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過去了,冉情住在雷森的別墅里,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精神也好了很多。
很奇怪地,她絲毫不懷疑自己在他身邊的安全性!這是很少見的!因為在烏托邦的每個角落、每條通道都有監視器,她十年來早就養成了時時警覺的習慣,無論對任何人、在任何公開的場合都很小心。
然而每次她站在樓上,看見他從樓下大廳走來的時候,心里竟然有一種放心的感覺。
冉情告訴自己要離開,就像十年前一樣。這樣不尋常的感覺最終會把她扯到地獄里去!十年前她的自制力不足,可是十年後的她必須要認清自己要走的方向!
所以在他和她用晚餐的時候,她小心地瞥了一眼他的臉色,覺得今天應該是時機。
清清嗓子,她說︰「我……決定離開了!」
他突然抬起頭來,凌厲的眸子直逼她的,緊繃的表情似乎是在生氣,可是又不知道怎麼表達,只好悶在心里。
冉情脖子一縮,不習慣他的樣子。
「你怕我?」雷森陰沉地問她。
「不是。」冉情用餐完畢,讓僕人收拾完後,才說︰「我已經痊愈了,在這里打擾很不方便,再說我也有事情要做,所以……」
雷森看著她蒼白的表情,直覺她的恐懼並不是因他而來,而是其他事情或人。所以他突然轉移話題︰「你這十年來都在哪里?」
冉情渾身一顫,必須努力讓自己鎮定才能不露出破綻。她對于十年中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必須保密!不光是為了她的安全,也為了藍靜、舞飛,還有……他。
「在其他州。」
「在哪個州?哪個城市?」他追問著。
「我在……德州。」
「你在那里做什麼?」
冉情猛地抬起頭來,急急地說︰「跟你沒有關系!」
一陣沉默突地彌漫在兩人之間。
「跟我沒有關系?」雷森的眼神和語氣充滿了危險,捏著食具的手不知不覺地施加力量。
冉情不知道該怎麼掩飾自己的慌亂。「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那些都是我的事情!我要走了!」她扔下餐巾,想站起來大步邁出他的領域。他給她帶來的感覺太刻骨銘心了!
雷森突然開口︰「你能去哪里?」
是啊!你能去哪里?她問自己。冉情听見這句話,一時間竟然只能呆呆地跌回椅子。
逃亡!繼續不斷地逃亡,永遠被一個黑暗的影子追著!她無論怎麼努力,永遠擺月兌不了噩夢!
眼前突然涌現出和朋友們分手的那天黃昏,三個人臨走之前甚至連道別都沒有。她那時心里就隱隱約約地想,或許說那句「再見」是沒有用的,她們永遠也不會再見。
她只能一個人孤伶伶地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待上一會兒,然後匆匆離開,永遠也不能和人有過多的接觸、牽扯,因為她也許第二天就死了!
她們三個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了嗎?
出了這棟房子,她就要繼續……不斷地一個人走下去了……
心口的那種孤獨和酸澀化成一股強大的淚意,沖出她長時間建設起的堤防。
案母死去的時候,她傷心,淚沒有流。
教授死去的時候,她傷心,淚沒有流。
離開知己,知道從此要逃亡天涯的時候,她傷心、難過,淚依然沒有流。
然而他只是一句質問,她就流淚了……
雷森在她怔忡的時候走到她身邊,看見她瞪著自己的手黯然流淚,心里不覺泛濫著心疼。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她停止流淚,又或者應該讓她流淚,發泄出心中的痛?
懊惱自己的無措,他只好選擇沉默,輕輕地把她攬進懷里,感覺到她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服,融化了他的心。
她輕輕地抱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身上。
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竟讓他的心漲得滿滿的……
突然間,他心里那些煩躁的問題,有了答案!
他對她動心了!所以讓她看到他軟弱的一面,所以他干枯已久的淚水那麼自然地在她面前流淌出來,所以在悲傷的時候本能地找到她傾訴。
或許,他是愛上她了?
所以心甘情願、毫不掩飾地向她展現,連自己都陌生的一面……
他沒有給自己留任何敗退的路啊!
「留下!不是為你自己……是為我!」
他輕輕地捧起她淚漣漣的臉,唇溫柔地貼上她的唇。他看見她驚訝地瞪大眼楮,看見她被淚水沾濕的睫毛眨了眨。
他的大手環繞過她的頸,讓她癱軟在他懷里,感覺到她的身體輕微地抖動。淚水摻和著熱情在兩個人之間散開來……
☆☆☆
一大清早的陽光灑在房間里,只看著就能覺得那麼溫暖。在烏托邦的十年中,她看見的永遠都是自然燈的光芒,總是冷冰冰的。
冉情打開窗簾,伸了一個懶腰。哎!她以前的工作那麼忙碌,一天只能睡五個小時,其余的時間都在實驗室里度過;現在突然閑下來,她竟然不知道怎樣打發時間。
冉情知道雷森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七點鐘吃早餐,七點半坐司機開的車去公司。這里的房子其實只是他的一棟別墅而已,可是他會在晚上七點半準時進家門,然後他在八點鐘用晚餐、工作,十二點鐘左右睡覺。
雷森偏愛黑色和酒紅色,不喜歡任何香水的味道,所以家里從來沒有空氣清新劑的存在。管家總是用鮮花裝飾角落,帶來一番自然的清新。
他似乎比較喜歡提琴曲,因為在她經過他房間的時候,有時有小提琴的聲音傳出來。因為牆壁隔音良好,冉情不知道他在拉琴或者在听音樂。
隨著她在雷森別墅的時間越長,她漸漸地了解他的生活習慣。
然而她卻很少見到他。他的生活太規律,工作繁忙加上枯燥的生活節奏,讓她的存在顯得微不足道。他總是什麼也不說、也不看著她,即使她就在他眼前,他也好像沒有感覺到一樣地按部就班。
冉情覺得自己不重要得可憐,她非常不喜歡他把她當作米蟲招待的方式。
避家勞倫斯把準備好的飯菜送到冉情房間里的時候,冉情正在做早晨鍛煉。
勞倫斯一一把精美的銀色盤子陳列出來,恭敬地對她說︰「冉小姐,可以用餐了。」
避家勞倫斯大約是六十歲,可是身體相當硬朗。從他的工作和口氣就可以知道,他是受過非常嚴格訓練的管家。
可是即使他是管家,冉情對于他每天給她送早餐的事情仍然很不舒服。她年輕力壯的,怎麼好意思讓一個老人家伺候?
她無奈地看著他,再次對他說︰「勞倫斯,我可以自己來的。」
「小姐,先生要我好好照顧你。他說你受傷,所以不便移動。」
「雷森太夸張了,我只是小傷而已,下次我可以自己……」
「冉小姐,這是先生吩咐的。」勞倫斯堅持道。
「還有,叫我冉情就可以。」她溫和地笑笑,「我並不是雷森的客人,我只是暫時待在這里而已。」
勞倫斯皺眉頭,不明白冉情的話。從先生把她帶回來的那一刻,他對她的緊張、關心和重視就那麼明顯了,他敢肯定她在先生心目中的地位,遠遠超過客人。也許先生平日里冷漠了一些,可是那只是他的天性使然,在他的母親死後,他就是這樣的了。
突然,冉情問勞倫斯︰「雷森平常都喜歡吃什麼?」
「冉小姐?」勞倫斯沒反應過來,一時間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冉情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喪氣地點點頭,「對噢!這里有大廚師,我做的飯哪有他們做的好吃。」
難不成她是想給先生做飯嗎?勞倫斯暗忖。
「冉小姐,先生不會喜歡你做下人的事情的。」
「可是我整天這樣什麼也不做的,我覺得很……不舒服耶。我既然住在這里,那就該做些什麼吧?」
勞倫斯又說不出話來了。先生從來不帶客人回家,布萊克家的人也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如果小姐……」
「冉情!」冉情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勞倫斯一窘,「冉情小姐如果覺得無聊的話,可以到先生的書房看看,或者也可以吩咐我為你買些消遣的東西。」
「可以嗎?去他的書房?」冉情有些驚喜地問,她在烏托邦幾乎沒有讀過真正的書籍,所有研究資料都是以電子工具傳輸的。
「當然。」以先生重視她的程度,勞倫斯覺得雷森不可能反對。
☆☆☆
吃完早餐,冉情就到書房去了。
雷森的別墅有三層高,一樓只有大廳和餐廳而已,二樓是雷森的房間以及兩間客房、還有其他健身的設施,三樓才是書房。
冉情在雷森別墅里那麼久,從來沒有去過三樓,因為三樓給人的感覺就是陰森。
冉情走上樓梯,這才發現三樓厚重的窗簾沒有拉開,所以整個樓層才會那麼陰暗。她想也沒想地拉開窗簾,陽光驟然照射進走廊。
「天哪!」
冉情驚訝地看著四周一片的白色。
從燈具到沙發、從牆壁到地毯,全部是純潔的白!雖然白色的物品上都罩了一層灰塵,可是這樣一片的白還是有些驚人!
﹛﹛冉情覺得這里曾經住餅人,因為書房在最左邊,可是右邊還有一個房間。
﹛﹛她覺得這很合理。因為如果一個人有如此多的藏書,那麼他一定會花很多時間閱讀,臥室和書房自然會很接近。可是……雷森卻把臥室放在二樓。
﹛﹛白色……
﹛﹛猛然,冉情想起他母親的名字──白蓮!
﹛﹛有聯系嗎?因為怕觸景傷情,所以雷森改住二樓?看來雷森對于母親的感情,還真的是很……深呢!
﹛﹛冉情覺得越是冷淡的人,對于內心的感受就越想埋藏,所以她並不想自以為是地跟他進行什麼溝通。
﹛﹛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自己悲傷的方式!
﹛﹛她不也經歷過那種悲傷嗎?她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那樣的心酸,她只想懦弱地把黑暗放進內心的角落,指望會被慢慢遺忘。
﹛﹛她在走廊上想了一會兒,就走進書房,對里面的龐大又是一驚!
﹛﹛兩個半月形的紅木書架環圍著房間,在交接處擺著一張紅木書桌;落地的紅色窗簾莊嚴地靜立在書桌之後,讓冉情有身在宮廷的感覺;寬闊的桌面上擺著金色的燈,水晶的立鐘;書架上琳瑯滿目的書,讓冉情全身的血液都興奮起來了!從羅馬時代的古典文化到現代的浪漫主義,從科技圖書到散文……
﹛﹛這就是有錢人了吧!
﹛﹛冉情突然對金錢的價值有了深刻的認識。
﹛﹛走到書架面前,她仔細地看著書架上的書名,種類繁多的書目讓她挑花了眼楮。
挑了一本,她津津有味地讀起來。
☆☆☆
「冉情呢?」雷森一進門就找著她。
她總是站在樓上看著他回來,然後才悄悄離開,假裝她從來沒有出來過。然後在晚餐的時候才說︰「回來啦。」可是今天他有些心慌地發現,她根本沒有在他視線之內!
避家看見雷森陰沉的表情,連忙說︰「冉情小姐在三樓的書房讀書。先生想讓我叫冉小姐出來嗎?」
「不用了。」雷森月兌下外套,走向樓梯。
避家看著他的背影,會心一笑。也許這樣的改變是好的吧!
雷森已經好久沒有到三樓來了,那片白色早就隨著母親的死亡,從純潔變成慘白,沒有了人的氣息。
雷森一直都告訴自己,即使沒有人愛他,他也是可以活得很好的。他把布萊克企業推上了頂峰,他對于背叛者無情的審判……給別人清晰的冷酷無情的印象。
可是每當他看到這片白色的時候,外表的冰冷仿佛瞬間碎裂,只剩下內心最軟弱的地方。說到骨子里,他也只是一直在躲藏而已。
可是今天,他竟奇跡般地沒有對眼前的白色屈服。是因為冉情的存在,讓他開始忽略以前那些傷痛給他帶來的陰影?
打開門,他看見陽光從她背後灑過來,把她烏黑的發絲染上金黃,她專注地看著書;玫瑰紅色的上衣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鮮艷,她姣好的身材完全被寬大的皮椅包裹,露出一截白女敕的小腿在空中搖來搖去。
突然,她一個意外的笑容,讓雷森只能站在那里,生怕驚動了難得的平靜安祥。
冉情突然抬起頭來,驚訝地發覺雷森站在門口。她立刻站起來,祈禱他沒有生氣──自己不成樣子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面。
「你……你回來啦?」
「嗯。」
雷森走進來,他高大的身形在夕陽中立刻在地板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腳步聲在老式地板上顯得格外沉重。
「在看書?」
「是啊!」冉情故意給他一個大大的微笑,緩解他臉上嚴肅表情給她帶來的壓力。然而她卻不知道她的每一個笑容,給他帶來的震撼。
「工作累嗎?」冉情親切地問。
雷森一揚眉毛,心里突然溫暖起來。「不累。」
「我今天看到報紙了──沒想到你的事業做得好大喲!」
「你是說布萊克家族?」
冉情低頭,有點不好意思,「是啊!我還是現在才知道布萊克企業是做什麼的。」
「你……近幾年沒有听說過布萊克企業嗎?」
布萊克的事業幾乎遍及世界,在近幾年里發展神速,每天幾乎都會上報,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布萊克企業的事情?
冉情聳聳肩,表示沒有。
雷森見狀也沒有再問下去。
「怎麼不下去吃飯?勞倫斯沒有準備嗎?」
「他有啊!我只是不想吃而已。」冉情舉起手中的書本搖搖。「這里的書好多!近十年來又出了不少好作家呢!」
雷森覺得她說話的口氣有些奇怪,看見她珍惜地摩挲書面的樣子,似乎是個喜歡看書的人。既然如此,為什麼用「近十年」這樣的詞呢?好像她在十年內都沒有讀過書似的。
「你平常都讀什麼書呢?」他又走近了些,冉情正看著書,沒有發覺他的逼近。
她很自然地回答︰「大部分是參考資料,因為生化這種東西需要太多資料了,不是很容易就能全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突然謹慎地住口。
一抬頭就發覺他就在自己面前,用那種復雜的眼神俯視著她。
「喝!」她往後一退,狼狽地坐進椅子里,「你嚇到我了!」
「對不起。」沉沉的聲音向她道歉,眼神還是停頓在她身上。
冉情覺得每次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壓抑的感覺就自然而然地襲上心頭。那不僅僅是因為他高大的身材,還因為他……熾熱的眼神……
就像現在這樣!他就這麼沉默地看著她,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
寂靜了半晌,冉情敏感地覺得再讓這樣奇異的交流持續下去,有些事情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于是,她開口打破沉默──
「我……餓了!」她匆忙闔起書,從他身邊走過。
可是他一轉身,就輕易地把她拉進懷里。
雷森輕輕地把她抱著,兩只大手在她背後輕撫著。
他的臉就在她的臉旁邊,呼吸在她臉上吹拂著,讓她不知所措地僵住了。
「你怕我嗎?」他帶有磁性的聲音在冉情耳朵里是那麼誘惑。
冉情的臉紅了。開始感覺到兩個人的緊密,她輕輕地動了一下,卻立刻感受到身後的手把她摟得更緊。
「不是,我只是……餓了。」
「你總是害怕。」
冉情無端地顫抖一下,好像冬天突然降臨在她身上。她沒有想到他的洞悉力這麼強!
雷森能夠感覺到他懷里的女人驚恐的顫栗!
「是誰?你在怕誰?」
她不能說!她不能讓自己威脅到其他的伙伴!包……沒有勇氣說出一切的黑暗!
她知道,一旦自己心軟,所有擠壓的記憶就會像止不住的洪水流泄出來!
「我不是怕,只是你……給我的壓力比較大而已。」冉情掙開他的懷抱,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抬起頭來,她看見他深邃的眸子,又補充說︰「真的!」
「冉情,你在這里是安全的。」他的眸子專注地看著她的,聲音回蕩在書房里,有著難以形容的魅力。
第一次,有人對她這樣地保證……冉情覺得心里面涌出的感動,已經席卷了整顆心!可是她只能強迫自己轉身離開,因為眼淚似乎就要決堤!
「我吃飯去了!」
雷森听著冉情下樓的聲音,自己仍然留在書房里,半晌都沒有移動。
冉情在害怕!害怕某一個人……
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