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琪吩咐車夫回去的時候,已將近傍晚了,低垂的灰雲中下起了毛毛雨。她的心情正如天氣一般憂郁。
馬車在門前停下,巧琪抬頭看見臥室窗口透出的閃爍燈光。她淒然一笑,憶起當初在倫敦的時光是多麼美好。那時巧琪以為……
噢,要是她沒看到茉莉的洋女圭女圭就好了,如果她和伯倫相處的時間久些……如果他能夠學著相信、信任她……如果他不是那麼害怕她會……
可是如今一切都太遲了。她確實看到了那個洋女圭女圭,連想到那場大火,還當場暈倒。這些都是她已無法再改變的事實。
她擺著裙擺,步下馬車,然後登上門前的台階,正當她握住門柄時,天色一變,大雨傾盆而下,她急忙推開門走進去,但已被淋得全身濕透。
她關上門,轉身用額頭頂著門。她自我解嘲地笑笑,這門是這悲慘一天的完美結束。
她听見身後有腳步聲「芝純……」她說道,轉過身。
他就站在門口,身穿灰黑條紋長褲和領口敞開的寬松白襯衫。他棕色的頭發往後梳,露出俊美的面孔。他似乎剛刮過胡子,不過也感到他也和自己一樣有幾分憔淬。他深棕眼眸深處隱藏著憂郁,俘虜了她的心。她幾乎已忘記接近他總是能讓自己無法呼吸。
客廳爐架上的大鐘敲出時刻,她緊張地抬起手撥開粘在額前和臉旁的發絲。沉默仿佛無限地延伸。他繼續以令人心亂的專注眼神凝視著她。
「我——我沒想到是你。」最後她屏息說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伯倫朝她走過一步。「羅斯利帶我到戴文郡的小屋,萊兒告訴我們說你到倫敦來了。」
「哦。」她雙眸大睜,看著他又接近了些。她心跳加速。
「我們必須談談,巧琪。」
她恨不得死了倒干淨,她如何能承受听見他親口提出離婚?她已準備戰斗,但是又如何?她僅有的便是她的愛,然而他似乎不願接受。
他又跨出兩大步,在距她數寸處停下。他眼神中的魔力仍然令她無法動彈;她仰起頭看他,心跳加速。
「我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他開口了。「不過就到此為止。」
她還沒會意過來,他便低頭把嘴湊向她,緊握她的肩膀。她圓睜雙眸,踮著腳,在他面前屈服,心中仍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溫柔且徹底地吻了她,隨即又輕輕放開她,往後退開。
「我愛你,費巧琪。不管你做了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只要你的未來是和我在一起,我絲毫不在乎你的過去。我自己早就明白了,但卻傻得沒有說出來。」
淚水刺痛了她的眼楮,她喉中梗著硬塊。她想回答,但是無法言語。
他的手移上她頸間,解開她的披肩,任由它落到她腳邊成灘的雨水中。
「你是我的妻子,」他低語。「這個家里也不允許有離婚的事情發生,明白嗎?」
他眼中嶄新的光芒催眠了她,她點點頭。他再度將她拉近,兩手捧住她的臉,但並未吻她。他仿佛在等待。
她回答了。我從看到你的那一刻就愛上你了,伯倫。我會永遠愛你。」喜悅的淚水奪眶而出。
羅斯利停在門口。這對情人的話令他百感交集。他替他倆高興,同時也覺得自己損失不輕。他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其實當初自己原本便不該心生希望的。
他轉身悄悄回到圖書室,今晚他想必是最不受歡迎的同伴。
「柯佛夫人。」
「嗯?」
「我餓了,醒醒。」
巧琪睜開一雙眼楮,她側躺著,頭倚在伯倫肩上,赤果的嬌軀緊貼他頎長的身體,房中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壁爐中僅剩煤炭的余燼。
「現在是半夜啊。」她抗議道。
「我好幾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早就餓壞了。」
她笑著輕嚙他的頸項。「我也餓壞了。」她嘎聲答道。
「不會吧。」他用毛毯裹住她,抱下床。「我需要食物,真正的食物。」
「好吧!我們去看看廚房里藏了些什麼。」
伯倫拿了根蠟燭,兩人披上睡袍,躡手躡腳地下樓,像是兩個淘氣的孩子。不久他們便開始以冷雞肉、硬乳酪、面包和酒果月復,燭光在兩人之間搖曳,巧琪意外地發覺自己竟然和伯倫一樣餓得慌。
等滿足了食欲之後,兩人的目光在燭火上方相遇。
「祖父一定急著想知道事情的發展,我們明天就回霍克林。」伯倫柔聲說道。
「這麼快就回去?」
「你還不想回去?」
巧琪慢慢搖頭。「還有許多事我必須——一弄清楚,有許多事情我不明白。」她伸手覆住他的手。「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伯倫,我要你全部听清楚。伯倫,假使我從前曾經瘋狂過,現在也絕對不會了,我要你相信這一點。你相信嗎?」
她注視他暗棕的眸子,感覺到自他身上傳來的溫暖力量。他確實相信她。或許只因為他愛她吧,不過他真的相信。
「我需要你幫我找出我所有的夢境和幻想的意義。但是我想在霍克林府邸無法進行。」
他點點頭。「你是否想去橡木園?」
橡木園。那里有不少美好的回憶,可是有媚蘭住在附近。有媚蘭的地方就有麻煩。
「不,不去橡木園。讓我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
有這樣的地方嗎?
伯倫沉思地皺起眉頭,突然之間他又露出笑容。「戴文郡。」他說道。「我們再到羅斯利的狩獵小屋去。」
「你想他會讓我們去住嗎?」
「我們何不明天一大早就去問他?他今晚住在這里的客房。」
巧琪感到臉上一紅。「他在這里?」她記起自己高潮時的呼喊。
伯倫笑了,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是的,吾愛,他在這里。可是你不用擔心,只有我听見。」
她害怕這回他必定是對自己說謊。
「我想這主意好極了。」他倆向羅斯利商借小屋時,他說道。
伯倫一手搭上他肩膀。「謝了。」
「沒什麼。我很替你們高興,你們倆需要獨處。」
「我已經叫人準備馬車送我們上路了。你會繼續待在倫敦嗎?」
羅斯利搖搖頭,瞥了對面的巧琪一眼。「不,我該回家了。現在我相信你會好好照顧這位女士了。」
「是啊!」伯倫注視著自己的妻子,嘎聲說道。「你可以相信我。」
巧琪感到臉上發熱。她有點害羞地笑笑,垂眼望著自己的早餐盤,她很想為了羅斯利所做的一切向他道謝,但是一想起昨晚他可能听見自己的聲音,便羞得開不了口。
「夫人……」芝純遲疑地走進餐廳。「有一位紳士來拜訪您。」
巧琪訝然抬頭。「是誰啊?芝純。」
「他說他她韋,夫人。韋瑞頓。」
伯倫露出好奇的眼神。「這姓韋的家伙是什麼人,巧琪?」
「我在驛馬車上認識的。我遇上一點小麻煩,是他仗義相助。」
「小麻煩?」
她知道自己早該跟他提這件事的。可是哪來的時間呢?如今她和伯倫重修舊好,相較之下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稍後我再告訴你。」她答道,隨即起身。「請跟我一起來,我好介紹你們認識。」
伯倫伸出手臂,兩人相偕走出。她感覺到他的緊張,再度希望自己早點說就好了。顯然他正因為瑞頓竟然自以為和她熟稔到足以登門拜訪而不快。
瑞頓听到腳步聲,滿臉堆笑地轉過身。等他發現她並非一個人,表情轉為驚訝、審慎。
「韋先生,你來看我真是太好了。請容我介紹外子,費伯倫。」
伯倫伸出手。「你好,韋先生。巧琪說你在到倫敦的旅途中幫了她的忙,請接受我誠懇的謝意。」
「那——那真的算不了什麼,我很高興能夠效勞。」
「跟我們到客廳坐坐好嗎?」巧琪問道。「我可以叫芝純送茶或咖啡來。」
瑞頓緊張地用一手轉著帽子。「不了,謝謝你。我只是順道來看看你,既然令夫也來了,我想你一定不會有事。」
巧琪不知還能談些什麼,而瑞頓顯然也無話可說。她輕握伯倫的手臂,便朝門口走去。瑞頓瞥了伯倫一眼,匆忙跟過去。
「如果因為我造成任何——困擾,我真的很抱歉,柯佛夫人。」瑞頓以偷偷模模的口氣說道。「你知道,我……嗯,我沒想到令夫也在。」
「可是我明明告訴過你了。」
「是啊,我知道,但是我以為……」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
「你到底以為什麼?」巧琪逼問。
「嗯,我以為——我以為你要離開你丈夫了。」
她驚喘一聲。
「我知道我錯了。」瑞頓伸手去開門。不過伯倫听見巧琪的驚喘,已搶先一步來到她身邊。
「你是錯了,韋先生。」巧琪堅決地說道。「你沒有任何理由這麼相信。」
「我很抱歉。」他又緊張了,他瞄了伯倫一眼。「我犯了個嚴重的錯誤,爵爺。我懇求您見諒。我真的得走了。」他轉身離開。
「等等!」巧琪叫道,忽然起了疑心。
兩個男人都望著她。
「是有人叫你來的,對不對?韋先生。」
他紅了臉。
「有人想利用你來挑撥我們夫婦之間的感情。那個人是誰?」
「我……」看他的表情仿佛是想否認她的指控,但結果他歉疚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費夫人。那天我送你回家以後,那女人就找上門來。她建議我來找你。她自稱是你的朋友,一心只想為你好。她說你婚姻觸礁,需要有人來安慰。」
巧琪緊握雙手。「那女人有錯色的頭發和棕色的眼眸,而且非常美艷?」
瑞頓點點頭。
伯倫和巧琪相互對視,臉上都帶著隱忍的怒氣。「媚蘭。」他倆異口同聲地說道。
瑞頓戴上帽子,朝門口挪近了些。他喃喃告辭,便奪門而逃。
巧琪深吸一口氣。「在你開始多心以前,我打算告訴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想說的話當然可以。」他答道,眼神轉柔。「不過我知道他絕非受到你的鼓勵。」
他的信任令她心頭一暖,不過她還是把事情照實說了一遍。
等她說完之後,他擁她入懷,在她耳邊低語︰「我絕不會讓你再踫到那種危險了,永遠不會。」
洛斯坐在霍克林府邸的圖書室中,爐火溫暖,滿室生春。他膝上攤著一本書,但是卻看不進去。他心里一直念著伯倫和巧琪。此刻他倆之間怎樣了?他想要相信等伯倫找到她之後,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他們應該獲得真正的幸福。
啊,那女孩的確討人喜歡。就和伯倫一樣,從一開始便博得他的寵愛。她和伯倫深深相愛,兩人有無限光明的未來。這不就是他希望自己的孫子得到的嗎?即使這次他們回英國沒有獲得其他好處,光這麼一點也就值得了。他閉上眼楮嘆了口氣。我是個非常老的老頭了,他想道,而且等自己撒手西歸之後,伯倫並不想當公爵。
洛斯花了一段時間才能面對這個事實,而且他非如此做不可。他的長孫無意在英國久居,無意管理公爵領地,也無意進入上議院。他之所以會來,完全是為了風燭殘年的祖父。
「或許我是來錯了。」他低聲自語,合上了書。
他在美國過得很好,如今他對自己承認。雖然有過艱苦的時候,也有快樂的時候。他學會了如何生存,假使當初始終留在英國,是絕對學不到的。他了解了什麼是奮斗,什麼是成功。是的,他在美國生活得很好。他為了回鄉而差點賠上了一條老命著實愚蠢。他們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在美國繼續過下去。
然而他們若是沒來,巧琪此時仍被鎖在樓上的房間里。
「而且我現在早就死了。」
要是沒來,他就不會了解這里的一切是多麼微不足道,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家人就是伯倫、巧琪和世琛。有錢有勢固然很好,但並不能取代家人的親情。沒有東西可以取代親情。
他起身走到窗前,撥開窗簾。夜色如墨,淒厲的冷風搖晃著樹梢。
他希望伯倫已經找到巧琪,結果一切順利。
羅斯利步入媚蘭倫敦寓所的門廳。他不理會總管,逕自走向沙龍。他听見人聲笑語,但是他沒有一點歡喜的心清。
他站在門口,環顧室內。這是只有五、六對客人的小型宴會,與會賓客都衣著高雅,彼此熱中地交談著。他的視線找到媚蘭,等她看見自己。
「老天爺!看看誰來了。」她終于抬起頭時說道。「羅斯利,我親愛的,你來真是太好了。」她急忙走向他抓住他的手肘。「進來吧!這些客人你都認識。」
「我必須單獨和你談談,媚蘭。」
「可是我總不能扔下我的——」
「現在。」他的聲音低沉、嚴厲。
她挑起一道眉毛。「真的,羅斯利。」她帶著嘶聲說道。「你實在太不禮貌了。」
羅斯利立刻使情勢逆轉,他握住她的上臂硬把她拉出沙龍,「我才不管禮不禮貌,親愛的姊姊。」他甩上書房的門。
媚蘭瞪著他,好像當他瘋了。她往後退開,直到裙撐抵住書桌。
「你的游戲已經玩完了,媚蘭。該是你學著老實點的時候了。」
「你在說些什麼?」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你該死的最好听我說。你今天晚上就給我收拾行李,明天一早離開。你要立刻回到貝福城堡,在那里過完冬天。只要你沒有正當理由而踏出大門一步,我就會曉得,我會叫你後悔。」
「等一下,羅斯利。你以為你是誰,敢這樣命令我?」
「我是德加產權的執行人。」他的聲音很低,幾乎听不見。
不過媚蘭听清楚了。她倒抽一口涼氣,雙眼圓睜。
「侯爵把你兒子和他的產業交由我監管。以前我一直由著你為所欲為,但是以後不會了。你的行為和街頭的無賴完全沒有兩樣,媚蘭。我做你的弟弟並不覺得光榮,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無論如何,我控制著你的荷包。听清楚我的話了嗎?」
「羅斯利——」
「不要再去打擾伯倫和巧琪的生活。你听見了沒?媚蘭。」
「巧琪!」媚蘭脹紅了臉。「那個丫頭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羅斯利手扶門把。「韋瑞頓。你那個空洞的腦袋里是不是還記得這個名字?是的,我看得出來你記得。沒有用的,媚蘭。巧琪已經和伯倫一起走了。他們不會離婚,永遠不會。」
「那你呢?羅斯利,你這大傻瓜,你本來可能將她據為己有的。你想要她想得要命,但是顯然你沒有足夠的男子氣概去把她弄到手。」
他搖搖頭,拉開房門。他感到憤怒已被深切的悲傷所取代。「你對愛情完全沒有一點概念,是吧?我可憐你,媚蘭。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憐。」
他姊姊抓過一只瓷花瓶猛力擲向他,花瓶擊中牆壁,碎成幾百個小碎片。「滾出去!」她尖叫道。
「樂于遵命。」他回答道。「今晚別忘了收拾行李,我明天一大早就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