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恢復的時候,高凌風首先感到那疼痛欲裂的頭上,被涼涼的鎮著冰袋,然後,有一雙忙碌的、女性的手在不住的挪動那冰袋的位置。他睜開眼楮,一陣恍惚,一陣朦朧,一陣心跳,一陣暈眩……有對大大的「眼楮」在惻然的凝視著他。大眼楮!夢過幾千次,想過幾千次,呼喚過幾千次,吶喊過幾千次……他伸出手去,無力的,苦惱的去踫觸那張模糊的,蕩漾在水霧中的面龐,嘴里低低呢喃︰
「小蟬,小蟬?不會是你,不可能是你,小蟬。」
他的手被一只溫軟的手所抓住了,然後,一個清晰的,細致的,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不,我是孟雅隻。」孟雅隻?孟雅隻是誰?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一個很遙遠的名字,一個與他無關的名字。他努力睜大眼楮,神志清醒了過來。立刻,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的客廳里,那玻璃吊燈,那貼著壁紙的天花板,和他身下那軟軟的絲絨沙發,都告訴他這是一間講究的房間!然後,他看到了那講究的女主人——那唯一為他鼓掌的客人!
「這是什麼地方?」「是我家。」孟雅隻微笑著。「你暈倒了,我只好把你帶回家來,醫生已經看過,沒什麼關系,只是頭上縫了幾針而已。」她笑得委婉︰「休養幾天,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他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頭上的一陣劇痛使他蹙緊了眉頭,那冰袋落在地上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孟雅隻慌忙用手扶住他,急急的說︰「再躺一下!」「不。」他搖搖頭,注視著孟雅隻,那長長的、卷曲的睫毛,那澄澈如水的眼楮,那經過細心妝扮的臉孔,以及那身時髦的、曳地的長裙。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他眼神陰郁地望著她,問︰「你干嘛要幫我?」
「我——」孟雅隻淡然的一笑。「我也不知道。人應該彼此幫助,是不是?」「你常來夜總會,」他說︰「我注意過你,為什麼?」
「听你唱歌!」她答得坦率。
「哈!」他冷笑了。「這世界上還有人要听我唱歌!」
她默默的瞅了他好一會兒。
「不要因為兩個酒鬼的胡鬧,就否定了自己的價值。」她柔聲的說。「原來我這個人還有價值!」他自嘲的輕哼了一聲,盯著她︰「我的歌陰陽怪氣,有什麼好?」
「你的歌里有一份真摯的感情,」她坦白的看他。「我听過許多歌星唱歌,從沒有像听你唱歌那樣,能听出一份動人的真情。」她眼光懇切,低聲問︰「那個小筆事,是真的嗎?」
他把頭轉向一邊,神情懊惱而抑郁。「對不起,」她很快的說︰「我不該問。」
斑凌風迅速的回過頭來了,他激動的,一連串的,倒水似的沖口而出︰「不!你可以問!是的,是真的!一個女孩子遺棄了我,你看到了我,我有什麼地方值得女孩子愛?她的選擇對了!那個品學兼優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她的父母畢竟有眼光,他們早已知道我今天的下場!連免費給人唱歌都不受歡迎,你看到了,一個落魄的,十八流的賣藝者!」
孟雅隻溫柔的把手放在他肩上,站在他面前,她的聲音誠摯而輕柔。「我從沒听過那麼美的歌!」
斑凌風瞪著她。「你撒謊!」「決不是!」她低低的說︰「那個女孩子,那個離你遠去的女孩子,她實在——太沒福氣!」
斑凌風緊緊的盯著她。
「你沒有義務要安慰我!」他啞聲說。
「誰說我有義務?」她挑著眉毛問。
他們彼此注視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
「我要回去了,謝謝你照顧我!」
她抓起沙發上的外衣︰
「我送你回去!你這樣帶著傷,我實在不放心!」
他按住了她。「不要。我們那條小巷子,會弄髒了你的衣服!」
「我去換件衣服!」「不要!」他固執的說︰「我已經沒事了!」
她望著他,不敢勉強。他用手扶扶包著紗布的頭,一時間,感觸良深。他想問她關于醫藥費的事,又覺得不必須了。嘆了口氣,他走出了屋子,她追過來,送到電梯口,他才發現,她住在一棟大廈的第十樓!屬于高樓大廈,屬于珠寶的女孩子,卻照顧了一個落魄的賣藝者!
回到家里,在父親緊張而驚愕的關懷下,他什麼話都不願說,躺在床上,他瞪著天花板發愣。整整三天時間,他只能像個困獸般在室內兜著圈子。
「凌風,」父親安慰的說︰「別急,等傷好了,可以再去找工作!」「再找什麼工作?」他憤憤的低吼著︰「免費的唱歌我都弄砸了!我,我是什麼?我這個‘大器晚成’已名副其實的變作‘一事無成’了!」有人敲門,高凌風沒好氣的沖到門邊。
「是誰呀?」外面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是我,孟雅隻!」他打開房門,驚愕的望著孟雅隻。她穿著件黑底小紅花的襯衫,一件黑色長褲,臉上只薄薄的施了一點脂粉,站在那兒,亭亭玉立,清雅宜人。她手上抱著一大堆女乃粉、肉松等罐頭,滿臉笑吟吟的。「 !你這地址好難找!」她說。
斑凌風把她延進小屋來,對父親說︰
「爸,這是孟小姐!」
孟雅隻慌忙行禮。「高伯伯,我是孟雅隻,叫我雅隻就好了!我來看看高凌風的傷勢!」她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桌上。「我帶了一點點東西給你們!」「這……這……」父親張口結舌起來︰「這怎麼敢當!」他看著孟雅隻,心里可有點糊涂,高凌風一個字也沒提過!從那兒冒出這樣一個又漂亮又謙和的女孩子出來?而且,她望著凌風的那眼光是相當小心翼翼,相當溫柔的啊!看樣子,凌風在事業上雖然不如意,在選擇「女朋友」一點上,卻實在有眼光呢!「沒什麼,順便帶來的!」雅隻謙虛的笑著。「抱著東西走這條長巷子,差點摔一跤!」
「誰請你這種闊小姐駕臨我們這小地方!」高凌風立即接了一句。「怎麼了?」雅隻依然笑著。「見了面就給人釘子踫!那天打架的火氣到今天還沒消啊!」
那父親看看雅隻,又看看凌風,陪著笑臉說︰
「哎,孟小姐,你坐坐,我去巷口買紅墨水,剛好墨水用完了!」「高伯伯,」雅隻說︰「我沒妨礙你們吧?」
「沒有,沒有。你和凌風聊聊,啊?我就來!」他匆匆忙忙的出去了。高凌風看著父親的背影,他了解父親的心情,聳聳肩,他悶悶的說︰「爸爸把你當做第二個夏小蟬了!」「夏小蟬?」雅隻愣了愣。
「那個離我遠去的女孩子!我們曾經把她當一個公主來招待!」「顯然我不是個公主,」雅隻自嘲的笑笑。「你似乎對我一點也不歡迎!」「別傻了!」高凌風說︰「難道你希望我說一些受寵若驚之類的話嗎?只因為你是著名的時裝模特兒?算了!我情緒壞透了!」他在室內兜圈子,對牆壁捶了一拳。「你知道嗎?那個該槍斃一百次的李經理,幫他免費唱了一個月的歌,你猜他對我說什麼?他叫我賠償打架時的一切損失,居然開了一張賠償清單給我!」孟雅隻深沉的看著他,低嘆了一聲︰
「社會就是這樣,凌風,等你釘子踫多了,你就知道了!你選了一條好艱苦的道路!你剛剛稱我是闊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是個道地的窮孩子出身,十七歲從鄉下來台北打天下,我不知道踫過多少釘子,流過多少眼淚,直到踫到魏佑群,才走上時裝界。但是,和魏佑群常在一起,又引起了多少流言流語!這些,我都熬過來了。凌風,你別灰心,千萬別灰心!夜總會多得很,並不止那一家!」
斑凌風深深的凝視著孟雅隻。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雅隻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關心我?」凌風再問。
雅隻的眼楮垂了下去。「老實說——」她囁嚅著。「我也不知道。」
斑凌風忽然高興了起來,振作了一下,他說︰
「好!听你的,不灰心!你陪我找工作去!」他抓起外套,就要往屋外走。「瞧你這急脾氣!」雅隻笑了。「頭上貼著紗布,怎麼找工作?休息一段時間,我陪你去找!」
「那麼——」高凌風望著屋外耀眼的陽光。「我們出去玩玩!」「好!」兩人正走向門口,卻一頭撞上了父親,高凌風望著他,他手中捧著汽水瓶和大包小包的糖果瓜子。
「我買了點汽水來!」父親笑吟吟的說︰「家里實在不像話,連杯茶都沒有得喝!」「哎喲!斑伯伯,原來您是……」雅隻感動的叫著。
「我說的吧!」高凌風望著雅隻。「我爸爸把你當成小鮑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