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郝愛蓮從來不覺累。
她喜歡在這時拿起電話,然後撥著她熟悉的號碼,天天Callin給主持廣播節目「愛情永遠不嫌晚」的麥偉。
這個節目準在午夜一點發音。五分鐘前,愛蓮會輕輕的爬到床上,拿著無線電電話,在黑暗中點燃麥偉送給她的芳香爐,讓他那磁性的聲音和飄在房里的忍冬花香味互相交纏。
今夜,她又拿起了電話在等待。
電台播音室里,麥偉那迷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開始發音,這夜他談的主題是「變調的愛情」。
每每他談論的話題,都會說盡都會男女在情愛上的矛盾和掙扎。
此刻,他感性的聲音配合著抒情的襯底音樂,吸引了許多女性紛紛Callin進來。
他在整個節目進行中,不給建議只給她們柔情的安慰,這是這個節目的特色。
他抓住了女性們想愛又怕受傷害的心理,微妙的用著會薰人的醉意聲音,讓每個Callin進來的女性們總是舍不得睡。
她們為麥偉的話而激動、而陶醉,甚至動情。
只是,這麼多的女性听眾中,卻有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讓麥偉在播音完畢後總會忍不住跳腳。
「嘿!麥偉,我是愛蓮,我覺得你剛剛說的話有語病。」
麥偉深深做了一個深呼吸,這個他最怕的熟悉聲音又來搞怪了。
他抑下懊惱的心情對著麥克風,低沉磁性的聲音揚起,「麥偉很高興,在這麼深的夜里,你還那麼細心的能听出我話里的語病,是不是願意把你不以為然的地方,說出來和听眾分享呢?」
愛蓮反凋的理論開始了,她說了足足三分鐘的快速愛情論,她老是在這問題上和麥偉爭辯,還好一通Callin三分鐘,麥偉總是很技巧的結束她的電話。
可是私底下呢?
節目在听眾的惋惜和不舍中結束,麥偉關上麥克風,收了音。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打電話。
「愛蓮!」
「我就知道是你。」電話那端傳來愛蓮輕快的聲音。
「喂!你很愛搞怪哦!」麥偉雙眉緊蹙。
「有嗎?」
「當然有,剛剛為什麼故意Callin進來攪局?」
她裝糊涂的問︰「我攪局?有嗎?」
「還說沒有,艾米心情已經很低潮了,這三天來,我好不容易在電話中說服了她對自己有一點自信,你竟然打電話來把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一點點信心推翻,你會不會太沒同情心了點?」
「哈!老兄,我說的可都是事實,還枉費你的節目標榜的是都會男女愛情,可是你這三天來給艾米的建議是什麼?簡直是八股。」
雖然隔著電話沒看見愛蓮的表情,但,麥偉可以想像出她輕蔑的表情。
士可殺不可辱,他怎可任憑這個小他快十歲的十八歲小女孩胡鬧,如果不是隔著電話,他還真想把她抓起來,像小時候一樣打她的小。
「你說我八股?我倒要問你的歪理是從哪里來的?什麼叫做男人有錢會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
「雖然這句話是我盜取別人曾說過的,但是你想想,艾米如果像你說的耐心等待,天天等著一個不回家的男人,站在陽台上唱望春風,他就會回來嗎?八股!」她又用輕蔑的語氣說。
這種語氣是麥偉最不能忍受的,他快抓狂了,「你簡直是斷章取義,我並沒有給她任何建議,你沒听見我說的‘一切在于她自己的選擇嗎?’」
「你是叫她選擇沒錯,不過你給的方向根本是十足的大男人沙文主義,你說離開或等待,在于她愛不愛他。」愛蓮揚起聲音來,「你分明在誘導她,做一個溫柔的女人留下來等丈夫回來,可是你應該知道溫柔的女人會死得很慘!」
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電話線幾乎要燒了起來,兩人只為一個不認識的女性听眾連續三天Callin進來的電話而爭執著。
那位听眾叫艾米,她的丈夫是個有錢的商人,每天有忙不完的應酬,是屬于夜夜不回家的男人,然而這個有錢的男人卻對自己的妻子極為刻薄……
艾米三天來都說她深愛她的丈夫,無法離開他,麥偉主持節目向來不給人建議,他只是告訴她一切在于自己的選擇。
雖然,在他心里認為艾米是可以反抗的。
沒有想到愛蓮听得很不爽,Callin進來教艾米要掌握經濟大權、不管用吵的或任何手段,就是一個原則,要做家里的財政部長。
她還說︰「女人要壞才有錢。」
這歪理听起來還滿像一回事的,艾米一掛下電話,Callin電話絡繹不絕,「變調的愛情」這個話題亦變成了「攢錢永遠不會遲」了。
在爭論半天仍沒結果的情況下,麥偉發出最後通牒,不準愛蓮再隨便打電話進節目里胡鬧,不然,他有一天會把她列入Callin的拒絕往來戶。
聞言,愛蓮馬上從全身長滿刺的刺蝟變成了一只溫柔的小綿羊。
她什麼都不怕,就怕麥偉用這招,如果他真這麼做,那她可要夜夜唱單相思了。
從小她就對這位「小叔叔」非常的崇拜,麥偉讀大學時都是住在她家的,他是父親的夜晚司機,白天他在讀大眾傳播。
麥偉剛宋她家時,愛蓮才讀小學二年級,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因母親早逝的關系,當麥偉搬來她家的第一天,渴望有家人的她就叔叔長、叔叔短的跟在他後面。
一晃眼十年過去,麥偉搬了家亦已經是名廣播人,愛蓮也考上了麥偉以前的母校,他的身分從「小叔叔」一下子變成了學長,她自動取消他「小叔叔」的封號。
其實,早在自己滿十六歲那年,就在心里將自己主動的晉升為他的女朋友,不,比女朋友還親密一點的關系——小情人。
而,麥偉偏偏把她當個還沒長大的小娃兒,還像小時候一樣,當她談起比較成熟一點的問題,他會模她的頭、掐她的鼻子,或是捏一下她的臉頰,「小女孩」、「傻女生」、「笨小豬」的叫。
叫得愛蓮七竅生煙,他也不理會她的抗議,到現在她再兩天就足十八歲了,麥偉還當她是個小女生。
這是什麼話?難道她小的讓麥偉忽略了她的存在?
愛蓮把麥偉對她的無動于衷,歸咎于長得嬌小的自己發育不夠快,沒有迷惑男人的條件。但她自認是新世代的女性,為了幸福,她決定采取積極手段。
于是,她就在考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天天Callin到麥偉的節目里表達她的愛情觀。
當然,她主要是要讓麥偉對她有多一些的了解,沒想到這個深愛女性听眾喜愛的播音情人,私底下卻……
想起他的遲鈍、腦筋慢一拍,愛蓮就不禁哀嘆連連。
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等他認清自己對他的愛戀吧?更何況自己明的、暗的方式都表達過了,他還是像只呆頭鵝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這樣下去,算不算是自討苦吃呢?
和這樣不懂得她芳心的男人談戀愛累死的是自己。她是不是該考慮接受話劇社社長對她的追求呢?
也罷!愛都愛了,就一路愛到底吧!
「麥偉!」可憐的愛蓮為了愛情,只好收起一向先進又前衛的新女性尊嚴,她降低了音量,「我發誓再也不亂說話了,雖然我說的都是真理,但為了顧及你的面子,我就只問超級白痴才會問的問題,好不好嘛?」
這是什麼話?
「你說這種話,小心咬到舌頭。」麥偉實在拿她沒辦法,從小她就對他沒大沒小。
愛蓮今天會這樣,全是他寵出來的成果。
這是報應!
他莫可奈何的再原諒愛蓮一次,平心而論,她說的話實在也不無道理,只是他主持的廣播節目是以柔性為訴求,而她每回Callin進來,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一樣,非把他和正悲傷的女性听眾炸得頭昏腦脹才肯罷休。
可是每次當他氣得跳腳時,愛蓮就是有辦法說得他心服口服,又縱容她Callin進來作怪。
然後再讓她氣得臉色發青。
唉!這個小女生還真是他的克星。她好像是注定要來氣他似的,從小就喜歡整他——
他還記得有一回愛蓮要他假裝是她的男朋友,目的是要在她的同學面前炫耀一下。
他一口拒絕,沒想到她一氣之下竟然假冒他的筆跡寫情書,告訴他那時也是這生唯一深愛的前女友梅菲,說他戲弄她。
若要將她做的「惡作劇」全記下來,相信用一本厚厚的書來記也記不完。
偏偏,他氣一次忘一次,久而久之也習慣她的搞怪了。
說老實話,麥偉對愛蓮是又寵又疼的,他在她家住了六年,這段時間,他就像一個小爸爸,也很像一個大哥哥一樣,陪她過了很人生很重要的成長階段。
他還記得愛蓮考上大學那一天高興的抱著他叫,到最後也不曉得為什麼就哭了起來。
她說︰每次人生最痛快和最悲傷的時候,爸爸都不在,只有他永遠在她旁邊分享她的悲喜。
那天,她還認真的問他會不會離開她。
麥偉到現在還忘不了愛蓮那雙含淚的眼楮,這樣的女孩怎麼可能會讓人不想把她捧在手心呵疼呢?
那一刻,他真的把她想成了已經遠嫁到美國的梅菲了。
他抱著她,心里一陣慌恐,他問自己︰我愛上了她嗎?
然而他的內心卻抗拒著。
因為在他心里裝著一個人,那是他的初戀,也是他唯一深愛過的女人,而這女人卻在畢業的一個禮拜後留下一封信給他。
這封信的內容,到現在麥偉都還可以背得出來,那段日子,他天天看,天天念,雖然時間已經過那麼久,但還是深深的刻印在他腦中。
有時,他一個人開著車,他會想起那封梅菲留下的信——
親愛的麥偉︰
我走了,在經過無數長夜的矛盾掙扎過後,我決定要離開台灣。
我不是不愛你,麥偉,只是我覺得我們的心好像愈離愈遠了,我們的戀情現在就像一杯白開水一樣,好淡好淡。
我害怕愛情從此就在我心中死去,因此我只能向你說抱歉。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梅菲
麥偉在梅菲走後,有過一段很絕望的日子,在傷心之余,他發誓從此再也不踫觸愛情。
他認為愛情既傷神又會讓人變老,尤其是和年輕的女孩交往。
只是,最近不曉得為什麼,他總覺得一看見那從小就看她長大的愛蓮,心里就會緩緩泛出一股很奇怪的情愫。
其實他不呆,他明白的。
爽朗、熱情、大方的她,在他面前有意無意的透露對他的純純之戀,但她的表白卻讓他心里莫名產生些許恐懼和顧忌。
這些年來,他還偶爾會想起上次失戀的痛,他害怕如果他愛上愛蓮,有天她也會像一只小鳥一樣從他生命中飛走。
十八歲的青春少女感情多變,如果萬一愛蓮也和梅菲一樣,那將如何讓他再去相信愛情呢?
有了這樣的顧慮後,麥偉更下定決心,從現在開始,愛蓮如何使勁渾身解數來示愛,他一概裝作不知道。
他選擇將自己的愛情釋放在「愛情永遠不嫌晚」的節目中,安靜的,溫柔的傾听和關心他的觀眾朋友。
對于愛蓮,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的說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