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拿去。」
嘉芝睜大眼楮,像是看著電視的黑白紀錄片般,辜仲陽竟然變回十八歲高中生的模樣。
穿著高中制服的他,露出好看的笑容,溫柔地將鑰匙放到嘉芝的手里。
「這是怎麼回事?」她低聲問自己,為什麼她會在這里?這里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有著相同的長廊,相同的蟬鳴……
她現在不是該在醫院嗎?
「我走了。」辜仲陽轉身就要離去。
如果他走了,他們又將變成兩條平行線。
「不要走!」
看著他轉身的背影,嘉芝忍不住月兌口而出,她有預感,他這次如果走了,她就永遠見不著他的面了。
他遲疑地停下腳步,重新將視線對上她,用很深很深的目光。
「為什麼?」他問。
「因為……這幾年來你一直在我心里。」她說,鼻頭一酸。
「謝謝你,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不知何時,辜仲陽已然渾身是血地站在嘉芝面前,笑著揮手對她說再見。
「別走!」嘉乏從床上彈起,被剛才的夢嚇出一身冷汗,臉上布滿擔憂及驚慌。
「小姐,你醒了。」被剛才那道喊聲嚇了一跳的護士,一進門便看見驚魂未定的她。
「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嘉芝看見護士劈頭就問,顧不得胸口隱隱約約出現的心絞痛,沒有什麼事情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他?哦!你說的是辜先生,他手術很成功,已經沒事了,而且還恢復了意識,倒是你,因為輸太多血所以現在身體很虛弱,必須好好休息。」
「沒事了,他真的沒事了……」嘉芝喃喃自語,像是不敢相信地一再重復這句話。
「放心,辜先蘭真的沒事了。」護士以為她沒听清楚,再次肯定地對她說。
是的,他真的沒事,不會死了。嘉芝一顆懸掛的心終於落了地,眼淚在一瞬間潰堤,一顆顆流過雙頰,盡情宣泄自己的情緒。
既然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愛,那就用淚水代替吧!他听見了嗎?她的每一滴淚水都在說我愛你。
「小姐,你怎麼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護士見嘉芝莫名其妙地哭起來,也慌了手腳。
「謝謝,謝謝,謝謝……」嘉芝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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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奔仲陽發瘋似地怒吼,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的他,現在必須面對的竟然是自己的雙腳失去知覺,這表示他殘廢了,必須無時無刻依賴輪椅才能行動。
「哥,你別這麼激動。」
「你這個庸醫,一定是你診斷錯了,他不可能變成殘障,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蔣薇恩無法相信醫生宣布的事實,她不願意也不可能嫁給一個終生都必須坐輪椅的男人。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臉色青白。
「辜先生,你的雙腿因為在車禍時受到壓迫,導致暫時性失去知覺,只要你願意復健,是有可能恢復的。」
「暫時?!暫時是多久?你能不能回答我。」
暴怒的吼叫取代了平常的斯文,辜仲陽一向高高在上,他無法接受殘缺的自己。
他的逼問只換來醫生的沉默無語。他猜對了,他就是殘廢了,「暫時」這個字眼只是醫生用來安慰病人的說詞。
「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說?」冷冷地笑著,他的無助及沮喪全用尖酸的語氣來宣泄。
「辜先生,本院絕對會盡最大的努力治愈你的雙腿,但首要條件就是必須配合。」
「配合?配合有用嗎?看看我這雙腿,竟然一點知覺都沒有,為什麼?這到底為什麼?」
奔仲陽已到了崩潰邊緣,他用力槌打著自己的腳。就算只有零點一秒也好,只要它們能產生一點痛的感覺。
「哥,你不要這樣傷害自己,相信醫生,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只是暫時的現象而已。」
從沒看過大哥如此瘋狂的郁雅,慌得手足無措。上帝為什麼要這麼殘忍,讓大哥遭受這種苦難?
不只郁雅,病房里的每個人都被辜仲陽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他的情緒非常不穩定。
「幫病人注射鎮定劑。」醫生趕緊吩咐護士。
一旁的兩名護士馬上壓住奔仲陽,讓他平躺在床上,直到順利完成注射。
「放開我!出去!你們都給我滾出去!」辜仲陽用力掙扎,彷佛受到極大的屈辱。
「哥,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郁雅可以體會大哥心里的痛苦有多深,這場車禍所導致的結果足以讓他從雲端跌到地獄。
「全都給……我滾出去……」鎮定劑開始產生作用,辜仲陽漸漸平穩下來,緩緩進入睡夢中。
「醫生,我再問一次,仲陽是不是真的癱瘓了,有可能會在輪椅上度過一生?」
一度沒說話的蔣薇恩,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及冰冷的眼神看著主治醫生,她要一個確切的答案,三貞九烈這種過時的贊美不是她稀罕的。
醫生無話可說,這一切都是未定數。
「不說話就是代表我說的沒錯,我了解了。各位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蔣薇恩拿起自己的皮包,毫不留戀的往病房門口走去,她這出戲的戲份在此宣告完結。
打開門,蔣薇恩看見站在門外的嘉芝,見她那副模樣,就知道剛才在房內所說的話她听得一清二楚。
罷好來探病的嘉芝,沒料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
「你應該比我更失望吧!用自己的血辛苦救回的竟是一個半身癱瘓的男人。」
蔣薇恩此刻的心情是不甘願的,她此生所遇到的最優秀的男人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她好不甘心卻又不得不放棄,只能藉諷刺別人來讓自己舒服。
「你別走,在這個時候,他最需要你陪在他身邊。」
嘉芝盡避再不喜歡蔣薇恩,卻清楚地知道辜仲陽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蔣薇恩的安慰及陪伴。
奔大哥剛才的悲痛咆哮,她的心多痛啊!
「你忘了我在畫廊對你說過的話嗎?只有頂級的男人才配得上我,還有,我知道你愛他,否則你不會不怕死地輸血救他,現在我大發慈悲將他送給你,我不要了。順便請你幫我把這只訂婚戒指還給他,告訴他我和他吹了,一切就當做是個美麗的錯誤。」
蔣薇恩將左手的戒指拔下交給嘉芝。
嘉芝看著這只美麗的鑽戒,原本代表的是一段真摯不渝的愛情,沒想到現在卻變成一個被亟欲甩掉的包袱。
「謝了,一切就拜托你了。」
說完,蔣薇恩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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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走廊,嘉芝將一瓶剛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飲料遞給郁雅。
兩人在椅子上並肩坐著,晚上的醫院顯得格外安靜,沒有什麼人走動。
「自從爸媽在我十歲那年車禍喪生後,我和大哥就相依為命,盡避我們靠著龐大的遺產過著優渥富裕的生活,但是失去了他們,一切都不同了。」
拉開拉環,郁雅淺淺地啜了一口。
嘉芝什麼話都沒說,因為她知道今晚的自己只需聆听。
「大哥小時候是個很頑皮的男孩,會逗我開心也會把路邊的流浪狗偷偷抱回家,他身上穿的衣服沒有一刻是乾淨的,媽每天總是要幫他準備其他衣服備用,我記得那時候老是看到媽在幫大哥縫扣子。」
郁雅的思緒飄回從前,那時候辜仲陽十二歲。
「可是自從爸媽發生車禍後,他就變了,並非變得不好,而是變得太好了,他認真穩重,不管在哪方面的表現都是佼佼者,他一樣是個好哥哥,但卻不會再逗我開心也不會再撿流浪狗回家了,後來我才了解,其實那場車禍對他的傷害比我更深。
「再加上他後來開始接手辜氏,必須更努力做出成績應付那些想藉機趕走他的股東,所以更沒有時間陪我,但我心里很明白,他變得這麼拚命是因為辜氏是爸畢生的心血,而且他討厭失去的痛苦,所以更學著去保護及捍衛。
「所以我常在想,蔣薇恩對他而言或許只是一種愛情的錯覺,他並不愛她,只是覺得不該失去已經存在身邊很久的東西,更何況你剛才也看到了,蔣薇恩愛的只是大哥的外表和家世,不是真的愛他這個人。嘉芝,你願意幫我照顧我哥嗎?」
郁雅用幾近懇求的語氣,因為未來可能還有更多料想不到的考驗會接踵而來,她必須在大哥受傷休養的這段期間到辜氏處理一切,而現在只有嘉芝可以陪大哥渡過難關。
可以日夜陪伴在自己深愛的人身邊,是一件多麼令人無法拒絕的誘惑啊!事到如今,嘉芝不想再放手。
「我很樂意。」嘉芝給她最肯定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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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嘉芝帶著一束在路上買的白色雛菊到醫院,這種白色小花是她認為最友善可愛的花,所以她想買來送給他。
「我說過不吃了,把東西拿走!」
在辜仲陽的病房外,嘉芝便听到他生氣的吼聲,和一些金屬落地響起的刺耳聲音。
她加快腳步走進房內,看到撒了一地的盤子及菜肴,心里的難過一涌而起,因為她知道辜大哥有多痛苦,他不是一個會為難別人的人。
奔仲陽看到站在門口的嘉芝,青春洋溢的她,臉上卻出現了悲憫的表情,這令他覺得難堪,不知為何,他很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自尊心的挫敗令他的脾氣變得更糟。
「你該死的來干嘛!」他這次咆哮的對象換成嘉乏,恨不得快點趕走她。
了解他心里的苦,嘉芝並不怪他。
「我來看你。」
她回答得自然,深深地看了病床上的他一眼後,放下手中的小白雛菊,開始幫忙護士清理地上的髒亂。
雖然辜仲陽才見過她兩次面,但是他知道她是一個好女孩,一個凡人無法染指的天使。
「你的手是用來畫畫的,不是用來做這些低下的工作的。」
他想叫她停手卻又不知如何說出口,心里開始後悔為什麼自己剛才要將那些食物撒了滿地。
「那為什麼你的腳明明有機會好起來,卻不願意把握這個機會而一直逃避?」
將所有東西都清理好後,嘉芝再度對上他的眼,一針見血地說。她要說服他接受醫院的治療和復健。
「這是兩回事,你不要混為一談,我想休息了,請你回去。」
奔仲陽轉過身不想再看見她,她認真的眼神像兩泓深潭,有股令自己無法抗拒的魔力。
「你休息一會兒,我留下來陪你。」她將帶來的小白雛菊放進花瓶里,整個病房因為有它而顯得清爽。
她出乎意料的固執,讓他不得不再重復一遍剛才所說的話,「你沒听清楚嗎?我說了,請你回去,回你的畫廊,否則就去找別人,不要來煩我。」辜仲陽的情緒因為她變得更壞。
「對了,你剛才沒吃完早餐,想吃什麼我待會兒出去幫你買,吃粥好嗎?會比較好消化。」
嘉芝乾脆來個相應不理,反正她就是想留下來照顧他、陪他,不讓他孤單一個人躺在醫院里,因為這種沒人救得了自己的感覺,她以前也曾體驗過。
「你……算了,隨便你!」辜仲陽沒轍地放棄繼續與她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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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芝靜靜地坐在床邊,听他平穩均勻的呼吸聲,她從袋子里拿出一直習慣攜帶在身邊的素描本,想將他每個樣子、每個角度都畫下來。
從一個人的畫里,可以看出那個人的個性、想法以及心情,不知道當她用深愛的心情去畫他時,會完成一幅怎樣的畫呢?
嘉芝不由自主地沉醉在作畫的情緒里,沒發覺辜仲陽早已悄悄睜開眼楮看著她。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專注在畫里的她有種吸引人的神韻,是平常無法看得到的,有那麼一瞬間,他羨慕起她手上的那本素描薄。
其實,他很高興能在睜開眼的瞬間,看到她依然還在他身邊,至少他不會覺得孤單,而且很奇妙的是,似乎只要她在的地方都會讓他覺得安心及自在。
「你是不是一向這麼難纏和固執?」辜仲陽沒發現自己的語氣沒了早上的戾氣,放軟了許多。
一直專心在畫中的嘉芝嚇了一跳,手中的鉛筆一時拿不穩,掉到地上。
「你醒了?」她臉色酡紅,趕緊將畫本合上,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正在畫他。「想不想吃點東西?我幫你買了粥,放在保溫盒里。」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辜仲陽不想輕易地放過她。
「這很重要嗎?」她從保溫盒里舀了一碗粥給他,對他的問題感到有些好笑。
「不重要,但我卻想知道。」辜仲陽頭一次溫順地從她手中接過粥,聞著粥冒出的香氣他著實也覺得餓了。
看著他食欲頗佳地開始用餐,嘉芝終於松了一口氣,不枉她特地花了一小時的車程去買這家她常吃的粥。
「不,我不認為自己難纏和固執。」
她多想告訴眼前的這個男人,在這世界上,只有他能讓她變得固執和難纏。
「是嗎?我倒看不出來。」
奔仲陽挑了挑眉,睡了一會兒之後,他原本的健談和風趣稍微回來了一些。
「記得我們第一次在畫廊見面的時候,你似乎很驚訝,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再也不會見面的人一樣。」
听到他的話,嘉芝臉色明顯一僵。
奔仲陽沒料到自己的隨口一提,會令她有如此的反應。
「我猜對了是嗎?」
見面的次數愈多,對她的事他一次比一次萌發更多的好奇心,甚至想去窺探。
「是有那麼一點吧!那次見到你,我以為你是我很久很久以前遇見的一個男孩子。」
她轉過頭假裝在袋子里找東西,其實她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說謊心虛的臉。不期然,她模到放在袋子里那只被拋棄的鑽石戒指,她的心情驀地墜入谷底。
蔣薇恩的事該如何開口呢?
「原來如此,能讓你記得這麼久,對你而言他應該是特別的吧!」
想到那個男人是如此幸運,他的壞心情不知為何又重新進駐心中。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的正義感讓我對他一見鍾情,他是我這輩子唯一愛上的男人。」
嘉芝幽幽地開口承認自己對他的感情,盡避辜仲陽不會知道她口中的「他」就是他,愛一個人是希望那個人開心,而非一定要得到他。
「如果你再見到他時,他像我一樣半身不遂,連生活起居都要人照顧的話,你還會不會愛他呢?」
奔仲陽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像他和薇恩的感情就是從無累積到有,在他的觀念里,那才叫情。
「當我愛上一個人,愛情與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系在他的臉和腿上。」
嘉芝不假思索,便從口中說出這句話。
奔仲陽感動莫名,如果他是那個男人,會覺得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