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
「不!不!」一聲尖叫劃破黑暗。
她掙扎著從惡夢中驚醒,心跳狂亂得不受控制,拂開眼前的亂發,試圖平穩住呼吸,大口喘息著。
她看了眼擱置在床頭的鬧鐘,凌晨兩點,是個連魔鬼都在打呼的時刻,為什麼昔日的夢魘卻回來糾纏著她?
女子甩甩頭,仿佛想藉此拋掉昔日的記憶,凝視著滿室的黑暗空虛,下意識地抱緊自己,不想讓悲傷的情緒襲上心頭,但是眼淚就是不爭氣地滑落,她已經變得多愁善感了。
「天哪!」她抱頭低喃,誰來救救她啊?
不願再自怨自艾,她重新躺下,嘗試繼續睡眠,不然早上會沒有精神上班。
但她只要一閉上眼,那可怖的情節又再度躍出,清楚得如同昨夜才發生似的。
而她只好無眠地睜著雙眼,直到天快亮才疲倦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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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
一名高大挺拔的男子站在落地窗前,無視于眼前萬家燈火的美麗景色。在他的身後站了一位神色不自然的矮胖男子,正向前者報告事情。
先前那名男子,正盯著手中的一張照片,相片中是名年約十八歲的少女,對著鏡頭燦爛地笑著,一雙靈活的大眼楮里閃爍著調皮的光芒。男子的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收回思緒,他繼續聆听屬下的例行報告。
柯亞力——就是那位高大挺拔的男士,打斷矮胖男子的報告,突兀地問了句︰
「還是沒有她的消息嗎?」
矮胖男子愣了下,隨即想到所謂的「她」是指什麼,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們……呃,正全力追查當中。」
聞言,柯亞力猛然轉過身,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怒瞪著他。
「全力追查?麥克,告訴我,這件事你們辦了多久啊?五年了,連一個女子的下落都查不到!」
那位名喚麥克的員工在老板的咆哮下,低著頭不敢說話。
這是間口碑不錯的征信社,約五年多前,由于財務危機而瀕臨倒閉,柯亞力出錢買下它,成為他們的老板。經過柯亞力的大力整頓後,公司再度步上正軌,而柯亞力在交付給他們一個任務之後,就只是不定期地巡視公司的經營和財務狀況。
今天一定不是我的幸運日,麥克心想。柯亞力有好一陣子未詢問那件托付多年卻還未結束的案子,公司的每個人都知道「那件事」是老板心中永遠的痛,除非能夠完全掌握到那名女子的芳蹤,否則最好不要在老板面前討論。
「我給你們一個最後期限——一年,到時若再沒消息,你們通通卷鋪蓋走路!出去吧!」
「是。」麥克趕緊夾著尾巴就逃。完了!老板已經沒有耐性了,這也難怪,若換作是他,早幾百年前就發飆了。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辦事不力,美國這麼大,找個人談何容易,更何況是一名存心躲避的女子。在她失蹤的第二年時,還有好多人謊稱知道這名女子的下落,害他們浪費了許多時間調查,漸漸地,謊報的人愈來愈少,相對的,找到她的機會也愈來愈小。
唉!還得把老板下的最後通牒告訴主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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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心!這邊!」
一名年輕的女郎坐在餐廳靠窗戶的位置,夸張地搖著手吸引江水心的注意。
「水心啊!你昨晚是不是又沒睡好?瞧你眼眶黑得像熊貓似的。」
江水心才將手中的菜盤放置在餐桌上,就听到王小莉聒噪地說個不停,坐定後,她看了王小莉一眼。「還好啦,我已經習慣了。」
王小莉知道她又作惡夢了,可是她沒說出來,遂轉移話題。
「你點的菜太少了啦!喂小鳥都還嫌不夠,難怪你瘦得弱不禁風似的,我可不希望跟你走在路上時,一陣風吹來,就把你給吹到太平洋嘍!來,我的菜分你。」說著就把自己盤里的菜夾一些到江水心的盤中。
「小莉,我吃不了那麼多,可以了。」江水心無奈地看著王小莉的動作,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已經有好久都沒有人對她這麼好了,打從六年前——不!她制止自己再去回想,逝者已矣,她要把目光放在眼前,放在未來,不要再回想往事。
王小莉盯著江水心發呆的表情,明白她的思緒不知又神游至何方。王小莉不清楚江水心為何會來工廠做女工,以她的氣質和談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工廠女工,自從三年多前江水心出現在這家電子工廠,開始和她們這群女工一起上下班,這個問題就不時地浮現在王小莉的腦海中。
起先,其他人因為江水心明顯的格格不入而排斥她,王小莉本來也是那群人當中的一份子,後來才發現那卻是江水心的保護色;她不願和他人太過親近,她的冷漠,她的獨來獨往,其實都是在渴望著別人友誼的偽裝。所以王小莉決定捐棄自己的成見,伸出友誼的手,而她們倆也成為一對像姊妹花的朋友,幾乎無話不談,只除了江水心的家庭狀況;而她只是淡淡地說,這世上她已沒有親人。王小莉了解那對江水心而言,是個禁忌的話題,也不再多問。
王小莉打破沉默,開口道︰
「水心,這個星期天,我媽叫我帶你一起回家,你沒有其它事情對不對?」
「小莉,這樣不好意思吧,常常去你家叼擾,我——」
「哎呀!沒關系。」王小莉打斷江水心的話,不給她答話的機會,接著說︰「你也知道,我媽她多喜歡你,你不去,她會嘮叼到我耳朵長繭。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趕快吃吧!等會午休就結束了。」
江水心知道王小莉拖也會把她拖去——典型的小莉式作風,便不再堅持,低頭默默地吃著午餐。在她流浪的這些年,王小莉是第一個突破她冷漠防線的人,她無法對別人付出友誼,同樣的,也負擔不起別人對她的好。而且她總是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像只受驚嚇的貓,不停地搬家,直到來到此地。剛開始時王小莉也同其他人一樣對她不友善,但相處一段時日之後,王小莉不知怎地竟看穿她的防護,進而常常找她聊天,現在她們已是很好的朋友。
其實她並不是一個孤僻的人,只是一個不停換地方的人,是不需要朋友的。而她累了,厭倦總是一個人,沒有朋友,她怕死了孤單,她也躲得夠久了,于是,她決定要在此落地生根,哪怕被「他」找到也無所謂,這里畢竟不是「他」的地盤,「他」也不能拿她如何。因此原本她在一個地方不會待超過半年,如今已在此地居住達三年多之久。
鈴!鈴!鈴!快樂的時光總是過的特別快,午休時間已經結束,又要開始一成不變、周而復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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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適合郊游、烤肉,踏青等等,反正是個戶外活動都適宜的好天氣。
一太早,王小莉就「殺」到江水心租賃的地方,把她從被窩中挖起來。
「水心,你要賴床賴到什麼時候啊?太陽下山嗎?」
「好啦!好啦!我起來了,你不要再催我。」
看著江水心拖著愛困的身軀進入浴室後,王小莉轉身打量這間小小的屋子。屋內擺設簡單,只有幾樣簡陋的家具,江水心沒有費心布置這間小窩,所以這間屋子看不出江水心的品味,充其量只是個遮風蔽雨的地方。
她跟江水心提過好幾次,兩人合租比較劃算,彼此也有個照應,可是江水心就是不肯,說是想要有點隱私。別看江水心一副外表柔順的小女人樣子,她拗起來可誰也拿她沒轍,所以就只好順著她的意思。不過王小莉也想了個變通的辦法,在附近租了一個房間,隨時可以過來串門子。
江水心換好衣服步出浴室,王小莉轉而打量好友,一頭長發編成馬尾垂在腦後,身上是一件寬大的米老鼠T恤配條牛仔褲。
「我說,水心哪,你的身材不錯,不要每次都穿T恤、牛仔褲好不好?偶爾也該穿穿裙子嘛!上班時你這樣穿也就算了,現在是要到我家玩耶,可不可以請你換條裙子穿?」
「我這樣穿很舒適啊,再說我也沒有裙子可以穿。」江水心打量鏡中的身影,覺得沒有不妥的地方。
「胡說!有一次我看見你在整理東西,床上擺了一件白色連身的小洋裝,你可以穿——水心,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哦!跋快坐下。」
王小莉話講到一半發覺江水心臉色慘白,趕緊扶她坐下後,沖到廚房倒杯水。
江水心也不知道她自己為何如此敏感,僅是听到王小莉提起那件衣服,整個人就仿佛被淘空似的。那件衣服是她跟她的過去唯一的聯系,當初離開時,別的東西她都可以不帶,唯獨對那件洋裝她割舍不下,至今她仍不清楚自己當初的動機,只曉得每回看到它,總會傷心落淚,也許它代表了她曾擁有的一切。
王小莉拿了杯水進來,江水心的心情已緩和許多。
「水心,你好點沒?我剛才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王小莉一臉歉咎,深怕自己的快言快語惹得好友難過。
「沒的事,剛剛只是突然感到頭暈罷了。」江水心啜飲幾口水,勉強一笑,試圖不讓王小莉掛心。「我現在已經好多了。」
「真的嗎?只是頭暈而已?」江水心點點頭,王小莉繼續說道︰「這麼說來你更要去我家了,讓我媽好好地給你補一補,你的身子太瘦弱了,只要你多跟我回家幾次,包管我媽把你調養的眼我一樣活蹦亂跳。」
江水心無奈地笑笑,沒有說什麼。
王小莉拉著江水心的手往門外走,邊說道︰「哎呀!我們再不出門,天就要黑了,我們今天若是沒在我媽面前露臉,她會把我剝層皮的!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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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王小莉和江水心有說有笑,兩人連袂走向客運站牌等車。王小莉爽朗的笑聲不時傳出,引得經過的路人直盯著她們兩人瞧,好一對風格迥異的女子。
一個是身材高挑的女子,留有一頭俏麗的短發,臉上有著大大的笑容,這個笑容使她的五官瞬間亮麗了起來。
另一位是嬌小迷人的女子,不過用「嬌小」這兩個字來形容這名女子,似乎不太恰當,她的身高中等,約一六五公分,只是她站在一個身高有一七三公分的女郎旁邊,就略嫌矮了些。用「迷人」來描述她還太籠統了,她雖不是傾國傾城的典型,卻美得有她自己的味道,細致的五官搭配白皙的皮膚,尤其是那雙深邃的大眼楮,眼神中仿佛包含了無限的迷思,頗有一種我見猶憐的美感。
「水心,你有沒有注意到,經過我們身旁的路人都盯著你猛看,一副豬哥模樣。」王小莉在第十個路人經過後,壓低聲音跟身旁的江水心說。
「有嗎?我沒注意。不過,他們不可能是看我,一定是盯著你看。」
王小莉忍住翻白眼的念頭,天哪!江水心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吧!站在江水心這位美女的旁邊,會有人注意到她這只長頸鹿才怪!王小莉認為是她的朋友太善良了,才會說出這番話。
「車子來了,我們趕快上車吧!」王小莉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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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不好意思,又來打擾您了。」江水心在到了王小莉家後說道。
「別這麼說!」王母笑呵呵的。「我還巴不得你常來呢!阿莉從小就跟她哥哥野在一起,一點女孩子該有的樣子也沒有,跟你做朋友後啊,改變了好多,我——」
「媽,你別嘮叼個沒完嘛!」王小莉雙手搭在母親的肩上撒嬌地說著,打斷她的話,否則不知她又要羅嗦到民國哪一年嘍。「水心跟我早上都還沒吃,坐了兩小時的車回來,肚子妤餓哦!你先拿點東西填填我們的肚子吧,然後你再說小時候我跟哥的那些糗事,好不好?」
王母搖搖頭道︰「你這孩子!」走進廚房,拿出一盤盤的佳肴放到飯桌上,過了半晌,招呼她們兩人過去。
「哇!老媽,你是要辦桌,還是在喂豬,這麼多道菜,我跟水心哪吃得完?」王小莉瞪大雙眼,瞧著一桌的美味。
「難得你放假回來,又帶水心一塊,就想給你們補一補身子。出門在外,可不比家里好。再說平常家里也只有我一個人而已,你哥哥們又都到台北發展事業,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我都沒什麼機會下廚。」王母感慨地說著。
「媽,你別想那麼多嘛!你看,我不是一有空就飛奔回來陪你?哥哥他們在台北賺錢,還不是要給你一個更好的生活。哎呀!話講那麼多,菜都冷了。水心,坐嘛!」
三個女人圍坐在桌子旁,吃著一桌可媲美「辦桌」的菜肴,席間王小莉發揮她的幽默,妙語如珠,才使王母舒緩對兒子們的思念。
江水心想起王小莉曾說過自己的家庭狀況,父親早年就因病餅世,寡居的王母,含辛茹苦地把四個小孩拉拔長大,三位兄長先後大學畢業後,離家北上奮斗事業,而最小的女兒不願再加重母親的負擔,選擇一高職夜間部就讀,白天賺點微薄的打工費以減輕家用。
王小莉高職畢業後,由于家鄉沒有較好的工作機會,于是選擇了離家鄉最近的城鎮就業,也就是在目前任職的電子工廠中擔任會計的工作。雖說是會計,但在旺季生產線忙不過來時,也是要下來幫忙。所以王小莉常常自嘲地說,她是救火隊,工廠哪兒最混亂,那里就找得到她的身影。
而王母在兒女羽翼豐滿,先後飛離溫暖巢穴後,也才有自己的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有興趣的事情。她白天上上才藝班,有空則到醫院做義工,幫忙一些因病受困無助的家庭,提供自身的經驗,奉獻微薄的一己之力。她一直記得她那口子當年生病住院時,生活情況有多淒慘,頓失經濟來源不說,家中尚有四個年幼的孩子,家里醫院兩頭跑,差點把她也累垮了,好在有善心人士伸出援手,才度過那段心力交瘁的日子。現在她操心的就是四個孩子的婚姻大事,三個大的在台北,鞭長莫及,只求他們平平安安的就菩薩保佑了,而小的這個……不想也罷!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