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近身的冰冷驚醒了床上的人,躺在床榻上的病弱女子悄悄的睜開了眼,輕輕的嚶嚀一聲,蒼白卻柔美的臉孔上淨是憔悴的病容,微弱卻清晰的輕嘆驚擾了身邊的人。
「醒了嗎?」撩開床邊的布幔,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
女子並沒有馬上回答,僅是別開了眼,躲去刺眼的陽光。
那人見狀,便側過身子,替她擋去了陽光,粗糙的大掌同時輕柔的撫上床上女子病弱的美顏,冷然的神色多了一絲的心疼。
「雲姬,好點了嗎?」管見寒輕聲的問,冷寒的俊臉上多了抹憐惜。
雲姬點點頭,向來蒼白的美顏因窗外透入的光亮而有少許生氣。
見到她的反應,管見寒泛起滿意的微笑,左頰上的疤痕因淺笑而隱隱抽痛,他悄悄移近她身邊幾步。
雲姬卻忽然蹙起柳眉,伸出手推開了他。
「你殺人了。」她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而她並不喜歡。
避見寒嗅了嗅身子,不明白她怎麼聞得出來。
他知道雲姬討厭爭斗、討厭血腥,所以每當他要來看她之前,都會先換洗,除去身上的味道。今天當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以為已除去的血腥味,她的鼻尖卻依舊敏感得嗅出來。
「為什麼,何必增加自身的罪惡?」雲姬只是蹙眉問道。
「我不得不,雲姬,這恨藏在我心中太久了。十年前江家殺我父母,十年後我要他們要全家的血來償還,這很合理。」管見寒冷著聲,俊臉在突然提到往事時,突然罩上一層冰霜。
他忘不了,他怎麼忘得了?
十年前,江家殺他全家,竊佔他家的財產,將他原本的幸福毀于一旦,這仇、這恨,怎能說忘就忘得了?等了許久,就是等這一刻親手滅了江家。
如今他憑著自己的手,替自己的親人報仇又有什麼不對?
為此他就算是手染鮮血、背負著罪惡而活,他也無悔。
「十年前……都已經過了十年,你怎麼還是忘不了?」雲姬輕嘆,水靈的美目有著不易見的輕愁。
就是因為只過了十年,所以才忘不了——這恨像是生了根,怎麼也難以從心底拔除。管見寒想著,卻顧忌雲姬孱弱的身體,不敢讓她知道。
「見寒,你這麼做,管伯父、管伯母天上有知,也不會開心的。」
「雲姬,你總是叫我別恨,難道你自己不恨嗎?江家這樣對你,我……」管見寒還想說些什麼,卻看見雲姬忽然黯沉下水眸,只得住了口。
「若你真是放不下恨,就應該連我一起恨的,那麼那時候,你就不該救我,這樣我也不會到現在還深陷痛苦里。」雲姬望著他一眼,飄忽淡然的語氣有著哀傷與自責。
「雲姬……算了,別再說了。」管見寒揮手,阻止了她。
若是可以,他當然也會恨她。畢竟那樁慘劇,若不是因為她,可能也就不會發生了。
十年前,管家本是一戶極有權望的大戶人家,而江、管兩家也都互有來往,當時雲姬與管見寒已有婚約,只是雲姬傾戀江家的公子,卻又奈何與他早有婚約,所以只能私下來往。
江家長久以來覬覦管家,早就想將管家的基業佔為己有,恰好雲姬與管家之間的關系密切,所以江家便利用雲姬來騙取避家的財富;只是沒想到竟被人發現,江家便痛下殺手,在一夜之間將管家的人全殺盡。幸免的管見寒雖幸運逃過一劫,但從此也被仇恨所困。
「你還是恨我的,對吧?恨我的不忠,恨我間接毀了你們管家。」
避見寒不做任何反應,他不想欺騙雲姬,可也不想罔顧自己的心——
他當然恨雲姬,畢竟她與管家滅門的原因關系密切;但是說穿了,雲姬從頭到尾不過是被人利用,卻不自知。一直到事情發生,才知道大錯已然鑄成,而她同時也賠上自己的一切。
在整件事中,她所受的傷害不比任何人少,因為她不只賠上真心、貞節,就連別人對她的信任也都失去了。她雖是罪源,卻也是最無辜的一人,所以對她,管見寒雖不諒解,但終究不忍苛責。
「見寒,我知道這句話由我來說不妥,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別再讓自己陷在痛苦之中,試著讓自己解月兌吧!」
這是她真心的希望,因為她明白身在仇恨中是多麼的痛苦,畢竟她曾經愛過、也曾經恨過,所以了解這種痛苦;而她真的不希望管見寒步入她的後塵,困在仇恨的泥淖里,難以自拔。
「你若真希望我快樂,就別再提了。」
「唉……」知道自己的苦勸終究是白費,雲姬也只有住了嘴。
避見寒看了她一眼,緩緩走至桌旁,替她斟來一杯茶,冷峻的容顏一如冰霜,毫無溫度。
雲姬望著他,有些心寒,他的心是否早已失去了溫度……就連人性,也跟著消失了?她雖想著,卻也不敢再問,因為她知道管見寒一向不喜歡听她提起這些。
「這幾日的天氣不錯,想不想出去走走?大夫也說過,你的身子不好,出去走走對你的健康會有所幫助。」他將茶杯遞給她,見她緩慢的飲下之後,才伸手輕拍她的背脊,替她順氣。
「不用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我想,我大概也活不久了。」雲姬淺淺笑道,淒美的神情有些哀憐。
避見寒忍不住蹙眉,不喜歡听她提到「死」這個字。
與雲姬雖有婚約,但他們都心知肚明,對彼此的情意並非男女之間的情愛。
避見寒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可對她僅有兄妹之情,再加上雲姬心里一直對他存有一份愧疚,所以兩人之間談不上情字;尤其在他的父母雙亡後,他便將雲姬視為妹妹,待她如親人一般好。
「你不會有事的——」
避見寒話還沒說完,一個身影便慌張地闖了進來。
「頭兒、頭兒,你帶回來的那個丫頭瘋了,正在發狂似的亂丟東西,咱們弟兄們沒一個制得住她。頭兒,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人越說越小聲,因為他看見管見寒益加難看的臉色正死瞪著自己。
呃,好像時機不太對……
嘿嘿干笑兩聲,那人識趣的要退出房門,「頭兒,我還是晚點再進來好了。」
他正想退出去,卻被雲姬喚住,抬起的腳步只得硬生生僵在半空,然後僵硬的轉頭望向房內的人,笑得尷尬。
「小三子,你剛說什麼丫頭?」雲姬輕聲問,眼底有一絲好奇。
她若是沒記錯,整個虎咬寨里除了她,似乎沒有別的女子;既然如此,那他口中的丫頭又是指誰?她記得見寒今日下山,就只是為了江家的事,並沒有到其他的地方去。
這麼說,那姑娘莫非是……是江家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見寒的心軟就代表他心里頭對江家的恨並不是那麼強烈,仍然有解放的一天。
「那個丫頭是、是……」小三子搔著頭,煩惱著該如何解釋。
糟糕了、糟糕了,他這次死定了!
他怎麼會這麼冒失?居然忘了頭兒一向不愛讓雲姬姑娘知道寨里的事。在寨里,頭兒疼雲姬姑娘是眾人皆知的,除了讓她生活無慮之外,為了不讓她擔心,平時還不準人跟她說寨里發生的事,免得雲姬姑娘操心。
「是怎樣呢?小三子,你別結結巴巴的,快說啊。」雲姬的眼底閃現著期待的眸光,等待小三子的回答。
若事情真如她所想象,見寒真帶了個姑娘回來,說不定……這就表示見寒的心還有溫度,並非真的冷硬如冰,那麼要讓他放下心中的仇恨,將不再是難事了。
雲姬想著,並沒有發現小三子手足無措的模樣。
「那丫頭是……是頭兒在路邊撿回來的,沒錯!就是在路邊撿回來的。」小三子隨口瞎掰,假裝視而不見那朝他直射的冷寒眸光,那眸光簡直像把利刃,架在他的頸子威脅著他。
「哦,是這樣。」雲姬顯得有些失望。
原來那姑娘不是江家的人……不過,既然見寒將她帶了回來,代表他還是有人性的。這改變雖不大,但起碼也有了希望,只是需要時間罷了。
「小三子,你知不知道那姑娘叫什麼名字?」雲姬淺笑,開口又問。
怎麼,還要問啊?小三子一張帶笑的眉眼全垮了下來,他在心里暗暗哀號,卻也不敢表現得太明,因為他已經感覺到頭兒那如冰般的視線射向他,活像在警告他,要是敢多說一句就當心他的舌頭。
「听那丫頭說……她好像叫什麼無愁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小三子回答得小心翼翼,就怕說錯什麼話,惹得頭兒惱火。
「無仇?」雲姬喃喃念著,沉吟一會兒。
無仇、無仇,這真是個好名字,她一心想著要讓見寒消弭心中的仇恨,沒想到見寒卻自己帶回來一個「無仇」的姑娘,這不正是天意?無仇、無仇……不就是要他忘記仇恨嗎?
雲姬一喜,伸手扯住避見寒的衣袖。「見寒,帶我去看看那個姑娘,好不好?」
她想去看看那個「無仇」姑娘生得什麼模樣,是不是一如她想象中的美好,說不定無仇姑娘真能夠讓見寒忘卻心中的仇恨;若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她便再無憾恨了。
避見寒看著她,只是微蹙起劍眉,沒有拒絕。一會兒後,他僅是淡說了一句︰「好。」
???
午後的斜陽西曬,映在緩慢前行的一行人身上。
攙扶著雲姬,管見寒刻意放慢腳步,他緩緩走著,任由日光在他順長的身軀上鑿出深刻炫目的神采,一身軟質的白衫閃現一抹柔軟的光澤,映襯著他猶如天神般的威嚴與俊美。
小三子走在他的身後,不自覺看呆了。
雖然他向來知道這個頭兒長得極好看,可從沒想過竟會好看到連他都不自覺沉迷于那張俊臉。
瞧瞧他們頭兒……瞳黑而深邃,活似深潭既冷且寒,卻異常醉人,而那尖挺的鼻,不高不寬,完美得恰如其分;再看看那唇,薄而無情,卻充滿勾人的誘惑;臉上散發的英氣,令他本就出色的五官更顯得深刻迷人,讓他在外貌上多了一絲有如外族人般的俊美與英挺。
不過頭兒說俊雖俊,但總還是有些缺陷,在那張俊臉上最大的瑕疵,該算是左頰上那一條丑陋的舊疤。可那道疤若是在尋常人的臉上,只怕無論再俊俏的人都不免令人惋惜。
但頭兒就不同,畢竟他可不是尋常人啊!
瞧他臉上一道從鼻翼劃過左頰的疤,雖然稍稍破壞了那俊美的容顏,可莫名的為他增添令人心醉的威嚴氣概,反倒教人更加容易臣服于他。或許這是誰都始料未及的事吧。
所以說,天生好看的人就是比別人幸運,就連破了相都比別人俊。
小三子只顧著觀察管見寒,倒是沒听見前方傳來的嘈雜聲,他傻愣愣的往前走著,一直到鼻尖撞上一堵結實的背,這才發現頭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住腳步,正望著前方緊閉的門扉。
「小三子。」管見寒輕喚,冷然低沉的嗓音有些許的不耐。
「什……什麼……頭兒,您叫我啊?」剛從冥思中驚醒的小三子,听見管見寒的叫喚,立刻湊上前詢問,天生帶笑的眼梢載滿對他濃濃的崇敬。顯見管見寒在他的心中,早已佔了個無可取代的崇高地位。
「你是怎麼了,叫了你這麼多聲,你到現在才應?」管見寒的口氣雖是責難,但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怒意與責備,比較起來,反倒像是對他容易浮動分神的心性,早已習慣的無奈。
「我……」小三子悄悄紅了臉。
總不能告訴頭兒,他是看他看得傻了吧?
「算了。」管見寒揮了揮手,不甚在意。
從屋里不斷傳出的吵鬧聲引起他的注意,他並不急著開門,只是站在門邊听著,屋內的嘈雜讓他難以判斷實際的人數,但一個特別清脆高亢的嗓音卻在一堆低沉的怒聲中顯得異常的清晰。
只听見屋內偶爾傳來的怒罵——
「惡人、惡人……你們這些家伙全是些惡人,殺人不眨眼……啊!你別踫我……你們沒人性,全是些強盜、惡鬼,總有一天下地獄!」伴隨著惡狠狠的怒吼,一陣東西摔碎的響聲也跟著傳出。
「你這死丫頭,鬼叫個什麼勁……別、別摔東西……殺千刀的,你是听不懂老子說的話……喂喂,別咬我啊……死丫頭,啊……」另一個粗啞的男聲大吼,顯然屋里的情況非常混亂。
在門外听了一陣,管見寒的俊臉上始終沒有任何的表情。
「這里頭沒事吧?」反倒是他身邊的雲姬,扯了扯他的衣袖,擔心的問。
「應該沒事,我已經吩咐過老二在里面看著她,我想老二應該不會沒用到連一個小丫頭都管不住。」管見寒似笑非笑,俊臉上的表情始終淡然,根本瞧不出個端倪。
怎麼可能沒事嘛!這情況一听就知道,二當家早被那丫頭吃得死死,他這一番話嘲諷譏笑的意味比較濃厚,不過小三子還是很識趣的沒點破,這種事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算了,毋需說出來讓人難堪。
「還是進去看看吧!」
雲姬不放心,正想推門,卻讓管見寒阻止了。
「你別去,讓小三子來替咱們開門,省得危險。」他以眼神示意。
小三子只有認命的走上前開門。
真是的!危險的就讓他來,怎麼好事都沒他的份?小三子心里嘟嚷著,但手腳可不敢怠慢。
只見他小心翼翼的拉開一道縫,才正想踏進去,一只玉瓷茶杯就直直砸上他腳前,嚇得他直退了好幾步,猛拍著胸膛。
「差一點、差一點。」拍著胸口,小三子慶幸著。
避見寒可沒他這麼好脾氣,只見他蹙起劍眉,走上前去推開門,還沒開口,又听見里頭又是一陣摔杯破碗的聲響,活像是戰場,只要稍稍接近都會被波及。
听到這兒,他的眉皺得更緊。
避見寒往前踏進一步,還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另一只茶杯以更快的的速度飛射出來;本來他是可以輕易閃躲,但他顧忌到身後的雲姬,只得硬生生擋在她身前,免得她本就虛弱的身子再次受到傷害。
「頭兒,你小心啊!」小三子忍不住驚叫。
頭兒是不是瘋了?居然拿自己的身體擋下那只飛射而來的茶杯,要知道他可是血肉之軀,不是什麼銅牆鐵壁,不是刀槍不入的,被砸到了可是會受傷的。
「見寒!」雲姬也不住驚呼。
相較于著急的兩人,管見寒倒是異常輕松,只見他全不當一回事的站著不動,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那只瓷杯撞上他的背脊,然後重重的落了地。
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緊接著,他忽然邁開大步,用力踢開半敞開的門,朝里面冷冷的低詢一聲,依舊平靜的嗓音雖听不出任何的火氣,但仍是令人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夠了沒?」
隨著他的詢問,房內也逐漸恢復安靜。
可,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一個嬌小、卻燃著熊熊怒火的身子。
就見那個身影如狂風般奔至他的身前,布滿怒氣的小臉散發著異樣的紅暈,她伸出一根縴白的手指,指向他的鼻尖,然後以質問犯人的語氣,怒聲質問著他︰
「你,惡人頭子,憑什麼把我綁來這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