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
簡單三個字,穿透流水聲,從浴室未掩的門板傳來。」
「那麼久沒見了,就去見一面也沒什麼啊!」
孔穆先在浴室里泡澡,呂萩妍盤腿坐在臥室床上,提起前兩天他母親和弟弟來訪的事。
「就是因為很久沒見了,見了也不知道要講什麼,與其尷尬、敷衍、虛情假意,不如不要見。」孔穆先閉著眼,仰躺在浴白里,回到家的愉快心情因這事而變得沉悶。
他不喜歡虛偽敷衍,明明不愛、不關心,卻還假情假意地噓寒問暖、探問隱私,那會令他表情僵硬,笑不出來,說不定會擺出臭臉,場面更難看,還是拒絕比較干脆。
「干麼要虛情假意?自然就好了啊!」她不明白為什麼要虛假?
「……」孔穆先一陣沉默。
在親子關系中,他曾經期待,期待母親的愛與關懷;但是當期待每每落空,敏感的心傷了一遍又一遍,他逐漸學會用冷淡來包裝自己,免得傻傻地不斷受傷,可時間久了,包裝就很難再卸下來了。
浴室外的呂萩妍見他沒回應,以為他已經動搖,繼續游說︰「再說了,你也從來沒見過你弟弟,他是個很可愛很開朗的男孩子。」
「你又知道他可愛開朗了?」孔穆先沒好氣地撇嘴。
想像自己十四歲,身高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公分,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模樣,能有多可愛?呿!
「就前天吃過飯嘛!」她答道。
相較于對江青莧先入為主的負面印象,她對無辜的愛德華是沒有芥蒂的,更何況他是那麼單純地崇拜孔穆先把哥哥當榜樣。
「家庭幸福美滿,個性自然就可愛開朗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小心眼什麼,忍不住拿自己跟愛德華比較,話就講得有點酸。
他的話倒讓呂萩妍驀然語塞了。
他講的話酸,她听的心酸。
她一逕地想說服他去跟媽媽、弟弟見面,卻顧慮得不夠周詳,姑且不論他對他母親的心結,光是愛德華的存在,對他而言就是一種諷刺。
一個是遭受遺棄冷落的哥哥,一個是幸福美滿又受寵的弟弟,怎麼還能苛求他要寬宏大量,做到兄友弟恭?
如果是她,搞不好連弟弟都怨。
「你再考慮考慮吧,他們還會再待幾天,飯店名片我擱櫃子上。」她決定不要一時太過勉強他了。
夾在他們之間,她的立場不由得搖擺不定,然而,他是她心愛的男人,她自然是多偏向他一點,所以不管她想怎麼做,一定是以他為優先的。
孔穆先給她的回答,仍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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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
孔穆先沒睡著,黑暗中熠亮的眼眸凝望著身旁人兒的憨睡臉龐,心口悶,思緒亂紛紛。
之前,母親就說過近期會回台灣,也說要來看他,他已經以工作為借口推拒過,沒想到她還是跑來,甚至遇上了小妍。
小妍向來是替他打抱不平的,這次怎麼會替她游說?
他對母親是怨不是恨,但十幾年來積蓄心頭的郁結,很難豁達地說不再介懷,所以索性就拒之千里。
他想,這大概就是那種既然得不到,就說根本不稀罕的心態吧!
心煩意亂,孔穆先再躺不住,起身離開被窩,走出臥房,到一樓吧台倒了杯紅酒淺酌,看有點醺醉會不會比較好入睡。
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悲觀消極、想法負面的人,可是親情讓他不能信任,思考的方向總是轉了好幾個彎。
他不由自主地臆測母親忽然要見面的意圖,更不認為是因為她想他,或是單純相聚。
為什麼十年來沒說要見面,今年他拿了獎項,就帶著弟弟來了?要出人頭地,才值得來見他嗎?
見或不見,原本只是很簡單的問題,但他心結解不開,無助地陷在驕傲的固執里。
他覺得尷尬不自在而不想見面,覺得埋怨媽媽、嫉妒弟弟而不想見面,但心底又另外有個聲音,透露他其實是有那麼一點想見見暌違十年的母親、不曾謀面的弟弟……
「唉!」他不由自主地逸出嘆息,仰頭飲下一口紅酒。
「這麼晚了怎麼自己一個人爬起來喝酒?」
方才翻身發現枕畔無人,呂萩妍醒過來,下樓察看,沒想到在吧台前看見他一個人嘆氣喝悶酒。
他回過頭來看她,牽唇答︰「喝點酒比較好睡。」
「我也要。」她揚起微笑,走來吧台和他對面而坐,一個人喝酒太孤單,兩個人一起喝才有伴。
孔穆先替她斟了一杯,遞到她面前。
「我剛剛听見你嘆氣,在困擾什麼,跟我說好嗎?」她晃晃酒杯,看著濫紅液體在透明水晶杯里蕩漾,折射出寶石般的光澤。
「就是跟我媽見面的事。」他也坦白,眼前這女人,不只是他親密的伴侶,更是他交心的知己。
「你心里其實是想去的。」她眼色慵懶,語氣肯定,但看向他的眸光帶著穿透力,可以覷見他內心。
「你怎麼知道?」他微訝。
他之前都拒絕了,她卻說他想去?
她慧黠地揚唇反問︰「既然都已經拒絕了,那就不用見面了,你何必還困擾到失眠?」
不只是邏輯判斷,更因為她了解他,明白他或堅強、或爽朗的表面下,其實也有柔軟與脆弱的一面。
稍早時他拒絕得那麼篤定,是因為剛接受到這訊息,還沒思考消化,只要經過思慮,他就會有更明確的答案的。
一語中的,他無從辯駁。
「我想見他們又不想見他們。」他又嘆,啜了口酒。
「如果拒絕見面讓你這麼掙扎,那就答應見面啊,何必要壓抑?」她微笑凝看著他,以他稍早時說的話說服他。「就像我說的,見一面又不會怎樣,虛情假意就虛情假意嘛,十年才一次,又不是經常,就算感覺不愉快,也是忍一下就過了,有什麼關系?」
「可是見了面又怎樣?要再失望一次?」說穿了,只是倦怕了那種一再對自己母親失望的感覺。
媽媽為什麼丟下我?為什麼不擔心我?為什麼不愛我……曾經,這些問題捆住了他的心,留下了綁縛的痕跡,縱使事過境遷了,陰影仍舊存在潛意識里,制止他對親情的渴望。
「我們就盡為人子女的本分,對得起良心就好。」她努力幫他想如何調整面對的心態。
「再不然就當是跟一位久違的老朋友見面,就是見見面聊聊天,不要期待什麼。」
「老朋友?」他怔然重復。
把母親當成老朋友……听起來是很可笑的比喻,但事實上,這樣比喻的背後,蘊藏了多少他的心酸。
「阿穆,如果你不想一輩子心里帶著這個缺憾,就要試著去修復它,不管能不能修復得了,但至少有嘗試,就不會後悔。」
呂萩妍伸長手覆住他的手背,給了他一抹鼓勵打氣的微笑,溫柔的眼眸如月光,照耀他心中晦暗的某一個角落。
她愛他,所以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的心靈能得到真正的平靜與滿足,不再有缺口。
迷惑的孔穆先,在那溫柔的眸光與勸慰中找到了指引,他豁然開朗,微笑點頭,有了不一樣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