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里做什麼?」
當那扇厚重的木門合上,範碩惟才出聲。
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江青恩驚跳了下,旋身見是他,她輕瞪他一眼後,做了個「你嚇到我」的手勢。
他低笑了聲。
「這麼容易就被我嚇到,你又做虧心事了?」
他雙手抱臂,垂目睨著她有些不滿的表情,而此時此刻,他突然察覺自己愈來愈能懂她的手語和她的眼神,這意味著什麼?
尚未有時間細想,她已從側背包里翻出筆記本和筆,上回來找董事長,他說了他很喜歡我做的餅干,今早我正巧烤了一盤新口味,拿過來讓他嘗嘗。
將筆記本轉向他,在確定他讀完但未有反應前,她又續寫︰我發現他是個很孤單的人,這樣年紀的老人家該是退休在家里含飴弄孫的,不過他為了能見到兒子一面,寧可整日待在這里,我今天出來銀行辦事,就拿了餅干過來,順便陪他一下。
送出筆記本前,已料想大概又會被抽走本子或是看見一張大便臉,但意外的,範碩惟卻沒多大反應,僅只淡淡問了句︰「上了年紀的人還愛吃甜食?」
江青恩微訝,一雙美目在他無波無瀾的臉上繞了一圈後,才寫下︰所以今天的是養生的喔,上了年紀的人吃了也沒關系,我曾在救國團上過養生西點的課,你可以放心。他的迂回,她不是看不出,其實,他心里還是在意董事長這位父親的吧?
「你多心了,我並沒有不放心。」
像是被探出心思,範碩惟略顯不自在,他轉過面龐,邁開步伐。
他那像孩子的賭氣行為,惹出她唇畔兩朵笑花,她追上去扯了扯他西裝袖口。
「怎麼?」
他蔟著冷冷清光的黑瞳掃過她春曖花開的臉容。
她比了比他冷淡的面龐,扮了個生氣的鬼臉。
他收回視線,不理她。
她又笑,然後自側背包里拿出密封罐,遞到他眼前。
「是要我當白老鼠?還是又想煩我你要在店面賣手工餅干的事?」
他看著那罐看來不知道是什麼口味的餅干。
她扯住他手臂示意他停下腳步,將筆記本翻開另一干淨面。心情不好時,吃甜甜的食物會覺得很幸福喔,你試試看。後面還加了個笑臉。
「這麼有用?」
範碩惟微揚下顎,冷哼了聲。
江青恩用力點了下頭,又低垂臉容,專注在書寫上。吃了甜甜的東西,就會覺得甜蜜溫柔,一個人只要時常覺得甜蜜溫柔,心情一定也不會差啊。你說是吧?!
「又不是小孩子。」
他長腿一邁,欲走。
她再度扯住他,笑得甜甜的,要求他吃一個。
他不耐煩,心不甘情不願掀唇。
「我說了我不——唔……」
被喂食了。
江青恩將餅干分了一半喂進他口中,另一半塞人自己嘴巴,她看著狠瞪他的男人,毫不畏懼男人眼中進出的凶意,笑著寫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忘了啊?!
見男人一雙炯炯厲目直勾勾地看著她,她慢條斯理收好紙筆和密封罐,美目閃爍著笑光,步子緩慢地越過他身側。
範碩惟盯著她的背影,清俊面龐竟漸漸漫開笑意。從沒有,人敢這樣對他,她是頭一個,這個無法開口言語的女人,她的膽量從何而來?
看著她走到電梯門前,他倏然邁開步伐追上前去,在她踏入電梯之際,他也嬌健地隨後跨入。他站在門後的按鍵前,背對著她,未與她再有交談。
直到電梯到一樓,她踏出電梯後,他才邁出長腿趨步到她身側。
在大樓里未覺外頭天氣變化,一步出大門,才發現雲層變厚,天色已從亮藍色轉為鉛灰。江青恩仰臉看了看烏雲滿布的天空,皺了皺眉頭。
「你打算怎麼回去?」
範碩惟雙手滑進西裝褲袋,漫不經心問。
她懶得翻出紙筆,直接抓起他左掌,指尖在他掌心上寫下「公車」二字。
「看起來會下雨,要不要我送你?」
遠處天際似有白光閃過,他看了看天色,態度難得良善。
他要送她?她狐疑看他一眼。
「怎麼?有疑問?」
她笑了笑,頭,比著對街的公車站牌。想明確地告訴他,她搭公車即可。
「搭公車也好,我省下一筆油錢。」
懂了她的意思,他看著馬路往來的車輛,一臉孤傲。
聞言,江青恩瞪眸。
大抵明白她的拒絕大概讓他拉不下臉,無聲喟嘆後,見兩方無來車。
她穿越馬路走到對街。
不讓他送只是不想府煩他,雖然他老是冷著一張臉對她,老是不怎麼和善,但其實他替她做的,為她設想的,已經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她和一群等車的乘客站在公車站牌下,悠然地翻出mp3,將耳機掛上,在心里哼著歌,頭晃腦的,換曲的空檔,她不意揚起長睫,卻見他仍站在對街……他看著她。
四目相接那一瞬間,即使隔著一條街,即使隔著往來的車潮,眼底卻意外地只映進對方身影。
鮑車來了,龐大車身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該上車的,但她的雙腳卻像被什麼牽絆住,動不了,直到公車開走,她看見那道順健身影依舊在對街。
而下一秒,怔怔然的她驀地瞪大瞳眸,只因那道身影的主人快步穿越馬路而來。
她困惑地望著已站在她身側的他。
範碩惟拉掉她耳機。
「我懷疑你到底會不會坐公車?」
薄唇一掀,還是不怎麼中听的話,卻惹出她笑意。
她笑得很甜、很甜,甜得像口中含了塊冬瓜蜜。
「你在傻笑什麼?公車來了卻看著它跑掉?」
範碩惟低斥,聲嗓中卻隱藏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已超乎兩人關系的微妙情緒。
「我看我還是陪某人等,免得某人一直搭不到車。」
江青恩沒回應,只是將目光從他清冷的面龐轉向柏油路面。
她笑著,靜候著下一班公車。
這男人……其實很可愛啊,但若這麼告訴他,她想,他肯定會臭著一張臉凶她吧?!
還是算了,她心底知道他可愛就好。
天空預期地飄起雨來,一點一滴落在地面,拓印成一圈圈的深痕,在雨轉大之際,下一部公車停在眼前,其他候車的乘客相繼擠著上車,就怕淋成落湯雞,在一陣混亂的推擠中,她手臂猛然被一道拿捏得恰好的力量扯了過去。
「像你這種方式,永遠都別想坐上公車。」
範碩惟見她被推擠到最後面,大手一探,掣住她手臂就是往回走。
半拉著她穿越雨幕,過了馬路走進公司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他將她塞進副駕駛座,當他發動引擎,車內冷氣開始運轉時,她打了個噴嚏,在她發上逗留的雨珠順勢滴落。
他瞪她一眼,半個身子隨即越過椅背,伸長的手臂抓了置于後座的面紙盒。
身子被雨水打得濕濕的,一接觸冷空氣,江青恩旋即掩住口鼻打了個噴嚏,才想抬起臉,一陣溫曖氣息包圍住她,映入眼底的是男人的胸膛。
他的西裝外套未扣,底下的白色絲質襯衫有著一圈圈尚未干爽的雨水痕跡,他的手拿著面紙輕壓她發心,她被包里在他的胸膛和他的西裝外套之間。
曖燙的體溫從他胸膛輻射而出,和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氣味,她突然陷入沉沉的心事。
這男人始終淡漠孤傲,她卻總是看見他溫柔的另一面……
壓過她發心的面紙濕透,範碩惟又抽了幾張,一掌握住一把發絲,另一手拿著面紙當毛巾用,吸著她發上的雨水。
「不拉你一把,你就算站到渾身濕透,也擠不上那班公車。」
難得的,也算寡言的他一開口竟是滔滔不絕。
「我記得簽約那天在電梯前遇見你,陳顧問態度那麼惡劣,也不見你有任何反應,你是因為自己不能說話就任人欺負嗎?還是你的性子本來就是對什麼都不在乎?」
他的指尖穿過她發絲,刷過她耳際,停留在她頭皮上。那透過他長指傳遞而來的溫度高得嚇人,融了她心底某一角。
那一角融了,跟著這一角也塌陷,劈里啪啦的,整顆心化成一灘摻了檸檬的蜜水,又甜,卻又心酸。
她沒有回應,只是順著那一瞬的真實意念,將自己的秀額輕抵在他胸前。
她吸了一大口氣,竄人鼻腔進入胸肺的,滿滿的,盡是他獨有的氣息,一種難以克制的欲念旋即驅使著她,她雙手伸到他身後,圈住身軀猛然僵住的他。
江青恩什麼也沒多想,只將面頰貼上他心口,她垂睫,心滿意足喟嘆了聲。
範碩惟手掌僵在半空中,濕透的面紙團掉落,他斂眼看著胸前的那顆腦袋瓜,心思百轉千回。
江青恩緩緩揚睫,視線觸及他低斂的眉眼,他深目異常邃亮,眼底的探究與思索猶如深淵,魅惑著她,將她目光全數吸進。
他深且沉的黑眸織就成一片網,罩住她的心,她輕輕下移視線,經過挺直鼻梁後,落在他那張薄唇上頭。
那張總是說不出什麼中听話語的嘴唇,會是怎樣的氣味?輕輕親他一下,應該沒關系吧?就親那麼一下下就好……心念一動,她在事後想來都覺不可思議的行動中,菱唇已貼上他的。
她輕輕啄著,一下一下變成細細密密的碎吻,紛紛落在他唇上。他的唇就如看來那般薄,微泛著涼意,猶如他清冷的性子。
當那張紅艷小嘴貼上他的之際,他訝然,低垂的視線覷見了她吻得小心翼翼卻又勇敢直接的神情。說不出那是怎樣的滋味,他只知道自己喜歡她的吻。
範碩惟邃亮的瞳孔逐漸加深,僵住的雙掌終于有了反應,他圈攬住她不盈一握的縴腰,他前傾身子,將自己更貼向她。
他化為主動,細緩描繪她柔潤的唇瓣,嘗著紅艷滋味,然後他溫和地啟開她齒關,舌尖緩緩入侵,探索。口中的另一道熱燙濕滑,猛然提醒了江青恩,她瞪眸,驚惶地看著他,憶起這吻是自己引發,她紅了臉,尷尬地推開他讓人感到安穩的胸膛。
她的模樣看來像只受驚的小動物,雙手用力捂住嘴唇,圓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他。讓範碩惟不明所以,這吻是她先起的頭,她何以那副表情?
他熱切的凝望讓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她月兌序的行為舉止,可她想親近他的欲念是如此真實,她真能解釋得清嗎?
她眸光閃了閃,無法繼續待在他灼灼目光凝視的空間,慌亂地打開車門,她幾乎是以逃命的神態離開他的車子,淡出他的視線。
冰塊被攪碎的聲音充斥在夜晚寧靜的店面。
江青恩愣愣看著冰沙機攪動著黃澄澄的芒果汁和冰塊,思緒一瞬間跳回上個星期,那個發生在地下停車場的吻——至今,她仍是想不起自己怎麼有那番勇氣。
她依稀記得濕涼空氣中他曖燙的體溫,他健魄的胸膛,他清爽宜人的氣味,還有他大手溫柔拭去她發上雨水的溫和觸感……她就是獨獨想不起她吻他的那份勇氣從何而來?而對他的那份情愫,又是從何時開始滋長的?
是簽約那一回在電梯內他托住她腰身時便種下這株情芽?還是日後相處時,她察覺他不易顯于外的溫柔性子讓她動了情?
嗶嗶——計時器的聲音喚回她漫天飛舞的思緒,她一手關掉冰沙機,一手貼著自己的頸部。
她是喜歡他的,以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的方式在喜歡他的,可是……她模了模喉嚨……呵,開什麼玩笑呢?他的溫柔或許只是出于同情,就如同知道她身體缺陷的人們總會特別關照她一樣的那種同情。她怎能去喜歡他那般出眾偉岸的男子?
無聲笑嘆,她拿起冰沙機,將里面的芒果冰沙倒進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