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橘黃夕光迤邐在小巷中,偶爾才有一、兩輛機車呼嘯而過,隨即又恢復寧靜。可此刻,一聲聲怪叫噪音隨著歪斜行進的腳踏車闖進這祥的氛圍里。
「啊、喔、啊啊、喔……」背後不斷遭受攻擊,孔穆先還得保持平衡穩住車頭,夸張地唉唉叫。
「我戳你個死豬頭,,我捏你個賴皮鬼,我掐你這個胡說八道的大嘴巴。」呂萩妍坐在腳踏車後座,對著孔穆先的背啊腰的展開復仇行動。
「很癢耶,別鬧了,會摔車啦!」孔穆先皮粗肉厚,不怕她打,倒是那小雞力量像在搔癢,而他超怕癢。
「誰在鬧啊,我在報仇!」呂萩妍用力再從他腰間捏一把。嘖,這身體怎麼鍛鏈的,肌肉硬邦邦,她嬌弱的手指都快骨折了。
「老喜歡亂扯瞎,破壞我的名聲,我以後嫁不出去就是你害的。」
「這就不用擔心了,反正我會娶你。」不是逗她,是那越來越篤定的念頭,讓他答得不假思索。
為什麼她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為什麼想盡辦法也要把她留在身邊?
那全都是因為他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做了抉擇,下意識撇下網,將她圍困在他身邊,哪兒也不能去。
這許多年來,,他從不曾對哪個女人有過安定下來的想法,表面上,那些對象來來去去,但內心深處的重要位置,早被她不動如山地盤踞。
他對她的愛,一天天蘇醒,不只是習慣,而是深入靈魂。不論他飄泊得多遠、遇上多絢爛的火花,最後還是渴望回到她的身邊。他想,如果相伴一生的人不是她,那他恐怕就要一輩子打光棍了。
「娶你的頭啦,我又沒說要嫁你。」她沒好氣地反駁,再捏他一把,討厭。
「奇怪耶,你最近是吃錯藥了嗎?老開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其實她更氣的是自己,明知他在鬧著玩的,還是因為那些話而亂了心跳,擾了思緒。
孔穆先冷不防握住她的手,語氣很認真地說︰「我不是開玩笑。」
呂萩妍一怔,他的大掌包覆住她的手,不但熾熱還帶著電流,再加上那宣告般的語氣,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她反射地想抽回手,卻被他穩穩地握牢,而那透露的堅持仿佛有魔法似的,融化了她的抗拒。
她沒再掙扎,感覺嬉鬧的氣氛變沈了,蕩漾著一種曖昧的暖甜,迎面而來的微風也拂過騷動的心……
吱——
孔穆先霍地煞車,後頭的呂萩妍撞上他的背。
「為什麼突然……」她的疑問在發現他轉頭定定地看向對面的一間屋子時,戛然而止。
孔穆先的老家,他們怎麼不知不覺地騎到這兒來了?
這房子,有他從小到大的記憶,自他父母離異,他獨住了四年多,但他父親過世後,他就毫不留戀地處理掉了。
是因為對這房子有太多復雜的情感吧?她靜默著看向他。
平時的孔穆先有點放蕩不羈,尤其在和她互動時,更是嘻嘻哈哈,但她知道,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或許,現在的他也不是真的是這樣,否則此刻他的神色與眸光不會這麼黯淡,他的背影看起來不會這麼孤單寂寥。
她僅僅是這樣望著他,就覺得一顆心緊緊揪起。
「不曉得現在還有沒有人住喔?」孔穆先驀然開口,但語調是刻意掩飾過的輕快。
以前,他母親總會在圍牆上下種滿植物,九層塔、薄荷葉,可以直接入菜上桌,偶爾夜來香開花,晚上就聞得見芬芳,聖誕節還會買來應景的耶誕紅……那是溫馨的童年,只能成追憶。
現在,他的母親是另一個家庭的呂萩妍家人,遠在異國,他們母子情淡緣薄,數年不見,變得陌生。
這屋子曾經伴他成長,也變得陌生。
它整修過,圍牆、鐵門、雨棚都跟以前不一樣,是煥然一新了,但少了植栽,缺了點人氣,有點冷冰冰的感覺,從外頭看起來,不確定到底有沒有住人。
「你去敲門不就知道了?」呂萩妍也故意用輕快的口氣回應他。
他橫眯她一眼。呿,還真是好提議哦!
他又看了屋子一會兒,想要再用那種輕快口氣,卻忍不住靶觸良多。「這種感覺就叫做人事已非,對吧?」
那掩不住愁緒的聲嗓,讓她胸口沉重,泛開一股深刻的心疼。她好像又看見當年那個壓抑心情的男孩……
「不完全對。」她不習慣也不喜歡他憂郁難過的樣子,竟破天荒地逗他開心。
「從以前到現在,你的身邊一直都有我在啊!」
孔穆先怔住,愕然轉頭看向後座人兒,意外她的回應。
她這是在安慰他?
他以為會听到她的酸言酸語,可這話,不但一點都不酸,反而還很甜。
呂萩妍迎上他驚喜又感動的目光,驀地覺得難為情起來,連忙別開眼。
真是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話一點都沒錯,太常听見孔穆先說那些曖昧的話,害她也跟著惡心巴拉了。
「啊,干麼要憂郁啊?一點都不像你。」她趕緊找話掩飾突生的窘赫,還伴隨一記鐵沙掌,但表面上是打他,實際上是給他打氣。」老兵才憶當年,別在那傷春悲秋了。」
「厚,居然暗指我是老兵?」孔穆先心情轉楮,回過身賞她一顆爆栗。「別忘了我們同年紀,我要是老兵的話,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哦!」
她捂住被打的腦袋,抬眸瞪他,隨即冷不防地使出一陽指,朝他腰間一戳,魁梧大男人立刻化身蠕動的毛毛蟲。
「認真算的話,我還比你小九個月咧!」女人啊,過了一定的年齡就開始計較那種幾個月又幾天的問題了。
「還不是差不多。」他笑哼。
「才怪,有兩百七十幾天,明明就差很多。」呂萩妍皺鼻,繼續促狹地稱呼他,也催促他遠離會勾起感傷心情的老家。
「走啦,我肚子餓,該回家吃晚飯了。」
人嘛,停留在過往沒意義,往前走才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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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假期,回到台北,呂萩妍立刻投入工作中,孔穆先也沒閑下來,得獎的附加效益就是增加許多工作機會,多到他得從中挑選,認真安排檔期。
孔穆先在這個圈子里,本來就屬于穩扎穩打型,工作沒斷過,但也不像現在一窩蜂找上門來。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更鞏固了,這值得欣喜,不過要從突然爆增的邀約中篩選,卻令他有點傷腦筋。
他很得意,卻不能對外人表現,對邀約機會的利弊評估,也不能跟外人商量,但呂萩妍不同,他們平時雖然會抬杠,但遇到這種正經事,她會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設想,她現實的眼光和原則,在這方面很受用。
早上九點,孔穆先起床下樓,呂萩妍已經梳洗完畢,在廚房里做早餐。
她穿著卡通T恤,頭發隨意夾起,姿態慵懶自在,動作熟練從容,和烤吐司的香氣、果汁機的聲音,在他眼里成了悠閑溫馨的畫面,比起他拍攝過的任何一個鏡頭,還令他感到深刻。
「咦?你起來啦?早安啊!」呂呂萩妍有點意外看見他,記得昨天就寢時,他還沒回家。
「早安。」他走向廚房,坐上小吧台旁的高腳椅。
她按下咖啡機按鍵,清楚他起床就要來杯咖啡的習慣,隨即問道︰「我有做三明治的材料,你要吃嗎?」
「當然要。」他毫不猶豫地回應,跑過多個國家,最鐘愛的還是出自她手的簡單三明治。
呂萩妍轉向冰箱拿食材,本來自己只打算弄個吐司夾蛋吃吃就好,因為孔穆先臨時加入而改變主意。
拿了火腿、蛋、起司和美乃滋,她回到流理台,隨口問︰「你今天怎麼這麼早起?」
「有事情要想,自然就早起了。」孔穆先坦言,手肘靠在台面上,側頭支著臉頰。
呂萩妍別看他一眼,知道他想說,所以開口問︰「什麼事說來听听。」
「最近很多工作找上門。」
「那很好哇,有什麼好煩惱的?」在她眼里,工作多就代表進帳多,進帳多自然心情就很好,他干麼一副困擾的樣子?
「問題是有的在時間上強踫,所以我在煩惱該接哪個、該拒絕哪個?」孔穆先傾吐內心顧慮。「我怕錯失良機,也擔心做錯決定,壞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口碑與聲勢。」
「說的也是,紅了更要愛惜羽毛。」她認同地點點頭,再加烤兩片吐司,隨即開爐火煎蛋。「那有哪些CASE?」
她看著他從受盡使喚、忍辱挨罵的攝影助理做起,到現在能夠揚眉吐氣,喊得出名號,這一路走來有多辛苦多認真,她一清二楚,所以謹慎經營他的工作生涯是應該的。
「等等。」他三步並作兩步上樓,再折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台迷你筆電。
「我列成表格。」其實是因為打算要听听她的意見,知道她喜歡這樣事前規劃、一目了然的方式,所以特地洋列的。
「專業的咧!」呂萩妍語氣調侃。
「那當然,我現在炙手可熱耶!」在她面前,他不需要裝謙虛,說到得意處,口吻難掩自負。
盛起荷包蛋,再拿起烤好的吐司,她轉過頭看他一眼,提出最簡單的方法。
「先做分類,人情壓力推不掉的一類,很想接的一類,可有可無的一類,不喜歡的直接擺最後。」
孔穆先听著,盯著螢幕乖乖照做。
呂萩妍很快地完成了呂氏特制三明治,和咖啡一起送到孔穆先面前,也拉出高腳椅,和他對面而坐。「我瞧瞧。」
他將筆電轉向,把難題丟給她,兀自品嘗起愛心早餐——「愛心」是他自以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