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格格別逗了 第二章

一輛雕飾華美的黑檀馬車,在「蓮院」前停了下來。

如今年齡已臻二十八歲的關竣天,頭戴名貴黑貂雪帽、身披黑貂大氅,氣勢尊榮地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關爺來了!必爺來了!」

必竣天才走進「蓮院」大門,院里奴婢們興奮的聲音便爭先恐後地響起。

他微微一頷領,快步踏過外院,走入垂花門內。

「關爺好。」負責照顧應采兒的貼身丫鬟秋荷,笑眯眯地上前向他福了福身後,便回頭跟小丫頭們交代︰「你們還不快去通知采主兒,說關爺回來了!」

「且慢。」關竣天伸手阻止了秋荷。「別出聲,我想給采兒一個驚喜,她在哪?」

「今兒個天寒地凍的,采兒主子還能在哪?自然是在暖閣套間里了哪。」秋荷站到關爺身邊,為他拂去貂毛大氅上的雪漬。

「我離開的這一個月,采兒該進的藥膳全盯著她吃了嗎?」關竣天詢問道,劍眉濃眸上皆漾著明顯的在乎之意。

「爺也知道采主兒一向吃得不多,那藥膳總共送了五回,她才勉強吃上一回。」見關爺眉頭一凜,秋荷連忙補充道︰「不過,您上回拿來的人蔘丸,采主兒倒是全給吃了,還討著想照三餐吃呢。」

「那是一日只許吃一顆的東西,豈能由著她胡來!」關竣天微一擰眉,雙眼間便已顯出了一道明顯的皺痕,證明他平素亦是經常皺眉之人。

「關爺請放心,秋荷自然是照爺吩咐,沒讓采主兒胡亂吃藥。」秋荷急忙地補充道。

必竣天點頭,算是對她的稱許。

這秋荷是應少謙從老宅里調來的機靈丫鬟,辦事伶俐,反應快、口風緊,也是個人才。

「你去讓廚房熬一碗藥膳端來,我盯著采兒吃。」關竣天對秋荷交代道,順手從黑貂大氅里拿出一只方正油紙包遞予她。「這是今年最好的蔘片,一盒給采兒補氣,一盒你拿回家讓你娘吃。」

「謝謝爺、謝謝爺。」秋荷感動地低頭以雙手接過蔘盒,不住道謝。

她家境清寒,娘親又體弱,若不是關爺和應爺負擔了她所有的家計與醫費,她不知道自己而今的處境會有多悲涼。

「你做事向來讓人放心,這是你應得的。」他淡淡說道,轉身走上院子右側的雕花游廊。

雕花游廊上的燈籠已打亮了幾盞,映照得院內地上的積雪泠泠發光。

必竣天眉心微緩,以一種幾乎悠閑的走路速度朝著暖閣套間走去。

自己是怎麼樣也沒想到,十三年前和應少謙的一場賭約,竟讓這處「蓮院」成了他放松心情的地方。

在蓮院里,他不用時時擺出當家主子的威嚴,也無須去提防那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再加上一個總不懂得要怕他的采兒,要他如何不愈益偏愛這處地方。

采兒與世隔絕在這處別館里,反應靈巧、心思單純,她也從不多求他什麼,最多求的就是他多陪她一些時間哪。

太平幫內,不時有人傳言,說他關竣天在南邊城郊養了個小妾,不過,倒是從來沒人敢當面向他詢問,只是繪聲繪影地說道,他異常偏愛小妾,以致至今未娶──這些流言蜚語還全都是應少謙告知他的。

必竣天舉起手,讓一群正在長廊上,點燃燈籠的僕佣們噤了聲。

他放輕了腳步,走向暖閣套間門口,修長薄唇此時已往上微揚。

還沒推開門,便听見里頭傳來采兒搖頭嘆氣的聲音。

「唉……」一口氣嘆得千萬愁緒般悠長。

必竣天一挑眉,唇邊已噙著笑意。

他無聲地推開門,無聲地關上門,暖閣套間里的暖意及采兒身上特有的中藥香氣,全朝著他的臉面直撲而來。

「唉。」又是一聲嬌嘆。

嬌小的采兒裹在一件蜜色棉襖里,手里摟著一件白狐大氅,偎坐于炕桌邊的坐褥上,對著書本搖頭晃腦,及腰的長辮隨之搖晃著。

「唉,竣天哥哥怎麼還不來?」采兒自言自語地說道,一雙縴白十指猛戳著書頁。

「我這不就來了嗎?」

必竣天褪下黑貂雪帽、斗篷,往門邊的檀木幾案上一擺。

「竣天哥哥!」

應采兒驀然回過頭,現出一張清艷絕倫的小臉。

必竣天眉頭一擰,一時半刻間仍有片刻的恍神。雖說這恍神不過只教他的眼神一滯,卻也讓他懊惱起自己的失態。

采兒是愈來愈美了,面如桃瓣、眸光瑩潤,像個粉雕玉琢的人兒,旁人一個不留心,便要被這樣的美麗勾魂攝魄的。

「竣天哥哥!」

應采兒的水眸笑漾成兩彎新月,她丟下了書本,急忙忙地就要下炕。無奈被白狐皮大氅絆住了雙腿,嬌小身子便整個兒往榻邊滾落而下──

「小心。」關竣天飛快地上前一步,恰好穩住采兒差點跌落地面的身子。

「竣天哥哥!」應采兒的冰冷柔荑直接摟住他的頸子,小臉興奮地直在他的胸膛上磨蹭著。

「已經快十六歲了,怎麼還像個頑皮猴兒一樣?」

必竣天摟著她在炕邊坐下,口氣是嚴厲的,大掌卻穩穩地托著采兒的身子,讓這小丫頭把他當成了人形大椅,堂而皇之地蜷窩于其間。

「不管,我就偏要當小娃兒。」應采兒仰起雪白小臉,眼也不眨地望著他。

已經一個月沒見到竣天哥哥了啊!好想他啊!

「怎麼又瘦了?」關竣天拎起她細弱如骨的玉白手臂,不滿意地說道。

這丫頭當年因為拐子的迫害,身體底子全給毀了。即便經過了這些年的調養,她的身子骨卻始終孱弱,甚至連太滋補的食物也進不了口。他和少謙不知為這事費了多少心思哪,說采兒是用金銀藥材養大的金枝玉葉,實在是不為過啊。

「哪里又瘦了?采兒有努力在吃東西啊。」應采兒瞅著他,菱紅小唇禁不住就是想笑。

必竣天盯著她如花似玉的嬌顏,心口一動!采兒額心中的那點朱砂痣,更襯得她的膚若凝脂、眼如秋水哪。

他擰著眉,強迫自己別開眼。他自認不是貪好美色之人,可是近來卻為何頻頻因為貪看她而失神?

「竣天哥哥,你有沒有發現我最近的氣色好多了?秋荷有沒有告訴你,我已經七日不曾染風寒了噢。」應采兒倚著他,喳喳呼呼地說道。

「七日不曾染風寒這事也值得說嘴?」關竣天濃眉一揚,伸出修長食指刮了刮她的軟頰,毫不客氣地嘲笑著她。「哪天等到你像我一樣,七個月都不曾染風寒時,再來向我炫耀吧!」

「竣天大哥最討厭了。」應采兒嘟起嘴,用手指頭撥開他的手指,卻貪暖地把自己冰涼的臉頰全偎到他的蒲扇大掌間。「大哥的手,好溫暖哪。」

必竣天輕握著采兒的柔絲長辮,一股如蘭似桂的燻香氣息,隨著她發絲的輕揚而播散于空氣之間。

「那大哥有沒有發現我長高了呢?」她抬起頭,剪水秋眸眨巴眨巴地望著他。「你要是老是這麼久都不來看采兒,你可能很快就要不認得我了。」

「怎麼可能不認得你,像這般干癟癟而不長肉的孩子,全山西八成也就只得你一個了。」關竣天笑著說道,輕撫著她絲緞般的烏絲。

采兒身子骨不佳,平日除了讀書求學問,跟著他們學商、記帳之外,她已沒有太多精力妄想外面的天地。幸而這座蓮院里的精致,實在足可比擬親王、郡王府了,各式的新鮮玩意只會多不會少。蓮院里甚至還引水繞宅,建了座可以讓采兒湖上蕩舟的蓮湖。

他和應少謙是費了心,要讓采兒即使在這里終老一生,也不會疲乏的。只要是采兒想要的東西,他不會不給。

十三年了哪!一向對人漠不關心的自己,打從陰錯陽差地收養了這個丫頭片子後,他盡心盡力的程度,連應少謙都覺得咋舌不已。

「大哥為什麼不說話?」應采兒偏著頭對關竣天一笑,扯著他的手臂追問道。

「我留些時間給你這個磨人精問話,不好嗎?」關竣天眯起精明的眸,盯住她額間的朱砂痣深思著──在他的心中,采兒究竟是佔什麼樣的地位?

「那我要問話了喔,大哥接招喔!」應采兒笑彎了眼眸,縴縴十指作勢欲掐上他的脖子。「大哥這回為什麼隔了二十八日才來看采兒?說啊──」

「京城有些事要處理。」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拉下她的小手。

她的手怎麼還是冷涼如水?

「遇上麻煩了?」應采兒眉心間的朱砂痣,隨著主人的蹙眉而更顯殷紅。

「小家伙無須擔心這些。」食指若有似無地撫過她額間赤紅的朱砂痣,明白了自己似乎是心動了。

「什麼叫做無須擔心這些,大哥的事便是采兒的事!」應采兒用力一拍胸脯,卻險些嗆了氣,小手摀住唇不住地輕咳了起來。

必竣天仰頭笑了,唇邊的笑紋讓他的臉孔頓時年輕了數歲不止。饒是她性子單純,才敢肆無忌憚地對著他說這些挖心掏肺的話。

他伸長臂膀摟過她的肩,一手輕拍著她的後背,一手拿過矮幾上的鎏金銀碗。

「采兒讀書讀得這麼認真……」應采兒輕咳了兩聲,就著大哥的手喝了一口溫水。「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幫上竣天哥哥啊。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問題,我怎麼幫你嘛。」

「上個月送入宮里的一批上好絲帛被人攔了下來,說是品質不良。」關竣天沒瞞她,因為早已習慣向她說些商場、官場之事。

「又是那些官吏的規禮、茶儀沒打點好?」應采兒忍不住犯著嘀咕,巴掌小臉皺成一團。「這些人真怪,明明就是要收銀子,還硬是要加上一些奇奇怪怪的名詞。」

「采兒怎麼別的理由不猜,就偏猜是官吏的規禮、茶儀沒打點好?」他問。

「大哥所挑選的絲帛必然是極品,所以品質不良的問題鐵定是出在驗貨官吏的身上嘛。這些官吏怎恁地貪得無厭啊,咱們每年的三節兩壽禮金可從沒少送過。」

應采兒激動地睜大雙眼,嬌軟嗓音在揚高了音調時,直像是蜜麻花點心被咬了一口般地清脆悅耳。

「看來采兒這些年的書沒少念。」他贊許地拍拍她的頭頂。知道她信任他,而且擁有自我判斷的能力,實在讓人心喜。采兒是真的長大了……

「采兒跟在大哥身邊,听多了這些官場丑態,總是也要長幾分見識的嘛。」應采兒開心地抿著唇笑著,笑意如蓮般清雅宜人。「那大哥何時帶采兒出去長見識?」她一臉期待地瞅著他。

「等采兒身子骨養壯了,不會動不動就染上風寒,急得別人像熱鍋螞蟻的時候,我自然就會帶你出去了。」

去年年初,他和應少謙原本打算帶著采兒出門看看城里的梅花展。誰知道這丫頭興奮過了頭,前一天竟雀躍到無法成眠,隔天還沒出門,身子便發了高燒,連大門都沒踏出一步。

「唉呀,年初是年初嘛,采兒近來可是身強體健了不少呢。」應采兒不服氣地握緊拳頭,嘟起唇抱怨道。

「好一句『身強體健了不少』。我听說有人連藥膳都沒吃,還敢夸口自己身強體健?」關竣天拉下臉,冷冷望著她幾乎與白狐大氅同色的雪白嬌顏。

要到什麼時候,她這身子骨才能轉好一些?

她過了年便算是滿十六歲了,他和應少謙有過約定,一待采兒滿十六歲後,便要幫她找個好人家,讓她風風光光地出嫁。

必竣天一念及此,胸口便莫名一窒,心情立刻變得極端不快。

去他女乃女乃的,他就是沒法子想象這小丫頭膩在別人身邊撒嬌耍賴的模樣。更可惡的是,他還不清楚他究竟是想把她嫁出去,還是留在他的身邊。

日積月累的相處之中,有些情感已經失控了嗎?否則,他何以愈來愈渴望回到蓮院呢?關竣天抿緊唇,一臉沉重。

應采兒一見大哥臉色鐵青,以為他在惱火她偷懶不吃藥膳之事,便心虛地囁嚅了兩下小嘴,小手不安地直揪著身上的白狐長裘。

自己打小便愛粘著竣天大哥,明知道他看起來就是比少謙大哥凶惡,可自己仍然偏愛待在他身邊。也許在她的心里清楚地知道,少謙大哥是對每個人都好,竣天大哥卻是只對她采兒一人好吧。

所以,采兒也要對竣天大哥最好──她在心里總是這般告訴自己的。

「大哥哪,我天天吃同樣的藥膳,也會膩的嘛。」半晌後,應采兒扯扯他的衣袖,小聲地說道。

「秋荷心細,知你嘴刁,豈會讓你天天吃同樣的東西?你哄大哥認識你才兩天光景嗎?秋荷準備的藥膳必然是天天不同樣式,常人喝個一年半載也喝不膩的。」他看著身邊撒嬌的小人兒,他捏緊了拳頭,不得不承認他在意她的程度,早越過了兄妹的分際!

他幾時注意過誰的飲食起居哪?只有這個讓他掛心的采兒哪。

「唉呀,藥膳雖是每日不同,不過總歸是換湯不換藥嘛。」應采兒長喟了口氣,一語雙關地說道。

「你這鬼靈精丫頭!」

必竣天賞了她的頭頂一記爆栗,低笑出聲。

「大哥笑了,就是表示同意采兒的看法了,我看那藥膳就省了吧。」應采兒完全依著大哥平素的教導──局勢看好時,便要乘勝追擊!

「藥膳不許省,在你身子骨沒有完全轉好之前,你天天都得吃。」一看到她靈動水眸再度滴溜溜地轉著念頭,他立刻先下手為強。「以後你每少吃一盅藥膳,我便從秋荷的身上扣月俸。」

「你不能耍這種陰招啦!」

應采兒小臉苦哈哈地皺成一團,小小身子直接拽住大哥的臂膀,拉著扯著,便要求情。

「乖乖听話吧,大哥能逼你的次數也有限了。」關竣天捧起她的臉龐,利眸變得沈闃不已。

他無法再自欺欺人了,采兒確實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這樣的她,不該由他來決定她將來的去留。

「大哥是什麼意思?」

應采兒只覺心頭一酸,心慌地感到事情不對勁,她跳離大哥的懷抱,急亂地在榻上半跪起身。

她伸出雙手,也學起大哥的動作,捧著他的臉龐仔細端詳著。

「大哥難道不要采兒了嗎?」一汪水氣已然在明眸里打著轉。

「大哥怎麼可能不要你呢?」生意場的廝殺之外,唯一能讓他有些生活樂趣的,除了應少謙這個好友之外,便是采兒了。

「那……那打勾勾兒,大哥不可以不要采兒喔,采兒是要陪著你一輩子的。」應采兒拉過他的大掌,硬是要掰開他的手掌。

必竣天握手成拳,緊睨著她水亮眸子,並未回答她的話。

應采兒胸口一慟,一顆淚水滑出了眼眶。

此時,前來敲門的秋荷正巧解了圍。

「關爺,采兒的藥膳好了。」秋荷在門外輕喚道。

「拿進來。」關竣天命令道。

應采兒聞言睜大了眼,立刻就要從關竣天身上跳下來,可惜關竣天的反應永遠快人一步。

應采兒扁著唇,被一只鐵掌拎著坐到了暖炕的石桌邊,不情不願地與那盛在陶碗里的藥膳面面相覷。

「炕上的火還要再燒熱一些嗎?」秋荷伸手探探石桌的溫度。

這間炕房里的榻座及石桌底下焚燃的全是最好的暖炭,一室的熱暖卻不會嗆得人難受。

「這樣很好。」關竣天把采兒壓在身側,探出一掌平貼在石桌上,滿意地點頭。「秋荷,你去沏壺茶過來給我。」他舟車勞頓了幾天,現在是有些累了。

「是。」秋荷看著這一大一小相倚偎的模樣,她淺淺一笑。

采兒的年齡,早該論及婚嫁了啊。關爺對采兒的好,采兒對關爺的依賴,任誰都看得出來絕不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秋荷輕輕闔上門,炕房內的兩人再度獨處。

「大哥請用藥膳。」應采兒諂媚地把細白瓷匙送到大哥手邊。

「你把這碗排骨藥膳全給我吞進去,一滴也不許剩!」

必竣天瞪著她,瞪到她撅起了嘴,卻又不得不乖乖握著瓷匙,舀起一口藥膳湯放到菱紅唇邊。

「怎麼就沒有好吃一點的藥啊……」應采兒嘀咕著,柔軟小手和瓷匙的顏色幾乎是同一色的女敕白。

必竣天好笑又好氣地看著采兒每喝一口,便要吐出舌頭,把藥味全都散盡了,才有勇氣再喝第二口。

「你乖乖吃完了這盅藥膳,我便讓人再去幫你調制人蔘丸,如何?」他記得秋荷說過采兒愛吃那玩意兒。

「好!」應采兒眼楮一亮,猛點著頭,捏著鼻子猛喝藥膳。

「好燙!好燙!」她粗心地被燙著了舌頭,屋內又沒有冰水,急得她只好吐著舌頭猛吹氣。

她的怪模怪樣逗得關竣天哈哈大笑出聲,平素嚴肅形象在此時早已全然卸去。

這樣的她,多像個孩子啊!他方才因為憶起她「可能」要出嫁而不開心,其實是種不舍吧?養了幾年的寵物要送人,都會有感情了,況且是人呢?

當真如此嗎?是吧?!

「你就那麼愛吃人蔘丸?」他揉著她的發,完全沒流露出此時內心的天人交戰。

「我……我……人家是想讓身子變好,所以才拚命地吃那人蔘丸嘛。」應采兒吞吞吐吐地說道。

必竣天聞言,再度縱聲大笑了起來,笑到發辮全甩到了身前,笑得他向來穩重的臉龐映出了幾分年輕。

應采兒瞧著大哥笑出眼淚的開心模樣,看著他微亂著發絲、斜倚在榻邊的自在模樣,瞧著、看著、瞧著、看著……應采兒咬著唇,揪住胸前的棉襖,不明白自己心跳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劇烈。

「想讓身子變好?你的這等別腳笑話想騙誰啊──」關竣天深睿的眸似笑非笑地睨著她,伸手擰了下她的粉頰。「說實話,你為何拚了命似地吃人蔘丸?」

「唉呀……那……養氣丸好吃嘛!」應采兒想起那糖的滋味,不覺便咽了口口水。「摻了糖蜜和甘草,吃了整個人都暖烘烘地、甜滋滋的。」

「你這幾年不是不嗜甜食了嗎?」他怎麼從不知情?

「噓,別告訴別人哪。」小手蒙上他的唇,眼楮還小心翼翼地往門邊飄去。

「為何不能告訴別人?」

應采兒半側過頭,臉頰正好偎在他的頰邊,一對長長睫毛還逗人地搧啊搧地。

必竣天屏住呼吸,不讓她的過于貼近影響到他的思緒。他狂亂的心跳是怎麼一回事,義父之女白月棠,不也總是找盡理由想挨近他,可他從不曾如此……

如此意亂情迷過啊!

「大哥還記得幾年前,我吃了一整盒的桂花女乃油粉糕,所以蓮院里的姊姊們全笑我是個長不大的小娃兒嗎?」應采兒未察覺大哥神色有異,她雙手插腰,氣鼓了雙頰。「我最不喜歡別人說我像小娃兒了!」

「當小娃兒有什麼不好?」他挑眉問道,故作不經意地往後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當小娃兒當然不好,小娃兒可不能陪著大哥四處去經商歷險哪!」應采兒不服氣地大聲喊道,卻因為肚子的不適,而微擰了下眉。

她不愛當小娃兒,可也不大喜歡長大。長大了,身子變化了,她每回葵水來潮時,肚子總要悶悶地難受個一、兩天。

「小采兒,乖乖待在家里當個溫良恭儉的女子,等著大哥回來,有何不好?」他撫開她額間的愁結,根本舍不得她到外頭受一點苦。

「我不管,你親口答應過我──如果我的身子好了,你要帶我一塊出門談生意的!」她睜大眸子,氣鼓鼓地瞪著他。

「那只是戲言。」他一怔,沒想到采兒當真在期待。

「君子無戲言!」

應采兒氣紅了雙頰,激動地就要撲到他身上和他理論一番。

必竣天伸手抵住采兒的額頭,不讓她再靠近。

于是,她的身子被困在一臂之外,只能對著他咆哮低叫著──

「你說過要帶我走遍天下的。」應采兒奮力地用頭頂著大哥的手掌,卻怎麼樣也沖不到他身邊。

「何必一定要走遍天下?女子只要在家繡花、彈琴,日子就可以無憂無慮了。」他並不希望采兒到外頭拋頭露面,去接觸那些丑惡的現實。

對他而言,女子是否天生無才無德一事,早就不重要了,采兒就是采兒!

「大哥說的輕松!那是因為你不像我和蓮院里的姊姊們那麼親近,你自然不知道身為女子的痛苦。什麼妻以夫為天,如果那個丈夫是個混帳家伙呢?廚房管柴火的柳姊姊因為生不出兒子,就被丈夫打個半死扔進池塘,要不是少謙大哥救了她,她早就死了。女子只能依附著男子而活,我真討厭當個女子!」

應采兒抱著自己的雙臂,卻控制不住那股從骨子里冒出的冷意。蓮院里的姊姊們都有著一些讓人鼻酸的身世,所以才會賣身至這里做事的。

「大哥教過我,在听到別人的過往時,要用腦子去想想自己若設身處地時,該如何處理。我認真地想過,卻無法替姊姊們想出更好的解決之道。我不是神,改變不了天下所有人的想法……」應采兒苦惱地扯著發辮,一頭發辮全扯松開來。

幾縷長發披落在肩頭,襯得她一張明艷小臉愈發地柔媚動人。

「不是每個女子都會遭遇到如此悲慘的命運。」關竣天的大掌握住她顫抖的肩膀,心疼地將她往懷里一帶。

他和少謙的教養方式,矯枉過正了嗎?采兒竟連女人都不想當!

「不不不──」應采兒使勁地搖著頭,恍若「女人」二字正是蛇蠍。「我听著打掃的小翠姊姊說,外頭女子還時興把腳裹成什麼三寸金蓮、四寸銀蓮的,說什麼那樣方能覓得好夫婿。那要嫁不出去呢?踩著一雙被折斷的小腳怎麼種田、過日子?要是嫁得差勁之人,那樣的腳又沒法子逃走,難道就只能由著別人折磨嗎?」

她揪著他的袍衫,只覺得平日听到的女子悲慘故事全涌上心頭,悶得她胸口難受。

「姑娘家裹腳乃是漢人的陋習,滿人就不時興這一套。」關竣天低頭望著她小臉上的驚慌失措,不舍地拍拍她的背。

「我是漢人,不是嗎?」應采兒擰著眉,神色一怔。

「不。」關竣天凝望著她蘊愁的水眸,低聲地說道︰「你也許是滿人。」

采兒幼時發高燒之時,口里喊的全是阿瑪、額娘,她也許是滿人之後吧。

「滿人或漢人都一樣!反正,我不想待在家中當什麼女子!反正,你答應了要帶我走遍天下的!」應采兒大聲說道,任性地揪著他的手,要求他的承諾。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總之先把身子骨養好便是。」關竣天長嘆了一口氣,揉著她的發絲,無奈地說道。

「每次都敷衍我。」應采兒嘟起嘴抱怨道,只覺得肚月復間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必竣天意有所指地看著她。「大哥倒挺希望你一直當個愛吃糖的小娃兒。」如此一來,他便不用費心猜測自己的情愫是為哪樁了。

「大哥欺負人,你明知道我最討厭當小娃兒!」應采兒兩丸黑眸突然間變得濕潤,斷線淚水玉珠似地一顆顆滑下她的臉龐。

必竣天看著她那雙璀亮秋眸,望著她臉上那哀怨若嗔的表情。他臉頰肌肉一緊,雙唇緊抿成一直線。

「怎麼這麼愛掉眼淚?」他冷不防地將她推遠在一臂之外,不敢再靠近她。

他一向只待采兒是妹妹啊!也應該只待她是妹妹啊!

「還不都是大哥亂說話。」應采兒身子一傾,耍賴地偎到他身上,把淚水全都糊到他的衣襟上。

「還說不想當小娃兒?大人豈會像你這樣動不動就哭?」關竣天拿過石桌上一條溫熱的手絹,挑起她的臉龐,細細擦拭著她的淚痕。

「我也不願意啊,誰讓我每回葵水來時,就偏愛掉眼淚,而且肚子好疼噢!」應采兒吸了吸鼻子,在大哥的胸膛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拉過他的手擱在肚子上,隨興撒起嬌來。「肚子疼,大哥幫我揉揉。」

「你已經長大了,大哥不宜再幫你揉……」關竣天邊說邊深呼吸著,就怕自己當真臉紅了起來。

采兒打小便沒出過這處院子,所以什麼男女之別,在她的腦子里是完全不存在的。她只知道不舒服時,便要粘著他撒嬌。

「這里又沒有其他人。」應采兒嘟著嘴說道,干脆閉上了眼楮。

必竣天盯著她紅艷的櫻唇,他索性也閉上了眼,來個眼不見為淨。

「大哥,我肚子痛……」應采兒咕噥著。

「听見了。」

必竣天閉著眼,讓她背靠在他肩臂上,大掌則分毫無誤地撫上她的肚月復之間,用他手掌的熱度溫暖著她的不適。

應采兒偷偷睜開眼,瞄了大哥一眼──大哥是不是有點臉紅啊?

她抿著唇一徑笑著,就這麼仰頭望著他,開心到心髒幾乎都快迸出來了。

「大哥啊,你這次要在這里待幾天呢?下個月就快過年了呢!」她問。

「我明天就得回幫內處理事情。」他緩聲說道,仍然沒有睜開眼。

「不要!」應采兒鼓起腮幫子,緊緊地摟著他的臂膀不放。「我不要讓你走!」

「別任性,我還有『太平幫』的事要處理。」

必竣天慵懶地睜開眼,心情一松散之下,幾乎快進入睡鄉之中。為了早點回來看到她,他昨晚才睡了兩個時辰。

「可我是你的家人,我比生意重要哪。」應采兒雙手插腰,俏頰生煙地瞪著他。

「我哪次一回城,沒有先來見你?」

必竣天拉過她的身子,把她安置在他的身側。閉上眼,他用下顎頂住她的發頂,感覺倦意開始襲上眼皮。「放心吧,待我回去處理完幫內事務後,很快便會過來找你了。」

「你這回會在『太平幫』待幾天?」一見到大哥疲憊的神態,應采兒馬上放輕了聲音,小聲地問道。

「至少得讓我待個三、五天吧!」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卷著她的發梢。

在采兒身邊,他總是可以放心休息的。

「就三天!只準你在『太平幫』待三天噢。」應采兒揪著他的手臂,固執地說道。

「是。」看來他接下來又得日夜趕工處理公事了。關竣天長喟了口氣,揉了揉她的發絲。「現在你可以讓大哥安靜地休息了吧。」

「好。」

應采兒滿意地微笑著,自然而然地擁著大哥的手臂當成了枕頭,也打了個呵欠,好想睡喔……

好想睡喔……

秋荷送茶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采兒主子偎在關爺臂膀上打盹的景象。

她躡手躡腳地把關爺要的茶,放在石桌之上,噙著笑退出了房外。

依她看來,關爺迎娶采兒主子過門,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

而關于他們關爺為了報恩,即將要迎娶義父之女白月棠一事,八成只是傳言吧……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