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黑夜的記憶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一個看到那封信的,自然是住在排練場──也就是攝影工作室──樓上的

李苑明。信封上的字跡笨拙而參差,彷佛是出於小學生之手;然而發信地址部分

的空白使她察覺到了危機。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把這封信丟到字紙簍里去。

然而考慮再三之後她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別說她學姊的信件她沒權利處理

,如果這真的是一封充滿惡意的信,那就更不應該瞞著月倫了──誰知道,里頭

說不定會有他們需要知道的資料呢,而她也不希望月倫置身於虛假的安全之中,

對可能的危險沒有半點防範。

學耕對她的顧慮百分之百贊同。但兩個人商量之後決定︰等月倫今晚排完戲

後再將信交給她。能讓她少煩惱一點,就讓她少煩惱一點吧。

就這樣,那天晚上排完戲後,韓克誠和汪梅秀都離開了,學耕和苑明很艱難

地將信遞了給她。

只瞄了那信封一眼,月倫的臉立時成了一片空白。用不著拆封,她也已經能

夠確定︰這絕對是另一封匿名信,而最壞的事情正在發生──那人顯然並不只是

在惡作劇而已,而是……如學耕他們那天晚上疑慮的︰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

「學姊?」苑明憂慮地開了口︰「如果──你覺得看這種信很難過的話,我

來替你拆好嗎?然後把大概的內容轉述給你听就好了?」

苑明的沐貼使得月倫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容。雖然,那笑容只維持了不到一秒

鐘︰「謝謝你,苑明,還是我自己拆信好了。我受得住的。」

那封信里其實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但這句話已經足夠將月倫的臉色轉成

了死灰︰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很久了。」

月倫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將頭顱埋入兩膝之間,抗拒著嘔吐的沖動。老天哪

,這場惡夢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嗎?四年前她離開台灣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

經將過去永遠地拋在身後了;返國前夕也曾安慰自己,說是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

雲淡風清,想不到……想不到……

有一只溫柔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則從她無力的手中取去了那張信紙。月倫沒有抗拒,也無法抗拒。她知道她的朋友們看了信會問些什麼,而她發現

自己再也不想隱瞞了。多年以前,當她初次受到這種信件的折磨的時候,她選擇

了沈默,選擇了姑息──一個原因是她當時出國在即,而她以為出國之後這件事

情自然會煙消雲散;另一個原因則是,在她年輕而困惑的心靈里,多少相信自己

或者真的應該為那樁事情負某種程度的責任,也對那個寫威脅信的人抱持著某種

諒解和同情……

而,這些理由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很明顯地,四年多的歲月不曾使徐慶家的

怨憤得到絲毫的舒解,恐怕只加強了他的執念,以及報復的決心;而這一次她已

經沒有地方可以再次逃走,也──不想逃走。而今的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罪惡

感有多不必要,而徐慶家的偏執已經不止是出於傷痛,母寧更近於一種病態!

月倫深深地吸了口氣,試著將她需要的氣力注入體內,而後緩緩地抬起頭來

,準備面對她朋友們關切的詢問──

她直直地看進了唐思亞的眼楮。

「你?」月倫有著一剎那的失神︰「你怎麼──」

「範學耕打了電話給我。」思亞的回答很簡單,卻使得月倫那荒寒的心境里

突然綻開了一朵小小的紅花。不管他這些天來的消聲匿跡是什麼意思,反正絕不

是讓她給嚇跑就是了。沖動之餘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而,一直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方才那一直放在她肩上安慰她的手,原是屬於唐思亞的。

「對不起,」她輕輕地說︰「也──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

思亞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而後又溫柔地放開。他溫暖的眼神在她臉

上徘徊了半晌,才低下頭去檢視手上的紙張。

「電腦打出來的字,簡直沒有線索可循。」他沈吟著說︰「短短一句話里頭

沒有半點血腥恐嚇的意思在內,證據薄弱到不足以報警。可是,」他小心翼翼地

看著月倫︰「你──應該知道寄這種信給你的是什麼人吧?」

月倫疲憊地嘆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她低低地說,凝視著自己絞得死

緊的雙手,竟不知道要如何使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明這段糾結。「我等待這一天

已經等待很久了」這句話,很明顯地,不會是出自陌生人的手中;除非是沒有大

腦的人啊,才會歸納不出這一點!

場子里一片靜默,只听得到月倫費力的呼吸。彷佛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

才听她沈沈地開了口︰「我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多的時間,後

來……因為……個性不合,就和他分手了。」

每一個人都本能地察覺到︰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月倫的敘述太簡略,而

她的表情太空白;然而他們都聰明地沒有說話,只是耐著性子繼續等。彷佛又過

了一個世紀,月倫的聲音才又再一次地響起︰

「那是我大二要升大三的暑假,我男朋友則畢了業去當兵,抽簽之後被分發

到馬祖去服役。」敘述再一次地中止。等她再度開口的時候,無論她如何地設法

自持,每個人都看到一抹尖銳的痛楚劃過了她的臉龐︰「才剛剛到了馬祖三個多

月,部隊里就傳來消息……他──」月倫的聲音哽塞得幾乎難以听聞︰「死在馬

祖。」

「我的沆!」苑明發出了一聲低喘,沖上前去就握住了月倫冰涼的雙手︰「

這實在太不幸了!你一定很難過喔,學姊?」

怎麼可能不難過呢?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他!他們的分手雖是她理性上深思熟

慮的結果,但付出的情感要想淡化或升華,需要的時間可是要比幾個月多得多了。只不過──只不過她並不是最難過的一個。

「還──好啦。」她很勉強地擠出了一絲苦笑︰「畢竟我那時候已經和他分

手了。我難過,他的家人遠比我更難過。尤其是他的弟弟……」

「嗯?」思亞的耳朵立即豎了起來。

「他弟弟小他兩歲,五專畢業,那時候也正在服兵役。這弟弟對我那男朋友

非常崇拜,對兄長的死亡憤怒已極。他不相信部隊那套因公殉職的說法,而一口

咬定了︰他哥哥是我害死的。」

「這太荒謬了嘛!」苑明忍不住說︰「他哥哥既然是因公殉職,和你扯得上

什麼關系?」

「因為軍隊里頭出狀況的時候很多,尤其是在外島,因為受不了壓力、情緒

、以及老鳥的欺負而自殺的人也不少。所有這些情況,軍隊里通通都只用「因公

殉職」來對付,」思亞解釋道︰「你要知道,這種說法常常是教人很難信服的。」他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麼說來,這個做弟弟的,是以為他哥哥「因失戀

而自殺」了?」

月倫的眼神有著一剎那的茫然。「有人說是槍枝走火造成的意外,也有人說

他真的是自殺的,」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接下來的聲音根本只是說給她自己听

的︰「自殺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徐慶國本來就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

「就算他是自殺的,那也不干你的事!」思亞粗暴地打斷了她︰「人生本來

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挫折,如果踫到一個難關就得死一次,人類早八百年前就滅

種了!以自殺作為逃避的方式只證明了他是個多麼懦弱的人,你離開他的決定作

得再正確也沒有了!」

月倫驚愕地看了他半晌,唇邊漸漸地露出了一朵溫和的笑容來。那笑容非常

之淡,但卻是她接到這封信之後所露出的、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謝謝你。」她言簡意賅地說。而這三個字背後的寓意是無窮深遠的︰謝謝

你對我的信任,謝謝你移去了我多年來一直背負的罪惡感,謝謝你──願意成為

我的朋友,鼓勵我,幫助我,安慰我。

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使得思亞心里暖烘烘地,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

能以微笑來回應她。

「照你這麼說,這個寫匿名信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弟弟了?」學耕問︰「那小

子想必非常恨你?」

「喔,是的,非常之恨。」月倫苦笑︰「我大三那年他還在服兵役,所以沒

采取任何行動,等他退伍之後──」她微微地打了一個哆嗦。即使是現在,想到

那些惡毒而血腥的文字,仍然喚起她非常不快的記憶︰「他就開始寄一些威脅恐

嚇的信給我。雖然是匿名信,但我知道︰除了徐慶家之外不可能有別人。他把他

恨我的原因寫得那麼清楚──」她又打了一個哆嗦。

「那些信還在嗎?」

「怎麼可能還在?幾乎是一接到手就撕成碎片了。」月倫苦笑著回答思亞的

問題︰「真糟糕,是不是?不然現在就有足夠的理由去報警了。」

「報警當然是要報的。我相信我們遲早會拿到足夠的證據。問題是報了警能

有多大的作用,我很懷疑。」思亞皺著眉頭苦思︰「台灣的警力不足,是小學生

都知道的事。警察局絕不可能派一兩個人跟前跟後地保護你,最多是加強一下工

作坊附近的巡邏就算了。依我看哪,在逮到那個徐──徐什麼來著的?」他向月

倫求救。

「徐慶家。」

「在逮到徐慶家之前,要想保護月倫的安全,我們只有采用自力救濟了。」

苑明和學耕不約而同地用力點頭,立刻和思亞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各種方案來

,月倫簡直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

「以後石月倫排完戲後,我負責來接她。」思亞的話才剛剛出口,學耕立時

抗議︰「我送不是比較方便嗎?而且我個子比較大,嚇阻力應該比較強。」

苑明氣得直咬牙。如果不是怕做得太明顯的話,她真想狠狠地踢學耕一腳。

這麼不解風情的呆子,當年怎麼會跟她戀愛的呢?一定是他的荷爾蒙在非常時期

分泌過多了。話說回來,在顧慮月倫的安全問題上,學耕的說法好像比較實際…

但這個提案立時就讓思亞給否決了。「我想接送的工作還是交給我好些吧,

範兄?這個地方也需要人全天鎮守的。萬一那小子決定模進來裝定時炸彈怎麼辦?再說我個頭雖然沒有你大,當年服役的時候,跆拳練得可也並不太差。」

學耕側著頭顱想了一下。「也對。那我就讓工作人員多加小心了。另外也得

通知大廈管理員,叫他留意一下出入的閑雜人等。」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覺得

這法子其實不會有太大的作用,因為一座辦公大樓里出入的人是太多了。因此他

轉向了月倫︰「你有沒有徐慶家的照片?」

「沒有,」她還沒來得及再說,學耕已經很不滿意地皺起眉來︰「那就得想

法子弄到手了。你知道他以前讀的是哪個學校嗎?」

他們就這個問題又討論了一陣子,使月倫听得既迷惑、又驚異。老天爺,她

都快相信他們可以去開徵信社了!左一條線索,右一個門路,這些男生的朋友可

真是三教九流得很!

這樣的了悟使她安心得多了,也使她開始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可怕。她當

然不敢低估隱伏在黑暗中的危險,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而她

的朋友們也並不止是在為她作消極的防守,還打算主動地出擊;被獵者成了獵人

,威脅者成了獵物。雖然一切都還只是在紙上談兵而已,但這起碼讓她不再覺得

那麼無助,那麼窩囊。

「我還有一個建議,」苑明說︰「以後再有這種匿名信,一概由我來拆。已

經知道這個人的用心險惡了,干什麼還讓學姊受這種驚嚇?」

月倫的眼楮全無預兆地濕了,苑明趕緊抱住了她。

「嘿,學姊,不要這樣嘛,不會有事的啦,真的,」苑明手忙腳亂地安慰她

,月倫哽著聲音笑了。「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太高興了,能有你們這樣的

朋友。」

苑明的反應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學耕則因了不怎麼習慣這樣的贊美而乾

咳了兩聲。

一直到思亞伴著月倫走出了這棟辦公大樓,月倫的情緒還不曾完全回復正常。她的雙眼異乎尋常地晶亮,十指則在身前緊緊地交疊。思亞無言地走到車子旁

邊,從把手上掛著的塑膠袋里取出一個安全帽來交給了她。

很明顯地,那是一個女用的安全帽。鮮艷的紅色完整如新,一看就知道是剛

剛買來的。月倫看看帽子,再看看思亞,眼楮里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氣。

「這──這是給我的嗎?」

「那當然哪。」思亞笑著將車鑰匙往起動機上插︰「這麼小的安全帽戴在我

頭上,豈不成了孫悟空的緊箍兒?」

「可是──可是──」月倫依然滿面的困惑之色︰「可是你自己沒有安全帽

呀?」

「那是因為你的頭比我的重要嘛。」思亞看她一副不知道要把安全帽怎麼辦

的樣子,便過來替她將帽子戴上,一面幫她調扣環︰「別忘了,咱們的戲劇圈將

來全靠你了──石月倫?」

月倫那顫抖的嘴唇,以及兩行順著臉頰往下直滾的晶瑩淚珠,只把他嚇得手

足無措︰「喂,你不行哭呀,拜托,不要哭,我……」眼見月倫的淚越滾越急,

他張惶了兩秒之後終於決定將她抱進懷里︰「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什

麼話了?你告訴我嘛,求求你,石月倫,不要這樣一直哭好不好?」

月倫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格子襯衫迅速地被淚水浸濕了。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斷地顫動,使得他只能徒勞地輕拍著她的背脊。然而

就在他用這種動作來撫慰她的時候,一種清晰的了悟也同時進入了他的心底︰她

是在發泄情緒,而不是在生我的氣!謝天謝地,原來我沒做什麼惹她生氣的事!

這樣的了悟使他整個兒鎮定了下來。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輕拍她背脊的

手勢也更柔和了。本來還想順順她的長發的,不幸那頂圓圓的安全帽怎麼看也不

像一個吸引他手指的對象,因此只好專注於她的背心。也真是難為她了,他憐惜

地想︰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會被自殺的男朋友──更正,是「前任」男友──的

弟弟恐嚇追殺的,更何況這些匿名信的存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想到她更年輕、

更脆弱、更傷心的歲月里,就曾在沈默中受過這樣的折磨,思亞幾乎把牙齒磨出

了聲音。等我逮到了你,姓徐的小子,你看看我要怎麼整你!

月倫的哭泣漸漸地消歇了下去,身子的顫抖也逐漸平息了。察覺到她動了一

下,自他的肩上抬起頭,思亞環著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放開。

「哭一哭心情好多了喔?」他溫柔地問,月倫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

「對不起,」她用手背擦著頰上的眼淚,思亞趕緊掏出手帕來遞給她。

「嘿,我發現你是個髒小孩哦,」他溫和地取笑她,試著想讓她開心起來︰

「怎麼你出門從來不帶手帕的嗎?」

「我又不會每天都這樣哭!」她抗議,而後不怎麼好意思地皺了一下鼻子︰

「而且手帕好麻煩。」

「手帕好麻煩?那麼面紙呢?」

「一樣啦!」月倫氣惱地道︰「我明明記得自己每次出門都帶了的,偏偏要

用的時候就是找不著!」她用力地跺了跺腳︰「你不可以再笑我!」

「我沒有,我沒有!」思亞忍笑道︰「再說記得帶手帕又有什麼好處?回家

還得洗。」不給月倫還嘴的餘地,他拍了拍機車後座︰「要不要去吃消夜?」

「要!我要吃很多!」月倫一面把手帕塞回他上衣口袋里一面說︰「而且這

次你付賬!」

思亞藉著跨上機車的動作來遮掩他臉上的笑容。感覺到月倫的雙手環上了他

的腰,他二話不說地發動了車子。他真不敢相信,他有些昏眩地想,仍然因了這

個他沒有見過的石月倫而困惑。怎麼,在那個成熟、自信、專業化的表象底下,

居然是這樣一個小迷糊嗎?這個小迷糊有著全然的孩氣,可以情緒化,可以不講

理,也可以被人疼,被人寵。而思亞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哪個部分多些……

其實這一個部分他以前曾經見過──她的閽氣和頑皮都不是單獨存在的──

只是沒有一次表現得像今天晚上這樣徹底。而他確定看過她這一面的人絕不會多。或者只有她真正喜愛、真正信賴的人才見過?

想到這個地方,思亞的心幾乎要飛了。她知不知道她已經給了他這樣的闔權?知不知道她已經撤下了某種屏障?

然而,伴隨著歡欣而來的,是一個尖銳、沈重、極不受歡迎的詢問︰

她是真的喜歡我麼?抑或只是因為──她現在需要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呢?他

還記得他們上個星期最後一次踫面的情景,而那情景絕對無法以「愉快」二字來

形容。

思亞在心里頭重重地擂了自己一記,硬生生把這個念頭捶出了腦子。少驢了

,唐思亞,你應該對你喜歡的這個女孩子更有信心一點,對你自己的眼光更有信

心一點,也──對你自己更有信心一點!在這樁危機發生以前,她本來就已經對

你很有好感了,不是嗎?你明明知道她那天晚上只是情緒惡劣──只不過是情緒

惡劣而已!

那頓消夜吃得很短。因為月倫雖然比先前放松了很多,卻仍然沒有什麼胃口

,一大杯綜合果汁只喝了三分之二就喝不下了。即使思亞和她的對話听來很輕松

,卻總能察覺到暗處彷佛有激流隱伏。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她絕對熬不到公演的!

「先別擔心那個家伙的事了,石月倫。」思亞溫和地說︰「那小子顯然還不

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所以你在家里很安全的。」

月倫對著自己苦笑了一下。真是的,他這麼容易就看出她的情緒了麼?「這

我也知道,可是心情不听我指揮呀。」她老老實實地說,十分地無可奈何。這使

得思亞雙眉皺得更深了。

「有沒有人跟你住在一起?室友什麼的?」如果有的話,他會放心得多,相

信她也會放心得多。

「沒有。」月倫苦笑︰「我現在住的這個小套房是爸媽幫我買下來的。說是

他們無法在戲劇領域上幫我,至少希望我不必為生活費煩心。」

「那──」有一個意念閃入了思亞腦中,使地的眸子為之一亮︰「如果你不

反對的話,我派唐大汪去和你同居好嗎?」

「啊?」

「只要你不反對有只大狗在你身邊亂繞。」思而認真地說︰「唐大汪很乖的。不會亂咬鞋子,也不會胡亂大小便。你別看它那麼容易就和你打成一片了,它

可是一只很好的看門狗喔!」他越想越覺這是個好主意︰「它又那麼愛你,一定

會非常努力地保護你!」

「我……」月倫的眼楮又濕了。這樣的愛惜和體貼,是她從來也不曾領受過

的──至少至少,不是來自於一個異性朋友的身上︰「可是這不是太委屈唐大汪

了嗎?我那住處地方那麼小,我又不可能每個晚上都帶它出來跑步,」

「這種技術性的問題我們等一會兒再討論,好不好?」思而開心地道︰「唐

大汪為了它喜歡的女孩子,連飯都可以少吃兩頓,更別提空間狹小這回事了。而

且那小子有時候真的很黏人,你肯幫我擺月兌它一陣子,我真的感激不盡。太棒了

,我是天才,居然想得出這麼好的主意!」

月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對對,你是個厚臉皮的沆才。」

這件事這就這麼決定了。半個鐘頭以後,思亞已經將唐大汪帶到月倫公寓的

門口。月倫開了門迎接他們兩個進去,帶著他們直上四樓,讓他們進了自己的屋

子。唐大汪一進門就四處亂轉,聞聞嗅嗅,顯然對這個新環境好奇極了。

「我的沆!」思亞的眼楮瞪得好大︰「據說女生是很會整理家務的,顯然我

的資訊來源一定有問題了!」

「你敢說我的房間很亂?」月倫橫眉豎目︰「只不過是被子沒有疊,幾件衣

服沒有歸位,桌上的卷宗講義多堆了幾天,」說到這里她自己忍耐不住地笑了出

來︰「你瞪什麼眼?唐思亞,你不知道我這種女人生錯時代了嗎?我應該晚個二

三十年出生,那時候家務機器人就會像電子鍋一樣地普遍了!」

「在家用機器人出現之前,我看我只好訓練唐大汪幫你疊被子了。」思亞苦

著個臉道︰「不過講義卷宗它可沒有法子代勞。我們唐大汪聰明是聰明,可還沒

有高竿到認得英文字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中文字它就認得了嗎?」月倫一面將胡亂披在椅背上的衣服

收起來一面說︰「有你這麼天才的主人,我可是一點都不懷疑!」

他不太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委婉的諷刺。「別的字我是不曉得啦,不過你要是

在牆上貼個紙條寫「唐大汪是只大笨狗」,它是一定會抗議的。」

唐大汪喉嚨里咕咕作響,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顯然是听懂思亞所說的那幾

個字了。月倫蹲子,對著唐大汪伸出了雙手。「過來,唐大汪,不要理你那

個一天到晚侮辱你的主人。」她笑著說,大狗立時奔進了她的懷里,蒙頭蓋臉地

亂舌忝一氣。

思亞笑著看她和狗玩,眉眼間露出了異常溫柔的神色。其實她的房間布置得

很有自己的味道,只不過是後來疏於整理罷了。她的床單是尼泊爾式的、棕褐里

夾著黯黃的印花棉布,床前一塊織作幾何圖案的地毯。窗簾的顏色和床單是同一

色系,只不過要明亮得多,和那木質的拚花地板配得十分協調。原木顏色的台

上亂七八糟地堆了些保養品、化品,牆上則貼了些非常藝術的海報──全都是

黑白的。至於書桌和書架上那幾項零散的小擺飾品,則透露出了女主人那女性而

縴細的內在。

這個地方需要一點綠色的東西,思亞決定道,眼光轉向了床頭。床邊地上隨

手丟下來的幾本書告訴了他︰月倫常常坐在床上看書。那麼我應該為她在床頭牽

個吊燈,他對自己說︰要去找那種橘黃色的毛邊紙,以木頭做成不規則長方形的

燈罩,然後……

一想到要動手做東西送她,思亞就興奮得兩眼發光。「那我就走羅,石月倫

,」他輕輕地拍了拍大狗的頭︰「唐大汪,你要乖,知道嗎?」

「汪!」大狗說。

「對了,我把家里和辦公室的電話都留給你。」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和

筆來為號碼︰「要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盡避打電話過來好了,多晚都沒關系。」

「不會吵到你爸媽嗎?」她一面抄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他一面問。

「不會,這支電話是我房里的。以前家里人多嘛,你知道,「他笑出了一口

白牙︰「尤其我哥哥姊姊們在戀愛的時候,赫!有時我有急事要找朋友,都還得

出門找公共電話哩!」

月倫忍不住笑了。思亞走到門口,想想又同過頭來。「把安全帽給我吧。」

「噢。」月倫有點失望︰「原來這帽子只是借我戴戴的呀?」

「是送你的。」思亞笑得很壞︰「不過你一定會忘記帶它出門,所以還是我

來保管比較保險。」

「你就把我看得那麼扁啊?」月倫不依道,一面將安全帽遞了給他。思亞笑

著捏了捏她的鼻子。「我非常的尊敬你,石大導,」他半真半假地道︰「不過這

種小事是不值得你費腦筋的,所以在家務機器人還未普及之前,只好由我代勞了。」

思亞走了以後許久,月倫還坐床上發呆。今天這一天發生了多少事啊?唐思

亞像旋風一樣地卷進了她的生活,將本來應該黝暗如子夜的烏雲吹散了大半──

正把個大頭伏在她腿上打盹的閆大汪就是證明。她伸手順著唐大汪由頭至頸的皮

毛,听著大狗喉中偶然發出的呼嚕聲,只覺得一股甜意自心靈深處不斷暈開。就

像是──黎明前那一直要照透雲層的陽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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