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臨人間。盡避天氣還沒回暖,但枯寂的枝頭,已蹦出點點新綠。
長安街頭仍是車水馬龍,一條街上各式店鋪林立,藥材、香燭、雜貨、綢緞等鋪子不一而足。當然,也少不了買賣珠寶手飾的店家。
「師傅,您看仔細點兒,可別誆人唷!」阿敏一臉世故說道。
「敏姑娘,您這……這不是擺明不信我嗎?您已經來第五趟了,我也和您說了好幾次,這塊紫玉是珍品,沒有一萬兩是絕對買不下手的,所以您要月兌手也一定差不了這個價錢。」
阿敏聞言,笑逐顏開的。
「雪兒,你听到沒?」她一轉頭,發現身後的雪兒竟然站著睡著了!
「喂,唐雪兒,你給我醒醒!」阿敏出手輕推她。「搞什麼呀?你最近怎麼老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現在居然可以說睡就睡!」
「啊?」雪兒惺忪睜眼,還弄不清楚狀況,只傻傻地回問她︰「你看完了嗎?」
阿敏扯了扯她的衣袖,附耳說道︰「一萬兩耶!賣了吧?」
又是老調重彈!一個多月來,阿敏三不五時就帶著她往珠寶鋪子跑,要她拿出那塊紫玉讓店家估價,希望雪兒听到那不貲的價值之後心動,將它變賣出去。
雪兒俏皮的噘起小嘴,嬌睇阿敏一眼,走到櫃台前拿回自己的東西。她對師傅頷首說道︰「又辛苦您了,這玉我不賣。」說罷,將紫玉掛回頸間,藏在衣衫下,二話不說走出鋪子。
阿敏見狀追了出去。「雪兒,你干嘛不把它賣啦?」
雪兒停下腳步,轉過頭來,說︰「阿敏,我已經說了好幾次,不賣就是不賣!」
「你留那塊玉做啥?那個臭男人還算他有良心,知道你給了他——」阿敏說到關鍵處頓了下,改說︰「你把這玉賣了,正好拿來替你爹還債,你不也就可以回去和你爹、姐姐、還有你念得緊的女乃娘團圓了嗎?」
雪兒還是搖首。「我爹的債我會再想辦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肉餡蒸餅的味道。
雪兒揚起笑臉,指了指蒸餅攤子,問阿敏︰「你要不要吃?」
阿敏瞥了一眼,意興闌珊。「別開玩笑,你出門前不是才吃一碗桂花粥嗎?」
雪兒溜轉了下眼珠子,撒嬌般的說。「我又餓了嘛!」
阿敏真的覺得不大對勁。「我勸你最好去給大夫看看,你最近不是吃就是睡,絕對有問題。」說罷,伸出手探探她的額頭。
「我沒事啦,可能是太累了,所以想靠吃東西補補力氣。」她拉著阿敏的手,往攤子走去。
雪兒買了二個蒸餅邊走邊吃。
「嘖,你真的吃得下?」阿敏看她吃得津津有昧,大呼不可思議。「我得先走了,蘭陵院一入春就有一票宴席等著我,我得趕快去練舞,不然那個像娘兒們的舞師傅一發狂鬼叫,我可受不了!」
雪兒吃吃嬌笑,可以想象那有點娘娘腔的舞師傅生氣起來的模樣。「那你趕快走吧,我待會兒也要去藥館。」
阿敏伸手捏了捏她總是透著一抹淡粉紅色的香腮,既捉弄又關切似地說︰「找時間多休息,可別累壞身子。然後,你好好想想玉佩的事,快點把它賣了!」語畢,拍拍她粉女敕的臉頰,轉身離開。
雪兒淡然一笑,阿敏對她的關心,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她看著阿敏走遠了才轉身沒走幾步,她突然間感到一陣眩暈,身子踉蹌了下。她是怎麼了?最近老是莫名其妙就頭暈!
「糟糕,該不會真是病了?」她喃喃自語。「不成,我得趕快到藥館請大夫瞧瞧是怎麼一回事?要是病了不能工作怎好?」
她加快腳步往藥館走去,說也奇怪,暈眩感竟愈來愈加劇。她硬是撐著走到藥館,才一進門,整個人頹然倒下,昏厥了過去
***
濃黑的長睫顫動了下,雪兒緩緩睜開眼,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藥材味。意識慢慢收攏,她回想起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她——昏倒了?
「你醒了?」老婦的聲音似乎顯得寬心不少。
「老板娘?」她側身,看到藥館老板娘坐在床邊,手里拿著布巾。
雪兒支起身子,微微的眩暈感仍在,但己較先前舒緩許多。她食指揉著大陽穴,昏昏沉沉地問老板娘。
「我記得一進門,人就昏了過去。我是怎麼了?」
老板娘聞言,輕抿嘴角,欲言又止,神色有些許的尷尬。她起身,將布巾放回水盆,走到桌前拿起一包東西,再踅回床邊坐下。
「看你瘦瘦小小的,身子骨倒是不錯,每天做這麼多工作又累成這樣,竟然……沒事……」
雪兒不明所以。「我真是病了?」
「你——大夫幫你把過脈了」她心疼啊,這麼一個黃花大閏女竟然……「大夫說你已經有一個多月的身孕,得多注意身體。」
雪兒一臉愕然。身孕?她有身孕?「我……我……」她想要再次確認老板娘所說的意思。
老板娘懂的,僅是頷首以對。
「想你來藥館做事也大半年了,我和大夫早就把你當成是自己的女兒一樣,我們是心疼你……」一個雲英未嫁的女孩,離家在外,丟了清白還懷了孩子。
「那個男人呢?」
雪兒搖首。
老板娘似乎早料想到這答案。「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咱們就得面對現實。來,這你拿去——」她將那包東西遞給雪兒。「這是大夫配好的藥,回去之後把它煎好喝了,就當它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雪兒手捧著藥包,仍處于震驚之中。
「大夫說這藥喝了得躺個幾天,你盡量在家休息,我們還是照算你的工錢。」
雪兒稍稍听懂她的意思。「您是說……這藥……這藥是……」
「替你拿掉肚里的孩子。」她直接回答。「還沒嫁人就懷個孩子可是會遭人指指點點的,這件事只有你知、我們知,你拿掉孩子之後還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不會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這突如其來的事實,教雪兒一時之間也反應不過來。她愣傻傻地直盯著藥包,老板娘的話不斷在腦海里反復著。
她見雪兒呆然的模樣,明白這件事對她的沖擊。她拍拍她的手,柔聲說道「你休息一會兒再走,我去前頭忙了,有事就叫我一聲。」說罷,起身離去。
房里寂闃無聲。
淚水不知怎地,蓄滿了眼眶。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小骯,巍顫顫地伸出手輕觸月復間,噥噥說道︰「我的……孩子……」
她舉起右手,凝視著手心,那昔日手心上的撫觸依然清晰。她將右手覆在小骯,喃喃說道︰「我、我們的孩子……」淚水悄然滑落。
淚流滿面的她竟輕笑一聲,低頭看著自己的月復部。「小娃兒,我……我是你娘……我叫雪兒……」一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傻氣的行徑。
她又哭又笑又搖頭。「別害怕,我會把你生下來,一定會把你生下來……」
雪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住處的,但她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告訴阿敏她有了孩子的事。
大老遠的,就听到阿敏的房里傳來一陣怒不可遏的叫罵。她急忙趕去一探究竟。
「我不管!你給我捅出這種樓子,你一定要幫我想辦法!」舞師傅氣極敗壞的手插腰際,直跺腳,那拔尖的嗓子,任誰听了都受不了。
「你行行好,我都已經傷成這樣了,不能跳就是不能跳,我也沒辦法啊!」阿敏火氣也上來了,這人怎麼說都說不听!
「什麼沒辦法?你一定要給我想出辦法!」舞師傅的嗓門開拔得更尖銳,听來更是刺耳得令人難以忍受。
阿敏的房門未合,雪兒一進門便見到這劍拔弩張的場面。
「怎麼了?」她問。正好看到阿敏一腿橫放在凳子上!小腿及至腳踝皆纏上白布。「阿敏,你的腳……」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跳的,好好的一個人,說跌倒就跌倒。」舞師傅在一旁沒好氣的說。
「雪兒你來得正好,一起來想辦法。」眼看事情己是火燒眉睫,多一個人出主意總是好的。
「喂,這關雪兒什麼事?」阿敏怒瞪舞師傅一眼,旋即抬起下巴示意雪兒,「你最近太累了,先去休息吧!」
「死阿敏!」舞師傅又氣得跺腳。「三天後就要啟程到揚州,你這傷沒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你叫我怎麼辦?我已經答應西門家,訂金也跟人家收了,這……這要我怎麼辦?我——那我去死了算了!」一個大男人,竟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阿敏見他這模樣,無奈地翻了白眼。「再找人不就得了?干嘛像個娘兒們似的哭哭啼啼!」
「嚇!找人?要是找得到人,我做什麼還在這里跟你窮磨蹭?這種時節舞伎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兒去生個舞伎出來?而且這回的買家咱們可是得罪不起,要是有個閃失,小心我跟你的飯碗不保,接著是人頭落地!」
有這麼嚴重嗎?站在一旁的雪兒大概明白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為何。
突然間,舞師傅心生一計。「阿敏,你別怪我狠心。三個月前你跟我借了一千兩,我不要求你馬上還,可是,你得幫我找個頂替你的舞伎,好讓我順順利利的去這趟揚州。不然,我會把那借據押給紅窯,到時候……」他若有所指的哼笑二聲。
「你?!」阿敏坐直身子,恨不得能夠站起來撕破他那張猥瑣的臉。妓女戶也是有等級之分,而那紅窯是專接低下階層的恩客,妓女擺明就是供男人泄欲之用,就算空有一身技藝,在那種地方也是毫無用處,不像在蘭陵院,可以選擇賣藝不賣身!
雪兒在這兒待了半年,大抵也知道紅窯是什麼地方,只不過更令她訝異的是,阿敏怎會去跟人家借了這麼多錢?
「阿敏,你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跟人家借這麼多錢?」
「當然是為了還債!」
「住口!」阿敏來不及堵住舞師傅的嘴。
「還債?」雪兒一臉不解,她從來沒听說過阿敏欠人債務啊?突如其來的靈光一閃,她明白了!
「阿敏,你……」這是今天第二件令她愕然的事。「你借錢幫我還債?」
阿敏默不作聲,只是狠狠瞪著舞師傅。
舞師傅面對阿敏的怒顏,僅是聳了聳肩,一派無所謂,意指他也是狗急跳牆才說出這件事,不能怪他呀!
「舞師傅……」雪兒輕蹙細眉,撫著藏在衣衫下的那塊紫玉。「別這樣對阿敏,我把錢還你。」
舞師傅聞言睜大眼,她哪來的錢啊?
「你要把那塊玉賣了?」阿敏問她雪兒輕點了下頭。
「我不許你這麼做!」阿敏吼道。她側過臉對舞師傅說︰「你要是敢收她的錢,老娘就跟你拚命!還有你——」她接著對雪兒說︰「你要是敢把它賣了,老娘就跟你在紅窯見!」
「阿敏!你——」
「我不要你在這種情況下賣掉那塊玉!」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阿敏卯起來,也是頑石一個!
雪兒抿緊嘴,在心里下了個決定。「如果你不讓我賣玉,那麼就得答應讓我頂替你。」
「不成!」阿敏在舞師傅听到這話,幾乎要跳起來歡呼之前,直接反駁了她。
舞師傅一雙手騰在半空中,心底咕噥著︰到嘴的鴨子真要飛了?
「如果你不讓我頂替你,我就非賣掉這塊玉不可,你要是到紅窯,我——我會跟你去!」雪兒的固執程度也不亞于阿敏。
最樂的人還是舞師傅,他的手還沒放下,現在到底是怎樣?
「你?」阿敏嘆了口氣。「你能跳嗎?」
噢,成了!舞師傅一把抓住雪兒的手,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瞧雪兒身子輕的,又沒肉沒骨,最適合當舞伎!」
阿敏怒哼一聲,這是什麼話?誰想生下來就當盡現人前的舞伎啊?
舞師傅知道自己失言了,但仍笑逐顏開,事情有了轉機,他當然松了口氣。
「這只是暫時的嘛,就這麼一個月,去幫我撐撐場面、撐撐場面——」他左右陪笑臉。
「雪兒跟著你去揚州,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放心、放心,我包她吃好的、睡好的。這回生意要是做成了,我看蘭陵院一年不做生意都餓不死人!」他現在的神色和方才張狂的模樣真是判若兩人。
「阿敏,你不跟去倒是可惜了,哎,難得啊!揚州西門家可是當今天下首富,能夠受邀去一趟見見世面,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哦!」
阿敏卻嗤之以鼻。「胡扯!」
舞師傅對她的態度倒是不以為意。偏過頭對雪兒說︰「我先替你準備、準備去。」
一說完,挾著娘娘腔的笑聲離開房里。
雪兒走到阿敏身側。「為什麼?」她問。「你知道我不想用別的方式籌錢的。」
「若不先給對方一筆錢,你爹一個人在家,難保那些債主不會來找麻煩。這你很清楚,不是嗎?」
阿敏說得一點也沒錯!她很擔心家里,常常在夜里驚醒,總以為爹爹出了事,然後波及從小就疼她的女乃娘……
「這錢是我借你的,當然要你還,我不會讓你白白欠著,這要算利息的。」
雪兒撫著胸口。「你不是一直要我賣掉這塊玉?我現在想賣了,可你又不肯。」
阿敏淡笑一聲。「你要真能賣掉它,早就賣了!賣掉它,就表示你心里再也沒有那個男人存在,可是你辦不到,是不?我可不要你是因為我才勉強自己割舍掉!」
「阿敏……」她哽咽著,眼眶噙滿淚水。
「傻瓜,哭什麼哭!」阿敏的眼楮也濕了。
雪兒一把抱住她,任淚水淌下。「阿敏,謝謝、謝謝你。」她實在對阿敏說不出口——她有了孩子的事。
阿敏吸了吸鼻強作鎮定,嬌斥她︰「跟你講幾次了?別跟我抱來抱去,我愛的可是‘男人’!」
雪兒聞言輕笑出聲,語帶哽咽問她︰「阿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阿敏沉吟了會兒,輕道︰「如果我的孩子還在,也跟你一樣大了。」
她的話讓雪兒的肩膀輕顫了下。但她忽然想起什麼,隨即抬起身子,一臉疑惑。
「阿敏,你不是才大我三歲嗎?」
阿敏撇撇嘴,漫不經心地說︰「女人的年齡,哪能相信啊?」
***
初春時節,豪門名士相邀宴,座上鶯鶯燕燕,川流不息,共話風花雪月。
蘭陵院舞伎、樂伎一行數十人浩浩蕩蕩從長安南下,直達揚州。
經過大半月的顛簸,車隊終抵城內。
「到了、到了,揚州城到了!」一名舞伎興奮叫道,她轉過頭想找人分享她的喜悅。可身旁的人卻——
「雪兒,你怎麼又在吃啊?」真是不可思議,一路上沒見雪兒的嘴巴曾停過。
雪兒滿嘴的甜糕,朝年齡和她相仿的舞伎甜甜一笑,含糊說道︰「我肚子又餓了嘛!」
「我真羨慕你,怎麼吃都吃不胖!」
雪兒聞言頓了下,再過不了多久,肚子就會大起來了吧?
舞伎見雪兒沒反應,轉向坐在對面的舞師傅,問道︰「咱們還要多久才到西門家?」
「轉過幾條大街就到了,很明顯的宅第,幾乎佔了整條街呢!」
車內的舞伎除了雪兒,聞言皆瞠大眼,這是什麼樣的富豪之家啊?
舞師傅掩口輕笑。「瞧你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舞師傅,听說西門家富甲天下,連當今皇帝都敬他們三分,是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你們難道沒听說,西門少爺在江南可是人稱‘揚州皇帝’?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又是出了名的風流——」
眾舞伎屏息听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要是有幸見到他的人,我看哪,要你們做牛做馬都甘心!」
眾舞伎聞言嘩然,彼此竊竊私語。
「舞師傅見過西門少爺嗎?」
舞師傅驕傲的點了下頭。「六年前初春,我也帶了一票舞伎到西門家。告訴你們,連我這樣一個堂堂大男人,被他那雙利眼一瞧啊——哎喲我的娘喂,我整個人都軟啦!」語末,還略帶軟弱無力的語氣。
惡——這還敢稱自己是「堂堂大男人」?舞伎們嬌嗔四起——
「對了、對了,舞師傅,西門少爺叫什麼名字啊?」
舞師傅偏頭思索。「讓我想想——嗯——他叫——西門……」
四下靜默,皆等著他的答案。忽而,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陣細細、有規律的呼吸聲。
眾人一致望向呼吸聲的來源——
天啊,雪兒竟然又坐著睡著了!
不知是哪個人首先發難。「吼——這女人不是吃、就是睡,真是厲害耶!」
頓時,對西門少爺的好奇,遂演變成「雪兒之特異功能」研討大會。
哎!這群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