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星河 第十章

法明寺在附近的一個山中,風景很好,山里有一條小溪,出產一種不知名的小銀魚,鎮里的人常常釣了來出售,用油煎了吃,味道極美。

「好呀!」堯康首先贊同︰「晚上姑媽有東西加菜了!釣魚我是第一能手!」「先別吹牛!我們比賽!」心霞說。「分三組,怎樣?心虹和狄君璞一組,我和雲揚一組……」

「我和雅棠一組,對嗎?」堯康笑嘻嘻的說︰「好吧!比賽就比賽,輸了的下次請吃涮羊肉!」

「一言為定嗎?」心霞叫著。

「當然一言為定!」

小蕾又跑出來了,雀躍著跳前又跳後。

「你們要去玩嗎?你們不帶我嗎?」她焦灼的嚷著。

「當然要帶你!」堯康把她一把舉了起來,別看他瘦,他的力氣倒不小。「如果我們的小鮑主不去,我也不去!」

小蕾是興奮得不知道該怎麼好了,又跳又叫的鬧著要馬上走。心虹到屋里取來了小蕾的大衣,怕晚上回來的時候天涼。狄君璞跟姑媽交代了,于是,這一群人來到了雅棠家里。

雅棠十分意外,也被這群熱烘烘的人所振奮了。抱著孩子,她又有些兒猶豫,她是怎樣也舍不得把孩子交給房東太太一整天的。堯康看出了她的心事,走上前去,他把孩子抱過來說︰「教你一個辦法,去準備一個籃子,放好一打尿片和三個干淨女乃瓶,再用個保溫瓶,沖好滿保溫瓶的女乃,不就好了嗎?我們把孩子帶去,有這麼多人,你還怕沒人幫你照顧他?快!你去準備去!我給你抱著孩子!」

雅棠喜悅的笑了,看看心虹他們說︰「這樣行嗎?不會給你們增加麻煩?」

「怎麼會?」狄君璞說︰「快吧,乘你準備的時間,我去買野餐去!」他走下了樓。

片刻之後,這群人就浩浩蕩蕩的到了雲揚家中,雲揚當然是開心萬分的同意了。盧老太太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一再傻愣愣的問他們,雲飛怎麼沒有一起去?是不是又游蕩在外面了?

離開了盧家,這一行人開始向目的地走去,這真是奇妙的一群,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嬰兒!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的談笑不停。小蕾和堯康在大唱著「踏雪尋梅」,堯康沉默起來像一塊鐵,開心起來就像個孩子。雲揚扛著三副釣魚竿,和心霞親親熱熱的走在一塊兒,一面走著,釣魚竿上的小鈴就叮叮當當的響,和小蕾歌聲中那句「鈴兒響叮當」互相呼應,別有情趣。狄君璞和心虹走在最後面,是最安靜的一對,兩人依偎著,只是不住的相視而笑。

他們到了廟里,和尚們看到來了這樣一大群人,以為來了什麼善男信女,侍候周到。大家也玩笑的求了簽,又在菩薩面前許願。廟里供的是釋迦牟尼,狄君璞看著那佛像,忽然說︰「你們知道釋迦牟尼為什麼額頭正中都有個圓包,右手都舉起來做出彈東西的樣子來?」

「這還有典故嗎?」堯康問。

「當然,有典故。」狄君璞一本正經的說︰「當年,有一天,釋迦牟尼踫到了孔子,一個是佛家之祖,一個是儒家之主。兩個人忽然辯起論來,孔子說佛家不通,釋迦牟尼說儒家不通。兩人都帶了不少弟子。于是,他們就打起賭來,說只要對方能說出自己不通之處,就算賭贏了,贏家可以在輸家額上彈一下。由孔子首先發問,于是,孔子說,佛家連字都不會念,為什麼‘南無阿彌陀佛’要念成‘哪嗎阿彌陀佛’?釋迦牟尼答不出來,孔子勝了第一回合,孔子身邊的子路,就得意洋洋的舉起他的巨靈之掌,在釋迦牟尼的額上彈了一下。子路身強力壯,力大無窮,這一彈之下,釋迦牟尼的額上立刻腫起一個包包。然後,該釋迦牟尼發問了,釋迦牟尼就說,儒家也不會念字,為什麼在感嘆時,要把‘于戲’二字念成‘嗚呼’?這一次孔子也被問倒了,吶吶的答不出來。釋迦牟尼就得意的舉起手來作彈狀,要彈孔子,誰知子路一看,情況不妙,背起孔子就逃走了。所以,至今,釋迦牟尼還帶著他額上的腫包,舉著手作彈狀,等著彈孔子呢!」

這原是個北方說相聲的人常說的笑話,但生長在南方的心虹心霞等人都從來沒有听說過。一听之下,不禁都大笑了起來。心虹拉著他說︰「快走吧!你在這兒胡說八道,當心把那些和尚給氣死!」

于是,他們來到了溪邊。

這條溪水相當寬闊,並不太深,可能是淡水河的一條小支流。淺的地方清澈見底,可以涉水而過,深的地方也有激流和洄漩。河水中和兩岸旁,遍布著巨型的岩石,石縫中,一蓬一蓬的長著蘆花。那銀白色的花穗迎風搖曳,在陽光下閃爍得像一條條銀羽。溪邊,也有好幾棵合抱的大榕樹,垂著長長的氣根,在微風中搖蕩。他們很快的分成三組,每組找到了自己的落腳之處,開始垂釣了。心虹和狄君璞帶著小蕾,坐在一塊大岩石上。小蕾並不安靜,月兌掉了鞋襪,她不管春江水寒,不住的踩到水中去,而且跑來跑去的看三組的魚簍。只一會兒,她就有些厭倦了,因為她發現大人們對于談話的興趣,都比釣魚更濃厚,于是,她離開了水邊,跑到草叢中去捉蚱蜢去了。心虹根本不敢弄肉蟲子,連看也不敢看,都是狄君璞在上餌,在拋竿,然後交給心虹拿著。心虹今天穿著一身米色的春裝,用條咖啡色的紗巾系著長發,別有種飄逸而瀟灑的味道,狄君璞注視著她,不禁悠然而神往了。

「天哪!」他喃喃的說︰「你真美!」

心虹垂著睫毛,看著手里的釣竿,唇邊有個好溫柔好溫柔的淺笑。

「你不注意浮標,盡看著我干嘛?」

「你比浮標好看。」狄君璞說,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心虹!」

他低低的叫。

「嗯?」她輕輕的答。

「你想,如果我最近去和你父親談,會踫釘子嗎?」

「會。」

「那麼,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握緊她。「我一日比一日更強烈的想要你,你不知道這對我是怎樣的煎熬!心虹,我們可以不通過你父親那一關嗎?」

「啊,不。」她瑟縮了一下。「我們不能。」她吸了口氣,眉端輕蹙。是那舊日的創痕在燒灼她嗎?她似乎怕透了提到「私奔」。「你放心,君璞,爸爸會屈服的。」

「我再找他談去!」狄君璞說。

她很快的抬頭看他。

「你用了一個‘再’字,」她說︰「這證明,你以前已經找他談過了!」

狄君璞默然。

「其實,你根本不用瞞我,」她瞅著他,眼光里柔情脈脈。

「這麼久以來,你不進霜園的大門,你以為我不會懷疑嗎?上次要你去舞會,你說什麼也不去,我就知道另有原因,後來我盤問高媽,她已經都告訴我了。你早就來求過婚了,爸爸拒絕了你,而且說了很難听的話,是嗎?是嗎?是嗎?」

狄君璞咬咬牙。

「他有他的看法,他認為我不會給你幸福。」

「他以為他是上帝,知道幸福在何處。」心虹抑郁而憤怒的,她的情緒消沉了下去。

「我一定要再和你父親談談,不能這樣拖下去。」

她忽然揚起睫毛來,眼光閃亮。

「你不要去!」她說︰「再等一段時間,他現在以為堯康是我的男朋友,讓他先去誤解,然後,我和心霞會和他談,這將是個大炸彈,你看著吧,不止我的問題,還有心霞和雲揚的事。這枚炸彈可能把霜園炸得粉碎!……」她又微笑了起來,顯然不願讓壞心情來破壞這美好的氣氛。「你在農莊注意一點,如果看到霜園失火的話,趕快趕來救火呵!」

「那才名副其實的火上加油呢!」狄君璞說。

他們笑了起來,同時,遠在另一塊岩石上的雲揚和心霞突然間大聲歡呼,大家都對他們看去,雲揚高舉著的釣竿上,一條小銀魚正活蹦活跳的掙扎著。雲揚在驕傲的大聲喊︰「首開紀錄!有誰也釣著了嗎?」

小蕾跑過來,拍著手歡呼。狄君璞對心虹說︰「我打賭我們竿子上的魚餌早被吃光了!拉起竿子來,重上一下餌吧!」

心虹拉竿,拉不動,她說︰「你來,鉤子勾著水草了!」

狄君璞接過竿子,一下子舉了起來,頓時間,兩人都呆住了!釣竿上本有三個魚鉤,現在,竟有兩個魚鉤上都有魚!

一竿子兩條魚,又是這樣子得來毫不費工夫!他們先吃驚,接著就又喊又叫又跳又笑起來。心霞和雲揚也愣了,然後,心霞就大聲嚷︰「好了!都有魚了!堯康呢!那個釣魚王呢!」

是的,堯康呢?他正遠在一棵大榕樹下,魚竿的尖端靜靜的垂在水里,另一端被一塊大石頭壓著,他和雅棠卻都在榕樹下,照顧著孩子吃女乃呢!他們把一塊大毛毯鋪在草地上,讓孩子躺在上面,雅棠扶著女乃瓶,看著孩子吃女乃,堯康則靜靜的望著她和孩子。她今天打扮得很素淨,淺藍色的毛衣,白色的短裙,和白色的發帶。那樣年輕,那樣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那樣稚女敕,還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卻已是個年輕的母親了!看著她低俯著頭,照顧著嬰兒,襯著那白雲藍天,和那溪水岩石,是一幅極美的畫面。但是,這幅畫面里,卻不知怎麼,有那樣濃重的一股淒涼意味。他看著看著,心里猛的怦然一動,想起心虹心霞對他的期盼與安排,想起早上和狄君璞的談話,想起自己的孤獨,想起雅棠的無依……在這一瞬間,有幾千幾百種思想從他心頭掠過。他竟突然間,毫不考慮的、沖口而出的說︰「雅棠,我們結婚好嗎?」

雅棠一愣,迅速的抬頭看他,她的眼楮是深湛而明亮的。

好一會兒,她低低的說︰「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認真的。」他說,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在這時,他竟生怕會遭遇到拒絕。

她又垂下了眼楮,看著孩子。把女乃瓶從孩子嘴中輕輕取出,那孩子吃飽了,嘴仍然在蠕動著,卻已經朦朧欲睡了。她拿了一條毯子,輕輕的蓋在孩子身上。再慢慢的抬起頭來看他,她眼里竟蓄滿了淚。

「非常謝謝你向我求婚。」她說,聲音低而哽塞。「但是,我不能答應你。」「為什麼?」他問,竟迫切而熱烈的。「我會把你的孩子當我自己的孩子,不會要你和他分開的。」

「不,不,」她輕聲說︰「不為了這個。」

「那麼,為什麼?難道你還愛那個──盧雲飛?」他苦惱的從喉嚨里逼出了那個名字,感到自己聲調里充滿了醋意。

「不,不,你明知道不是。」她說,頭又垂下去了。

「那麼,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她的聲音好輕好輕,俯著頭,她避免和他的眼光接觸,她的手無意識的撫弄著毛毯的角。「因為你並不愛我,你只是可憐我,同情我。你在一時沖動下向我求婚,如果我答應了你,將來你會後悔,你會怪我,你會恨我!原諒我,我不能答應你。但是,我深深的感激你這一片好心。」

堯康凝視著那個低俯的、黑發的頭。有好長一段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的望著她,他對她幾個月來的認識,沒有在這一剎那間來得更清楚,更深刻。就在這段凝視中,一種奇異的、酸楚的、溫柔的,而又是甜蜜的情緒注入了他的血管里,使他渾身都激動而發熱了。這就是早上他向狄君璞說他所缺少的東西,他再也料不到,它竟來臨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但是,」他喉嚨喑啞的說︰「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一些愛我呢?」

她抬起睫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的眼楮里有一抹哀求而懇切的光芒。

「你知道的。」她低低的說。

「我不知道。」他屏著氣息。

「呵,堯康!」她把頭轉向一邊,雙頰緋紅了。「我還有資格愛嗎?」

「雅棠!」他低呼,抓住了她的雙手。「在我心目中,你比任何女孩都更純潔,你的心地比誰都善良,你敢愛也敢恨。為什麼你要如此自卑呢?」

她默然不語。

「我再問一次,」他說,握緊她。「相信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在今天以前,可能我對你的感情里混合著同情與憐憫,但現在,我是真摯的,我愛你,雅棠。」

她震動了一下。他接下去說︰「你願意嫁我嗎?」

「或者,你並不真正了解你自己的感情。」她低語。

「我了解!」

「我不知道,」她有些昏亂的說︰「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堯康,我現在心亂得很,我想……我想……」

他緊握了她一下。

「不必馬上回答,我給你兩星期思考的時間。兩星期之後,你答復我,好嗎?」

「假若……假若……」她囁嚅的說,眼里淚光盈然。「假若……你真是這樣迫切,這樣真心,我又何必要等到兩星期以後呢?」

他震動了!心內立即涌上了一股那樣激烈的狂歡,他抓緊了她的手,想吻她,想擁抱她。但他什麼都沒做,只是痴痴的、深深的、切切的望著她。她也迎視著他,眼底一片光明。然後,小蕾發出了一聲大大的驚呼︰「哎呀!堯叔叔,你們的魚竿被水沖走了!」

他們慌忙看過去,那魚竿早已被激流沖得老遠老遠了。心霞在拊掌大笑,高叫著釣魚王呀釣魚王!狄君璞望望心虹,笑著說︰「我剛剛看到一個光著身子的小孩兒,把他們的竿子推到水里去了。」

「光著身子的小孩兒?」心虹愕然的。

「是的,光著身子,長著一對翅膀,手里拿著小杯小箭的小孩兒。」

心虹啞然失笑了。

陽光一片燦爛,溪流里反射著萬道光華。春風,正喜悅的在大地上回旋穿梭著。

但是,春日的藍天里也會有陰雲飄過,也會響起春雷,也會落下驟雨,表面的寧靜,到底能夠維持多久?何況,他們的安靜,一向就沒有穩定的基礎,像孩子們在海灘上用沙堆積的堡壘,禁不起風雨,禁不起浪潮。該來的風暴是逃不掉的,那狂風驟雨終于是來臨了!

問題發生在堯康身上,這一向,堯康出入于梁家,經常把心虹姐妹帶出去,已給梁氏夫婦一個印象,以為他不是在追求心虹,就是在追求心霞。但是,自從堯康和雅棠戀愛以後,他到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心虹外出如故,梁逸舟開始覺得情況不妙了。他盤問老高和高媽︰心虹每日的去向,老高夫婦二人守口如瓶,一問三不知,梁逸舟更加懷疑了。想到數月以來,開舞會,邀請年輕人,操心、勞碌、奔走、安排……可能完全白費,難道心虹竟利用堯康來做煙幕,那豈不太可惡了?心虹天真幼稚,這主意準是狄君璞想出來的!梁逸舟恨之入骨,卻又拿狄君璞無可奈何。而另一方面,心霞的改變也是顯著的,她常和姐姐一起出去,整天家中見不著兩個女兒的影子,難道心霞也在受狄君璞的影響?還是在和堯康約會?人,一旦對某件事物偏見起來,就是可怕而任性的,尤其梁逸舟,他的個性就屬于容易感情用事的一類。現在,狄君璞在他心目中,已比當日盧雲飛更壞、更可惡。盧雲飛畢竟還年輕,狄君璞卻是個老奸巨滑!他當日既能全力對付盧雲飛,他現在也準備要用全力來對付狄君璞了!

于是,那風暴終于來臨了!

這天黃昏,堯康到了霜園。他是因為雅棠高興,在家包了餃子,要堯康來約心虹姐妹和狄君璞、雲揚一起去吃餃子。

堯康已先請到了狄君璞和雲揚,再到霜園來找心虹姐妹。誰知在客廳內,他劈頭就踫到了梁逸舟。他剛說要請心虹姐妹出去,梁逸舟就說︰「正好,堯康,你坐下來,我正有話要找你談!」

堯康已猜到事情不妙,他對那倒茶出來的高媽暗暗的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去通知心虹和心霞下樓來。就無可奈何的坐進沙發里,望著梁逸舟。

「什麼事?董事長?」他問,他仍然用公司中的稱呼喊梁逸舟。

「堯康,你最近不常來了。」梁逸舟燃起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

「我忙。」堯康不安的說。

梁逸舟注視著他,眼光是銳利的。到底這年輕人在搞什麼鬼呢?他愛的是心虹還是心霞?

「你常來找我女兒,」他冷靜的說︰「並不是我老古董,要過問你們年輕人的事,但是,我畢竟也是個做父親的,不能完全不聞不問。你是不是應該向我交代一下?」

「交代?」堯康結舌的說︰「董事長,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在和我的女兒戀愛嗎?」梁逸舟單刀直入的問,語氣是強而有力的。

「哦!董事長!」堯康吃了一驚。

「你也不必緊張,」梁逸舟從容不迫的說,審視著堯康,他還抱著一線希望,就是堯康是在和心虹戀愛,心霞還太小,物色對象有的是時間呢!「我並不是反對你,你很有才氣,在公司中表現也好,假若你和心虹戀愛,我沒什麼話說,只是心虹年紀也不小了,既然你們相愛,我就希望擇個日子,讓你們訂了婚,也解決了我一件心事。」

「噢!董事長!你完全誤會了!」堯康煩躁的叫,他沉不住氣了︰「心虹的愛人可不是我!」

「那麼,是誰?」梁逸舟銳利的問。

「狄君璞!」一個聲音從樓梯上響起,清晰而有力的回答了。他們抬起頭來,心虹和心霞都站在樓梯上,她們是得到高媽的訊息,走下樓來,剛好听到梁逸舟和堯康這段對話,心虹再也忍不住,心想,早晚要有這一天的,要來的就讓它來吧,立即用力的回答了,一面走下樓來。

梁逸舟瞪視著心虹,幾百種怒火在他心頭燃燒著,你這個專門制造問題,不識好歹的東西!你給我找的麻煩還不夠嗎?為什麼連幫你的忙都幫不上?站在這兒,你恬不知恥的報上你愛人的名字,你以為愛上一個離過婚、鬧過桃色糾紛的中年人是你的光榮嗎?他沉重的呼吸著,氣得想抽她兩個耳光,如果不是忌諱著她有病的話!有病!她又是什麼病呢?

還不是自己找來的病!他越想越有氣,就想越不能平靜,狠狠的盯著心虹,他惱怒的說︰「胡鬧!」

心虹的背脊挺直了,她抗議的喊︰「爸爸!」

「多少合適的人你不愛,你偏偏要去愛一個狄君璞!」梁逸舟吼叫了起來。「為你開舞會,為你找朋友,我請來成群的人,那麼多年輕人,個個比狄君璞強……」

「爸爸!」心虹的臉色蒼白了,眼楮睜得好大好大。「我沒有要你為我找丈夫呵,我已經二十四歲,我自己有能力選擇對象……」

「你有能力!你有能力!」梁逸舟怒不可遏,簡直不能控制自己,他再也顧慮不了心虹的神經,沖口而出的喊︰「雲飛也是你自己選擇的!多好的對象!一萬個人里也挑不出一個!」

吟芳從樓上沖了下來,听到吼叫,她已大吃一驚,下樓一看這局面,她就更慌了,抓著梁逸舟的手臂,她焦灼的搖撼著,一疊連聲的喊︰「逸舟!逸舟!有話好好說呀,別發脾氣呀!」

「別發脾氣!我怎能不發脾氣!」梁逸舟叫得更響了︰「從她出世,就給我找麻煩!」

「爸爸,」心虹的臉更白了。「你不想我出世,當初就不該生我呵!」

「逸舟!你昏了!」吟芳叫著說,臉色也變了。

「爸爸,」站在一邊的心霞,忍不住插口說︰「你們就讓姐姐自己做主吧!那個狄君璞又不是壞人!」

「雲飛也不是壞人嗎?」梁逸舟直問到心霞的臉上去。「你少管閑事!你懂什麼?那個狄君璞,是個鬧過婚變的老!他的愛情能維持幾天?他的第一個太太呢?他根本就不是個正派人……」

「爸爸,」心虹的嘴唇抖動著,眼里蓄滿了淚,侮辱狄君璞是比罵她更使她受刺激的。她的情緒激動了,她的血液翻騰著,她大聲的叫︰「不要這樣侮辱人,好像你自己是個從不出錯的聖人君子!你又何嘗是個感情專一的人?你們逼死了我的母親,以為我不知道嗎?」

「心虹!」吟芳大叫,眼淚奪眶而出,她撲向梁逸舟,尖聲喊︰「停止了吧!停止了吧!你們不要吵了吧!」

梁逸舟的眼楮紅了,眉毛可怕的豎著,他的臉向心虹逼近,他的聲音從齒縫里壓抑的迸了出來︰「你這個沒良心的混蛋!白養了你這一輩子,你早就該給我死掉算了!」舉起手來,他想給心虹一耳光,但是,吟芳尖叫著撲過去,哭著抱住了梁逸舟的手,一面哭一面直著喉嚨喊︰「要打她就打我吧!要打她就打我吧!」

梁逸舟廢然的垂下手來。心虹已哭泣著,瑟縮的縮到牆邊,緊靠著牆壁無聲的啜泣。心霞跑過去抱住了她,也哭了。

心虹只是不出聲的流淚,這比嚎啕痛哭更讓人難受。心霞抱著她不住口的喊︰「姐姐!姐姐!姐姐!」

堯康再也看不過去了,這一幕使他又吃驚又震動,他跳了起來,用力的說︰「你們怎麼了?狄君璞又不是妖怪,董事長,你又何必反對成這個樣子,這真是何苦呢!」

「住口!堯康!」梁逸舟的火氣移到了堯康的身上,他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咆哮著︰「這兒沒有你說話的余地!你如果再多嘴的話,我就連你也一起反對!」

「哼!」堯康怫然的說︰「幸好我沒有娶你女兒的念頭,否則也倒了楣了!」「你沒有娶我女兒的念頭!」梁逸舟的注意力轉了一個方向,更加有氣了,沒想到他看中的堯康,竟也是個大混蛋!他怒吼著說︰「你沒有娶我女兒的念頭,那你和心霞鬼混些什麼?」

「我和心霞鬼混?」堯康揚起了眉毛。「我什麼時候和心霞鬼混來著?董事長,你別弄錯了!我和你女兒只是普通朋友,心霞的愛人是盧雲揚!」

「是什麼?盧雲揚?」梁逸舟直跳了起來,再盯向心霞,大聲問︰「是嗎?心霞?」

心霞驚悸的看著父親,眼楮恐慌的瞪大了,一語不發。

這等于是默認了。梁逸舟跌坐在沙發中,用手捧著頭,不再說話,室內忽然安靜了,只有大家那沉重的呼吸聲。梁逸舟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瘓在椅子中動也不動,呼吸急促的鼓動著他的胸腔,他的神情卻像個斗敗了的公雞,再也沒有余力來作最後一擊了。他不說話,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一直都不說話,他的面容驟然的憔悴而蒼老了起來。一層疲倦的、蕭索的、落寞的,而又絕望的表情浮上了他的臉龐。這震動了心虹姐妹,比他剛剛的吼叫更讓姐妹二人驚懼,心霞怯怯的叫了一聲︰「爸爸!」

梁逸舟不應,好像根本沒有听見。吟芳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雙手,含淚喊︰「逸舟!」

梁逸舟抽出手來,模索著吟芳的頭發,這時,才喃喃的、低聲的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咳,吟芳,我們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

吟芳仰頭哀懇的看著梁逸舟,在後者這種震怒和蕭索之中,她知道自己是什麼話都說不進去的。她默然不語,梁逸舟也不再說話,室內好靜,這種沉靜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的,像暴風雨前那一剎那的寧靜。心虹姐妹二人仍然瑟縮在牆邊,像一對小可憐蟲。堯康坐在椅子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該走好還是留好,該說話好還是該沉默好,在那兒不安的蠕動著身子,如坐針氈。就這樣,時間沉重而緩慢的滑過去,每一分鐘都像是好幾千幾百個世紀。最後,梁逸舟終于抬起頭來說話了,他的聲音里的火藥味已經消除,卻另有一種蒼涼、疲倦,和無奈的意味。這種語氣是心虹姐妹所陌生的,她們是更加驚懼了。

「心虹,心霞,」他說︰「你們過來,坐下。」

心虹和心霞狐疑的、畏縮的看了看父親,順從的走過來,坐下了。心虹低垂著頭,捏弄著手里的一條小手帕,心霞挺著背脊,窺伺的看著父母。梁逸舟轉向了堯康。

「堯康,」他望著他,聲音是不高不低的。「你能告訴我,你在這幕戲中,是扮演什麼角色嗎?」

「我?」堯康愣住了。「我只是和心虹心霞做朋友而已,我們很玩得來,我並沒有料到,您把‘朋友’的定義下得那樣狹窄,好像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存在似的。」

「一個好朋友!」梁逸舟點了點頭,冷冷的說︰「你把我引入歧途了!你是我帶進霜園來的,卻成為她們姐妹二人的掩護色,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是落進自己的陷阱里了!」他自嘲的輕笑了一下,臉色一變。「好了!」他嚴厲的說︰「現在,堯康,這兒沒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堯康巴不得有這一句話,他已急于要去通知狄君璞和雲揚了。看這情形,心虹姐妹二人一定應付不了梁逸舟,不如大家商量商量看怎麼辦。他站起身來,匆匆告辭。梁逸舟不動也不送,還是吟芳送到門口來。堯康一走,梁逸舟就對心虹姐妹說︰「孩子們,我知道你們大了!」

這句話說得淒涼,言外之意,是「我已經失去你們了」!

心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懊惱剛剛在激怒時對父親說的話,但是,現在卻已收不回來了!心霞咬緊了嘴唇,她的面色是苦惱而痛楚的。

「我不知該對你們兩個說些什麼,」梁逸舟繼續說,語氣沉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們大了,你們要戀愛,你們想飛,這都是自然現象,我無法責備你們。可是,你們那樣年輕,那樣稚女敕,你們對這個世界,對閱人處世,到底知道多少?萬一選錯了對象,你們將終身痛苦,父母並不是你們的敵人,千方百計,用盡心機,我們是要幫助你們,不是要陷害你們。為什麼你們竟拒父母于千里之外?」

「爸爸,」心霞開口了。「我們並不是要瞞住你們,只是,天下的父母,都成見太深呀!」

「不是天下的父母成見太深,是天下的子女,對父母成見太深了!」梁逸舟說︰「別忘了,父母到底比你們多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

「這也是父母總忘不了的一件事。」心虹輕聲的、自語似的說。

「你說什麼?心虹?」梁逸舟沒听清楚。

「我說……」心虹抬起眼楮來,大膽的看著父親,她的睫毛上,淚珠仍然在閃爍著。「幾十年的人生經驗,有時也會有錯誤,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不犯錯了!」「當然,可能我們是錯了,」梁逸舟按捺著自己,盡量使語氣平和。「但是,回答我一個問題,心虹。我知道你的記憶已經幾乎完全恢復,那麼,我對雲飛的看法是對呢?還是錯呢?」

心虹沉默了片刻。

「你是對的,爸爸。」她終于坦白的說。

「你還記得你當初為雲飛和我爭執的時候嗎?」

「記得。」她勉強的回答。

「那時你和今天一樣的強烈。」

「但是,狄君璞和雲飛不同……」

「是不同,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梁逸舟沉吟了一下。

「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故事嗎?」

「我沒問過,但我看過《兩粒細沙》。」

「作者都會把自己寫成最值得同情的人物,都是含冤負屈的英雄。事實上,他那個妻子等于是個高級交際花,他娶了她,又放縱她,最後弄得穢聞百出。心虹,你以為作家都是很高尚的嗎?踫到文人無行的時候,是比沒受過教育的人更槽糕呢!」

「他是你帶來的,爸爸,」心虹悶悶的說︰「那時你對他的評語可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我還沒料到他會轉你的念頭!」梁逸舟又有些冒火了。「那時候是我瞎了眼楮認錯了人,所以,我現在必定要挽回我的錯誤!」他吸了口氣,抑制了自己,他的聲音又放柔和了。「總之,心虹,我告訴你,狄君璞決不是你的婚姻對象,即使不討論他的人品,以他的年齡和目前情況來論,也有諸多不適當之處。你想,你怎能勝任的當一個六歲孩子的後母!」

「媽媽也勝任于當一個四歲孩子的後母呵!」心虹沖口而出的說。

吟芳猛的一震,她的臉痛苦的歪曲了。梁逸舟的話被堵住了,呼吸沉重的鼓動著他的胸腔,他的眼楮直直的瞪著心虹,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然後,他重重的說︰「心虹,你真認為吟芳是個成功的後母嗎?我們一直避免談這個問題,現在就公開談吧!吟芳對你,還有話說嗎?她愛你非但絲毫不差于心霞,恐怕還更過于愛心霞,這並非是為了表現,而是真情。但是你呢?你為什麼還心心念念記著你那死去的母親?為什麼?為什麼?」

「那畢竟是我的親生母親呵!」心虹掙扎著回答。

「對了!就是這觀念!我和吟芳用了一生的時間要你把吟芳當生母,卻除不掉根深柢固隱埋在你腦中的觀念,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對她生母的觀念呢!」

「她對她的生母根本沒有觀念。」

「你呢?你對你那個母親還記得多少?為什麼你竟一直無法把吟芳當生母?何況,吟芳還根本就是你的生母!」

「逸舟!」吟芳驚叫。

「什麼?」心虹一震,莫名其妙的看著梁逸舟。

「好吧!大家把一切都說穿吧!二十幾年來,這一直是個家庭的秘密。心虹,你以為吟芳是你的後母,現在,我告訴你,吟芳是你百分之百的親生母親!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血統的親生姐妹!」

心虹怔怔的看著父親,完全驚呆了。心霞也呆住了,不住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再看看心虹,一臉的驚愕與大惑不解。吟芳用手蒙住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開始哭泣起來。

「那時在東北,」梁逸舟說了,不顧一切的抖出了二十幾年前的秘密。「我是個豪富之家里的獨子,很早就由父母之命結了婚,婚後夫妻感情也還不錯,但我那妻子體弱多病,醫生診斷認為不能生育。就在這時,我認識了吟芳,很難解釋當時的感情,我與妻子早已是掛名夫妻,認識吟芳後我才真正戀愛了。一年之後,吟芳生下了你,心虹。」他注視著心虹。

「我們怎麼辦呢?我那多病的妻子知道了,堅持要把孩子抱回來,當作她生的一樣撫養,我與吟芳也認為這樣對你比較有利,否則,你只是個沒有名義的私生子。于是,我把你抱回來,我那妻子也真的愛你如命,為了怕別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她甚至解雇所有知情的奴僕,改用新人。這樣,過了兩三年,她又擔心我和吟芳藕斷絲連,竟堅持要生一個孩子,她求我,她甘願冒生命的危險,要一個自己的兒子,我屈服了。她懷了孕,卻死于難產,孩子也胎死月復中。一切像命中注定,我娶了吟芳,而你,心虹,竟把生母永遠當作後母了。」

心虹瞪視著梁逸舟,像听到了一個神話一般,眼楮睜得那樣大,那樣充滿了驚奇與疑惑。梁逸舟又說了下去︰「這些年來,我們一直不敢說穿真相,因為年輕時的荒唐必須暴露,而又怕傷到你的自尊,怕影響你和心霞對父母的看法,我們隱瞞著,足足隱瞞了二十四年!現在,心虹,你知道一個後母有多難當了,以一個親生母親的感情與血緣關系,吟芳仍然是個失敗的後母!」

心虹的眼光調向了吟芳,這一篇話已大大的震動了心虹,她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想起了自己常做的惡夢,想起那夢里的長廊、圓柱,想起每次哭母親哭醒過來。而自己的生母卻始終都在身邊!她懷著一個無母的心病,病了這麼許多年!

母親,母親,你在哪兒?母親,母親,你竟在這兒!她眼里逐漸涌上了一片淚光,淚水在眼眶中洶涌、泛濫……她凝視著吟芳,吟芳也用帶淚的眸子,懇切而求恕似的看著她,她低問︰「這是真的嗎?」

「這是真的!」吟芳輕聲回答。

心虹眼里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大喊了一聲︰「媽呀!你們為什麼不早說!你們為什麼不早說!」

就對吟芳沖了過去,這是二十幾年來,她第一次由衷的喊出了一聲「媽」,母女二人擁抱在一起了。梁逸舟也覺得鼻子里有些酸酸的,竟懊悔為什麼不早就揭穿一切。心霞在一邊,又是笑,又是淚,又是驚奇。這一個意外的插曲,把原來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都沖淡了,大家似乎都已忘記了最初爭執討論的原因,只是興奮的、激動的忘情于這母女相認的感情里。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驚動了他們。

來的人是狄君璞和盧雲揚。

狄君璞和雲揚本來都在雅棠家里,等著心虹姐妹來吃餃子,結果,心虹姐妹沒有來,堯康卻帶來了那驚人而意外的消息。立即,狄君璞和雲揚都作了一個決定,就是到霜園來,干脆和梁逸舟談個一清二楚。雖然堯康並不太贊成他們馬上去霜園,他認為在梁逸舟目前的暴怒之下,他們去談根本不會有好結果。可是,他們還是去了。

當他們走進霜園的客廳時,他們看到的是相擁在一起的心虹母女,在一邊默默拭淚的心霞,和滿面沉重的梁逸舟。梁逸舟一見到他們,猛吃了一驚,臉色就變得難看了,他瞪視著他們,好半天,才憤憤然的說︰「好好,你們公然升堂入室了!你們來做什麼?倒給我說個明白!」

「梁先生,」狄君璞說,不安的看了心虹一眼,你們怎麼欺侮她了?讓她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我們能不能大家不動火,好好的談一談?」

「我和你這種人沒有什麼好談的!」梁逸舟大聲說︰「我記得我告訴過你,請你永遠別走進霜園來!君子自重呵,你難道連自尊心都沒有了嗎?」

「爸爸!」心虹驚愕的喊,離開了吟芳的懷抱,她那帶淚的眸子不信任似的看著父親。「爸爸!你怎能……怎能用這種態度和君璞說話?」

「我怎能?我怎能?」梁逸舟的火氣更大了,他瞪著心虹說︰「難道我還該對他三跪九叩嗎?感謝他引誘了我那個不成材的女兒嗎?」

「爸爸!」心虹悲憤的大喊了一聲,用手捂住臉,又哭了。

這整個晚上的事已使她脆弱的神經如拉緊的弦,她緊張,她痛苦,她驚惶,她又悲憤,再加上認母後的辛酸及意外,她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了。吟芳邁前了一步,她看出目前的情況危機重重,又驚又懼,拉住梁逸舟,她急急的說︰「逸舟,逸舟,冷靜一點,好不好?求求你,逸舟!冷靜一點!」

「我怎能冷靜?」梁逸舟暴跳如雷。「我眼看著這兩個豺狼在勾引我的女兒,我要保護她們,她們反而跟我對抗,認定了要往火坑里跳!」

「梁先生!」雲揚大聲的叫了一聲,他的聲音是有力的。他仍然有年輕人的那份魯莽和血氣。「請你不要侮辱人,行嗎?」

「□!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吼?」梁逸舟緊盯著雲揚。

「你哥哥在我家弄神弄鬼失敗了,現在輪到你了,是嗎?你們兄弟真是一個娘胎養出來的寶貝!是不是不弄到梁家的財產,你們就不會放手?」

雲揚的臉變青了。

「梁先生!我請你說話小心!我想你生來不懂得人類的感情,只認得金錢!我現在對你說,我要娶心霞,你答應,我要她,你不答應,我也要她!我要她要定了!至于你的錢,你盡可以留著將來自用,你送我我也不會要!我對你說話算客氣,因為你是心霞的父親!假若你要再繼續侮辱我,我也不怕和你拉破臉!」

「雲揚!」心霞喊著,吃驚的走到他身邊去,拉拉他的胳膊搖撼著,焦灼的嚷︰「你就少說幾句吧!」

「好呀!這還算話嗎?」梁逸舟氣得渾身發抖。「你們饒勾引了我的女兒,還跑到我家里來耍流氓!這時代還有天理沒有?養兒女到底有什麼好處?」他指著狄君璞和雲揚︰「我告訴你們!你們馬上給我滾出去!這還是我的家,不容許你們在這兒撒野!」

「走就走!」雲揚摔開了心霞,掉頭欲去。狄君璞止住了他。

「等一等,雲揚!」他說,走上前去,他站在梁逸舟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說︰「梁先生,我們會離去,不用你趕。但是,在離開以前,我有幾句話必須說清楚。愛,不是過失,你也是人,你也愛過,你該懂得這份感情的強烈。你今天可以逞一時之快,把我們罵得體無完膚,趕出你的家。但是,受苦的不止我們,還有你的兩個女兒!看看她們!梁先生,你把她們置于怎樣痛苦的境地!如果你能放棄對我們的成見,這會是一團喜氣,你不能放棄成見,那麼,未來會發生怎樣的悲劇,就非你我可以意料的了!你不妨想想看。何苦呢?以前的悲劇結束,新的喜劇開始,原是多理想的局面!雲揚能和梁家化干戈為玉帛,再締姻緣,你該慶幸呵!至于我,雖然千般不好,萬般不對,但是,我這份感情是真摯的,我對心虹,並不是要佔有,而是要奉獻呵!」

他的這篇話,說得相當的誠懇,相當的漂亮,也相當的有力。吟芳為之動容,不能不用另一種新的眼光去衡量他。心虹的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她默默的看著他,眼里帶著淚,帶著哀愁,帶著痛苦,也帶著摯愛與崇拜。梁逸舟也怔住了,一時,竟被他的氣魄和言語給堵得無話可說,但是,片刻以後,他回過味來,覺得自己竟被他幾句話給打倒,真是件太沒面子的事,更由于他句句有理而使他惱羞成怒了。于是,他猛的一拍桌子,怒聲喊︰「你少在我面前賣弄口才,我告訴你,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根本不會把女兒嫁給你,你听明白了嗎?現在,請吧!立刻離開我的屋子!」

心虹迅速的奔向狄君璞,她在半昏亂中,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她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倔強,望著狄君璞的眼光是激烈而狂熱的。

「君璞!我跟你一起走!」她說,掉過頭來看著父親。「你這樣趕他走,我也不留下來!」

梁逸舟又驚又氣,他大步踏的跨上前去,一把扣住心虹的手腕,厲聲說︰「你敢?你給我待在家里,不許走出大門!難道你跟一個男人私奔了還不夠?還要跟第二個?」

這幾句話對心虹如一個轟雷,她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頓時臉色慘變,喘息著喊︰「你說什麼?我和男人私奔?我和誰私奔過?」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梁逸舟憤憤的喊︰「你給我找的麻煩實在夠多了!你能不能夠安安靜靜在家里做個大家閨秀?」

「逸舟!」吟芳驚喊著,撲過來。「你就別說了吧,求求你!」

轉頭看著狄君璞和雲揚。她祈求的說︰「請你們先回去吧!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你們先回去好嗎?」

狄君璞看看心虹,心虹是更加昏亂了,她又縮在牆邊,呆滯的瞪大了眼楮,茫然的看著室內的人,面色如死,眼神凌亂,她在和自己的記憶掙扎,也在和自己的意識掙扎。然後,她忽然爆發般的大喊了一聲︰「媽呀!你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和誰私奔過?是怎麼一回事?媽媽,你既是我的親媽媽,告訴我吧!我做過些什麼?我做過些什麼?」

「心虹,你沒做過什麼,」吟芳急急的擁住了心虹。她知道揭穿這件事對心虹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她一向都自認是個純潔的好女孩呵!「那些過去的事再也別提了,你上樓去休息一下吧!心虹,我陪你上樓去,別再去想了!」

「但是,我和雲飛私奔過嗎?」她固執的問︰「我現在一定要知道這一點,是嗎?心霞,你告訴我,是嗎?」

心霞一愣,面對著心虹那迫切而哀求的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

「是的。」她低聲說,痛苦的看看心虹,又看看雲揚,再看看父母,把頭垂了下去。

「啊!」心虹啜泣著,把臉轉向牆壁︰「我比我想像中更壞,我是怎樣一個壞女孩啊!」轉回頭來,她直視著狄君璞,昏亂的眸子里,竟閃著一抹狂野的光。「那麼,狄君璞,你可知道這件事?你知不知道我和雲飛私奔過?」

狄君璞痛楚的蹙緊了眉毛,點了點頭。

「那麼,」她的眼神更狂野了,她的語氣是強烈的。「你還要我嗎?」

「我要。」狄君璞說,喉嚨是沙啞的。「記住,我並不比你清白多少。而你所做的,不能怪你,在那種熱情沖擊下,你什麼事都可能做出來,那無損于你的清白,只證明你的熱情而已,心虹,相信我,在我心目中,你是完美無缺的!」

「哈,好一篇愛的告白!」梁逸舟接了口,聲音是苛刻而諷刺的。他听出這幾句話對心虹必然會有影響力,他必須阻止他,用一切力量來阻止他!「你不如把這些句子寫到小說里去,還可以騙點稿費,在這兒說,簡直是一種浪費!你還站在這兒干嘛?為什麼還不走?」

「梁先生!」狄君璞動怒了,他憤然的盯住了他︰「你是個沒有人心的人,你是個禽獸!」

「好,」梁逸舟重重的喘著氣︰「你罵我是禽獸!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揚著聲音,他大聲叫︰「老高!老高!老高!傍我把這兩個流氓趕出去!」

「不用你趕,我自己走!」狄君璞怫然說,轉過身子,向大門走去。心虹尖銳的叫了一聲,沖向狄君璞,狂熱的喊著︰「要走,你帶我走!」

「心虹,站住!如果你跟他走,我會把你關到瘋人院里去!」

梁逸舟說。

「我沒有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選擇一條最正確的路──這男人,他尊敬我,他愛護我。而你,爸爸!你把我看成一個賤婦!」

「你本就是個賤婦!」梁逸舟是真火了,急切中口不擇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可是……」心虹渾身抖顫,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誰叫我是個私生女呢?我出身就不高貴呵!如果你罵我下賤,那也是家學淵源呵!」

「啪!」的一聲,梁逸舟揚手給了心虹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打得很重,心虹蹌踉了一下,幾乎跌倒,她眼前金星亂迸,頭里嗡嗡作響,臉上立即呈現出五條手指印。梁逸舟氣得咬牙切齒,他蒼白著臉說︰「生這樣的女兒,是為了什麼?白疼你一輩子,白愛你一輩子!傍我制造了多少問題,找了多少麻煩,你殺了人,我幫你遮掩。早知道如此,就該把你送進監獄去!」

這又是一個新的、致命的一擊!心虹瞪大了眼楮,身子搖搖欲墜。

「我……殺了人?我……殺了人?」她喃喃的問。

「是的!你殺了盧雲飛!你把他推落了懸崖!」梁逸舟大吼。憤怒已經使他喪失了理性,他只想找一樣武器,把這個大逆不道的女兒給打倒。

心虹呆站在那兒,那根繃緊的弦越拉越緊,終于斷裂了!

她一聲不響的往後仰倒,昏了過去。吟芳大叫,伸手想抱住她,但沒抱到,她倒在地毯上,帶翻了身邊的小茶幾,幾上的茶杯花瓶一起翻落在地下,發出好大的一陣響聲。狄君璞不由自主的沖了過去,跪下來,抱住心虹的頭。她躺在那兒,面如白紙,呼吸細微如絲,看來似乎了無生氣。狄君璞仰起頭來,直視著梁逸舟,他的眼楮發紅了,呼吸急促了,對著梁逸舟,他忘形的大叫︰「你為什麼要這樣?你不知道她根本沒有殺任何人嗎?你怎能對自己的女兒這樣做?你還有人性嗎?你對她了解多少?你竟指她為凶手?事實上,她連一只螞蟻都不會傷害!」

眼看心虹昏倒,梁逸舟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論是在怎樣的震怒中,他也不該說那句話的。可是,讓狄君璞來指責他,他卻受不了。又心疼心虹,又懊惱失言,他把所有的怒氣都傾倒在狄君璞的身上。

「都是你!」他嚷著。「這一切都是你引出來的!你有什麼資格對我吼叫,如果沒有你,我們一家過得和和氣氣幸幸福福的。所有的問題都是你引出來,你反而在這兒大吼大叫!現在,你滾吧!馬上滾!我會照顧我的女兒,不要你來管!」奔過去,他也俯身看著心虹。

心霞和吟芳正用冷毛巾敷在心虹額上,高媽也來了,又喂水,又解開衣領,又扇扇。但心虹始終不省人事,狄君璞把她抱起來,放在沙發上。梁逸舟仍然在咆哮著叫狄君璞滾,狄君璞抬起頭來,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說︰「在心虹醒來以前,我不會走!你就是抬了大炮來轟我,我也不走!所以,你還是不要叫喊吧!」

「君璞,」吟芳哀求的看著他︰「你去吧!求你!我保證讓高媽來告訴你一切,你先去吧!」

「不!」狄君璞堅持的說,看著心虹。

心虹申吟了一聲,頭轉側著,不安的欠動著身子,大家都緊張的看著她,室內忽然安靜了。心虹又大大的申吟了一聲,痛苦的睜開眼楮來,恍恍惚惚的看著室內的人群。然後,她蹙眉,扭動著身子,嘆息,又申吟。吟芳緊握著她的手,焦灼的呼喚︰「心虹!心虹!你怎樣?好些嗎?」

心虹睜大了眼楮,凝視著吟芳,好半天好半天,大粒的淚珠開始從她眼角中滑落下來,迅速的奔流到耳邊,她啜泣著說︰「媽,我但願我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說了這一句話,她就把頭轉向沙發里邊,面對著沙發,只是無聲的流淚,什麼話都不再說了。狄君璞扳著她的肩,呼喚她,她也不肯回頭,狄君璞急了,說︰「心虹!那是個誤會,你知道嗎?你父親只是在氣憤中口不擇言而已,事實上,你決沒有做任何不利于雲飛的事,那完全是個意外罷了!」

「真的,心虹。」這次,梁逸舟也附和起狄君璞來了,他迅速的接了口,心虹那份絕望把他給打倒了。「沒有人懷疑過你,剛剛我們都在氣頭上,誰都說了些不負責任的話。好了,別傷心了!」

心虹搖了搖頭,仍然把臉埋在沙發里,她的聲音是疲倦的、絕望的,而又毫無生氣的。

「君璞,」她說,「你去吧!離開我吧,你會找到比我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

狄君璞驚跳了一下,心中一陣慘痛。在心虹這句話中,最使他心驚膽戰的,是那股訣別的意味。

「心虹!」他顫栗的說︰「你拋不開我了,你知道的。我不會離開你,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我不是。」她幽幽的說。聲音平靜得驚人,比她的哭泣更讓人膽寒。「我欺騙了你,欺騙了所有的人,也欺騙了我自己。我壞,我婬賤,我凶惡,我做了許多自己都不知道的壞事。我現在都明白了,你們一直在包庇我,事實上,我根本不值得你們寵愛。君璞,你去吧!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雲揚,對不起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們所有的人!去吧,君璞,我現在不想見你,我要到樓上去,我要一個人待在房間里。」

她從沙發上爬起來,搖搖晃晃的站著。狄君璞惶然的再喊了一聲︰「心虹!」她根本不回過頭來,而用背對著他們。像一個美女,忽然發現自己被毀了容,成為一張丑陋而可怕的臉。于是,她再也不願愛她的人看到這張臉,寧願把自己深藏起來。她似乎就在這種情況中,搖搖晃晃的,她邁著不穩的步子,向樓梯那兒走去。吟芳追過去扶住她,說︰「我送你回房間。我陪你。」

「不,媽媽。請讓我一個人。」

吟芳不知所措的回頭過來,狄君璞對她迫切的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追上去。于是,吟芳也跟著到樓上去了。

客廳中有一剎那的沉靜,那樣令人窒息的沉靜。然後,狄君璞知道,繼續留下去,也沒有意義了。他望向梁逸舟,後者的臉上,剛才那種倔強與盛氣凌人已經消失了。現在,他反而顯出一種孤獨無助和嗒然若喪的神情來。狄君璞知道,他也在深切的懊悔與自責里。他看著他,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卻只說了句︰「請照顧她,梁先生。」

梁逸舟震動了一下,心底掠過一陣痛楚的痙攣,他看著狄君璞。在這一剎那,他們兩個人所擔憂的事情是相同的,他們都看出來了那危機,心虹,她已經把自己完全封鎖了,在那份強烈的自慚形穢中,只怕他們都將失去她。而她呢?她會走向一個無法意料的地獄里。

「如果你肯隨時給我一點消息,」狄君璞又說︰「我會非常感激你。」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酸澀無比,而且撕裂般的痛楚著。「別和我敵對吧,無論如何,我只是愛她呵!」

「我也只是愛她呵!」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辯護似的說,他是更形沮喪了。

「可是我們對她做了些什麼?我們把她逼進絕境了!我們這兩種不同的愛毀掉了她!梁先生。」狄君璞語重心長。「請助她吧!」他迅速的回轉頭,向房門口走去,因為,他覺得一股熱浪直往鼻子里沖,他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廳中,像一個塑像般一動也不動。

他走向門口,雲揚也跟著他走過去。心霞身不由己的跟上來,站在大門口,她含淚看著他們。狄君璞再一次對心霞說︰「請照顧她!心霞。」

「你放心。」她顫聲說。「我會隨時給你消息。」

「要小心,」他說,眉頭緊蹙。「防備她!」

「我懂得。」

「再見,心霞,」雲揚說︰「我也等你的消息。」

「再見。」心霞輕聲說。

他們走出了霜園,兩人心里都充塞著難言的苦澀。尤其是狄君璞,他已隱隱的看到眼前一片迷霧,誰知道未來有些什麼可怕的東西在等待著他們?霜園外面,黑夜早就無聲無息的來臨了,暗夜的原野,是一片黑暗與混沌。

前面有著幢幢人影,一個急促的聲音驚動了他們︰「雲揚,喬風!是你們嗎?」

「是誰?堯康?」雲揚驚奇的站住了。

是的,那是堯康。不止堯康,還有雅棠,帶著盧家的女佣阿英!雅棠跑過來,一面喘息,一面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了一項驚人的消息︰「雲揚,糟了!你母親發了病,她打了阿英,一個人跑掉了!她說要去殺人,現在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這就是霜園門外迎接著他們的第一件事。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靜謐。

心虹靜悄悄的躺著,傾听著周遭的一切,她已經這樣一動也不動的躺了好幾小時。她知道,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窺伺她,現在,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里的人應該都已睡熟了吧?

這是多麼漫長而難熬的一個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幾句話輾成了粉碎。首先,是有關「母親」的那個大秘密,一個被她認為是後母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長的光陰之後,竟一變而為生母!她曾迷失的找尋過母親,她也曾把夢兒訪遍,她曾夜夜呼喚,也曾日日凝佇!她虛擬了母親的形象,也在腦中勾劃了幾百種母親的輪廓,卻原來,母親始終在她身邊!二十年來,朝朝暮暮,母親竟沒有離開過她!這可能嗎?這可能嗎?她,心虹,她是多麼愚昧無知而又盲目呵!

這動搖了她對人生的一種基本的看法,摧殘了她的自信。

母女相認,給予她的溫暖卻遠沒有給予她的痛楚多。而緊接著,她還來不及從這份痛楚里蘇醒,一個大打擊就又當頭落下,這一年多來,她始終自認是個純潔的少女,也因此,她敢于奉獻給狄君璞她那顆真摯的心,卻原來,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談不上純潔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殺了那個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個怎樣可怕的女人?

她不懷疑父親是說謊,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她了解自己那份熱烈如火的情感,愛之深,恨之切!敝不得,她不是在各處都留下過殺人的蛛絲馬跡嗎?從床上坐起來,她一把搶過床頭櫃上的一本詞選,打開來,她找著了自己的筆跡︰「利用感情為工具,達到某種目的的人,該殺!」

「玩弄感情的人,該殺!」

「輕視感情的人,該殺!」

「無情而裝有情的人,該殺!」

她迅速的合起了書,把它拋在床邊。是了!她是個凶手!

她早就決心要殺他了!這就是證據!她一定約好他在那懸崖頂上見面,然後乘他不備把他推落懸崖!啊!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茫然的找尋著自己,最後找到的自己竟是個殺人凶手,她該怎麼辦?啊,怪不得全家誰都不願她恢復記憶,怪不得鎮上的人見了她就竊竊私議,怪不得盧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不得!敝不得!敝不得!

她心驚肉跳,額上冷汗涔涔。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滿了鮮血,自己的身上,帶滿了污穢,自己的心靈,充滿了罪惡,而今而後,該當若何?她推開了棉被,赤著足走下床來,輕輕悄悄的,她無聲無息的走到窗前,站在那兒,她望著外面那黑暗的原野,和廣漠的穹蒼。

天際,星河璀璨,月光迷離。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詩,她模索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顆星星!呵,君璞,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顆小星星,我只是一塊污泥,刻成了星形,鍍上了白金,我是個虛偽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視線,欺騙了你的感覺。呵,君璞,君璞,善良如你,天當佑你!罪惡如我,天當罰我!」

她打了個寒噤,夜涼如水。她極目而視,暗夜中,山也模糊,樹也模糊。星也迷離,月也迷離。四周好靜,听不到蟲鳴,听不到鳥語。只有低幽的風,在原野里徘徊嗚咽,穿過樹梢,穿過山谷,發出那如泣如訴的聲音。她側耳傾听,忽然間,她听到在那風聲中,夾雜著什麼其他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在呼喚著︰「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她顫栗,她發冷,她又听到這呼喚了!她更專注的傾听那聲音,那在一年多以來,經常出現在她耳邊的聲音︰「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夜風里,那聲音喊得悲涼。是了!她腦中如電光一閃,整個身子都僵硬的挺直了起來。這是雲飛的聲音!那墜崖的孤魂正游蕩在山野間,那無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願的呼喚!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他在索命呵!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那呼喚聲更加迫切了,更加悲涼了,更加淒厲了!她的背脊挺直,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外。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來了!」

她對窗外低低的說。是的,血債必須由血來還!我來了!

她轉過身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輕悄的走到門邊,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扭動著門柄,打開了房門,她沒有驚動任何人。赤著腳,她走出房間,她甚至沒有披一件衣服,只穿著那件白綢的睡袍。沒有鞋,沒有襪,她下了樓,走進客廳。避免去開客廳那厚重的拉門,她穿進廚房,開了後門,走進花園里。

幾分鐘之後,她已經置身在山野里了,披散著一頭美好的黑發,穿著件白綢的睡袍,赤著腳,輕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徑上。她像個受了詛咒的幽靈。她耳邊,那呼喚的聲音仍然在繼續不斷的響著︰「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她低呼著,加速了腳步。她赤著的腳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銳的石子上,踩在荊棘上,細女敕的皮膚上留下了一條條的血痕,她不覺得痛。寒風侵襲著她,那薄霏霏的衣服緊貼著身子,她也不覺得寒冷,她耳邊只听到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淒厲的呼喚︰「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她喊著,幾乎是在奔跑了。沿著那小徑,她奔進了霧谷,穿過那岩石地帶,她往農莊的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間,在黑暗之中竄出了一個人影,一把抱住了她。「我捉住了你!炳!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著,怪聲的發笑,聲如夜梟淒鳴。「你還我兒子來!你還我!你還我!炳,我捉住了你!」

心虹站住,夜色里,盧老太太那張扭曲的臉像個凶神惡煞,那怪異的眼神,那凌亂的白發,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劃破了夜空,打碎了寧靜。奇怪的,是心虹絲毫也沒有驚懼,更沒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詳而快樂的說︰「哦,是你,你來得好!」

「你殺了我兒子!你要償命!」那瘋婦嚷著。

「是的,是的,我要償命!」心虹說,側耳傾听。「听到嗎?他在叫我。」

「什麼?什麼?」老婦問。

「他在叫我,雲飛在叫我。」她像做夢般說︰「我要去了,你也來嗎?你應該送我去!我們走吧!」

老婦扭著她。

「我不放你!」她狡黠的說︰「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靜的說︰「我要到那懸崖頂上去,我要從那懸崖上跳下來!你听,他在叫我!你听!」

老婦真的側耳傾听,她的眼楮怪異的盯著她。

「你要從懸崖上跳下來!」她說。

「是的。」心虹說。

「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說。

「那更好了,來吧!我們快去!听,他在叫我!」

夜色里,那聲音仍在她耳邊急促的響著︰「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心虹應著,掙扎著往山上跑去。老婦也蹌踉的跟了上去,她的手仍然緊攥著心虹的衣服。她們跑出了霧谷,跑上了山,直奔那農莊後的懸崖。這時,山谷中真的傳來了一片呼叫︰「心虹!心虹!你在哪兒?」

「心虹!回來!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時,谷里到處都亮起了手電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說︰「他們來找我了!我們快些去吧!要不然,他們不會放我走了!」

「快些去!快些去!」老婦尖銳的說,怪笑著,興奮著。

「快些去!炳!快些去!」

心虹跑進了楓林,老婦也跟了過來,谷里的手電筒更明顯了,閃亮著像一盞盞小燈,心霞他們一定在發瘋般的搜尋著。一切要快了,快些結束吧!雲飛,你不要再叫了。血債必須用血來償。你不要再叫了,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她一步步的走向那欄桿。

狄君璞在臥室中,忽然沒來由的驚跳了起來,一頭一身的冷汗。暗夜里有著什麼,他的心跳得那麼猛烈。事實上,他根本沒睡,只是靠在床上休息。整晚,他都和雲揚堯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里四處搜尋盧老太太,卻連一點蹤跡都沒有找到,後來鎮上一個婦人說,看到盧老太太在公路局車站,于是,大家推斷盧老太太一定糊里糊涂的搭上車子去了台北。于是雲揚到台北去報了警,徒勞的搜尋無補于事,大家只好回家去等著。好在霜園門禁森嚴,大家都料定不會發生什麼事情。夜深難覓,不如等天亮再說。就這樣,狄君璞回到家里就已經快十二點了。帶著那樣凌亂的心情,那樣燒灼著的情感和憂愁,他根本不能睡覺,靠在床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緒里折騰著。

而現在,他忽然驚跳了起來。

夜色里,確實有什麼聲音驚動了他,使他發冷而心跳。他下了床,披上衣服,從窗口看出去,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吸急促而緊張。然後,他听到一聲低喊,一聲女性的低喊,依稀在說著︰「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他不再猶豫,開了房門,他直奔出去,剛來到農莊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條通往楓林的小徑邊,草叢里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著,他奔過去,彎腰拾了起來,心髒猛的一跳︰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顆星星,那顆從星河中墜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緊了那顆星,緊得手心中都刺痛起來。然後,出于一種直覺,他狂奔著跑進了楓林。

一跑進楓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驚膽裂的場面。

心虹,披著長發,穿著睡袍,赤著腳,已經越過了懸崖邊的欄桿,站在欄桿外凸出的懸崖邊緣上,一只手抓著欄桿,一只手按著她那隨風飄飛的睡袍下擺,眼楮迷迷蒙蒙的望著下面的山谷,似乎隨時準備要往下跳。而在一邊,盧老太太白發飛揚,眼神怪異,卻在拍著掌,跳著腳喊︰「跳!跳!跳下去!跳下去!」

狄君璞心魂俱裂,滿身冷汗,他想撲過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撲過去,心虹就會往下跳。因為,她現在顯然在一種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兒,他一時覺得像掉進了冰窖,渾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復了神志,喘息著,他開始向心虹那兒慢慢的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的挨過去,同時,他輕聲的、沙啞的低喚著︰「心虹!心虹!心虹!」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顧,似乎在找尋著什麼,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觸了,她又一震,狄君璞立即喊︰「心虹!別松手!」

「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著狄君璞,像解釋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說著。

「誰叫你?」狄君璞問,故意和她拖延時間,他又向她邁近了一步。

「雲飛。」她說。

「雲飛是誰?」他問,再邁近一步。

這時,一片呼喚心虹的聲音已經到了農莊這兒,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側耳傾听,又看看身下的懸崖。狄君璞魂飛魄散,他很快的說︰「你還沒告訴我,雲飛是誰?」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邁近了一步。

「就是我殺掉的那個人,我現在要償還這筆債。」

「你沒有殺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欄桿邊上。

「我殺了,我推他掉下懸崖。」

那片喚心虹的聲音更近了。然後,梁逸舟夫婦和心霞帶著老高與高媽,都沖進了楓林,一看這局面,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來。心虹一驚,轉身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這時立即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著欄桿的那只手,心虹的身子已經一半都滑到了懸崖外面,狄君璞用力拉緊了她,撲過去,他翻到欄桿外面,冒險的用手抓著欄桿,把心虹拉了上來,然後,他抱住了她,連欄桿帶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緊緊的。心虹掙扎著,大聲的叫著︰「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讓我去!讓我去!讓我去!」

她哭泣著,奮力掙扎,然後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的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緊抱不放,抓緊了欄桿,他們在懸崖邊上驚險萬狀的掙扎著。同時,狄君璞用那樣迫切的聲音,一疊連聲的呼喚︰「心虹!心虹!心虹!你不能這樣去的!你昏了頭了!你醒醒吧!」

老高沖過來了,抓住了心虹的衣領,他們合力把心虹抱了起來,抱過欄桿,狄君璞也翻了過來,那在一邊看的梁逸舟夫婦和心霞,早驚嚇得一身冷汗了。心虹依舊在奮力掙扎,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邊拍手的老婦這時陡的跳了過來,大聲嚷︰「跳下去呀!跳下去呀!跳下去呀!」

「老高,你去捉住她,」狄君璞喘息著說︰「心虹交給我!現在已經沒關系了。」他抱緊了心虹,經過了這一番驚險之後,他余悸猶存,心髒仍在擂鼓似的敲動著。

老高放掉了心虹,跑過去抓那個老婦,但是,那老婦人靈活的擺月兌了老高,一沖就沖到欄桿邊,她抓住欄桿,忽然破聲尖叫起來︰「血!血!血!都是血!看呀,這欄桿上都是血!都是紅的血呀!雲飛的血呀!我兒子的血呀!」她用手觸模那欄桿,好像那欄桿上真有血一般。接著,她卻號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哀傷的訴說著︰「雲飛,我沒有要把你推下去,我只是要阻止你離開我呀,你怎能拋開你的母親?雲飛,回來吧!你回來呀!你不能跟那個女人走!雲飛,我沒有要你摔下去!我沒有要你摔下去!都是那個女人……都是那個女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懷中掙扎哭泣叫喊,但是,這時卻突然安靜了,她驚奇的看著那個瘋狂的老婦,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只因為這老婦人說的話太過于稀奇。老高還要過去抓那個老婦人,狄君璞喊了一聲︰「不要去踫她!听她說什麼?」事實上,呆住的豈止是狄君璞和心虹,連梁逸舟夫婦和心霞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而那老婦還在那兒哭號不休。

「雲飛,不要離開我!雲飛,回來吧!不要帶那個女人逃走!我們過苦日子,我不要錢,只要大家在一塊兒!雲飛,回來!求你回來!求你!求你!求你!我的兒子呀!你怎能離開我,我把你從那麼一點點抱大!啊!雲飛,我沒有要殺你,我沒有要殺你呀!你回來吧!……」

心虹渾身震動了一下,然後,像從一段長長的惡夢中醒來,她愕然地回頭,瞪視著狄君璞,她的眼光已恢復了意識,她的臉色蒼白而煥發著光采,她的聲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黃鶯︰「嗨,君璞,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麼?」狄君璞一時間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問。他的眼楮緊盯著她那又蒼白又美麗的臉龐,那衣衫單薄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微顫。他又驚又喜又顫栗。哦,心虹!他幾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

他狂喜,他震動,他感恩,幾乎無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義了!

心虹仍然看著他,她的眼楮光明如星!

「我都記起來了!君璞,你不懂嗎?忽然間,我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她說,聲音朗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間弄明白了,他大聲問︰「真的?」

「真的。」她靜靜的說︰「我全記起來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記起來了!」她嘆息,忽然覺得疲倦而乏力,一層溫溫軟軟的感覺像浪潮般包住了她,她偎進了他的懷里,把頭緊緊的依靠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

半小時後,心虹已經溫暖的裹著一條大毛毯,靠在狄君璞書房里的躺椅上了。那毛毯把她包得那樣嚴密,連她那可憐的、受傷的小腳也包了起來,那小腳!當狄君璞看到那腳上的血痕、裂口,和青腫的痕跡時,他是多麼的心痛和憐惜呵!赤著腳走過這一段荒野,她經過了多麼漫長的一段跋涉!

真的,在她的生命上,這段跋涉也是多麼艱巨和痛苦,她終于走過了那段遍是岩石與荊棘的地帶了。

室內彌漫著咖啡的香味,狄君璞正在用電咖啡壺煮著咖啡。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坐在一邊的椅子中。老高和高媽已護送那老太太去盧家了。那老太太,在經過一番翻天覆地的哭號和悲啼以後,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般癱瘓在欄桿邊的泥地上,只是不停的抱頭哭泣,身子抽搐得像一個蝦子,當大家去扶她起來的時候,她已不再掙扎,也不叫鬧,她順從的站起來,就像個听話而無助的小嬰兒。看著周邊的人群,她瑟縮的、昏亂的呢喃著︰「我的兒子,雲飛,他掉到那懸崖下去了,你們快去救他呀!」

「是的,是的,我們會去救他!」高媽安慰著,和老高扶持著她︰「你先回去吧!」

「那……那欄桿斷掉了!」她說,固執的,解釋的︰「我兒子,他……他……掉下去了!」

「是的,是的,」高媽說著,他們攙扶她走出了楓林。在這一片喧鬧中,老姑媽和阿蓮都被驚醒了,也跑出來,驚愕的看著這一群夜半的訪客。狄君璞吩咐老高夫婦及時把盧老太太送回家,並要高媽面告雲揚一切的經過。然後,看到心虹那赤果的小腳,他就把心虹橫著抱了起來,向屋中走去,一面對梁逸舟夫婦說︰「大家都進來坐坐吧!我想,我們都急于要听心虹的故事。」

就這樣,大家都來到了狄君璞的書房里。老姑媽一看到心虹的腳──那腳正流著血。就驚呼了一聲,跑到廚房去燒了熱水,他們給心虹洗淨了傷口,上了藥。又讓心虹洗淨了手臉,因為她臉上又是淚又是髒又是汗。再用大毛毯把她包起來,這樣一忙,足足忙了半個多小時,心虹才安適的躺在那躺椅上了,那冰冷的手和腳也才恢復了一些暖氣,蒼白的面頰也有了顏色。狄君璞望著她說︰「你要先睡一下嗎?」

「不不,」心虹急促的說,不能自已的興奮著。「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們。」梁逸舟坐下了,在經過了今天晚上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之後,他的心情已大大的改變了。當他今晚第一眼看到心虹站在那懸崖邊上時,他就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見不著活著的心虹了。可是,現在,心虹仍然活生生的躺著,有生命,有呼吸,有感情……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卻深深明白了一件事,這條生命是狄君璞冒險挽救下來的。他沒有資格再說任何的話,他沒有資格再反對,她,心虹,屬于狄君璞的了。

吟芳和心霞都坐在心虹的身邊,她們照顧她,寵她,撫摩她,吻她,不知怎樣來表示她們那種度過危機後的驚喜與安慰。狄君璞遞給每人一杯咖啡,要阿蓮和老姑媽去睡覺,室內剩下了他們,狄君璞望著心虹說︰「講吧!心虹。」

心虹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輕輕的啜了一口,她眼里有著朦朧的霧氣,身子輕顫了一下,似乎余悸猶存。她再啜了一口咖啡,正要開始述說,有人打門,雲揚趕來了。

雲揚已經從高媽口中得知了懸崖頂上的一幕,老太太自回家後就安靜而順從,他安排她上床,她幾乎立即就熟睡了。

听到高媽的敘述,雲揚又驚奇又困惑,再也按捺不了他自己對這事的關懷,他吩咐阿英守著老太太,就趕到農莊來了。

坐定了,狄君璞遞給他一杯咖啡。心虹開始了她的敘述,那段充滿了痛楚辛酸與驚濤駭浪的敘述。

「我不知道該從那兒說起,」她慢慢的說,注視著咖啡杯里褐色的液體。「我想,我私奔之前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我就從私奔之後說吧。那天我從家里逃出去之後,雲飛帶我到了台北,他租了一間簡陋的房子,我們就同居了。在那間房子里,我和他共度了十天的日子。」她蹙緊了眉頭,閉了閉眼楮,這是怎樣一段回憶呀,她的面容重新被痛苦所扭曲了。

再睜開眼楮來,她用一對苦惱的、求恕的眸子望著室內的人︰「原諒我,我想盡量簡單的說一說。」

「你就告訴我們懸崖頂上發生的事吧!」雲揚說,對于他哥哥的劣跡,他已不想再知道更多了。

「要說明懸崖上的事,必須先說明那十天。」心虹說,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來說了。「那十天對我真比十年還漫長,那十天是地獄中的生活。我在那十天里,發現了雲飛整個的劣跡,證明了我的幼稚無知,爸爸是對的,雲飛是個惡魔!」她看看雲揚︰「對不起,我必須這樣說!」

「沒關系!你說吧!」雲揚皺著眉,搖了搖頭。

「一旦得到了我,他馬上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問我要身分證,說是有了身分證,才能正式結婚,我走得倉促,根本忘了這回事,他竟憤怒的打了我,罵我是傻瓜,是笨蛋,然後他問我帶了多少珠寶出來,我告訴他一無所有,他氣得暴跳如雷。于是,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要正式和我結婚,並不是為了愛我,而是要藉此機會,造成既成事實,以謀得梁家的財產。爸爸的分析完全對了!接著,我發現他還和一個舞女同居著,我曾懇求他回到我身邊來,那時我想既已失身于他,除了跟著他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我還抱著一線希望,就是憑我的愛心,能使他走上正路。誰知他對我嗤之以鼻,他說,他任何一個女友都比我漂亮,要我,只是奠定他的社會基礎而已,如果我要干涉他的私生活,那他就要給我好看!至此,我完全絕望了!我所有的夢都醒了,都碎了,我除了遍體鱗傷之外,一無所有了!」她頓了頓,眼里漾著淚光,再啜了一口咖啡,她的神情蕭索而困頓。

「我知道了,」吟芳插口。「于是,你就逃回家里來了。」

「不不,我不是逃回來的,是他叫我回來的。」心虹很快的說。「總之,我要告訴你們,那十天我受盡了身心雙方面的折磨,粉碎了一個少女對愛情的憧憬,忍受了任何一個女人都忍受不了的屈辱。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對貞操的看法,他認為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了,何況,他一向對女人得心應手,這加強了他的自信。他對我竟絲毫也不掩飾他自己。那十天內,他凌辱過我,罵過我,打過我,也像待小狽似的愛一陣寵一陣。然後,他叫我回家,要我扮著迷途知返的模樣,使家里不防備我,讓我偷出身分證和珠寶。他知道,不和我正式結婚,是怎樣也無法取得公司中的地位的。他計劃,和我結婚以後,就帶著我偷渡到香港,憑我偷到的金錢珠寶,混個一年半載,再回來。那時,爸爸的氣一定也消了不少,他再來扮演賢婿的角色,一步一步奪得公司、金錢,和社會地位。于是,十天後,我回來了。」

她再度停止,室內好靜,大家都注視著她。她深吸了一口氣,低低嘆息。

「我回來之前,已經跟他約好,三天後的晚上在農莊中相會。他已先去登記了公證結婚,又安排了偷渡的船只,按他的計劃,我晚上攜帶大筆款項、珠寶,和身分證到農莊,當晚潛往台北,第二天早上就在法院公證結婚,下午到高雄,晚上就上了船,在赴港途中了。我依計而行,老實說,那時我是準備一切照他安排的做,因為我認為除了跟隨他之外,再也無路可走了!可是,一回到家里,看到媽媽爸爸我就完全崩潰了!沒有言語能形容我那時的心情,我問爸爸還要不要我,當爸爸說他永遠要我時,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跟雲飛走了!再也不會了!我是真的回來了!回家來了!不止我的人,還有我那顆創痕累累的心。」她坐了起來,垂著頭,淚珠靜悄悄的從面頰上滑落。吟芳用手帕拭去了她的淚,輕聲說︰「可憐的、可憐的孩子!」她自己也熱淚盈眶了。

「三天中,我前思後想,決定從此擺月兌雲飛,一切從頭開始。連三天里,父母和心霞待我那樣好,沒有責備,沒有嘲笑,沒有一句重話。所有的只是疼愛與關懷,這時,我想,那怕是殺掉雲飛,我也不跟他走。然後,那約定會面的時間到了,我悄悄的告訴高媽,我要去見雲飛最後一面,兩小時之內一定回來,就溜出了霜園,到農莊去赴約。我沒有帶身分證,沒有帶珠寶,沒有帶錢,我預備向他告別,從此離開他。」溜出霜園後,我就被蕭雅棠抓住了,她已知道雲飛一部份的計劃,她在那兒等著我。她激怒而沖動,告訴我她已懷著雲飛的孩子,告訴我雲飛欺騙她的全部經過。我再也沒有料到,他不止害了我,還坑了蕭雅棠!我又憤怒又悲痛,我告訴她,我不會跟他走,那怕殺了他我也不跟他走!這樣,我就到了農莊。」

她已敘述到高潮的階段,她停下了,怔怔的看著手里的咖啡杯。她的思想正痛苦的深陷在那最後一夜的雨霧里。狄君璞用一杯熱的咖啡換走了她手中的冷咖啡,他的眼光始終憐惜而熱烈的停駐在她的臉上。

「那天正下著小雨,」她繼續說。「我比預定的時間晚到了一小時,他已經很不耐煩了。我在楓林的懸崖邊找到了他,他正站在欄桿前面,望著我從山谷中走上來。一見到我,他劈頭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弄到了多少錢?」

「我告訴他沒有錢,沒有珠寶,沒有一切,因為我不跟他走了!如果你們當時見到了他,就會知道他那時變得多麼可怕。他打了我,抓住我,他又撕又打又罵又詛咒,我掙扎著,弄破了衣服,跌在泥濘里,又弄了一身的泥。那時,他完全喪失了理智,像一個發瘋的野獸,我想,他會打死我。于是,我奔跑,但他把我捉了回來,叫囂著說,他依然要帶我走,即使沒有身分證及金錢,他依然有辦法利用我讓爸爸屈服。他挾持著我,就在這時候,一件意外發生了,盧老太太忽然氣極敗壞的出現了!」

她再度停止,抬眼看了雲揚一眼。

「那晚不止我一個人在懸崖上,還有你母親,她是來阻止這整個計劃的,我想,是雲飛告訴了她。」

雲揚點了點頭,他的眼底一片痛楚之色。

「請說下去!」他沙啞的說。

「盧伯母一出現就直奔我們,她是奔跑著趕來的。她抓住了雲飛的手臂,開始懇求他不要離開她,又懇求我不要讓雲飛離開她,她說她半生守寡,就帶大了這兩個兒子,雲飛一走,她的世界也完了!我那時正在和雲飛掙扎,盧伯母這一來,使雲飛分散了注意力,我掙月兌了雲飛要跑,他撲過來,又抓住了我,他打我,猛烈的打我,又撕扯我的頭發,強迫我跟他走。盧伯母再撲過來,她嚷著,叫我回家,叫我不要誘惑她兒子,我哭泣著解釋,我並不要跟她的兒子走,我也不要誘惑她的兒子,但她不听我,只是嘮嘮叨叨的述說著,拉扯著雲飛的手不放。雲飛氣了,他用力的推了她一下,老太太站不住,摔倒在泥濘里。于是,盧伯母氣極了,開始大哭了起來,說生了兒子不中用,有了女人就不要娘。雲飛不理她,拉著我就要走,就在這時,盧伯母突然直撞了過來,嘴里嚷著說︰‘你既然不要娘了,我就撞死了算了!’」雲飛沒有料到她這一撞,他拉著我的手松開了,他自己的身子就蹌踉著直往後退,然後,那個悲劇就發生了,我听到欄桿折斷的聲音,我听到雲飛落崖時的慘號。我當時還想,我一直想殺他,現在是真的殺了他了!于是,我就昏倒了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筆事完了。這懸了一年多的疑案,終于揭曉。一時間,室內安靜極了,誰都沒有說話,空氣是沉重而凝凍的。然後,梁逸舟振作了一下,看著心虹,說︰「你還記得我趕到的時候,你對我說的話嗎?」

「我說過什麼嗎?」心虹困惑的問︰「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昏倒之前,我一直在喃喃的叫著︰‘我終于殺了他了!我終于殺了他了!’因為,如果不是為了我的原因,他是不會墜崖的。」

梁逸舟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可是,就為了這一句話,我們竟誤會了一年半之久!」他轉過頭來,望著雲揚。「你竟然不知道你母親來過這兒嗎?你可信任心虹所說的?」

「我信任。」雲揚低低的說,他的喉嚨是緊逼而痛楚的。他的臉色蒼白,眼楮卻閃爍著坦白而正直的光芒。「我現在想起來了,那天,當我得知雲飛墜崖的消息之後,我只想先瞞住母親,我根本沒去看她在不在屋子里,就一直趕往現場,那是黎明的時候,等我回家,已經是中午。媽坐在屋里,瘋了,痴痴呆呆的訴說著雲飛死了!我只當是鎮上那些好事之徒告訴她的,現在想來,她一開始就知道了!在她潛意識中,一定不願想到是她撞到雲飛,雲飛才會墜崖,所以,她把這罪名給了心虹。以後,她好的時候就說雲飛沒死,病發就說是心虹殺了他了!現在,這些環節都一個個的套了起來,我全明白了。」他垂下頭,一臉的沮喪、感傷,和痛楚。「獲得了真相,我想,我可以好好的治療一下母親了。」

狄君璞喝干了手里的咖啡,把杯子放到桌上。他走過來,用手緊按了一下雲揚的肩膀,他的聲音沉著而有力。

「雲揚,振作一下!」他說︰「這一年半以來,大家都在研究殺死雲飛的凶手是誰?你知道嗎?他確實不是死于意外。但是,殺他的凶手不是心虹,也不是你母親,而是他自己。我們能責備誰呢?除了雲飛自己以外?」

雲揚默然不語。梁逸舟不能不用欣賞的眼光,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他忽然想起狄君璞對他說過的話,他曾責問他了解心虹多少?狄君璞是自始至終都深信心虹不是凶手的唯一一個人!是的,他了解心虹,遠勝過他這個做父親的人!

看樣子,在這世界上,對人生、對人類,他需要學習的地方還太多了。他把眼光從狄君璞身上移到雲揚身上,這時,這大男孩子正大踏步的走向心虹,用一對坦白而求恕的眸子望著她,誠摯的說︰「心虹,請接受我最誠摯的道歉,這麼久以來,我一直誤會了你!」

這話,似乎也該由他這個做父親的來說,而雲揚卻先說了!那年輕人,他有怎樣一個勇于認錯的個性,有怎樣一張坦白而真摯的臉!他似乎相形見絀而渺小了。心虹瑟縮了一下,她帶淚的眸子清亮而動人的瞅著他。

「別道歉,雲揚。」她的聲音好輕,好溫柔,好懇切。「只是,答應我,永遠不要玩弄感情,永遠尊重你所愛的人,保護她,憐惜她,別讓我妹妹,再忍受我當年的痛苦。」

「你放心,心虹。」雲揚低沉地說。很快的抬起頭來,看了心霞一眼,後者也正怔怔的、溫柔的望著他,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就再也分不開來了。

心虹轉向了狄君璞。她的面容上有哀傷,有摯情,有祈求,有慚愧。她的聲音低而清晰。

「君璞,你現在知道了我全部的故事,最壞的一段歷史,及最見不得人的一面,你還要我嗎?」

狄君璞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心虹,用不著言語,他的眼楮已經把他要說的話全說了。那是怎樣一種專注而熱烈的眼光呵!

梁逸舟默默的看著這一切,在幾小時之內,他經歷了幾百種人生了。這一刻,面對著這樣兩對痴情一片的人兒,他分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樣的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終于,他站起身來,走過去,他拍了拍吟芳的肩膀,用一種易感的、喑啞的聲調說︰「我們該走了,吟芳。你看,窗子發白了,天已經快亮了!」

吟芳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心虹怎麼辦呢?她還沒有鞋呢!」

梁逸舟看著狄君璞,後者也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兩人這樣相對注視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然後,梁逸舟對吟芳微笑了一下,說︰「你不覺得,心虹一時還不能走動嗎?她得在這兒休息一下,至于鞋子和衣服,等天亮,讓高媽給送來吧!」

吟芳愕然的看著梁逸舟。接著,她的眼楮發亮,她的神采飛揚,她的心像鼓滿了風的帆,涌漲著喜悅與感動。她順從的站起身來了,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切的風暴都過去了!新來的黎明該是晴朗的好天氣!她喜悅的看了看心虹又看了看狄君璞,這一對情侶的眼楮閃亮,滿面孔都燃燒著光采。這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呵!她禁不住輕輕地說了︰「好好的珍惜你們所有的東西呵!」

于是,她跟梁逸舟走向了門口,雲揚驚覺的也站起身來說︰「我也該走了。」梁逸舟站住了,看著雲揚。

「或者你願意在這樣的黎明中,帶心霞去山野中散散步,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爸爸!」心霞驚喜交集地喊,幾乎不能信任自己的耳朵。

梁逸舟不再說話了!攬著吟芳,他們走出了農莊,人,常常活了一輩子都沒有成熟,而會在一剎那間成熟了!梁逸舟忽然覺得有一份說不出來的平靜,心底充塞著的是一片酸楚、甜蜜、充實而又恬然的情緒,所有困擾著他的那些問題和煩惱都一掃而空了。他望著原野里的天空,黎明正慢慢地從山谷中升起。天上還掛著最後的幾顆曉星,晨霧迷迷蒙蒙地籠罩在原野上,遠山近樹,一片模糊。

「我似乎記得孩子們常在唱一支歌,有關于星河什麼的,其中好像有句子說︰‘我們靜靜佇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隱沒。’吟芳,你可願意和我一起看星河在黎明中隱沒嗎?’梁逸舟說。」永遠,永遠,我願和你並肩看星河。」吟芳緊緊地依偎著梁逸舟,在這一刻,她愛他比幾十年來加起來更多!包深!

包切!

事實上,這時候,在並肩看著星河的又豈止他們一對?在農莊的窗前,在楓林的小徑,正有其他兩對戀人,也正靜靜佇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隱沒!或者,還有更多更多的情侶,像堯康和雅棠,像世界上許許多多其他的戀人們,也都在世界各個不同的角落里,並肩看著星河。這世界何其美麗,因為有你有我!

黎明來臨了,真正的來臨了!彩霞正從山谷中向上擴散,染紅了天,染紅了地,染紅了山樹和原野。那最後的幾顆曉星也逐漸地隱藏無蹤。

天亮了。

──全書完──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廿日晚初稿完稿十二月二十六日修正完畢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