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關府格外熱鬧,連在風中搖擺的燈籠都顯得輕盈許多,池里的游魚都愉悅地在紅荷間穿梭。
酒過三巡後,坐在主位旁的關老夫人見兒子食得不多,終于還是開口了。「雍兒,你可得多吃些,讓雨霏幫你挾些菜。」明知這十日他大伯不會虧待他,可作為人母的心總是有那麼一些的不確定。
坐在他身旁的梁雨霏頷首,小手不停地在他的碗里添上菜。
必雲雍喝了一口水酒笑道︰「別再添了,下午我去找了冠安,已和他吃過一陣了,娘,您就別費心了。」他按住了梁雨霏的手,不讓她繼續動作。
雖隔著一層衣袖,可那溫熱的觸感,差點讓梁雨霏拿不住手中的筷,她端坐回椅上,映著燭光的小臉顯得嬌羞可人。
「你這孩子,才一回來就盡往外處跑。」關老夫人有些抱怨,她特意要人準備豐盛的飯菜,幫他洗塵,沒想到他倒先吃飽喝足了才回來,真是糟蹋了她的苦心。
「我這不是回來了。」他又喝了一口酒,長睫下的眼在瞧見梁雨霏的紅顏時,竟像午時一樣有瞬間的怔忡,他放開她的手,對自己的心頭嗤之以鼻,不讓自己再次迷失。
「雲雍,這次上京,你伯父有無教誨?」關老爺子的嘴角在望著兒子時難得地柔和了。
「伯父要孩兒別因娶妻而忘志。」他狀似無意,實則有心地說給父親听。
丙不其然,關老爺子聞言,嘴角倏地冷硬。「你放心,雨霏是個好妻子,她不但不會阻礙你的腳步,反而會讓你無後顧之憂。」
「是啊,雨霏這媳婦溫順又乖巧——」
「娘,您別再說了,妻子的好,我這個做丈夫的豈會不知,我只是轉述伯父的話,你們想得太多了。」他打斷了娘親的話,微醺的俊臉上輕輕地挑笑著,仿佛真是無心般。
他的話讓梁雨霏羞澀地綻出一抹笑,他真的覺得她好嗎?她的雙頰燒紅,掩不住內心的快樂。
必老夫人見狀笑眯了眼,而關老爺子則納悶地望著兩人,這孩子不是對雨霏有些排斥,怎這會兒全變了,原先張拔的怒意全化為繞指柔了。
「雍兒,帶雨霏到外頭走走,你們夫妻倆也好久沒說話了。」關老夫人推波助瀾地說道。
「嗯。」沒有推拒,關雲雍也想出去透透氣。
他站起身,挺拔的身軀率先走向廳外。
「跟上啊,雨霏。」關老夫人催促道。
梁雨霏點頭後,踏著小碎步也走了出去。
***
一彎新月靜靜地掛在夜空中,花朵在輕風拂動中散著清香。
梁雨霏想追上他,可微跛的腳卻讓她只能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拉不近兩人的差距。
他們在月下默默地走著,兩人的身影拉得好長,直到梁雨霏跟著他走上了她最愛的梅花徑,她才驚覺這是往他書齋的路。
「夫君?」她開口輕輕喚著前頭的丈夫。
不知是沒听見還是不想回答,關雲雍依舊沒有回頭,唯有清逸的衣袂在風中飄蕩。
走到了湖邊,湖水映著月也映著她的身影,而他仍是離自己好遠,仿佛永遠也追不上,梁雨霏發亮的眼忽然被一陣落寞給遮蔽了。
在前頭的關雲雍不是沒听見,他是不想回頭,他的心頭正劇烈地拉扯著,心愈亂,腳下的步伐就愈快。
在京城時,他竟幾番想起她的容顏,她因他的笑而歡顏的模樣,每次一想起,他便是一次心驚,會改變對她的態度只不過是想要她對自己更加卑躬屈膝,因為這比嘲諷一個人更能達到羞辱的目的。然而每次望著她全然信任的眼神,他的心便免不了一陣矛盾,想傷害她的念頭在那雙清澈瞳眸的注視下悄悄地收回。
他是高高在上的一朵雲,而她只不過是一個跛腳的丫頭,她是怎麼也追不上自己的,關雲雍再次鞏固著自己的意志,深怕被那股分不清的矛盾再次擾亂了心。
突然,樹叢後響起一道嬌嗔的女聲,喚起了梁雨霏的注意,連在前頭的關雲雍也停下了腳步。
從樹葉間依稀可瞧見一男一女在桃花木下低語,是府內的奴僕。
「我幫你把花兒插在頭上。」男子深情款款地對女子說道。
「不好,萬一被人瞧見多難為情。」女子羞紅了臉。
「可這是我喜歡你的證明。」男子依然不放棄,真摯的嗓音在寂靜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若有人問起,叫我如何啟齒。」女子心底甜滋滋的,可嘴里仍矜持地推拒。
「你就說花是我插的。」男子不畏懼地說道。「插上吧,你這樣子好美。」男子雙眼晶亮。女為悅己者容,女子不再堅持了,有時,向世人昭告自己的愛情時,是需要勇氣的。
男子見她不再拒絕,便喜悅地歡呼一聲,和女子共同離去。沉浸在愛情里的兩人,始終沒發現有人正看著他們倆。
梁雨霏羨慕地望著他們,能由愛人幫自己戴上花兒的女人,好幸福。
她走向兩人剛才佇立的桃花樹下,梁雨霏蹲,撿起了一朵紅艷似火的桃花。「你的姊妹好幸福呢,可以戴在一個幸福的女人頭上。」望著前頭已無人蹤的石徑,她輕輕地笑了,笑得有些傷感,有些惆悵,她什麼時候才可以有心愛的人為她戴上美麗的紅花。
***
梁雨霏走到了書齋時,屋內的燭火已亮了,關雲雍向著窗,背對著她。
「夫君?」梁雨霏怯怯地喚他,好似又回到初見他時,那不定的心思。
見他沒有回應,她只好繼續說︰「您今晚要在這兒歇息嗎?」她以為他今夜又要如同往常一樣在這兒睡了。
必雲雍回過頭,還未開口便瞧見她手里拿著一朵紅花,他的眼閃了下。「你希望我在哪兒?」他反問她。
「呃?」梁雨霏傻傻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望著她清澈的眼,關雲雍心底那股恍若相識的急浪又再度翻涌,是在何時,他曾看過這一雙眼?他愈急著想,那模糊的記憶卻又隨浪退去,只留下一層淡淡的痕跡。
「夫君,您的話雨霏不明白。」她局促不安地握緊手中的花,怕見到夫君鄙視的眸光。
「去把門帶上。」他輕聲命令道。
梁雨霏點頭,旋過身,慢慢地踱向門,不讓自己走路的姿勢起伏過大,她雖走得慢,可腳步仍有些失序,因為背後的兩道目光正盯著自己。
「過來。」他坐在椅上,桌上的紅燭在他俊俏的臉龐上閃著微光,可他眼底的那兩簇火花卻比燭火更熾。
梁雨霏恭順地走向前,雲鬢上的蝴蝶簪隨著她的走動而輕晃,不停地在他的眼底跳躍。她走到他的跟前,還有五步的距離處,便低垂螓首,像個小媳婦般地等待他的下一個命令。
必雲雍管不住自己想輕觸她鬢上那支簪的欲念,大手一攬,便將她的身子摟進懷中。
她驚呼一聲,在他懷里慌亂地抬起頭,兩只黑澈的眸子,同時撞進彼此的心魂深處,霎時猶如飄浮在雲端上,茫茫不知身在何處。
他解放了內心的渴望,將她發上的蝴蝶簪拔下,瞬時,烏黑的長發傾瀉而下,纏上了他的手,抖落了陣陣的發香。
「我問你,你要回去一個人睡,還是與我共枕,做對名副其實的夫妻?」他的手中是她的發,他的腦海里是她剛才蓮步輕移,衣袂輕搖的姿態,一向被自己嫌惡的跛腳竟奇異地造就了她走路時的婀娜多姿。
「夫君?」她的頰飛上了兩朵紅雲,比手上的紅花更紅艷。
「不要再說你不明白。」他眼里的那兩簇星火逐漸燃燒成燎原大火,一發不可收拾,定要將她也卷入這場情焰中。
他要她,他是她的夫,她的身子,他有天賦的權利可以掠奪,不再克制胸中突然燃起的熊熊火焰,關雲雍的唇俯向她。
「夫君——」還來不及將口中的話說完,她的唇便被封住,睜大的眼定定地望著寒星似的眸,淺薄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
他移開唇,在她緊凝的呼息松懈的時候,抱起她走向內室。
她的手自然地環上他的頸,冉冉的青絲有些垂落胸前,有些拂上他的肩頭,眉間含怯的她恍恍惚惚地明白將發生的事情。
將她放在內室的床鋪上,關雲雍的手撐在她的身側,專注的目光凝視著她。「你要離開嗎?」
梁雨霏的眼蘊涵著款款深情,望著魂縈夢系的他,早在成婚之時,她便願意交付自己的一切,她是他的妻,她的身子,唯他可擁有。
就在她要開口說話時,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響起了瀟瀟的雨聲。
「連雨都希望你留下,看來你走不了了。」他的唇彎成弧,笑得恣意輕揚。
梁雨霏在他的眼里看見自己嫣紅的頰,身軀不由得開始發燙,在他俯時,她閉上眼,在他的撩撥中蘇醒。在他每一次撫觸舌忝吻中,她不可自抑地顫抖,這讓她莫名地捏緊手中未曾放開過的花,仿佛如此,才能證明自己還存在,而不是陷于體內的狂喜中。
卸下了她的衣,關雲雍依著本能在她赤果的身子烙下自己的記號,發泄體內幾要焚身的,額上的汗珠落了下來,滴上了她的胸,引起一陣痙攣,像是被雨沐過的紅梅搖曳不定。他用唇膜拜那絕艷的紅梅,緊繃的身子再也忍不住地刺破她的純真,在她還忍著痛時,將兩人帶上了極樂的境界。
梁雨霏松了手,手上的紅花掉落在地上,縴細的手臂緊緊地摟住他的背,將兩人融成一體……
***
陣陣的冷風透過窗,拂上梁雨霏的臉。
她翻過身,還疲憊的身子躲進暖被中。「夫君,不要了。」她睡意惺忪地喃道。
靜寂一片的回應反使她倏地睜開眼,她擔心夫君會因為她的推拒而生氣。「夫——」
回應她的是窗外的鳥鳴,和吹上肩頭的冷風。
原來是天亮了,她松下了心,綻放出一朵安心的笑,可隨即又羞紅了臉。來不及細想夫君不在的原因,梁雨霏掀開棉被,怕被人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樣,她移動身子想下床,可酸疼的身子卻讓她皺起了秀眉。
終于還是忍著酸疼下床,梁雨霏穿著衣衫,並且極力忽視自己身上的紅紫,只因那是提醒著自己昨夜縱情的痕跡。著好了衣,正欲走出內室時,眼楮瞥見了床下的一抹紅,她走近一望,原來是昨夜她在桃花樹下所拾的紅花。
她撿起那朵花,眸光卻也在潔白的床單上發現了另一朵紅花,她定楮一看,才發現那是血跡。紅潮再次涌上她的頰,她紅著臉將床單拉下,不想讓人發覺她的秘密。
等到她將床單胡亂塞進角落的櫃子時,已滿身香汗,她擦了汗後,便走出書齋。
***
傍晚的西亭下,兩名同樣出色的男子坐在石椅上,夕落的金黃照在兩人身上,愈是容光煥發得俊俏。
「雲雍,你這會兒可真是拾回良心了。」戚冠安悠然地打開摺扇,輕輕扇著。
必雲雍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沒有開口的打算。
「我早就想向小嫂子說聲恭喜了,可你成親了這麼久,才邀我來府上一游,真害我成了不知禮的罪人。」他笑吟吟地說道。
必雲雍橫了他一眼,仍未作答,今日的一股沖動,讓他答應了戚冠安的要求,此刻,他已後悔了。
「喲,今天關公子脾氣可大得很。」戚冠安仍是不改調笑的本色。
必雲雍沉下臉,他的情緒正如戚冠安所說的煩雜,從清晨睜開眼時,看著她的睡顏,他便開始在矛盾里拉扯。
一向的自傲告訴他,要他離開她的枕邊,可一股無以名狀的悸動卻叫他留下,難道,他真的對她動了心?他一驚,不敢猜想可能的結果,只好驅策著自己不可再留戀,離開她的身邊。
「今晚在這用膳,我去吩咐下人。」他轉身離去,不想讓人看出浮動的心緒。
「逃什麼?怕被我看穿什麼?」戚冠安在他離去後才說道,他可不要沒見到小嫂子便被踢了出去。
他低頭啜了口茶,還執迷于自己的想象,等到听見身後傳來的碎步聲想回頭時,一道怯柔的女聲已先響起。
「夫君,這是雨霏今天習的字。」梁雨霏走上了西亭,垂著頭紅著臉龐向著背對她的男人道,接著便拿出了袖中的紙張。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只好用這種方式來掩飾自己的無措。
戚冠安自然而然地接過後,隨即站起了身。「你是小嫂子吧,我是雲雍的好友,戚冠安。」他拱手有禮地道。
梁雨霏抬起頭,面紅耳赤地說道︰「對不住,我以為你是夫君。」
「沒關系,快請坐下。」戚冠安不以為意,反而有趣地看著她的羞態。
她依言坐在石椅上,不知該看向何處的目光瞥見了他還拿在手上的紙。「可不可以還給我?」她赧道。
「這是什麼,我能看嗎?」戚冠安看著手上折疊成半的紙。
「字很丑。」她紅著臉說道。
「沒關系。」他打開了紙,帶笑的眸子倏地斂回。
「梁跛子——」他微怔地看著紙上的字。
「什麼?」笑容從她的臉上冉冉飄墜,她仿佛听見自己的心掉落在地上,發出碎裂的聲音。「你不識字嗎?」戚冠安不忍地看著她血色盡失的小臉。
梁雨霏沒有回答,她垂下眼看著他手上的紙。
「給我。」
默嘆了口氣,戚冠安遞了過去,早該猜到的!他暗咒了一聲,雲雍早說過要羞辱妻子,他以為那只是一時的氣話,沒想到竟然真的付諸實行。
梁雨霏擰緊了手中的紙,心也揪得死緊,為什麼?為什麼在瓦解她的心防後,又拿把銳利的刀狠狠地劃過?她對于愛情的憧憬才剛成形,便被他一刀又一刀的劃過,隨之碎裂無蹤。
這是他對她的懲罰嗎?原來他始終沒忘記羞辱她,忘的人是她自己,竟笨得卸下所有的防備,卑微地任他擺布。
難怪他每次見了她寫的字,便笑得輕揚得意,梁雨霏閉上了眼,薄弱的自尊被這三個字給壓得粉碎。沒有人愛她……她的耳邊似乎傳來了爹和二娘的冷笑,笑她的一廂情願,笑她的自作多情。
「我有要你來這兒嗎?」突然一句怒喝,驚得她張開眼眸。
必雲雍一見到她手中擰成一團的紙張時,眼底閃過了從未有過的慌亂與煩躁。
她回過頭,瞧著夫君帶怒的臉龐,刷白的雙頰泄漏了她掩飾不了的苦澀。
他走上了亭,無視兩人的目光,徑自地喝茶。
她的臉在他心中烙下一個蒼白的印記,她終于知道了,知道他對她的欺騙,欺她的不識字,寫下梁跛子以為那便是她的名字。早該預料到會有今日的結果,但為何報復的勝利花朵才剛要盛開,她的淒楚卻讓那朵花迅速凋零,教他嘗不到一絲的勝利滋味?
「為什麼?你讀過書的不是嗎?讀過書的人怎可褻瀆文字?」她幽幽地望著他,沒有控訴,沒有哭泣。
「這是你欠我的。」他臉上青紅一陣,她的話讓他這二十多年來讀的書好似全白讀了。
他絕不後悔,除了這樣告訴自己,他無法面對自己一手造成的傷害,可為何雙眼就是無法坦然地面對她的目光。
「雲雍,別對小嫂子這樣。」坐在一旁的戚冠安擰著眉勸道,他看不過雲雍對待自己妻子的方式。
「我罵她,關你什麼事?」他不留情面地回道,戚冠安的袒護,讓他心生不悅,胸口緊窒不堪。
「你若再說這些傷人的話,我馬上離開。」戚冠安撂下重話,他再也無法坐視不管。
「不要。」梁雨霏黯然地說道,這是她應得的,她說過要承受所有的羞辱來贖罪。「我先走了。」她扯出一道比哭還難看的笑,便匆忙地想要離開。
戚冠安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俊美的臉龐微愣。「小嫂子的腳受傷了?!」她走路的姿態似乎有些不自然。
「她是跛子。」他故意揚聲說道,要讓她听見。
梁雨霏臉色發白,腳踉蹌了下,急切的步伐在石階上滑了下,整個人狼狽地撲倒在泥地上。「讓你看笑話了。」他故意嘲弄地說道,可卻在看見她跌在地上時,心竟扭曲得難受,直想沖過去扶她。
戚冠安終于理解了成親那天雲雍為何要抱著她,不讓她走路的原因了。
梁雨霏忍著受痛的身子,艱難地站起身,原本干淨的衣裙全沾上了泥屑。
「小嫂子,你沒事吧?」戚冠安也下了階,憂慮地望著她。
「我沒事。」她抬起頭,故作堅強地笑道,可怎麼也不敢看向另一雙冷峻的眉眼。
她出丑了,而且這回還在旁人面前,梁雨霏羞愧地垂下頭。「我先走了。」她怕自己再不走,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看著她踩著吃力的腳步,孤單地離去,戚冠安的眼也泛起了怒意。「這茶,我是喝不下了,你自個兒慢慢喝。」他一旋身,也轉身離開了。
必雲雍驀地一吼,將石桌上的茶杯全掃下地。「你這下滿意了,使了這麼一招苦肉計,讓所有人都倒向你,梁雨霏,你夠聰明!」他忿然地吼道,可是一想到她臉上消逝的血色,發怒的心,卻是一寸一寸地被啃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