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存在的……你不該……
因為,她是瑟縮在牆角的影子。
影子,顧名思義,就是現實生活不存在的,她之于這個有情有義的天地,本就多余。
所以,那個美麗而蒼白的女人總是含恨的看她,喃喃的說︰「你不該存在的……」
既然不該存在,就讓它消失,既然沒有人惋惜,她也無可留戀。
死,可怕嗎?一點也不可怕。
丑奴從懸崖落下,死了。
她說一點也不可怕,確實。
別以為死的是別人,事不關己可以輕描淡寫,她也從懸崖落下,死過一次。
她知道她死了。
飄在空中,看著那個一動也不動的自己,直到一個從天而降的女人落在她身軀旁說︰「這孩子命不該絕。」
命不該絕……
她的命該不該絕,不該取決于任何人的話語。
她因為痛恨被人取決,所以選擇死亡,現在也不會為了任何原因的取決而眷戀生命;她只想逃走,無奈有一股強烈的吸力將她吸回身軀,當她感到痛覺時,她知道沒死成。
「北方聖巫女降妖伏魔,以壓鎮北方惡靈為使命……是時候了,孩子,我等你很久了……」
救她的中年女人自稱帝巫女,有通天喚地之能;帝巫女說她命不該絕,天命所向,她就是她等了許久的繼承人。
帝巫女為她取名「寒音」,就像是看透她的性子——寒音、寒音,多麼無情絕愛的名。
她的心性與天賦,使她毫無疑問成為在這個寒冷的北地生存、專精于降服鬼魅的「天地之術」的北方聖巫女,與鬼魅共存,于天地無情。
她活著嗎?也許。
她與丑奴最大的不同處,是要吃、要喝、要呼吸、要睡眠,除此之外,她不覺得自己活著。
擁有人類本能的生存能力並不代表活著,她的生命是行尸走肉,日復一日,以微薄的北方聖巫女一職維持著生命。
從小她就在黑暗中長大,她的世界只有「黑暗」,連夢境都是,夜晚的萬籟俱寂對她是百般凌遲。
黑夜中寂靜,隱藏陰郁,陰郁只有一個意義——黑,沒有光明的黑。
她向來淺眠,風吹草動都能使她驚醒,于是她習慣日夜顛倒,礙于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她害怕夜里的夢魘,只有白晝使她平靜,在這個充滿虛偽、狡詐的世間,日照是勉強的光明。
本該休憩的午後,竟然無法成眠,這時听到丑奴傳來有人入山的消息,也許是白晝不能入睡的空虛感,或是一種無法說出的巧合,她接見了他。
她慢慢走向窗邊,輕推出一個空間。
沐子樞……他實在不是一個普通的男子。
她知道,在他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些她不明白的東西。
暖陽,再怎麼暖,也是燃燒萬丈的太陽。
涓水,再怎麼柔,也是蘊合波濤的海洋。
這世上總有些人、總有些事,為了某些不知名的因素默默地堅持著。
他,平靜的扛下不屬于他的責任,都足以證明他還深信人性中存在著信任、承諾與熱情。
熱情?任誰都不會這樣去形容他吧?
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懊惱,她不需要剖析一個陌路人,就像她的生命永遠不存在這些陌生的情感一樣,無庸置疑。
黃昏日落,夜晚已至,北國的天黑來得特別早,她倦得半眯著眼,遲遲不敢入睡。
她撐得過,她不能睡。
她強迫自己,要撐到天明才能入睡。
可惜,她是活人,活人是會倦的,兩天兩夜未曾入眠,她無法抗拒那疲累。
緊張,使她心律不整得幾乎連胃都要抽筋,起身靠在窗邊的靠墊,窗外,一身儒袍的他依然屹立不搖,老老實實地跪著。
這人倒是個守信的君子。
她以為自己應該要嗤之以鼻,但心底的感覺並非全然的嘲諷,她的目光不知不覺地柔和,也復雜了。
靶受到她的目光,他透過一扇薄窗對她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彎成的溫和角度,令她一愣。
她竟有些舍不得移開眼。朦朧之間,溫暖的曙光宛若溫柔的手,輕撫著她,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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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二十天,沐殷始終沒有機會再見到寒音一面。
每日的砍柴是他的工作之一,而每三日一次的采買,照例他會伴丑奴下這日,黃昏將盡,兩人買齊物品回山,竹林清幽、風雅依舊。
「主人快要醒來啦!你自個兒收拾、收拾。」
丑奴進屋打水預備給她的主人淨臉;沐殷則將背上的木柴堆齊,挽起衣袖,規律的劈砍,一聲又一聲,平穩如弦音。
不一會兒,丑奴端著水走到竹屋門外,照例報告著,「主人,丑奴回來啦!給主人打水洗臉。」
屋內很靜,沒有任何回應。
「主人?」
一絲怪異感讓丑奴有些不安,平日寒音不愛說話,但至少會回話的。
靶受到丑奴的異狀,沐殷放下手中的斧,走近她。
「主人,回話呀!」
丑奴走近那一向是她的禁地的門,不敢敲打,臉現著急。
屋內傳來一個很輕、很細微的申吟,像是咬著牙吐出的,「端熱水來……」
「姑娘,你身子不舒服嗎?」沐殷確定屋內的寒音不對勁,他也非常明白,她絕不會開口求助。
「主人!你怎麼啦?」丑奴深有同感,聲音之中加上了關心。
「我要……淨身……快去……」
斷斷續續的淺音,加強了沐殷的推測。
丑奴已經著急得沒有主意,她不敢離開,又不敢達逆主子的命令,只是看著沐殷,不知所措。
「燒多些的熱水,我會在這里。」
沐殷的篤定能夠安定人心,他的神情也帶著使人信任的堅定。
丑奴點了點頭,再也沒有疑慮。
「姑娘,何不讓我下山去請大夫?」
「不必。」
寒音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回答得比他預料還要快,雖然同樣無力。
兩人隔著一道木門,就像隔了千山萬水,但他的氣息就是這麼莫名其妙傳了進來,寒音知道他在門外,她察覺出他淡淡的憐惜。
笑話!她不需要被男人憐憫。
她更加不能理解,對一個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強迫他為奴一個月的人,他何必付出關切之意?
她知道他對她並不特別,這二十天以來,他對她從不輕易貿近,偶爾因為他的淡然,也教她莫名起了焦慮。
「你若真不舒服,不要逞強。」門外的他,委婉的話語之中隱合男子的霸氣與挑動的試探。
「這……與你無關!」
寒音咬緊牙關,手指握得關節凸出泛青,月復間有一陣沒一陣的抽痛,逼她咬住到口的申吟。
「走開……」她不要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脆弱,尤其是他。
「在下略通歧黃之術……」
「不需要!」他的建議被她強硬的打斷,她蜷曲著身子,抗拒著痛苦,抗拒著他。
丑奴快步走來,捧著一大盆熱騰騰的水,大喊,「主人!熱水來啦!」
寒音深吸一口氣,勉力站起,不願讓人看出此刻的狀況。
平常輕而易舉的距離,此刻竟似天涯海角,終于,在她抓住門環時,盡量以清晰的語調命令,「留著水,你們下去。」
「主人……」丑奴欲言又止,顯然不願意。
「丑奴……你……你不听我的話了?」寒音軟言放話,在快要撐不下去之前,無論為了什麼,只求他們消失吧!
她一反平日的冷漠,這番放軟的聲調似有懇求,听得丑奴心都要融化,這時就算主子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照辦。
丑奴拉拉沐殷的衣袖,說道︰「主人要我們走,轉過頭去!」
沐殷遲疑了一下,最後決定靜觀其變,暫且不要妄下決定。
他跟著丑奴轉身退開,但將所有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那扇門。
門打開了,他听到木盆在地上笨重的拖曳聲,她顯然是渾身無力,而反比他想像得還糟。
門合上了,兩人不敢走遠,只是再轉回頭盯著門。
橘紅的太陽落幕,天色漸灰,伴著屋內傳出的些微水聲。
「主人這癥狀有一段時日了,每個月都會發作一次,這回似乎比往常還要嚴重……」
丑奴的臉色難掩擔憂,她早把這冰冷的主子當成唯一的親人。
「砰!」
水盆翻倒聲音響起的同時似乎還有人跌倒的聲音!
丑奴驚喚一聲,「主人!」不顧一切奔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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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主人!」丑奴站在門前,只是大喊大叫,仍是不敢敲門。
屋內的靜,對照屋外人的心急如焚,情況有些可笑,更多的是無助。
「丑奴姑娘,何不進去看看?」沐殷自覺身為男子,有所不便。
丑奴苦著一張臉,說︰「我不敢……」
「若姑娘生氣,在下與你同受。」他以為丑奴怕的是主子的懲罰。
「不,我不怕主人罰我,她要罰我就罰我好了!主人心靜,不許我進屋,所以在門上設下結界,這個‘鬼羅界’就像天羅地網,鬼魅踫上立刻魂飛魄散,十分厲害。」
沐殷恍然大悟,難怪丑奴連門都不敢踫。
「由我進去。」他向來不是迂腐之人。
「你?!」鬼羅界的確對活人無效,但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適才主人說過要「淨身」……丑奴心有疑慮。
「救人要緊,丑奴姑娘若信得過在下,就請先去休息。」在推門進去前,沐殷囑咐。
「當然信……得……過……」丑奴愣愣地答,一時之間不明白沐殷的意思,爾後才一拍腦袋,笑說︰「我真是笨!還是公子明朗。」
主人若瞧見她在門外目視公子進她屋內,一定會又氣又尷尬,公子要她回避,不但是免得她挨罵,更重要的是保全了主人的顏面。
鮑子心細如發,如此體貼,往後誰要能是他的心上人,真是三生有幸哪!
待丑奴離開,沐殷沒有多此一舉敲門,只因寒音若還醒著,早就出聲斥責。
不知她的狀況如何?
繁文褥節,毋需盡守。
依仗稀薄的月光,對照出屋內的黑暗,銀光柔柔傾泄,饒是如此,一時之間,他還不能適應漆黑,黑暗中視無一物,無法辨明她的身影。
想來她早已習慣處于黑暗之中,他卻不同。
他取出火摺子,步出屋外撿了根稍早劈好的木材,當成火把。
微黃的火光隱隱約約,他漸漸適應黑暗,屋內的一切變得分明,一抹白皙的倩影沒有預警的映入眼簾。
她斜倒于地,未著寸縷,她的赤果清純潔麗,無懈可擊,沒有絲毫猥褻。
她的五官清晰,仿若一刀一刻精離細琢,他並不訝異她的絕麗,她原該會是個極美麗的女子。
她的肩線圓柔優美,側身的胸形玲瓏凸出,盈盈可握的織腰下是一雙如白玉般修長的腿,那白淨,使得腿間的一絲紅殷更形鮮艷
紅殷?
存在沐殷腦海里所有的遐想煙消雲散,當他毫不考慮轉身走近她時,清楚的看到自她雙腿間流下的血痕。
在她身旁有一盆半傾的熱水,幸好熱水未觸及她,不至燙傷,他將半盆熱水移至一旁,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她面向著他側躺,眉頭緊皺,雙眸也緊緊閉上,蒼白的臉蛋還滲著幾滴冷汗,她痛苦的模樣讓他雜念盡除,只有為她的傷勢著急。
她緊閉的雙眸在他伸手扶起她時突然睜開——
「你……」緊接著她揚起手,虛軟地拍在他臉頰上。
怎料起頭容易結束難,拍到他臉上的手掌無力收回,就這麼掛在他的臉頰,寒音的身子又頹然軟倒在他胸前。
沐殷沒有回避,手掌覆住她的手,握在手心,只有在察覺那冰冷時輕輕蹙眉。
「你很虛弱,莫要動氣。」他微蹙眉。
「放手。」她惱怒不已。
沐殷定定看著她。「姑娘是聰明人,就該明白凡事量力而為的道理。」
他憑什麼教訓她?「放手。」她絕不妥協。
沐殷沒回話,她過于常人的倔強,使一抹興味浮現在他沉靜的黑瞳。
寒音突然明白自己是嚇不退他的。「丑奴呢?」她虛軟的音調依然強硬,卻已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她不在。你哪里疼?」別再爭論下去了,他瞧見在對話的當頭,她冷汗直冒,面容痛楚。
「我從不需要旁人多余的關心,放手!」
她倔強得毫無頭緒,教他平靜的心掀起絲微怒意。
「若我不放呢?」溫和的語調有一抹不容察覺的陰驚。
不放……她又能奈何得了他?
「你……」寒音幾乎不敢相信,會親眼瞧見他深沉的一面。
昔日他從容不迫的淺笑,在現下,成了游刃有余的威脅。
她再怎麼清冷孤絕,仍是玉潔冰清的閨女,如今在一個年輕男子面前赤身露體,卻又無能為力,怎會沒有一絲畏怯?
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成真,他果然不是溫文無害的謙謙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