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扮,這……」桓竹接過湯華維遞給她的紅木盒子,雙手與聲音同時顫抖起來。
「這是什麼?從哪里來的?怎麼會在你手里?」
華維的眼楮滿是疼惜的透過鏡片望著她,卻是久久無法開口相應。
她緊咬下唇,把漆都已掉了大半的紅木盒子打開,發現里頭只剩下一條細細的銀煉子。
「表呢?小扮?既然表煉在,那表呢?」桓竹一手握緊巴掌大的盒子,一手捉住華維的手追問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桓竹,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華維扣住她的肩膀哄道。
冷靜?當初把銀制懷表交給昌祥的時候,他是怎麼跟自己說的?
「桓竹,給我三年的時間,三年後我一定回來娶你,我要讓你爸爸知道我絕對不是個連老婆都養不活的窮小子!」
昌祥是華維的同學,從小便在湯家進進出出,最疼桓竹了,而得不到上頭兩位兄姊關注的她,也最愛跟著大她五歲的華維和昌祥到處去玩,雖然回來之後,常常少不了要挨阿姨一頓罵,甚且一頓打,但桓竹仍然愛像橡皮糖似的成天跟著兩個大男生轉。
她萬萬沒有想到十八歲那一年,昌祥竟會跑來向她父親提出要娶她的要求,結果桓竹都還來不及表達對他只有兄妹般的感情,而無愛情時,父親與阿姨已經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
「桓竹才十八歲,書都還沒念完,結什麼婚?」是爸爸的說法。
但阿姨可現實多了。「馮昌祥,你從小就和我們華維一起長大的,還會不知道我們家的環境嗎?你家里上有中風的老女乃女乃,還有六個兄弟姊妹,一家合計十口,只靠你爸爸一個人掙錢,就算我答應把桓竹嫁給你好了,請問你拿什麼來養她?」
「我哥哥已經結婚自立門戶了,下面還有兩個妹妹,高中畢業後都已經出來掙錢養家,我現在的工作也還算穩定,只要你們肯答應,我一定不會讓桓竹餓肚子。」
「我知道你在KTV里頭當什麼「少爺」,美其名為少爺,其實就是小弟吧?這種工作再怎麼穩定也不管用,況且我對桓竹未來丈夫的要求,也不只是能讓她不至于餓肚子而已。」
「那……」昌祥從小便能言善道,極為圓滑,退伍後又一直都在KTV、酒吧、理容院這類地方上班,什麼難听的話沒听過?對于華維母親的奚落,絲毫不以為意,甚至還能笑笑的回問︰「要有什麼樣的條件,才能娶桓竹?」
「其實我的要求很簡單,你看華純過什麼樣的日子,就給桓竹過什麼樣的日子吧。」
「伯母,你這不是有點強人所難嗎?周家那種家世背景,又不是兩、三年內就可以憑努力建立起來的。」
「家世背景的確沒有辦法,但經濟環境總有辦法吧?這世上多得是致富的機會,只看年輕人肯不肯努力了。」
「伯母是要我至少有一定的身家後,才能來找桓竹是不是?」
「華維一向說你點子多,腦筋動得快,果然不錯。」
「他過獎了。」
「你既然已經明白,那我也不必再多說,反正桓竹還小,你不怕沒有時間去達成我們的要求。」
一個月後,昌祥便約了放學的桓竹去吃飯,跟她說隔天他就要上船出海了。
「你要去當船員?」桓竹驚訝極了,是為了她嗎?都怪自己不好,不該讓昌祥對她產生男女之愛的。「昌祥,你大可不必──」
「桓竹,別說了,反正我契約什麼的都已經簽給人家,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我一無學歷,二無背景,想在短短的時間內賺比較多的錢,跟遠洋漁船不失為一條可以考慮的路。」
桓竹只覺離愁別緒涌上心頭,從小到大,在湯家真正對她好的人,除了小扮華維外,就只有不時來找她的昌祥而已,雖然她對他完全沒有所謂的男女之情,但多年的情誼,再加上見他對自己一片痴心,想表白心意的話實在是出不了口。
「桓竹,你等我,」看她不說話且泫然欲泣,昌祥顯然誤會了,馬上橫過桌面握住她的手說︰「給我三年的時間,三年後我一定回來娶你,我要讓你爸爸知道我絕對不是個連老婆都養不活的窮小子,更要讓你阿姨看著你過和華純一樣,甚至比她更好的日子!」
他明天就要出海了,自己何苦毀掉他的寄托呢?反正這中間還隔著三年的時間,也許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不是他所愛的那種女孩,時間久了,空間也拉大了,誰又能完全保證未來的事?況且到底自己終究也是個平凡的女孩,面對這樣一個真心相待的男人,要說完全不被感動,甚至沒有那麼一點點的虛榮感,恐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這些都等你回來再說,」桓竹由衷的叮嚀道︰「昌祥,倒是你要答應我好好保重身子,這個東西你帶著,」她從包包里拿出一個紅木盒子,往他手邊推開去。「就算是我的祝福。」
「不行,這是你最寶貴的財產,也是你媽媽留給你的少數幾樣東西之一,我不能收。」
「收下吧,昌祥,」听到他提起母親,桓竹心中一慟道︰「每次我看到這個表,想到媽媽當年是怎麼一分一秒的熬過等待爸爸去看她的時間,我就很難過,而且她留給我的東西也不只這一樣,你帶在身邊,就算是我時時刻刻都在祝福你一樣,如此一來,三年後我再看到它,說不定就能換個全新的心情。」
昌祥想一想也對,便當著她的面把盒子打開,拿出那個已有百年歷史的骨董懷表,彈開表蓋,細讀他其實早已知道的鏤刻文字──
韶君吾愛︰
分秒皆念
無時或忘
念澤
「好一個分秒皆念,無時或忘,」昌祥將它往懷中一塞說︰「我會將它一直帶在身旁,直到我們重逢的那一日,除非出了什麼意外,否則我一定會帶著你母親的鐘愛之物回到你的身邊來。」
想到這里,桓竹不禁面色如土,當時她便曾斥責過昌祥的口無遮攔,難道他真會一語成讖?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但是話說回來,昌祥離開台灣都已經四年多了,如果他人仍安然無恙,為什麼遲遲不歸呢?
她和小扮也曾陪昌祥的母親到船公司去問過,船公司老板為此還大大發了頓脾氣,說昌祥一點兒定性也沒有,上船不過半年,就找機會跳船跑掉了,也不曉得他現在人在哪里。
午夜夢回,桓竹偶爾也會想起他,她甚至相信窮此一生,自己可能都忘不掉昌祥,不管他現在人在哪里,又為什麼不回來,當初他畢竟是為了自己才出海去的,如果他因此而慘遭任何不幸,那全都是自己的責任。
「小扮!」她抬起頭來看華維的眼中,已浮上一層淚光。
「桓竹,你別這樣,我什麼都還沒說,不是嗎?」華維拍拍她的肩膀說︰「你也知道近兩年來,我這民俗文藝館的生意還不錯,漸漸的,朋友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會往我這里送,這紅木盒子是一個禮拜前才送到我這里來的,混在一大堆東南亞各國的東西當中,昨天我整理時看到,馬上就認出它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你後來把它送給昌祥我是知道的,所以我當然也跟你一樣著急,立刻找那個送貨來給我的朋友問,他說這紅木盒子和銀煉是一個在泰、棉邊界的難民營中擺攤子的難民賣給他的,你也知道因赤棉的問題遲遲未獲解決,高棉境內仍然民不聊生,什麼東西都可能拿出來賣。」
「那個難民不會就是──?」
「桓竹,聯想力別這麼豐富行不行?」華維苦笑著說︰「當然不是昌祥,是個道道地地的高棉人,我的朋友說當初他本來不想買,表都不見了,光買一條表煉和拿個紅木盒子干什麼呢?但那個難民卻跟他說這表有個極傳奇的故事,說只要能把表找回來,三樣東西合在一起,就能得到一大筆財富,我的朋友當然不會相信這種所有的生意人幾乎都會編的故事,但因為這盒子實在古拙可愛,加上價錢也低到幾乎不像話的地步,所以他便順手買下,再拿到我這里來。」
「小扮,你說了等于沒說嘛!昌祥呢?我關心的不是懷表追不追得回來,我關心的是昌祥的安全問題!」
「我知道,我知道,」華維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好,桓竹甚至從未看過他大發脾氣的樣子,「說來也真巧,阿曼你曉得吧?」
「小扮,阿曼是你女朋友,我怎麼會不曉得嘛!」桓竹拜托道︰「你快點講重點行不行?」
「阿曼說她舅舅在一家新的房地產公司上班,老板是泰國人,很喜歡收集藝術品,或許會知道這表的下落也不一定。」
「小扮,我看你是昏了頭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系呢?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那你就錯了,這兩天我仔細研究過,我想你大概不知道這個懷表不但歷史悠久,而且是出自義大利名匠之手吧?純手工打造,價值不菲,簡直不只是骨董,而是一項值得珍藏的藝術品了。」華維突然轉個話題說︰「桓竹,可見爸是真愛你母親的。」
桓竹一愣道︰「提這干什麼?他的愛,可沒幫到我媽媽什麼忙,只帶給她一生淒楚而已。」
「好,不提這個,言歸正傳。總之,我從昨天早上一直為這件事忙到現在,我那朋友經我一問,也提到當初賣給他的那位難民好像曾支支吾吾的說,表在「某位很有勢力的泰國富商手中」,所以我想找一天和阿曼的舅舅踫個面,如有必要,親自跑一趟泰國也成,只要能找到昌祥,再怎麼辛苦,也是值得的,對不對?」
手捧著紅木盒子和銀煉,桓竹的心情在忽上忽下後,突然墜落下來,無限落寞,又仿佛無處著力似的,加上趕搭車子的辛勞,整個人頓時有點飄飄然起來,說不出的空洞與乏力。
「累了?」華維問道。
桓竹用手緊壓住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說︰「有點。」
「那先到樓上去睡吧,房間我早幫你整理好了。」
桓竹本想跟華維談于軒的事,想想又咽了回去,一來她委實累了,沒有力氣再講;二來今晚一下子受那麼大的刺激,她需要先消化沉澱一番,不過最重要的一點還在于于軒畢竟從未提及未來的事,現在講,似乎嫌太早了。
「桓竹?」才上幾步樓梯,就被華維叫住。「媽媽說爸今年是做六十大壽,要我提早一、兩天回去幫忙,你……要不要跟我同一天回家去?」
家。
桓竹閉上眼楮,胸口無來由的一緊,家?她夏桓竹一向是只有親人而無家的啊。
「桓竹?」華維的聲音充滿諒解,也充滿期盼。「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那你就在台中多留兩天也可以,我叫阿曼來陪你,她說或者她干脆接你過去她家住兩天,你們兩個也有大半年沒見了,她挺想你的,然後看後天或大後天,你們再一起下台南。」
桓竹轉過身來,迎上華維關切的眼神,心中不禁流過一道暖流,不管如何,畢竟還有小扮疼她,阿曼了解她,對不對?
「我明天跟你一起回去,」她輕笑道︰「也叫我那個準二嫂一起走好了,小扮,你到底打算何時娶她進門呢?」
見桓竹肯提早回家去,華維不禁開心的說起俏皮話來。「那就要看她的表現,表現的好就快一點,不好的話,我才不想自找麻煩哩。」
***
「這衣服真漂亮!」李均曼幫桓竹把頭發盤上去後贊道。
「謝謝!」桓竹回頭朝她笑道︰「阿曼,你的手真巧,換做是我,恐怕梳個三天三夜,也梳不來一個像樣的發型。」
「拜托你,小姐,我是吃哪一行飯的?」身著滾寶藍邊大紅色改良式旗袍的均曼說︰「手不巧,我還能做美容師嗎?」她是台中一家最負盛名發廊里的頭牌發型設計師。
「我看你也不要再這麼辛苦了,早點改行做藝品店的老板娘吧。」
「吃我豆腐,」均曼打了桓竹一下說︰「那還得看你老哥有沒有誠意呢。」
「真受不了你們兩個,老愛互相踢皮球,是不是誰都不想先開口?怕落了下風?那我來幫你們說好了,我就跟我小扮說──」
「兩位小姐,我可以進來嗎?」華維在外頭叩門問道,然後便直接推開門走進來。
「哇!這麼美,我的眼楮都快受不了了啦。」
「又在胡說八道了,」均曼率先勾住他的手臂說︰「華維,你看桓竹這件黑絲絨小禮服是不是既簡單又大方?她說是「朋友」送的喔。」
華維仔細端詳桓竹身上這件禮服,果真是簡單、大方,前後各一小V和大V,將桓竹美好的肩線與白皙光滑的背完全坦露出來,長只及膝的迷你設計,更是讓人能充分欣賞到桓竹修長的美腿,除了兩只垂至肩上的細金煉型耳環外,她沒有再畫蛇添足的配戴任何飾物。
「而且性感極了,」華維順著均曼的話尾往下說︰「什麼樣的朋友,會送這麼貼身又貼心的禮物?我看這人對你的尺寸似乎也頗為「熟悉」,不然衣服怎麼能像量身訂做似的?」
「朋友就朋友嘛,哪里還有分哪一種朋友。」桓竹想打馬虎眼。
「少來,」華維一眼就看穿她的意圖說︰「大嫂叫我上來叫你們,說快吃飯了,所以現在先不拷問你,等客人走了之後……」
「放心,你不問,我也會問的。」均曼夫唱婦隨的說。
「喂!」桓竹已經帶頭往外走。「你們兩個有完沒完,走了啦,先給爸爸拜壽去!」
***
于軒拉拉西服的下擺,在眾多女士注目下走進湯家大門。
他回來兩天了,是跟孝康一起回來的,但孝康甫一抵達台灣便直赴花蓮去找回家的珀貞,走之前還對他說︰「老哥,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啦,或許等我從花蓮回來,我們再徹底的聊一聊吧。」
怎麼啦?于軒自問︰我到底是怎麼了?不是已決定好要忘掉夏桓竹,好好的游戲人間嗎?
或許他應該回頭去找芳雁,至少她是擺明著來,絕不會裝腔作勢。
他同時下定決心要把過去的事徹底的做個了斷,湯念澤有心擴展事業,打算到泰國去設廠,這件事已進行半年有余,但于軒一向只讓公司的經理跟他或長子湯華紹接觸,泰方也由正佐出面,于軒本人則徹底隱入幕後,他當然知道湯念澤是商場上的老狐狸,湯華紹則有如斗犬般的狠烈,一旦相中目標,就會堅持到底,緊咬不放,一直到把對手斗垮,甚至咬死為止。
這樣很好,就因為他們父子倆有這樣的性格,于軒才能一步步的誘他們走入他所設下的陷阱,以便一舉反撲,手到擒來。
憑他們父子倆在商場上縱橫多年的經歷,自己回國來又絲毫不掩飾行蹤,甚至接受了幾次報章雜志的訪問,他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已經重返台灣?
而于軒正是要讓他們知道,讓他們去調查,等到他們一無所獲後,那種放心才是他想要的疏忽。
他的手因伸向口袋踫到了絲絨盒子而再度觸動了心事,這是回泰的第一天,當孝康向父母表明有意在來年結婚後,海琴同時交給于軒的鑽戒。
「于軒,雖然你沒有正式喊我們爸媽,但永濤和我都明白,其實你是個孝順的孩子,而且在我們的心目中,你早已是饒家的長子,孝康這只皮猴想要結婚了,總算了了我們兩老一樁心事,你呢?」海琴說著,就把一個紅絲絨盒子塞到他手中。「三克拉,不大,做訂婚戒剛好,與孝康的那只一式一樣,不過你得先把心定下來,把那位夏小姐也給我訂下來,這樣其他的首飾我才好轉交給你。」
當日他只是笑,滿心都是桓竹的影子︰如今他雖然已經笑不出來,但滿心仍都是桓竹的影子……
愛情路上徘徊多年,想不到到頭來依然孤獨,他甚至不曉得為什麼還要帶著這枚戒指。
于軒緩緩走進大廳,這房子除了更老了些外,其他的幾乎都沒變,不用親自去看,于軒也清楚它有多大,兩百多坪大的地,三層樓合計一百六十多坪的房子,房子後頭的游泳池……
一樣的房子,一樣的人︰湯念澤、蕭翠嬋、湯華紹和……,不過他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他看到湯念澤了,今晚的壽星,于軒的唇邊驀然浮起一絲冷笑,或許他這個人一生注定與深情真愛絕緣,如果真是如此,那倒不如盡情沉溺于復仇的快感。
「湯先生,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賀詞,卻有如炸彈一樣,瞬間炸開了平靜的場面,湯念澤瞪大眼楮看著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似的,雙唇蠕動了半天,依然吐不出個完整的字來。
今晚的壽宴采自助餐的方式,所以湯家各人都散落在各處招待相熟的朋友,發現念澤的神色不對圍攏過去時,真正出聲的人,卻是連于軒想都想不到的……
「于軒!你怎麼會到這里來?」
是不是自己听錯了?不然這個聲音怎麼可能在這里出現?于軒猛一轉身,驚詫不已。
「桓竹?」
「于軒?真的是你?」桓竹向前跨兩步,興奮極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有事先通知我一聲就到我家里來了?是珀貞跟你說我回家來參加爸爸六十歲生日壽宴的嗎?」一定是這樣,這個珀貞也真是的,自己臨行匆匆,漏帶她花蓮的電話,沒有辦法聯絡到她,但她應該有自己台南老家的電話啊,于軒要過來,怎麼不事先跟她講一聲呢?
爸爸?于軒眯細了眼楮審視她,湯念澤是她爸爸?自己沒有听錯吧?她不是姓夏嗎?怎麼會是湯念澤的女兒?難道說她不但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有錢,甚至從一開始便是湯念澤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棋子?
尋思至此,于軒的心不禁更冷,眼光便如利刃.刺得桓竹心頭難安。
「歐于軒,」身材壯碩、結實的華紹壓低聲音問道︰「你在我父親六十歲的壽宴上出現,到底有什麼意圖?」
于軒的眼光冷冷的掃過去,湯華紹,八年多以前,就是他帶人去把自己痛毆一頓的,兩人的眼光一接觸,于軒便好像仍能聞得到當年的血腥味一樣,至今肩上、胸前、腰間,甚至都還留著被木棍毆打出血的傷痕。
而桓竹是湯華紹的妹妹?
「意圖?剛剛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祝福他老人家生日快樂的,會有什麼意圖?」
「你──」華紹握起拳頭,一副打算揮拳相向的樣子,幸好及時被人拉住。
「哥,爸的生日,你別鬧事,冷靜一點!」穿著一襲火紅套裝的女人,慘白著一張臉對于軒說︰「于軒,好久不見。」
于軒望著她看,那一年她剛剛大學畢業,算來現在已經三十歲了,嬌小的身材沒變,一雙鳳眼仍強調出她帶有濃濃古典味道的瓜子臉,紅色窄裙,雙袖雪白,其余部分仍為紅色,剪裁如背心型的上衣,還有幾近無懈可擊的化妝,在在顯示出這八年來她一直過著優渥的家居生活,她要的,原就是這一些吧?
可憐八年前的自己竟會相信她向往的是轟轟烈烈的愛情,相信她哭訴的淚水,相信她不願接受家里的安排嫁入豪門,相信她願意跟隨自己到天涯海角……
「于軒,我不願意做商品,不願意做工具,不願意成為政治婚姻中的祭品,你帶我走好不好?帶我走,走得越遠越好,我再也不願回到那個大監牢去了。」
回想起她當日所說的話,再看看她現在的模樣,如果這里真是座監牢,那她便顯然是只最自在、快活的金絲雀了。
姊妹手足,個性難道不會有類似之處?
而桓竹是湯華純的妹妹。
「的確好久不見,」于軒溫文有禮的說︰「你是越發美麗動人了,我想……」他故意停頓一下續道︰「你一定很慶幸當年沒有跟我一起去浪跡天涯、挨餓受凍吧?我還听說周先生有意進軍立法院,以後我們再見面,可能就要稱呼你一聲立委夫人了。」
「歐大哥?你是歐大哥?」華維的聲音中透露著兄姊兩人皆缺乏的驚喜。
于軒面對他,也才露出一直吝惜給予的笑容。「華維?上次見面你還念高中呢,現在已經獨當一面開起店來做老板了,真是不簡單。」
「咦?歐大哥,你怎麼知道我開了家店?」
「他既然有備而來,當然已把我們全家人的現況都模得一清二楚。」華紹沒有好氣的說,其實對于歐于軒的突然露面,他已惴惴不安到極點,只因為不清楚對方到底想怎麼樣,唯有裝出生氣的樣子,硬充場面。
「錯了,湯先生,」于軒說︰「我才沒有那麼神通廣大,至少,」他瞄了從頭到尾不發一言,但臉色越發蒼白的桓竹一眼,恨自己竟然還會為此心疼。「我就不知道你還有這麼一位美麗大方、善解人意且「聰明過人」的小妹。」
「給你知道干什麼呢?好讓你再起邪念?誘拐她離家出走?」
「哥!」華純急急忙忙的阻止華紹,往四處一看,還好,丈夫正忙著招呼政界人士,無暇顧及這里的動靜。
于軒卻已把這一切全看進眼底,想必那位周先生並不清楚八年前他端莊賢淑的妻子曾有那麼一段年少輕狂的浪漫往事吧?很好,太好了。
「華維,是你有事透過我一位工作伙伴找我,我才知道你開了家民俗文藝館。」一個計畫在他心底悄悄的成形,和桓竹雪白的臉色相比,計畫就越顯黑暗,但是……
「我有事找你?」華維不解。
「你不是在找一個骨董懷表嗎?我可能知道它的下落。」
他說來閑閑散散,但華維和桓竹的神色卻同時為之一凜。
「你知道那表的下落?在哪里?什麼時候的事?歐大哥,那表對桓竹很重要,本來擁有那表的主人現在在哪里?是生是死?對桓竹尤其要緊,因為他們倆是青梅竹馬,表是桓竹在他離開之前送給他的,所以除非他發生了什麼重大意外,否則絕對沒有不把表帶在身邊的道理。」
華維雖然說了一堆話,但真正在于軒心中激起漣漪的,卻只有「青梅竹馬」那四個字,如同導火線一樣,把他剛才尚未完全形成的計畫一舉凝固起來,再如煙火般爆裂,令他的目光霎時發出詭異的神采。
桓竹和那懷表的持有人是青梅竹馬?
「詳情我並不是十分清楚,但表我的確見過,這樣好了,等我找到現在的擁有人後,再跟你聯絡,或者安排你們雙方直接見面,你再問他,好不好?」
「那也好,」華維笑著對桓竹說︰「這下你可以放心一些了吧?有歐大哥幫忙,沒問題的。」
桓竹的眼楮直勾勾的看著于軒,她明白了,終于全部明白了,剎那間她想哭又想笑,竟分辨不出心底真正的滋味。
難怪半年前在百貨公司的樓梯轉角處與他偶遇時,她對他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他那雙眸子,當它們如此刻發出森冷的寒光時,八年多前那幕清晰的影像便如電光火石般「閃」進腦中。
原來他是歐大哥,八年多前引起一場家庭風暴,搞得家里雞犬不寧,人人如臨大敵的歐大哥。
當年只有十四歲的她,獨獨記得有一晚被姊姊華純搖醒。「噓,桓竹,別出聲。」暗夜中,華純的聲音顯得既飄忽又遙遠。「我要離開這里,幫我把窗子打開。」
「姊……」這是怎麼回事?她要離開這里?到哪里去呢?桓竹只知道最近阿姨管姊姊管得好嚴,有時連三餐都叫她端到三樓大姊房里去,不準她下樓來,為什麼?
「噓,快點,有人在外面等我,前後門都有人守著,只有你的房間接近圍牆,快點。」
「姊……」她是要私奔?而且要自己幫忙?萬一日後被阿姨發現,那自己怎麼辦?
「哩嗦的,你到底幫不幫忙?不幫忙的話就給我閉上嘴巴,我自己開窗子就是。」
桓竹從小被華純罵慣了,只好急急忙忙去幫她開窗子,誰曉得才開到一半,就有一雙大手過來幫忙,然後她就接觸到那雙晶亮的眼楮。這雙森冷的眸子……
後來姊姊回來了,三個月後在轟動台南府城的盛大婚禮中成了最美麗、最令人稱羨的新娘,沒有人告訴桓竹那個歐大哥後來怎樣了,沒有人再提起他的名字,不,應該說當時小小年紀的桓竹只知道他是歐大哥,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而他,竟然就是自己已深深愛上的歐于軒……
「其實我今天來,除了跟湯先生拜壽外,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他在大家驚異的目光注視下,掏出絲絨盒子,再取出那枚燦爛耀眼的鑽戒,執起桓竹極度冰冷,甚至不住顫抖的小手說︰「向桓竹求婚。」他望入她混合了悲傷、不信、委屈、痛楚的眼眸深處,而桓竹在他眼中卻找不到一絲的溫暖。「桓竹,你願意嫁給我嗎?」鑽戒已滑上她的手指。
願意,這樣的畫面她已不知幻想過多少遍,每一次她都會說︰願意,願意,于軒,我願意,一千一百個願意,我願意。
但不是在這樣的場面下,原來他從不曾對她說過一個「愛」字是有理由的,好一個在樓梯間的「偶遇」,連在她工作的百貨公司里面舉辦珠寶展都是刻意的安排吧?
她不清楚八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但她卻很清楚自己絕對是湯家最弱的一環,如果他存心對湯家采取報復行動,還有比她更容易上當的人嗎?
只是他何其殘忍,竟攫取了她最最珍貴的一顆心!
桓竹低下頭看那璀璨卻冰冷的鑽石一眼,心下一酸,淚水差點就奪眶而出,璀璨,璀璨,在璀璨背後竟有那麼陰暗的一面、那麼殘酷的事實、那麼工于心計的計畫……
恨只恨自己仍像個傻瓜一樣,一步步走進他所設下的陷阱,終至難以自拔。
她的心冷了,情傷了,覺得渾身都痛,但整個人卻反而鎮靜下來,或許是一種慟至極點後的反彈吧,桓竹只曉得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說︰桓竹,撐下去,不管關起門來後,你要流多少天的眼淚,要吐幾大桶的血,現在都得撐下去。
她慢慢的抽出戒指,抬起頭來對于軒悠悠一笑說︰「不管是用它來買你的心安,或買我的愛情,它都太廉價了,歐總裁,我的人不賣,我的心更不賣。」
她轉身就走,任由鑽戒墜落到大理石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