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以後
天氣很涼,陽光薄薄的,靜悄悄的風棲息在樹梢。李威醒來的時候,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台北的晨光從窗簾間透進屋子,讓屋子里的每樣東西都上了一層金邊,大毛帶回來的老式唱片機、足球台一切都很遠很遠,像個夢。李威翻過身,四年前的前塵往事轟隆隆地響著浮上心頭,一個模糊的身影,像水面上的波紋,一旦被喚醒,就不可抑止的蕩漾開來,小薰的笑容漸漸擴大、暈散開來
小薰,一個從李威身邊離開,然後一去不回的女孩為什麼有想起這些呢?李威下床洗臉,鏡中的自己陌生得很,李威知道,四年前的往事之所以會不听話地涌來,都是因為阿龐今天退伍的關系,昨天大毛還興沖沖地和裴琳計劃要去接阿龐「光榮退伍」,兩個人興奮模樣,好像隊伍的人不是阿龐,而是他們自己。
幾個朋友終于又要聚在一起了,但是李威心里明白,就算阿龐、大毛、裴琳,再加上自己,四個人齊聚一堂,還是不能夠重現、拼湊出過去的模樣,反而會叫人不停的掛念著那些缺席的人,思念,就像一條劇毒縴巧的小蛇,一逮到機會就蜿蜒盤旋著攀上心頭。
所以李威壓抑著自己的心情,仍然一如往常的,灑了些飼料到魚缸里,都的水中的魚兒浮沉不停;仍然一如往常的,吃三片不抹女乃油的吐司當早餐,一切都彷仿佛彿,每天都過的和昨天一樣,因為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讓自己不再多想一些不該想起的人,不再留戀過往。
換上衣服準備出門,整間屋子意外地空蕩寂寞,大毛在桌上壓了張紙條,說他帶裴琳去接阿龐。自從他們倆個人進入社會工作以來,大毛還真的很少比李威早起,可見對大毛來說,阿龐是個多麼重要的朋友。
李雄去世的這幾年來,李威已成了真正的孤兒,但是想起阿龐的憨厚、大毛的率直,李威真心的,輕輕泛起一抹看不見的微笑。
李威牽出單車,到門口等電梯下樓,不一會兒,貨梯就空隆空隆地發出噪音停下,當初他們在找房子的時候,大毛找到這棟半廢棄的工廠,屋主答應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他們,也是貪圖野人可以照管這個地方,不至于讓這間屋子荒廢掉。
李威和大毛費了一番功夫整理之後,就變成他們住的地方,因為曾經是工廠的關系,天花板很高,也沒有隔間,大毛帶了一個籃框回來,無聊的時候,他們常常玩籃球,在李威的心里,這地方就像是沉入時光之海的難船,永遠停擺在偏遠的地帶,這里沒有過往的痕跡、沒有相片、沒有時鐘,幫他和過去之間築起一到高牆。
騎著單車下坡,撲面而來的是台北冬季常見的干冷勁風,李威的頭發揚了起來,暫時把他多余的心事吹走,透露出他今天才二十來歲,一個不太快樂,心是太多的大男生。
李威到的時候,餐廳還沒開始營業,幾個負責開店的服務生正在打掃,看見李威,他們都露出笑容打招呼,李威在這家餐廳已經當上了領班,但是他還是常覺得這只是個工作,接待客人、介紹料理,和他同年的年輕人,李威算是年輕有為了,而每當這種時候,李威只是潦草地一笑,當作是對這些贊美的回禮。
事實上,大毛對李威在餐廳的工作非常不滿。
「你要去當服務生?威爺?你是開玩笑的吧?」大毛地依次听說李威要去餐廳上班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甚至覺得好笑,直到李威正式上了幾天班以後,大毛才知道,李威這回是當真的。
「威爺?你是不是在自暴自棄?」大毛不只一次的這樣問李威,而李威只能奇怪看著大毛,看他為了一份平凡的工作發脾氣。
每次李威都耐著性子跟大毛解釋,這是一份工作,而他需要這份工作來養活自己,根本不需要動那麼大的氣,大毛卻根本听不進去,大毛痛心的是,昔日的青龍幫的太子,現在居然在餐廳里幫客人點菜、端盤子、倒酒
青龍幫?
李威不禁啞然失笑,說實話,他已經很久沒有听這個名字了。如果說,青龍幫三個字對他來說還有一點意義的話,李威想到的是江湖上擺月兌不去的盛名之累、哥哥李雄在絕望之中所選擇的死亡,這是個森冷肅殺的名字,不再是一種榮耀。
餐廳的玻璃門窗外,灰藍色的天空低垂著沉重的雨積雲,上午十分那抹微弱的陽光早已隱去,路上的行人消失的無影無蹤,有種欲雨未雨的蕭索,在窗明幾
淨刀叉燦亮的室內,李威雖然熟練自如地工作著,卻無法將自己的眼光從門窗上移開,這場雨究竟來不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一場雨?或是一個人?今天的自己真的有點奇怪,李威壓了壓疲倦的雙眼,不可思議地這麼想。
這時他的身後卻傳來幾聲驚叫,李威猛回頭,發現D區正在用餐的客人們都紛紛回頭注目著一對年輕情侶,李威工作的這家餐廳價位不低,通常會來這里用餐的多半是熱戀中的男女,或是沉穩多金的白領階級,很少有客人失態鬧事的,但這對情侶顯然不在此限,男生被女生潑了一頭一臉的水,桌子一拍,起身就走,女孩則是捧著臉痛哭,一把長頭發像瀑布一樣披散肩頭。
「小姐?你沒事吧?」李威低聲問,對李威來說這是一個優秀的服務生應有的禮貌,除了「我沒事」三個字以外,他完全沒預料到其他的答案,通常在這種公眾場合,女孩再氣、再羞,遇上陌生人這麼一問,總是能擦干眼淚強顏歡笑起來,李威沒料到,這個能當眾用水潑男朋友的女孩。硬是跟別人不一樣。
「我怎麼會沒事?」女孩頭一抬,露出一張小巧精致的面孔,眼睫毛上面還掛著淚水,一雙大眼楮卻閃閃有光,「你沒看到我在哭嗎?」
李威聞言先是楞了一下,然後不慍不火地說︰「所以我才過來關心你啊!」
「那你是來幫我的?」長發女孩一邊胡亂抹掉眼淚,一邊說︰「我告訴你,我身上沒有錢,剛才那個說要跟我分手的林元浩已經跑掉了,你說現在怎麼辦?」說完,長發女孩也不哭了,抬一抬尖尖的下巴,賴皮似的盯著李威,就等他說出一個道理。
李威直直看著女孩的眼楮,哭得微腫的雙眼皮還是掩不住她神采秀麗的雙眼,李威不禁覺得,這雙眼楮里頭藏著不安的靈魂,也因此,李威不但沒被她任性的口吻激怒,反而笑了。
「錢,我先幫你墊,不過你要還我。」李威慎重考慮過以後這麼說,餐廳的規則不能輕易打破,縱然他有領班的權限,李威也不用在當班的時候放水。
長發女孩有些詭異的一笑︰「OK,這是我的名片,上班時間來找我,我保證你要得到錢。」
薄薄的名片上印著「關潁」兩個字,似乎是一家建設公司,李威沒有看得太仔細,匆匆將名片收好,關潁也不客氣,放下帳單就走了,她站起身李威才發現她穿著一件高領的雪白毛上衣,將小小的巴掌臉襯得更加稚氣,一雙長腿里裹在牛仔褲里,毫不猶豫地走了,頭也沒回。
李威不禁苦笑,難道她常吃霸王餐嗎?怎麼走得這麼自然?李威抄起桌上的帳單一看,金額不算少,總共是一萬兩千多塊。
李威按著發的額角自己問自己,今天怎麼了?夢見薰,幫被甩在餐廳的女孩付帳,不知什麼時候,窗外已經下起雨來,那個叫關潁的女孩會不會就這樣一臉倔強地走進雨里?
李威想不了那麼多了。
一輛跑車奔馳在公路上,大毛開車,阿龐坐在車子里,听著身邊的裴琳東一句西一句,既無厘頭又漫無章法地說著,听得阿龐的心在胸腔里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小流氓他就是休學嘛!台大考上也沒念完啊!」裴琳的聲音卻依舊清清脆脆,像是什麼煩惱也沒有似的,「然後他就說要自己賺錢、要獨立啊!結果他超炫的,去當一家餐廳的服務生。哎呀!人都會變啦!」裴琳一邊說著,一邊無意識地卷弄自己一頭烏黑的頭發,她發現阿龐原本傾听的表情變了,似乎非常驚訝的樣子,急忙改用一種安慰的口氣說︰「不過李威他現在也當領班了啦!也沒什麼不好,大毛你說對不對?」
大毛明顯地並不同意裴琳的話,勉強哼了聲當作回答,阿龐只有征征地听著。
台北的街頭稍有改變,幾家店換了招牌,幾個全新的新據點氣勢十足大張旗鼓地做起生意,但這些都引不起阿龐的注意,雖然他剛從外島回來,重新回到沒有操練、軍法、草綠色制服的世界,不過在他的心里,最驚訝的其實還是,李威身上的這些事,他一直都不知道。
「我本來以為威爺很快就會不做了,所以沒跟你說。」大毛看出阿龐的不解,悶悶的說︰「威爺真的便得很多了,大學也是他自己不念的,我跟他說,錢不是問題,他好好念下去就對了。」大毛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李威決定的事,幾匹馬來拉都沒辦法挽回。
阿龐點點頭,他還記得李雄下葬的日子,下著雨,手里的黑傘謗本擋不住些什麼,橫掃的風雨打來,那些日子事一連串惡耗所組成的,李威的家被查封了,遠在國外的小薰卻像斷了線的風箏,總之,三個不滿二十歲的男生,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幫不上忙,阿龐又接到兵單,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好渺小,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幫上李威的忙
沒想到李威以選擇了自己的路。
「對了啦,我忘了跟你說我現在在賣車,收入還不錯喔!」大毛似乎發覺車里的氣氛已經沉重起來,努力想換個話題︰「以後我們就一起住,當初我和威爺找房子的時候,特別留了給你住的地方,現在你退伍,我們三個又可以住在一起。」
阿龐淡淡地听著。
餐廳打烊以後,李威包了一些剩下的面包、熟食,像廚房打了個招呼,就騎車離開。為流浪漢們送宵夜,已經成為李威在這個寂寞城市里的獨特消遣。
幾個滿臉胡須、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在天橋下聊天,李威提著從餐廳里帶出來的食物,他們立刻爆出一陣歡呼,天氣冷了,李威常把剩下的食物帶來,讓郵民一伙人吃,吃飽了可以御寒,總比空著肚子好。
把流浪當作生活的日子,這些人甘之如飴,游民們是不肯老老實實住在屋檐下的,他們有他們想過的日子,無論是家人或是工作,都捆綁不了他們想離開的決心,他們之中,雖然有少部分的人是迫于無奈而流浪,但是也有很多人是有家庭、也房子,卻不肯回去安穩過生活的怪人。
李威卻不覺得他們是怪人,接觸這些游民久了,李威漸漸相信,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決定開始流浪的原點,當它在你的心里開始發酵、增長,有些人就選擇面對自己心中傷痛,去找尋心中失落的一角,或者相反的-去外頭流浪,以逃避自己心中那份無法面對的死結。
因此,無論認識這些游民多久了,李威每次來,總是不太說什麼,大部分的時候,他扮演一個傾听者,那些撲朔迷離、斷斷續續的口述,在他們心里逐漸形成一個又一個悲傷的故事。
每當帶食物來,他總是淡淡一笑,把東西放下而已,而游民們也不置一謝,反而會理直氣壯地享用著李威帶來的食物,甚至對他餐廳的菜品頭論足一番,常讓李威啼笑皆非。
或許是李雄曾經流浪街頭吧?李威沒辦法把這些游民當作是不相干的外人,當哥哥失去最愛的時候、當他遭遇師爺暗算,被迫染上毒癮的時候,他是不是就像這些流浪的游民一樣,在外頭露宿?李威甚至會想,李雄獨自一個人在街上流浪的時候,會不會也跟這些人見過面?說過話?
他渴望和一個認識過哥哥的人談一談,哪怕這些年來,這些游民的臉孔很少變過,但李威還是渴望有一天,會有個新加入的游民,跟他訴說起當年李雄
然而,並沒有,除了大毛偶爾喃喃念著雄哥之外,李威幾乎甚少听到有人提及李雄。
而始終不肯離開回憶的大毛,仍稱呼李威為「威爺」,其實這兩個字,在大毛和李威之間,已經不是一種尊稱,反而代表兩人之間的手足之情,但是李威沉默封閉的改變,讓大毛和他有了許許多多的隔閡,阿毛只有暗地里注意著李威的情緒變化,但是卻找不到管道和他溝通。
罷听說大毛有女朋友的時候,阿龐嚇了一跳,尤其是裴琳神色自若的模樣,更讓人不解,幾年前阿龐和大毛兩個人都爭著想追裴琳的,突然之間,大毛卻自動退出了戰場。
裴琳看阿龐在發呆,笑著推了阿龐一把︰「你不相信啊?大毛的女朋友很漂亮ㄟ,而且你知道她做什麼嗎?」裴琳故作神秘地盯著阿龐說。
阿龐只有搖搖頭。
「是空姊啦!空中小姐ㄟ,真不知道這個死胖子哪里好,也會追得到空姊!」裴琳說著自顧自地找出幾包零食,自己吃了起來,她對李威的家熟得要命,一點也不客氣。
「喂喂!那是我的零食!」大毛放下籃球氣喘噓噓地沖過來,想保護自己的零食,裴琳一聲尖叫︰「阿龐救我!」趕緊躲到阿龐的身後,阿龐笑了起來,她和大毛角力著,裴琳則抱著零食躲在他身後亂喊加油,三個人又是叫、又是喘,早就分不清楚到底誰跟誰是一國的,只是抓到抱枕、零食,就往對方身上丟,大毛嘴里被塞了巧克力棒,阿龐的臉上沾了女乃油,裴琳則格格笑著閃躲,忽然之間,過去的情景又回來了。
最後他們三個人筋疲力盡並排倒在沙發上,盡情地笑了個痛快,連裴琳一向蒼白的臉上也浮起了紅暈,滿地都是他們撕破的碎紙片、零食,大毛笑得掉出眼淚,阿龐則是肚子痛,裴琳笑著笑著,突然跳起來說︰「喂!我听到電梯的聲音了,可能是李威回來了!」
三人都側耳傾听,果然轟隆隆的貨梯聲慢慢由遠而近地傳來,阿龐想到終于要見到李威,竟然有點緊張,大毛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急忙忙在阿龐的耳邊說︰「在李威面前千萬不要提起小薰,拜托你!」
阿龐才點點頭,李威就上來了,手里牽著單車,依然和分別時一樣,雙眼蘊著光采,神態和以前一樣瀟灑,只是穩重多了。
「你總算回來了,」李威最後終于神情爽朗地說︰「我們又可以住在一起了。」
阿龐則只是笑著點點頭,裴琳卻搶過話來說︰「如果小薰也回來就好了,再加上Chanel,我們這群人才算是真正到齊─」裴琳的話還沒說完,李威的臉色就冷了下來,阿龐這才在李威倏然降溫的臉上,看見了大毛、裴琳口中的「改變」。
李威勉強不去理會裴琳說了什麼,臉上還是淡淡笑著︰「我去洗澡了,你們剛剛在做什麼?怎麼會弄得滿地都是零食?」說著仿佛完全沒听見裴琳的話似的,逕自走進浴室,丟下一室的尷尬。
「裴琳!你明明知道威爺最不想听的就是小薰的名字,你干嘛在那邊多嘴?」大毛氣沖沖指著裴琳,裴琳卻一臉無所謂的模樣︰「李威他有心病啊!有心病就要把它治好,我是在對癥下藥、以毒攻毒你知不知道?」
「你要毒死威爺是不是?我早就想好要幫威爺治心病了!我有我的方法,你不要亂攪局!」大毛吼回去。
「你的方法根本一點也沒用!」裴琳尖叫起來,李威突然打開門出來拿衣服,大毛和裴琳兩人漲紅了臉互瞪對方,氣氛非常尷尬,而阿龐夾在中間,只有納悶著他們說的「方法」到底是什麼。
阿龐的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
棒天大毛興沖沖帶著一個女孩回家,俏皮的短發,瀏海下有一雙大眼楮,大毛為阿龐介紹,說她叫做燕萍,阿龐馬上恍然大悟,這就是大毛的空姊女朋友,而燕萍對阿龐的事似乎也不陌生,她一見阿龐就直率地問︰「你就是阿龐啊?你喜歡裴琳對不對?」阿龐只有不停點頭。
大毛鄭重地對阿龐說︰「我們今天要商量一件事,大家都要幫忙喔!」說著,他威脅似地瞥了裴琳一眼︰「裴琳,你自己答應過的事別忘了!」
裴琳一副硬被拉來的樣子,沒好氣地坐在一邊。
原來大毛所謂治療李威心病的「心病」,就是介紹女朋友給李威,大毛說他雖然已經介紹很多女孩了,但是李威從不為所動,燕萍工作的航空公司,幾乎所有的空姊都被找來過,但是到最後都不了了之。
「我不管威爺多挑,反正我就是要這樣一直介紹下去,不怕他不心動!」大毛自信滿滿地這麼說,裴琳听了立刻扮鬼臉表示完全不贊同,而燕萍則是輕靠在大毛身邊,一臉寵溺的模樣,她幫腔地說︰「這次我介紹的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喔!她不但很漂亮,而且曾經是個舞者。」
裴琳一點興趣也沒有,翻著雜志書說︰「小流氓喜歡的是小薰,除非她回來,否則你們找誰來跟李威相親都不會有用的啦!」大毛卻不理會裴琳的冷淡,依舊興高采烈地談著晚上介紹他兩認識的細節,阿龐看著一頭熱的大毛和固執的裴琳,不知道該贊同誰的意見比較好,他只是隱隱地覺得,李威的轉變並不是交個女朋友或是硬把小薰拉回台灣就能解決的。
李威拿著關潁的名片找到上面公司的地址,走進辦公大樓,李威發現自己置身于一扇豪華氣派的玻璃門前,上面橫掛著一副匾額,寫著「林氏企業」四個大字,而那里頭坐在櫃台後面的長發女孩,正是關潁。
「嗨!我依約來拿錢了,一萬兩千塊錢,可以還我了吧?」
必潁遞出六千三百五十塊,理所當然地看著李威︰「你別忘了,我一個人也只吃了一份餐點,沒道理要我付兩個人的錢吧?」
李威怔了一怔,關潁看李威沒說話,指指公司內的某個辦公室︰「另一半的錢你去找我們副總拿啊,他叫做林元浩!」李威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大笑一場,真荒謬,這到底是什麼狀況?不過這筆帳總還是得要回來,就在同一瞬間,關潁從位子上跳起來,「我陪你去,反正我也要辭職了,我們一起進去!」說完,便大步走在前面,李威又嘆了一口氣,乖乖跟著她走進去。
兩個鐘頭後,李威步出林氏企業,面色非常蒼白,他沒想到林氏的負責人竟會是青龍幫過去的盟友─林桑,而那個和關潁在餐廳里口角、分手的副總林元浩,竟會是林桑的二兒子。
林桑的話還回蕩在耳邊,他力勸李威進林氏工作,李威婉拒了,自從李雄死後,李威第一次和林桑見面,當初青龍幫在江湖上人人喊打,縱然林桑和李雄私下交好,林桑也礙于幫派之間的規矩,不能公然表示他支持李雄的退出江湖,直至李雄自殺,李威低調辦了喪事,林桑也忍耐著沒出面,
這對一向講義氣的林桑來說,幾乎是一大遺憾,竟然在自己的公司里起巧遇李威,他自然舍不得放他走了。
李威心里明白,江湖中總有許多不由得自己的事,所以他完全不怪林桑在哥哥死後的不聞不問,林桑的舉動對李威來說,反而是一種非常明智的決定,在那種草木皆兵的時候,林桑這樣的龐大勢力親近李威,只會讓他人有不實的聯想。
但是林桑的關心,就是逼著李威再把過去的事,重新在心里過一遍,這種痛是他深藏著,絕不願流露的,但是無論表面上裝得多淡然,內心仍是一陣陣波動。
有多久不曾听見這些事了?李威自喃著,想避開黑道,卻自己走入人家的巢窠里,這次是運氣太好,踫上了林桑,誰知道下次會不會踫上仇家?在緩緩往下的電梯里,李威頭痛欲裂,差點將關潁、元浩、討債等等的事都忘得一干二淨。
必潁卻在樓下等著他。
「你為什麼和林桑走了?怎麼不跟元浩要錢?」關潁氣鼓鼓地說,李威從他們口角的情形里,已經猜到關潁和元浩似乎是一對冤家型的情侶,蹶進情侶吵架是最不智的,何況光憑林桑對待自己的那份真心誠意,這些錢已經沒有再追下去的意義。
「我記得是你請我代墊的。」李威望著關潁,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所以你想還錢的時候就還我,OK?」
必潁恨恨地回望著李威,卻說不出話來反擊。
「Bye!」李威回頭拋給她一抹不在乎的笑,騎著單車離開。
必潁呆呆地留在原地,有些頭昏腦脹,從那天在餐廳里和元浩吵架以後,她就決定要辭了工作,不過丟了男朋友、辭去工作之後呢?事實上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走,只記得燕萍說她這兩天飛來台北,一定要她晚上和她見個面,說要介紹朋友給她認識。
我認識朋友做什麼呢?關潁感到苦笑,燕萍一听說她和元浩分手了,就樂得跟什麼似的,一直邀她出門,難道她決定離開元浩會有這麼值得慶祝嗎?雖然他是個黑道太子,講話也很不中听,不過無論如何,都是交往了這麼久的男朋友,怎麼會都沒人看好呢?
必潁自己想著,居然好笑起來,的確,說起和黑道太子做朋友,你會有人贊成嘛?今天晚上的約還是不要去赴了,也許應該好好躲在家里哭一陣,當作分手的紀念。
李威下午到餐廳值班,腦海中卻一直揮不去林桑說的那些話,已經很久沒有人能和他談到哥哥的事了,李威雖然知道和林桑這種人物交往,是絕對不必要又危險的,但是當林桑談起李雄的過去種種的時,李威禁不住想再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因為有太多事都是他還來不及了解的,哥哥卻已經走了。
李威嘆氣,又是要幫他相親了!這個臭大毛,他難道還不知道自己只是在白忙嗎?李威皺著眉,又不願讓燕萍難堪,只好苦笑著質問元凶︰「大毛,你怎麼又來了?」
「威爺!你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這次是燕萍從小到大的死黨,她來我們家玩,你就是主人ㄟ,你有點風度嘛!」他和阿龐去買飲料,待會兒就上來!」大毛老神在在地說,燕萍的這個朋友很漂亮,大毛就不相信李威還看不上!
李威只有放下外套,坐下來,等著應付這種變相的「相親」,誰料到,和啊龐一起進門的人,竟會是「關潁」。
必潁一聲驚叫,忙不迭地轉頭下樓,早知道就應該待在家里睡覺的,要不然也不會讓自己這麼糗。
都是燕萍一直磨著她,只是介紹一個朋友的朋友給她認識,還說反正元浩這種人一定要讓他死心才行,假裝交一個男朋友來氣他也好,現在好了,狹路相逢,世界怎麼會這麼小,上午他們才橫眉相向,轉個身,晚上他們就被迫相親了
沒想到身後是李威追了上來。
「喂!別放在心上,人生嘛,總會糗個一兩次。」李威似笑非笑地說,關潁听了,卻覺得很有道理,她第一次發現這個餐廳waiter可是很幽默、很懂得調侃人生的,此外,聰明的關潁也發現,為什麼燕萍屢屢幫李威介紹女朋友都失敗了,因為李威的心根本已經交給了別的女生。
必潁知道自己雖然不算美,但很少有異性能夠看著她卻毫無留戀之意,李威卻恰好是這很少數中的少數,李威看著她的眼光總是穿透了她的面容,仿佛若有所思。
在捷運站前道別之前,關潁回頭一揮手,算是說再見,李威也只是禮貌地揚起手,人生真怪,該認識的人最終都會撞在一起,他不禁又想起小薰,他們認識以前,已經在同一個考場考試,在街上還親了她,這麼多波折之後,他們終于在一起,但為什麼又會分開?
上天不是已經讓他們兩個相遇了嗎?種種煞費苦心的安排和巧合之後,他們才得以相識,那麼為什麼又讓他們分隔兩地?
李威想不通,他從沒弄懂過這個世界。
回到家,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沖淡剛才的尷尬,大毛、裴琳、阿龐和燕萍依舊玩得很起勁,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李威悶悶地自己一個人打足球台,只听見裴琳的手機響了好久,玩瘋了的她才慢吞吞接了起來,不過她才喂了一聲,就立刻尖叫︰「什麼?薰!你真的要回來啦?你終于要回來啦?太棒了!太棒了!萬歲!什麼時候」
薰要回來了?李威清晰听見自己心跳撞擊胸膛的聲音,血液在全身血管中急速奔竄,小薰要回來了?大毛和阿龐的目光紛紛注目著李威,李威卻只覺得喉干舌燥,他知道,大毛阿龐都認為在小薰回來以後,他們或許能復合。
按合?
李威早就知道自己怕了、懦弱了,冷酷的表情只是一張警戒的網,他覺得自己在也付不起任何感情,更接受不了別人的。
但是有個聲音從心底不容忽視地冒了出來︰幾乎要忘記的一切,真的忘記了嗎?或者是因為記得太深、太用力,于是藏得特別辛苦?
李威來不及回答自己的問題,或許,他也莫名地在等待著,小薰要回來了?舊日的情愫試探似地輕輕扣著心門,用一絲非常微弱、但仍不失堅定的聲音,在呼喚著李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