杵在這里圍觀,快去、快去!」
她這麼一說,沒人敢再耽擱,立刻急急忙忙下樓。
「為什麼……你明明是歐千鳳,是鳳凰兒……為何你不願承認?」他低微的問話沒有激憤的指責,只有無限的淒楚。
花蝴蝶回轉身子,見他扶著牆壁緩緩站起,唇邊仍留有尚未凝固的鮮血。
「公子,都說了我不是鳳凰,您還硬要奴家承認,這不是為難奴家嗎?」她抬手輕撫雲鬢,神態嬌媚。
「你是!」
「唉,公子呀,您說的什麼歐千鳳,奴家真的不認識。您若要鳳凰呢,也只有那麼一只,就是剛剛出去的小鳳凰。」
「即使你不承認,我……」李玉浚捂著心口,柔情萬千的凝望她,「我早已將你的一顰一笑牢記在心,絕對不會認錯。」
「公子,您怎麼都說不听呢!」她柳眉微蹙,狀似苦惱地輕輕跺足。
忍著心痛,他低聲問︰「鳳凰兒,你是不是怪我、怨我,所以才不肯承認?」
「怎麼會呢!只不過……」她掩嘴輕笑,挑眉斜睨他,「公子呀,長安城里的風流子弟,哪個不知道我花蝴蝶是章台樓的鴇母,哪個人不稱一聲花娘子,您老把奴家當成別人,未免有些傷人。」
「就算你不承認,我也有辦法證明你就是她。」
「瞧您這麼堅持,奴家和您打個商量,您若做到了,奴家就給你一個機會,讓您證明我是您要找的人,您覺得如何?」
听她願意給他機會證明,李玉浚精神一振,連忙問︰「你要我怎麼做?」
「您剛剛說那女子叫什麼來著?」
「歐千鳳。」
「是了,歐千鳳!」她一副終于想起的模樣,微微一笑,「你要找的人叫歐千鳳,奴家本來應該請您捉一千只鳳凰,不過要您捉鳳凰未免刁難了……這麼著,我是蝴蝶,您就為我捉一千只蝴蝶吧。哪時湊齊一千只,您就來驗明正身。」
「一千只蝴蝶?」
「是呀,就一千只蝴蝶。這種小小的要求,想來難不倒大名鼎鼎的影弦公子,您說是嗎?」她說著,朝他拋了個媚眼。
「你一直不承認是鳳凰兒,但你若非鳳凰兒,怎會知道我是誰?」他急切地追問,一心希望她能承認。
「您這不是瞧不起奴家嗎?」花蝴蝶噘起了紅唇,嬌嗔道︰「奴家好歹也是風幫的人,雖然只是長安章台樓一名小小的鴇母,但也不至于如此孤陋寡聞。既然見到了您的無弦琴,還有認不出您的道理嗎?」
李玉浚默然無語地凝視她良久,半晌才緩緩開口,「只要一千只蝴蝶,你就願意承認你是鳳凰兒?」
「不是承認,是給您機會證明。」
「我會帶一千只蝴蝶來的。」
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舉步欲行,卻被她攔住。
「公子,別忘了您的琴。」她抱起地上的無弦琴,將琴遞給他,「以您的武功修為,吐了幾口血應該不算什麼,所以請您用輕功越牆離開,免得您這模樣嚇到其他客人。」
他苦澀一笑,默默點頭。
又看了她一眼,李玉浚忍下心中的眷戀不舍,施展輕功,絕塵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
月兒西沉,章台樓里人聲漸息,不久之前熱鬧的笙歌樂舞,仿佛是一場幻夢,在天明之前就無情的散去。
送走最後一群客人,花蝴蝶吩咐下人將內外收拾干淨,便踩著慵懶的步伐,回到她的房間。
當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臉上嬌媚的笑顏立即消失,只剩下冷漠。
點亮了蠟燭,她走到床邊,拿起枕畔的一只木盒,再回到桌前坐下,打開盒蓋,取出一塊玉佩。
燭光下,那玉佩透著溫潤的光澤,顯得青翠可愛。
然而,她望著玉佩的目光卻是冰冷而銳利,好似利刃,足可以劃破那塊玉佩。
「李玉浚,你為何要再次出現我眼前?」
她低聲喃語,語音柔膩動人,卻隱隱透著怨恨。說完後,拿著玉佩的手一松,玉佩墜落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果沒再見到你,我本來是可以不計較的,你為何要出現呢?」須臾,她斂去眸中的陰冷,唇瓣間逸出一聲輕嘆,「唉,既然你自己送上門,我若是拒絕,未免卻之不恭了。」
她左手支頤,右手食指的指甲在玉佩上輕劃著,皺著眉自言自語,「嗯……傷腦筋,我該怎樣才能回報你當年的‘深情厚意’呢?我想想……」
李玉浚當年是怎樣待她的呢?
一曲「鳳求凰」定情之後,他又找到了機會向她索求真心,再以甜言蜜語哄騙她,讓她心甘情願獻身,之後沒多久就轉手將她送給旁人……這種種恩德,她怎能不想辦法報答呢?
縴縴玉指從木盒里拈起一張紙條,泛黃的顏色說明了紙條年代久遠。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看著紙條上秀逸挺拔的字跡,她輕聲吟哦,燦然若星的眼眸變得幽暗。
那一日,她等待著他帶來好消息,等待著他的承諾實現,最後她沒有等到他,卻等來了百樂莊的總管,帶著他貼身的玉佩,宣布了他的決定——將她送人為妾。
但,她仍相信他不會負心,堅持一切都是旁人的陰謀,所以她拒絕離開,一徑等候他。
那總管也不逼迫她,只告訴她,若是不相信,可以修書問他,他會給予答復。
她照做了,苦等了兩天,終于等到了回音——寫著短短兩句詩的字條,筆跡是他的,確然無誤。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他竟要她將他們過去的恩愛遺忘,好好的對待她將要嫁的人!
他信誓言旦旦的諾言轉眼成灰,隨風飄散。
一場春夢了無痕,只留她傷心一片。
是她太傻,傻得相信他的真心!
名門公子怎麼可能真的愛上娼妓?
在他眼中,她不過是一個玩物,一旦膩了,隨時可以轉送他人。
如果她苦苦哀求,他或許會大發慈悲讓她留下,可是她不想活得那麼卑微,不想委屈地伏在他腳邊,乞求他的垂憐。
她僅有的自尊不容許她繼續作踐自己,任人糟蹋她的心。
她要證明沒有他,她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所以她嫁了,帶著恨與怨離開了襄陽。孰料,半途遇上強盜,她幸運獲救,從此命運迥然不同。
如今,她不再是當年任人宰割的歐千鳳,而是章台樓的樓主,風幫和風堂的副堂主花蝴蝶,一個專門迷惑男人的妖女!
「唉,你怎麼敢端著一副痴心的模樣來找我呢?難道是嫌當年還沒玩弄過癮,不甘心自費了銀兩?」
柳眉一揚,她彎腰撩起裙角,望著粉紅紗裙上的幾滴艷紅,垂首呢哺,「你以為裝模作樣吐幾口血,我就會傻傻的相信你,讓你再騙一次?唉,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天真了,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輕嘆一聲,她小心翼翼的將玉佩和紙條收回木盒里,合上蓋子。
將木盒揣在懷里,她低聲自問︰「李玉浚,我到底該怎樣報答你這個裝出痴心漢面孔的負心郎君呢?」
他既然視她為玩物,那麼她也該以牙還牙才算公道。
不過若只是這樣,似乎還不足以報答他的「恩德」……嗯,得想新的玩意,玩得刺激些,讓他印象深刻。
想著,她漾出一抹極嫵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