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大雪滿弓刀 第一章

「風煙,風煙!」「  」的敲門聲,夾著寧如海的大嗓門,「快點出來,要上路了!」

風煙驀然睜開眼楮,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什麼時辰了?看窗紙上已經是白花花的一片,真糟糕,怎麼睡過頭了。「來了!」一邊答應,一邊匆匆忙忙地穿著靴子,哎呀,這個寧師哥也真是,門板都快要被他拍散了。

就在起身的瞬間,床頭的一面銅鏡里,她烏鬢紅顏的影子一掠而過,風煙一個怔神,剛才……剛才睡著的時候,是不是做了什麼夢啊?想不起夢見的是什麼,只有那種苦澀壓抑的感覺,依稀還留在心口。

「馬車都套好了,你趕緊收拾一下,我和常六他們在樓下等你,順便買點吃的。」寧如海在門外又催了一遍,「快點啊。」

風煙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怪不得寧師哥著急,這次出來辦的差事,可是無論如何也耽誤不起的。這些日子,一直是晝夜兼程地趕路,昨天半夜才到了祈州;大概是太累了吧,眼看著紫荊關就在前面,稍稍松了一口氣,沒想到就差點睡過了頭。

明著是運送一批木材到關外的木材商,其實風煙和寧如海是奉了上頭的命令,來給西北大軍送糧草的。一個月之前,蒙古兀良哈聯合瓦剌出兵,打進了西北邊關,不過幾十天的工夫,就連著打下了寧遠和劍門關;駐守寧遠的定遠候朱瑛棄城而逃,劍門關的武進大將軍十六萬兵馬,也只支撐了一天都不到,就被破了城。

風煙和寧如海從京城出來這一路上,到處都是從西北逃過來的難民,川陝、直隸、河北、山東,都已經一片混亂。這次出征西北增援的十幾萬人馬,是最後一次增援的隊伍了,他們要守的,也是攔住瓦剌鐵騎的最後一道要塞——紫荊關。如果這一仗又輸了,朝廷就會依照當權的司禮監王振的主張,遷都江南,割土求和。到時候,北方的千萬里錦繡山河就統統淪陷在瓦剌的踐踏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卷進這場災難里面。

如今掌管兵馬的,雖然是兵部尚書于謙,但把持朝政的卻是王振,一個主戰,一個主和,從開戰之初就僵持不下。王振是巴不得這一戰打敗的,從此遷都江南,挾天子以令諸侯,還借此鏟除了政敵,當真可以說是權傾朝野,一手遮天了。

風煙和寧如海就是于謙的手下,這次奉命出京來送糧餉,也是不得已。本來,糧草都是戶部的事情,可戶部尚書王驥,是王振眼前的紅人,為了爬上這個位子,他不惜認了一個太監當干爹,這種形勢下,他又怎麼可能給戰事準備糧草?如果不是于謙連同大理寺少卿薛暄、戶部左侍郎張應昌幾位大人,暗地里扣下了鹽稅和銅稅,籌備出一筆應急的銀子,只怕西北大軍就要餓著肚子去打仗了。

想到這里,風煙又嘆了一口氣。時局已經這麼亂,這一仗,可真的是輸不起啊。

這祈州,是關內最後一處重鎮了,離紫荊關只有兩百多里。因為戰亂,祈州以北的城鎮和村落都荒棄了,大批的難民從關外涌進來,人心惶惶,到處蔓延著血腥屠殺的恐怖傳聞,幾乎所有的商鋪都關了門。風煙他們投宿的這家客棧,大概是個老字號,勉強還維持著清淡的生意——樓上住宿,樓下吃飯,雖然東西都很簡陋,可是這種時候,能找到這麼一家客棧,已經算是運氣了。

「客官,這邊坐,要吃些什麼?」這邊寧如海從風煙門口出來,才下了樓,就有個跑堂的伙計出來招呼,「咱們這里的烤羊腿可是遠近聞名啊。」

寧如海看了一眼,這跑堂伙計身上的一件羊皮襖,都已經分不清是白還是灰了,一邊招呼他,一邊提著只碩大的茶壺往桌上的瓷碗里斟茶,茶水濺了出來,他油膩膩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要不是實在餓了,簡直都有些懷疑,這里的東西到底還能不能吃。

「常六,把大伙兒都叫過來,吃點東西再上路吧。」寧如海在桌邊坐下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卻差一點噴了出來,「這什麼茶?!又苦又澀!」

「客官,听您的口音,是打南邊過來的吧?咱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茶葉來。這個茶,是用茶磚燒的,不是小的夸口,祈州城里,舍得買茶磚的店也沒有幾家了——這仗一打起來啊,就連茶磚,也是買不著啦。」

寧如海見著伙計口齒伶俐,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不禁問道︰「眼下這紫荊關,還出得去麼?」

「爺,您這是要出關去做什麼?我勸您不管是什麼要緊事,都趕緊打回頭吧。您還不知道,過一陣子,這仗又要打起來了。前幾天才听說,朝廷又派了十幾萬大軍過來,要跟瓦剌在紫荊關開戰了。」

「誰說要打仗?你們這店不還好好的開著嗎。」寧如海一笑,他是兵部尚書于大人的手下,自然對目前的戰事了如指掌。可眼下為了確保糧草的安全,他們一直都扮成了木材商,只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那伙計嘆了口氣,「我們這也是沒法子,祖祖輩輩都在這里,怎麼能說走就走?身上也沒幾個錢,難道帶著全家大小出去要飯過日子嗎?不到逃命的時候,誰舍得走啊。再說,這一仗,也未必就打輸了。」

「是嗎?」寧如海反而意外起來,他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痛罵朝廷如何昏庸,守邊關的兵將如何無能,瓦剌又是如何的剽悍殘暴,這還是頭一回,听見有人對戰事抱有信心的。「那你又怎麼知道,這一仗就未必會輸?」

「前幾日有幾位軍爺在店里吃飯,我在旁邊,也听見了幾句。這次這個帶兵的大元帥,跟前幾個不同,是打過不少勝仗的。」

寧如海點了點頭,這個伙計說得不錯,這次增援的大軍,是由蕭鐵笠大將軍統率的。蕭將軍原本在東南平緬亂,為了這次西北之戰,于大人特意把他調了回來;而蕭鐵笠征戰多年,一向在軍中很有威信。

「還听說,這次的督軍也是個厲害人物,前兩年就曾經帶兵打退過兀良哈這幫蒙古韃子。他還在京里做著大官呢,叫什麼,都……都什麼的指揮使……」

「啪!」寧如海手里的茶碗重重地拍在桌上。他知道這伙計說的是誰,禁軍都御指揮使,楊昭。一提起這個名字他就有氣,原本楊昭貴為都御指揮使,掌管十萬禁軍,而且三年前就平定過兀良哈之亂;這次出征,大人還曾經打算請他出來帶兵的。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王振卻搶先舉薦了楊昭,這還不是明擺著,他眼看形勢不好,就倒向了王振那一邊。

如今朝野上下,論聲望地位,這帥印之爭,也就只有蕭鐵笠將軍才能和他相提並論。也正因為這個,大人才不得不拆了東牆補西牆,臨時把蕭將軍從東南戰場上調了回來。王振還指望利用楊昭來達到他「不戰而敗」的目的,可他畢竟還是棋差一著,在于大人和薛大人幾位重臣的竭力阻撓下,沒能得逞——蕭鐵笠掛了帥,楊昭只是出任了督軍。

這一次,他們千里迢迢來西北,除了送糧草之外,還奉了于大人的命令,要替他看住楊昭。出京之前,大人的話還在耳邊,「這一趟出關,你們要千萬當心一個人——」這些年跟在大人身邊,從來還沒有听過他用這種語氣,提起某個人;可見楊昭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更何況,他身後還有王振的支持。

「怎麼啦?」那伙計本來說得正在興頭上,被寧如海這一拍茶碗,嚇了一跳。

寧如海一肚子火氣發不出來,眼楮一瞪,「你這也叫客棧?咱們都餓著肚子等了半天了,還不趕緊上菜!當伙計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剛才明明是您先問起來的……」那伙計沒模著頭腦,還在分辯。

「我問的是出關,誰叫你說打仗?你知不知道那個都什麼的指揮使是什麼人,就敢胡說八道。」寧如海越說越惱了,「那種賣國求榮的陰險小人,居然還被當成救星似的盼著,這都是什麼世道啊。」

那伙計看他生氣,也不敢多說,訕訕然地走回廚房去,嘴里小聲嘀咕道︰「不就是個販木頭的嘛,神氣什麼……」

常六在一邊走過來,「寧大哥這是怎麼了,跟一個小伙計較起真來?他哪懂得這些朝廷里的事。」

「烤羊腿,釀黃瓜——客官讓讓,上菜了!」隔了半晌,先前的伙計終于端著幾個盤子出來,板著臉,沒好氣地往桌上一放。那烤羊腿看上去的確不錯,焦黃酥脆,香氣撲鼻,大伙兒也早就餓了,聞到這香氣,一下子都圍了過來。

寧如海伸手撕下一塊,「早听說這西北有道名菜,就是這烤羊腿,今天——呃,這是什麼東西?」常六轉頭一看,他手背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笑著道︰「寧大哥怎麼了,一只小蜘蛛,也嚇得這樣?」說著就要伸手去捉。

寧如海卻大喝一聲︰「不要踫!」常六呆了一下,仔細瞧過去,那蜘蛛背上有眼楮有鼻子,十分詭異,竟好像是一張人臉。

「我的手麻了。」寧如海咬著牙道,「是有毒的。」

常六和幾個手下都霍然起身,卻听見屋角傳來一陣銀鈴兒般清脆動人的笑聲。「這只小蜘蛛總是不听話,爬錯了地方啦,看把人家都嚇壞了。」

一個女子,笑著走過來,穿件月白的衫子,有點像漢人的衣服,又有點像關外的胡服,裙角窄窄的,似乎走路都邁不開腳。可是她走過來的姿勢,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舞蹈般的韻律,長發上叮叮當當地綴滿了銀飾,美麗,嬌媚,還有點說不出的邪氣。

「大家都出去,護住糧草要緊。」寧如海第一個念頭就是糧草,他答應過大人,無論如何,也要把這批糧草送到蕭將軍手上。帶來的都是訓練有素的手下,听見命令,呼啦拉地一齊閃出門外,圍住了馬車。

寧如海握住了腰側的劍柄,可是轉眼之間,整條手臂都麻了,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一步步走過來,竟然一分力氣也使不出來。

「叮!」空中突然傳來一聲輕響,一支黑色的小箭,流光般一劃而過,射下了那女子發髻上的一枚銀鈴,直釘入後面的牆壁上!寧如海一回頭,「風煙——」

來的正是風煙,黑色大氅,箭在弦上。門外西風獵獵,她的漆黑的長發在風里飄蕩,陽光透過門口的竹簾,淡淡照在她臉上,卻是令人屏息的沉靜和驚艷。

「再往前一步,我這下一箭,就封你的咽喉。」風煙凝視著那女子,眉梢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冷煞氣。「不管你是什麼人,我數三下,把解藥交出來。」

「那麼,你這位同伴,也最多比我多活一盞茶的工夫而已。」那女子依然笑著,腳步卻停了下來。

「寧師哥若死了,我自然要你給他陪葬。」風煙眼楮都沒眨一下,「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那女子向側急閃,卻听見破空聲已至面門,大驚之下,向後疾翻;銳響又直刺胸前,轉瞬之間,前後左右,仿佛都是箭影,月兌口急呼︰「解藥給你!」

叮叮兩響,兩支小箭貼著她的頸側射了過去。

「身手還不錯。」風煙冷冷道,弓弦在手,一把弓,四支箭,「忘了告訴你,我這把弓,叫做四弦弓。剛才是給你一個後悔的機會,否則你現在已經躺著跟我說話了。」

「剛才不過是開一個小小的玩笑而已,姐姐何必這麼生氣?」那女子居然還笑得出來,「解藥給你就是了。你放心,這只小蜘蛛樣子雖然有點嚇人,可是毒性並不烈,一粒藥丸就夠了。」

她凌空擲過來一只小藥瓶,正好拋在寧如海的面前。

「這藥如果是假的,我今天非要你賠命不可。」寧如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難道我是個傻子,這種情況下還會跟你開玩笑?」那女子不屑地揚起眉,「害怕的話,解藥還給我。」

寧如海被她激得臉都青了,吞了解藥,怒道︰「風煙,你讓開,我來教訓她。」

「我也忘了說一句,我這藥,是必須三天後再服另外一劑的。你若是敢動手,不妨試一試,這話是真是假。」那女子哼了一聲,「你當我袁小晚怕你不成?」

一時間,寧如海也怔在那里。

「一個大男人,空有一身蠻力氣,還要靠身邊的女人來保護……哈,憑你,也有資格在這里數落楊昭?他可勝你千百倍。」這叫做袁小晚的女子伶牙俐齒,幾句話把寧如海噎得快要吐血。「怎麼,不服氣呀?反正楊昭是絕對不會,躲在女人後面大呼小叫的。」

「你——認識楊昭?」風煙意外地問道。

袁小晚只是一笑,「你們又是從哪里來的?這種時候,到祈州來做木材生意,是騙小孩子的麼?」

她到底是誰?風煙和寧如海實在模不透她的身份。

「這里邊沒有外人,」袁小晚瞥了一下四周,幾個客人早已經被嚇跑了。「我也不瞞你們,我的確是認識楊昭,不止認識,我還是他的屬下。」

什麼?她是楊昭的人?寧如海的手立刻握住了刀柄。

袁小晚正色道︰「指揮使說了,于尚書總會想法子送糧草過來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就是辦這件差事來的吧。我奉命在這里等你們,已經等了七天了。」

風煙一怔,「楊昭已經知道了?」雖然糧草一事,遲早他也會知道,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不是知道,而是想到了。」袁小晚道︰「我來,就是接應你們來的。」

寧如海冷冷地道︰「原來你們楊指揮使的待客之道,就是這般,暗地里用毒藥傷人,這倒是少見。」

「難道做客人的,在主人門口出言不遜,毀人名譽,就多見了?」袁小晚眼波流轉,語氣卻十分的刻薄。「若你听見有人大罵于尚書是賣國求榮的陰險小人,難道你不想出手教訓他?」

「寧師哥,不要跟她斗嘴了。」風煙打斷了他們,「眼下護送糧餉是最要緊的,既然楊昭已經猜到咱們要來,咱們還躲什麼?」

「不錯,如果想快點見到蕭元帥,就跟我走吧。」袁小晚道︰「從紫荊關到麓川,地勢復雜,而且沒有人煙,你們要是不著急的話,模索個三五天,大約也能找得到大營的駐地——只不過,到時候只怕就有人要餓肚子了。」

風煙躊躇了一下,這袁小晚服飾古怪,擅于用毒,還自稱是楊昭的手下,不能不提防一點。可是都到了紫荊關下了,她又是一個人,還能怎樣?楊昭應該不至于這麼蠢吧,做賊還要留下名號。

「既然是這樣,那麼,寧師哥,咱們就陪這位袁姑娘一起上路吧,她還欠你一顆解藥呢。」風煙收起了弓箭,「小心一點也就是了。」

寧如海縱然是滿心的不願意,也只好暫時把怨氣收斂些,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先要把糧草運到蕭將軍帳下才是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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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行營,就駐扎在紫荊關外五十里的麓川,隔著地勢險峻的鐵壁崖,與瓦剌大軍佔據的劍門關遙遙對峙。這里跟關內隔著崇山峻嶺,荒無人跡,而且氣候苦寒。袁小晚其實並沒有說謊,如果寧如海和風煙一行直接從關內出來,不耽誤個三五天,還真未必找得著大營駐地。

風煙他們到營門的時候,早已經有巡兵向上報了訊,所以遠遠就看見盔甲鮮明的一隊人馬在營門候著了。

「那就是楊昭?」風煙看了一眼身邊的袁小晚,用馬鞭指了一下當先的那名將領。還不錯嘛,臉色肅穆,有幾分威風,不愧是名滿京城的都御指揮使。

袁小晚卻似笑非笑地道︰「指揮使什麼身份,他怎麼會在這里等著接你。那是趙舒,你們蕭大將軍的心月復,所謂五虎上將,他也算一個。」

風煙這一路上,真正受夠了這袁小晚的明嘲暗諷,當下不客氣地道︰「我不知道指揮使身份那麼高貴,只知道在這里,只有蕭大將軍才是三軍的統帥。都出了京城,還擺什麼譜,打贏了仗才叫本事。」

袁小晚一呆,剛要開口,趙舒已經縱馬迎了上來,「各位辛苦,總算是把你們盼來了!眼下,馬上就要開戰了,大營里還沒有下鍋的米,弟兄們都快造反了。」說到這里,才看清楚寧如海身後的風煙,不禁失聲道︰「怎麼還有位姑娘?」

「趙將軍!」風煙向他淡淡一笑,「我是兵部尚書于大人的屬下,原本不是遣糧宮。這一趟出來,其中有些緣由,這里不方便說,待會兒再解釋吧。」

寧如海也抱拳道︰「在下寧如海,她是我師妹陸風煙。咱們是奉了于大人的命令來送軍糧的。」

「那戶部……」趙舒話到嘴邊,看了一眼袁小晚,又咽了回去,「且不說這些了,這千里迢迢的,兩位吃了不少苦頭吧?蕭帥每天這個時候都去練兵場,不能親自過來迎接你們,晚上再好好地給兩位接風洗塵吧。」

袁小晚在一邊道︰「既然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不如就識趣些,走遠一點,免得耽誤你們聊些知心話。」也不等別人回應,一提馬韁,竟徑自馳回大營去了。

寧如海在後面恨恨地道︰「看她笑里藏刀,一肚子陰謀詭計的模樣,就知道楊昭是個什麼樣的貨色了。」他這一路上沒少受袁小晚的奚落,先前又被她放毒蜘蛛咬了手,如果不看她是個女人,早就動手打架了。

「莫要小看她,她是用毒的高手,也是用藥的高手。」趙舒好心地奉勸了一句。

「我已經領教過了。」寧如海打鼻子里哼了一聲,「趙將軍,這里又不是京城,十萬禁軍天高皇帝遠的,你還怕他們做什麼?」

趙舒卻道︰「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面子上,好歹也得客氣點。楊昭是督軍,手里握著權,誰也不敢把他怎樣,而且這次西征,他還帶了禁軍里最精銳的虎騎營,咱們若是鬧得劍拔弩張的,也叫蕭帥為難。」

字如海會意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風煙卻輕輕哼了聲︰「咱們十幾萬大軍,還怕他一個虎騎營不成?我倒想瞧瞧,這個楊昭到底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他若不長眼惹到本姑娘頭上,一樣要他好看。」

「我這陸師妹,其實人是極好的,偶爾脾氣會壞一點。」寧如海看了看趙舒臉上的驚詫之色,苦笑著解釋,「但你放心,她還算知道分寸,不至于惹出什麼禍來。」

趙舒釋然一笑。但他若是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里,風煙到底惹了些什麼禍,只怕他此刻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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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落暮時分,各營已經掌了燈。白天練了一天兵,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也都閑散下來,只有負責巡邏警衛的隊伍在來回穿行。

帥營在駐地的正中,燈火通明。蕭鐵笠就在這里設了接風酒。

時間已經不早,該來的人大概都已經到齊了,遠遠的就听見里面很熱鬧。

一進帳,果真好大的排場,幾十支松香火把燒得正旺,紅氈上擺著十七八張桌子,人都差不多坐滿了,一眼看上去,清一色的鐵甲銀盔。因為都是軍伍出身,沒有幾個是端端正正坐著的,不是在拼酒,就是在劃拳,還有的正在大嗓門地吹著牛。肉湯的香氣在四處彌漫,跟外面的寒冷肅殺比起來,這里的氣氛,實在是熱鬧得有點過火了。

最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就是統帥全軍的蕭大將軍蕭鐵笠。經歷了長年的征戰,風霜的侵蝕,他臉上不笑的時候,也布滿了刀刻般的皺紋,看上去很不容易親近。相比之下,趙舒可比他親切多了。

在他們進門的一霎,帥營里的喧嘩有片刻靜止。他們畢竟是京里來的陌生人,尤其是風煙。

但風煙在這一刻,卻什麼也沒顧得上留意。她從外面進來,剛一抬頭,就觸到一對深黑的眼楮,深不見底,冷冷地、遠遠地俯視著她。那種眼神,就像黑夜一樣,教人覺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誰?

風煙秀氣的眉梢一挑,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依稀見過,似曾相識。

周圍這樣嘈雜,他卻是點塵不驚。手里懶洋洋地拈著只酒杯,帶著一絲玩味的神情,是墮落,還是高高在上?是清醒,還是醉?

他到底是誰?風煙再一次在心里這樣問。

他坐的位置,緊挨著蕭帥,應該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麼的,又跟其他人不留痕跡地隔著空隙;確切地說,是一種互相防範的氣息。

風煙突然醒悟過來。她知道了,原來是他。他就是身為禁軍都御指揮使,卻投靠奸賊王振,搖身一變成了督軍的楊昭。

這個人,這個人就是他們此行要對付的目標。心底有根絲弦「錚」地一震,風煙下意識地挺直了腰。

這小小的動作,也清清楚楚地落進了楊昭的眼里。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掠過他的唇邊,又來了一個對付他的人。其實,也早已經是意料中的事。他周圍已經到處都是戒備和敵意,再多一個又如何?

或者她跟其他人惟一的不同之處,是她的眼楮,隔著滿室喧嘩,她是用眼楮跟他說話的。片刻的對視,就已經壁壘分明。

「風煙?」寧如海覺得她有點異樣,怎麼站在帳門口不走了呢?難不成是人多害羞了?這可真是難得一見,原來風煙還有怯場的時候。

被他用手肘一踫,風煙驀地回過神來,低聲道︰「當心,楊昭在這里。」

「你怎麼知道?」寧如海一震,這麼快,就踫上面了,「在哪里?」

「來來來,寧兄弟和陸姑娘總算來了。」趙舒見他們還杵在門口,忙站起來招呼,「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轎,怎麼來得這麼遲?」

寧如海抱拳笑道︰「在下忙著安頓行裝,路上又有點累,所以來遲了,希望沒擾了大伙兒的酒興。」

趙舒把他拉到座位上,「今天除了蕭帥和楊督軍,你們兩個就坐了最上首,這場酒,也是蕭帥特別為你們擺的。」

蕭鐵笠也起身道︰「等這批糧草,等得是望眼欲穿,總算到了。除了咱們帳里,下面各營官兵都在慶賀,難得這麼高興,也不用拘禮了,都是帶兵打仗的粗人,只管稱兄道弟就是了。」

「是啊,是啊。」周圍的將領們都隨聲附和。

蕭鐵笠一向治軍嚴格,今夜也難得寬容起來。

面對這只能勝、不能敗的一戰,每個人心頭的壓力都實在太大了。這些天來為了糧草的事憂心忡忡,軍中甚至已經開始斷糧了,突然得知糧草終于運到,人人松了一口氣,一時興奮,總是難免的。戰場上形勢險惡,這一刻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此時此地的縱酒狂歡,似乎是種刻意的放縱,大伙兒都有點忘形了。

「咱們就听蕭帥的,在這兒誰也別管什麼上下,寧兄弟,陸姑娘,我先敬一碗。」趙舒仰頭先喝了一碗酒,一抹嘴,又拉著寧如海道,「都是頭一次見面,我給你們引見。蕭帥你們都見過了,這邊是韓滄韓將軍,這邊是葉知秋葉將軍,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見外。」

韓滄倒一眼看得出來是行伍出身,臉色黝黑,濃眉豹眼,一雙手有小浦扇那麼大,就往寧如海肩膀上拍了下來,「寧兄弟,你放心,今後這軍營里誰敢不服你,我老韓第一個跟他算賬。」

饒是寧如海功夫了得,也被他這一拍,拍得半邊身子都歪了,還得連聲道謝︰「唔!多謝韓將軍關照……」

葉知秋原是棄文從武,所以舉止就溫和多了,只是在一邊笑著搖搖頭,「這韓滄,一喝了酒就沒輕沒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無意,在笑語喧嘩、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里,唯獨楊昭被隔了出去。貴為都御指揮使,又是督軍,他算得上是重權在握,可是在這個大營里,就連一個肯過來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沒有。

說來也是,在京里他高高在上前呼後擁,又有王公公在他後面只手遮天,誰都不得不避忌他三分︰可是出了關,千里迢迢,楊昭縱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來了。

「趙將軍,咱們都在這里喝酒,萬一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來得及嗎?」風煙有點擔心,主帥、督軍、副將,連同大大小小的頭領都在這里,這行軍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個不用擔心,大營的布防很嚴密,再說瓦刺還沒模著咱們的底細,怎麼會貿然來犯?他們打劍門關也損失了些兵將,雖然元氣未傷,可總得整頓一下。眼前正隔著鐵壁崖嚴陣以待呢。」

「這一仗,咱們可是萬萬輸不起。」風煙輕嘆道,「關于是戰是和,上邊一直分歧很大,一旦紫荊關失守,這北方……」

趙舒也是明白的,「可這仗,實在是難打啊。瓦刺兵強馬壯,咱們帶來的卻都是剛從東南戰場上調回來的疲兵散將。已經連著丟了寧遠和劍門關,咱們的守軍都是一擊而潰,我看,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足。」

「你怎麼還沒和瓦刺的兔崽子們照上面,就先嚇軟了?」旁邊的韓滄听得冒火,「砰」的一聲,拍得桌子上的杯盤都一跳,打就打,怕個球!」

被他這一吼,大伙兒霎時都一靜。

蕭鐵笠皺眉道︰「你急什麼,趙舒也不過是說說眼下的形勢,你听見他說過一個怕字了嗎?都是帶兵的人了,還吵吵鬧鬧的,叫下邊看了,成什麼話。」

韓滄有點尷尬地模了模腦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氣,都來了這麼些天了,也不見什麼動靜,都快憋出病來了。蕭帥,咱們老是躲在大營里等著,也不是辦法嘛。」

「打是遲早的事,總得讓大伙兒稍作整頓。你就是個急驚風的性子,多听听趙舒的,還總是不服氣。打瓦刺咱們這是頭一回,不了解他們的攻防部署,這仗你要怎麼打?」

韓滄嘟噥道︰「本來打瓦刺就是硬踫硬,還研究那些做什麼。」

風煙剛想說點什麼替他打打圓場,抬頭卻瞥見楊昭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這種局面完全不關他的事。心頭一時有氣,忍不住道︰「楊指揮使看起來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知道對這一戰,可有什麼高見?」

楊昭連眼楮都沒抬一下,「打個瓦刺而已,緊張什麼?他們要是打過來,就應戰;他們若是不動,那就跟他們繼續耗著。」

風煙瞪著他,幾乎氣得笑了出來。堂堂一個督軍,這就是他的「高見」?可真是教人大開眼界啊。「以前听說過,指揮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還道是個人物。今天才知道,原來不過如此。」風煙聲音清脆動听,可是譏諷之意,毫不掩飾。

楊昭淡淡道︰「不敢當。」他抬頭看了風煙一眼,她不屑和挑釁的神色是那麼明顯,一種咄咄逼人的明艷,讓四周的燈火也為之失色。

「照楊指揮使的說法,咱們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載的,就算京里再送幾趟糧草,也怕不夠用——不過沒關系,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荊關拱手讓給瓦刺人,咱們怕什麼,可以遷都啊。」風煙盯著楊昭的臉,真是沉得住氣,她話里的嘲諷已經這麼露骨,他還能若無其事!

「風煙。」寧如海輕輕一拉風煙的袖子,「少說兩句吧。」他就知道這丫頭的脾氣,不惹出點麻煩來,她就不叫陸風煙,「大人不是叮囑過,要小心行事,何必一來就得罪了他?」寧如海在風煙耳邊輕聲埋怨。

「你難道還指望跟他交朋友?」風煙不以為然地一笑,「寧師哥,我覺得咱們是什麼人,來做什麼,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寧如海皺眉道︰「你怎麼知道?」

「我……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可是從他剛才看我的眼神里,我就能感覺到。」

風煙沉思著道,「我覺得他根本是洞察了咱們的計劃。既然這樣,咱們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麼咱們對付他,豈不是又難了一層?」寧如海低聲嘆了口氣。

「也不見得。剛才你沒听見他說的話嗎,都說楊昭有多麼厲害,我怎麼就看不出來?也許是咱們自己嚇唬自己,太高估他了。」風煙道,「後面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御指揮使的位子,也不難啊。」

「你是說——他不過是虛有其名?」

「我只是覺得他在敷衍避戰。這里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敬服他的,難道你看不出來?」

「來來,喝酒!」趙舒和韓滄舉著酒杯湊過來,「你們兩個躲在一邊偷偷嘀咕什麼?」

「說了個笑話而已。」風煙道,「沒什麼。」

她抬頭看了一眼楊昭,他還在自斟自飲,似乎已經有了三分醉意。如果楊昭真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那麼應該不會太難對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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