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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白蓮 第8章(2)

沉默很久,婆娑接過了布囊,打開來。

里面只有一封信,信的內容也非常短。

「我的孩子,我本來想多支持幾年,讓你可以有更多的幸福和自由,可惜,我的力量已經用盡了。也許是在摩耶婚禮上,為她施法祝福,過多地透支了我的法力,我已經很難再活過一個月了。在發現我的身體情況已讓我無法繼續聖祭司的職責時,我不得不發信召你回來。我的孩子,如果你決定回來,那麼你必須拋棄你的一切,自由、歡笑、幸福,甚至生命,燃盡你自己,來保護國家。如果不是因為神廟里的年輕人只有你最有靈性,最能呼應雪山女神留下來的神力,我也不忍這樣對待你。但是現在,為了國家,我只能召喚你。我的孩子,阿逾至如果失去了合格的聖祭司,那麼,它將在最短的時間內毀滅,所有人都將在痛苦中沉淪。我的孩子,如果你願意守護這個國家,就和摩耶一起回王都,我將告訴你有關這個國家和神廟最大的秘密,把我的責任移交給你,而你將不能活過三十歲。如果你不願意,就把信燒毀,從此再也不要回到王都。」

短短的一封信,婆娑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心就下沉一分,手腳一片冰涼。

她的心無數聲吶喊︰「摩羅訶。」但手,卻無法把這封信扔下來。

摩羅訶,我可以為你拋棄所有的權力、榮耀、財富,但我怎能為你拋下我的國家和人民?摩羅訶,如果我活不過三十歲,那麼,除了痛苦、絕望,我還能留給你什麼?

摩羅訶,你要我相信你,你也願相信我,可是我卻已經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婆娑。」摩耶小心地觀察她,小聲地呼喚她。

婆娑閉了閉眼,然後慢慢睜開,「帶我去見摩羅訶,即使要離開他,也該由我親自對他說。」

殘破的小路,冷僻的城郊,冷風吹得人心都冷了。

摩羅訶停下腳步,「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如果想殺人,這個地方已經很合適了。」

「不要急,我只是帶你來這里等一個人而已。」喜萬說完了話,忽然露出很專注的神情,好像在听著什麼動靜。

摩羅訶一怔,也專心聆听。

在遠處,隱約傳來一些聲音,漸漸地近了、清晰了,終于讓人分辨出那是敲擊瓦罐的聲音。

摩羅訶心中還一片迷茫,卻仍盡力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過去,漸漸看清人影,而他也終于明白了喜萬的意思,心里忽然一片冰冷。

一個衣著破爛,勾僂著背,滿頭髒污的人,搖搖擺擺,敲著瓦罐從遠處走來。

喜萬冷笑著揮揮手,他的幾十個侍衛就圍了過去,開始對著那人吐口水、扔東西、大聲嘲笑,他們不斷地發起攻擊,可是全都小心地不去沾到那人的身體。

那人整個人縮成一團,沒有哀求、沒有慘叫,麻木地接受一切攻擊,為了躲避傷害,在地上半爬著前進,像一條蟲。

摩羅訶直直地望著這個被所有人追打的不幸者,敢于為了愛情去對抗整支軍隊的男人,這時卻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冰冷的感覺,從心頭,直到指尖。

這是賤民,比最低等的首陀羅還要低賤的人。

如果高貴的婆羅門和低等的種姓通婚,生下的孩子,一律就是這種賤民。賤民只能居住村外,只能從事被認為是最低賤的職業,如抬死尸,清除糞便等。走在路上,賤民口中要不斷發出特殊的聲音,或敲擊某種實物,以提示高級種姓的人及時躲避。婆羅門和剎帝利如果接觸了賤民,則認為是一件倒霉的事,回去之後要舉行淨身儀式。

賤民在世人眼里,連狗都不如,人們可以肆意責打。而高貴的人,則看也不屑看一眼地遠遠避開,以免沾上了污玷。

「想清楚了嗎?堅持你那所謂愛情的結果,就是這個,你們的子孫,世世代代,都是這種賤民。」喜萬在他耳邊冷冷地說。

摩羅訶用那升騰著憤怒烈火的眼神瞪著他,「我不會讓你們這樣對待他的。」

他撲向前,推開每一個試圖打罵賤民的護衛,伸手去拖那地上的人,「你起來,不要趴在地上,如果想讓別人看得起你,你首先要看得起自己。」

賤民全身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老爺,不要踫我,我會把晦氣傳給你,老爺,別踫我……」

對于賤民來說,所有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老爺,可以對他任意打罵,可以隨意殺死他,而他,絕不能反抗。

喜萬大笑起來,「別做無用的事了,對他來說,從小到大,就習慣的一切,不是你一句話可以改變的。將來,你的兒子也會變成這樣,你的孫子,你所有子孫都一樣。你能做什麼?你再有力量,又能改變什麼?這可是大神焚天所訂下的鐵律。你就連眼前這個人都救不了,就算你能保護他一時一刻,你能保護他一生嗎?」

賤民顫抖地哀求︰「老爺,放開我吧,其他老爺要是生氣了,會打得我更厲害的。」

摩羅訶眼楮赤紅地抓住他大吼︰「為什麼你要這樣,為什麼你要讓他們這樣對你,為什麼你不反抗?」

「因為我的父親是婆羅門,而我的母親是吠舍,所以誰都可以這樣對我。母親說父親愛她,為了父親,她什麼都可以做,可是在我三歲時,她就自殺了。父親說他喜歡母親,為了母親,他願意拋棄一切,可是我還沒滿兩歲,他就到神廟里長跪贖罪,取回他高貴的身份,再也不理我這個賤民兒子了。」賤民的眼楮里滿是淚水,布滿污泥的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因為痛苦而抖動,他低微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大力的嚎哭,「為什麼他們要生下我?為什麼明知冒犯神靈,還要堅持在一起?為什麼在一起之後又要分開?為什麼發下那麼多誓言,全都不算數?為什麼說要保護我,最後卻讓我變成賤民?」他瘋狂地大哭著,一聲聲為什麼地問著。

摩羅訶面無血色,無力地放開了他。

「婆娑將會成為聖祭司,她將讓國王跪拜在她的腳下,所有人民,爭著去吻她腳底的泥土,你卻想讓她跟著你四處流浪,受盡追殺、嘗盡鄙視,忍受窮困,並生下賤民的小孩,世世代代,永為賤民。那些尊敬正法的人,知道他們未來的聖祭司,背叛了神靈。他們會涌過來把她撕成碎片,會永永遠遠詛咒她的子孫後代。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喜萬的聲音,像一把把刀子,扎向人的心髒。

可憐的賤民,又變成了一條蟲,在他腳邊慢慢地爬著離開。

摩羅訶失魂落魄地再無法有任何動作,說任何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神靈要訂下這樣的法典?

婆娑,你在哪里?

婆娑,你說你相信我,你要我相信你,可是,我能相信你,卻已經無法相信我自己。

婆娑,你在哪里?

婆娑,我想要見到你。

這樣的思念到了極致,他就月兌口叫出了婆娑的名字。

當他叫出她名字的時候,也真的看到了婆娑。

斑大的象車,出現在小路的盡頭處。象車上,婆娑的臉白得像是高山上的雪。

摩羅訶喚著她的名字向婆娑奔去。

婆娑臉色蒼白地跳下象車,迎向摩羅訶。

摩羅訶驚慌地奔向她、驚慌地伸手去抓她的手,「婆娑,婆娑,給我力量,給我信心,讓我可以堅持下去,讓我成為值得你相信的人。」

可是婆娑卻忽然間一縮手,讓摩羅訶伸出來的手,抓了一個空。

摩羅訶的手僵在半空中,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婆娑垂首,望著地面,低聲說︰「我的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在遙遠的龍之國度,雖然人與人之間,也分不同的等級,但就算是下等的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得到回報,國家也設不同的考試來尋找人才,並不介意個人的身份到底如何。曾經有很多了不起的將軍,和有賢名的臣子,甚至包括一些偉大的君王,還有很多傳說中的英雄,都是身份低下的人。離開這片國土吧,到一個更開闊的世界去;到一個可以讓你飛翔的世界去。」

摩羅訶凝視她,輕輕地問︰「你是要我一個人去嗎?」

婆娑的身子微微一顫,然後回答︰「是。」

摩羅訶閉上眼,誰能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夢,誰來告訴她,剛才是他自己听錯了,可是,當他再睜開眼時,卻清楚地看見,婆娑已經轉身離去。

她一步步地走出去,一步步地遠離他。

婆娑向象車走去,風吹來,吹得臉上很涼,似乎有淚水落下,她卻沒有心情去擦。

路邊的樹葉,輕輕落下來,像一場沒有終結的愛情,一個已經完結的告別。

她在心中無數次喊︰「摩羅訶,叫住我、抓住我,別讓我離開。只要你叫我一聲,我就留下來,我就為你拋棄我的國家、我的人民、我的責任;我就為你墜進地獄最深的那一層。」

摩羅訶向她伸出手,張開嘴,想要呼喚她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

眼前仿佛還有那人像蟲一樣在地上爬的影子,耳邊仿佛還听到他瘋狂的哭喊——

「為什麼他們要生下我?為什麼明知冒犯神靈,還要堅持在一起?為什麼在一起之後又要分開?為什麼發下那麼多誓言,全都不算數?為什麼說要保護我,最後卻讓我變成賤民?」

最終,他沒有呼喚,她沒有回頭。

他看著她坐上高高的象車,遠遠離開屬于他的世界。

他抬手,模向眼角,眼楮干澀,沒有眼淚。

他張嘴,一笑,然後,吐出一口鮮紅的血。

回王都的隊伍,非常盛大。

泰思加和摩耶,以安達非國王和王後的身份陪著婆娑。

在隊伍的後方,摩羅訶遙遙地跟隨,不敢跟得太近,害怕會被發現,又不敢跟得太遠,害怕看不到這些天來,早已熟悉得就像已經刻進心間的身影。

他甚至沒有馬,只能靠雙腳緊跟,不斷地跟隨,身體越來越疲累。來回地奔躍、躲藏,讓已經快好的傷口,又隱隱有裂開的跡象。

不過,痛和累,他都已經感覺不到,心底里沉沉澀澀、麻麻木木。

眼楮極力地張望,腳下飛速地跟隨。

她總是和王後在一起,共坐在象車上。

王後美麗得像花朵般的身影,曾讓他心跳無比的背影,已經不能讓他的眼楮停留一刻,他只是追隨著婆娑,追隨著,那看來容貌平凡,對他來說,卻比天女還要美麗高貴的女子,用腳、用眼、用心,緊緊地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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