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倫到餐廳去用晚餐時,洛斯早已候在那兒了。老人在室中漫步,緩緩掃視門口和天花板上的畫飾和雕刻,撫過餐具架、餐桌、爐架、花瓶和古玩。
伯倫甫進門便停下腳步,他了解祖父的心情,雖然來到霍克林的第一天便在此處用過晚餐,然而這是費洛斯再次以公爵的身分巡視這里。
洛斯轉過一處角落,便察覺到孫子也在場,他露出心虛的笑容,無言地聳聳肩。
伯倫笑著走向祖父。「你有權利這樣感覺,這一切又屬于您了,閣下。」他握住洛斯的手,再次稱呼他「閣下」,並迎上老人的目光。
他們維持著這種姿勢,表情鄭重。
洛斯首先打破沉默。「我們用餐吧?我承認我已經餓得要命。」
他們一就座,僕役便—一平空出現,替他倆斟酒、上菜,隨即又消失。
洛斯用刀切開一塊多汁的牛肉,在送入口中之前,他問道︰「你整個下午躲到哪里去了?孩子。」
「我和巧琪待在迷宮里。」
「巧琪?」
「我妻子。」不等洛斯開口,他自動回答了下一個問題。「她不喜歡伊蓮這個名字。」
「原來如此。她還好吧?」
伯倫心中又出現她坐在草地上的情影,從她開口要他坐在身旁,到她要求回房為止,其間兩人沒有交談過一句話。他把時間花在看她上面,而她則看天。伯倫心中充滿一種奇特的保護欲,希望替她阻擋一切不愉快的事物。她像個迷失的孩子,當時他並未把她當作自己的妻子,甚至不當作是個女人,她是巧琪——脆弱細致的巧琪——而她需要他的力量,來幫助她應付她無法獨自面對的世界。
「今天她看起來健康了些。」他終于回答。「我去的時候她本來坐在椅子上,她的保姆不高興我帶她出去。」他皺眉。「我懷疑她的家人有多久沒讓她出去透透氣了。」
「根據他們的說法,不讓她出去比較安全。」
「這我不太能相信,祖父。」
「嗯,我想見見這女孩。」
伯倫點點頭。「明天我帶她下來跟你見面。我不能確定她是否知道她的父母已經離開了,現在你才是公爵。我沒時間和茉莉談巧琪知道多少。」
「我到她房間看她會不會好些?」
「不會,她需要出來走走。她的房間太陰暗。我帶她來見你。」
「照你的意思做好了,孩子。」
黎明前巧琪便醒了。她不記得有哪一天醒來時覺得這麼舒服過,今天她覺得就算自己記不起從前的事情也無關緊要。她只要記得自己丈夫的溫柔就足夠了。
她的丈夫,多麼奇怪。有個她對他一無所知,只知他對自己好的丈夫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
巧琪掀開毯子,將雙腿垂在床側,她深吸一口氣,決心不讓熟悉的暈眩感再回來。令她吃驚的是,它竟沒有再出現。她讓腳觸及地面,撐起身體離床。她的腿因為不習慣而發軟。
她頑固地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然後踩出第一步,同時扶住一旁的家具。她的目的地是窗口。她想看看旭日東升的花園,她眼楮緊盯著窗戶。這距離不可能超過十步。
她絕對可以走上十步。她對自己行動的遲緩感到很沮喪,不過最後她終于走到了窗口,她跌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閉上眼楮,有虛月兌的感覺。
等茉莉看見一定會責備她,但此刻巧琪不在乎。她下床了,而且是靠自己獨力完成的。既然她可以做到這一點,或許……
她睜開眼楮,將視線固定在下方的花園。朝陽隱藏在鐵灰色的雲層後。她感到失望的刺痛。昨天是多麼美麗的一天,她沉溺在陽光拂面的感覺中。她曾暗自希望伯倫會再來帶她到花園里去。可是萬一下雨……
就在這時她看見伯倫穿越過草坪,走向馬廄。他身著騎裝,漫不經心地用手中的馬鞭敲擊著自己的大腿,她真希望能和他一塊兒去。
她會不會騎馬?有沒有人讓她出去學過?
她突然感到清風拂面,耳旁啼聲大作。她屏住呼吸,等待這種感覺具體化,形成記憶,而不只是一閃即逝的念頭。
這時伯倫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她的窗戶。她看見他微笑時白牙的反光,此刻她忘記了一切,回應他的笑容。
「伊蓮小姐!你下床做什麼?」
巧琪轉向一臉不滿的茉莉。「我想看看花園。」
茉莉一副驚恐的表情。「你不該自己從床上下來,小姐,要是你摔倒受傷,我又不在怎麼辦?我可受不了失去你。」她仿佛在忍住突然浮現的淚水,又補充道︰「好了,我來扶你回床上躺著。」
「可是我不想躺著,茉莉。」她又瞥瞥下方的草坪,但伯倫已經不見了。她逸出一聲嘆息。
她原本希望……
希望什麼?
「你需要躺下,來吧!讓我幫你。」茉莉把手伸向巧棋。
巧琪避開她,從窗前的椅子上站起來,這時伯倫走進門。她搖搖晃晃地走了一步,兩人目光交會。
伯倫訝然睜大了眼楮,接著笑容使他臉色一亮。「巧琪,你自己站起來了!」
「是啊,爵爺。」真奇怪,她的膝蓋似乎比剛才更無力。
「她是起來了,」茉莉咕噥道。「可是她不應該做這種事。她需要多在床上休息。我要喂她吃藥,她昨天沒吃藥,今天就成了這個樣子。」
「也許她就是因為沒吃藥才好多了?」伯倫插口道。「你看看她,連臉色都紅潤了不少。」
在他的端詳之下,她覺得臉上發熱,同時也因為他贊許的態度而感到高興。她的視線遲疑了一下,隨即轉向地面。
「可是爵爺,她一定得吃藥。」茉莉以驚惶的口氣答道。「公爵大人會把我……。」她猛地住口。
「那藥是做什麼用的?茉莉。」
「是讓她保持鎮靜的,爵爺。讓她不會傷害自己或……」
「在我看來她已經夠鎮靜了。」伯倫幾個大步便跨過房間。
巧琪先是看到他的馬靴,接著便感到他的手指抬起自己的下巴。
「你覺得怎樣?巧琪。」他搜視她的臉孔。「你現在需不需要吃藥?」
「我……我不知道,爵爺。我……我不喜歡吃那個藥,它的味道好苦,而且讓我有奇怪的感覺,只想瞌睡,就像……」她迎上他的視線時,聲音消失。她喉頭緊繃起來。並不是因為怕他,只是他看起來好……好有力。
「茉莉,我想巧琪今天不用吃藥了。可能明天也不用。你听懂了嗎?」
保姆心有不甘地答道︰「是的,爵爺。」
「好。」笑容又牽動了他的嘴角。「你是否願意換上一套漂亮的衣服,今晚和我還有我祖父一塊用餐?」
「到樓下?」她問道。
「到樓下。」他堅定地回答,將命令性的眼神轉向茉莉。「等她準備好的時候你就派人去找我,我會來接她。」
茉莉點點頭。
他出去關上門以後,巧琪問道︰「我有沒有到樓下去過,茉莉?」
「你很久沒去過了,親愛的。自從你第一次……很久了。」
伯倫懷里抱著那女孩走進來時,洛斯站起身。她雙手攀著伯倫的頸項,一雙藍眸急切地打量著房間。她細致的美和白皙的肌膚迷住了洛斯,她顯然不曾遺傳費家人的長相。而當她的目光與他交會,在她的眼神中除了不安,他以為還看見了……不可能是智慧,因為人人都知道她是瘋子。可是……好吧,不管是什麼,反正出乎他意料就對了。
伯倫輕輕讓她雙腳著地。她顫巍巍地面對洛斯,伯倫扶著她的手肘。
「祖父,這就是我的妻子費巧琪。」
洛斯瞥了伯倫一眼。「親愛的女孩,」他握住她的手說道。「我很高興見到你。」
她屈膝為禮。「閣下。」她垂眸低語。
「好了,我們私下相處的時候不必拘泥這些,叫我祖父就好。」
巧琪抬頭看他,唇邊掛著一抹微笑。「我從來沒有見過祖父。」她低語,隨即笑容又忽然消失,藍眸中的光芒也不見了。「至少,我不記得有。你想我見過他嗎?」
他孫子為何被她吸引很容易看得出來。洛斯最希望的莫過于見她重展笑靨。「好了。」他的聲音有點濁重。「我們不要再想你不記得些什麼了。今天晚上就是要讓大家高興,有不少可以慶祝的事情,我回到家鄉,又有了個美麗的孫媳婦。」
他的策略生效了。她再度展現笑容,笑意從唇邊延伸至眼角。
「謝謝你……祖父。」
巧琪已經很疲倦了,但是她不希望這個夜晚結束。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快樂過……她也不記得到底有多久。洛斯和伯倫祖孫倆爭相把他們這次返鄉途中的趣聞說給她听,笑得她嘴都合不攏。伯倫提到他弟弟世琛,和他們在長島的家。洛斯也講到自己小時候在霍克林府邸時,調皮搗蛋的劣跡。
不過到最後她累得再也忍不住了,洛斯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皮合了下來。
「巧琪?」
她感覺到他握住自己的手臂,慢慢睜開了眼楮。伯倫蹲在她身邊,臉孔湊上來。
「我們最好送你回房。」
她想說不要,但無力爭辯,于是點點頭。
伯倫抱起她,當她圈住他的頸項時,他暗棕的眼眸她。她被他看得臉上發熱。
「好了,親愛的……」
她勉強避開伯倫的凝視,將頭轉向老人。洛斯已站在她旁邊。
「我希望我們能常常在一起吃飯。」
「我也希望,祖父。」
「那麼晚安。」他俯身親吻她的面頰。
「晚安。」她低聲應道。
伯倫大步走出餐廳。巧琪再度讓眼楮閉上,享受被他抱著的感覺,她心想他若是吻自己面頰,不知是什麼滋味。她認為自己一定會很喜歡。
伯倫踏上二樓時,巧琪睜開眼楮,她看見伯倫身後的黑暗走廊,倏地害怕起來。走廊盡頭處有……
「伯倫!」她抱緊他的頸項。
他停下來看她。「怎麼了?」
「那里走下去是什麼?」她問道。
他轉頭隨著她的視線望去。「我不知道。只不過是另外的房間。你為什麼會問?」
「我不知道……」她抬眼望向他。他臉上透著關切。她不想要這樣,她想要的是今夜的笑語。她不想要他的關心——或是憐憫。「沒什麼。」她說道,硬是不讓口氣中顯露恐懼。「我只是好奇。」
他的表情輕松下來,再度邁開步伐。巧琪忍不住又往後面看了一眼。陰暗的廂房似乎在守候著她。
她把臉藏在他肩頭。
熾熱的火焰包圍著她,舌忝舐她的裙擺,濃煙使她窒息。她身後便是逃生之路,不過她仍然听見尖叫聲。有人需要她的幫助。
突然她前方火勢大盛,那火焰有著一張臉。死神的臉。
這時她才明白過來,尖叫的人原來是自己,是她被大火所困,即將葬身火海。
巧琪猛地張開眼楮,在床上坐了起來。無聲的尖叫仍梗在喉間,耳邊轟轟作響。她喘息著,等待這陣驚悚過去。
等到脈跳減緩,她便下床赤腳走到窗前,撥開帷幔。滿月的光華將迷宮籠罩在柔和的月光中。
這噩夢感覺好真實,向來如此。總是同樣一個夢,但近來夢境長了些。有時她確信能夠在死亡阻隔她之前找到另外那個女人。有時她敢發誓這並不是夢,她夢見的事都曾經發生過。可是茉莉堅稱從來沒有過什麼火災,而她也想不出茉莉有什麼理由要說謊。茉莉那麼愛她。
「我是瘋了。」她低語。
她要想些比較高興的事情,于是開始想伯倫。她的脈搏立刻又加快了速度。她想到他看著自己的神情總是那麼溫柔、那麼關切。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好極了。她感到自由……完全沒有任何束縛,然而她渴望更多。她想讓伯倫也感覺美妙。她想讓他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女人,她想讓他把自己當作妻子。
她手指緊捏窗帷邊緣。「我不想再當發瘋的伊蓮了。巧琪就不會是瘋子。」
她看見一只伸展著雙翼的鷹隼在森林上空翱翔,它優雅地攀升,直到成為月光下的一個黑影。她的心也和這鳥中之王一同振翅高飛。這是個預兆,一項承諾;正如鷹隼飛離黑暗的森林,她也可以超月兌自己的瘋狂。她可以成為巧琪,她心目中的女孩。她可以成為伯倫的妻子。
她帶著希望無窮的微笑讓窗帷落回原處,回到床上。明天她就會真正地成為巧琪。
巧琪听見茉莉開門鎖的時候,已經打扮好了。她站了起來。
茉莉瞪大了眼楮。「小姐,你在做什麼?」
「我要去和我丈夫共進早餐。」
「可是,親愛的,他早就吃過早飯出去了。我親眼看見他離開的。」
巧琪感到一陣失望的刺痛。她原本急著想讓他看看自己的情況有多好。
「而且,」茉莉繼續說下去。「你太虛弱了,就算……」
巧琪搖頭。「不,茉莉,我好多了。可是我如果再整天躺在床上的話,就別想好起來。」她走過去握住茉莉的手。「求求你,茉莉。我一直被關在房間里。豈不是想不瘋也難?我好多了。我不會去傷害任何人,」她提高聲音懇求。「請你相信我。」
茉莉看了她許久,她的綠眸泛起淚光。她大聲吸著鼻子。「我相信你,小綿羊。」保姆終于說道,用冷冰冰的指尖觸模巧琪的面頰。「是冷酷的命運把你關在這房里的,而我對你的愛足以使我替你打開這扇門。」
藍眸中也涌上淚水。「謝謝你,茉莉。謝謝你。」
「好了,」茉莉清清嗓子,拭去自己的眼淚。「把眼淚擦于,可不能讓伯倫大人看見你哭過。笑一笑,我從沒看過誰比你笑起來更漂亮。」她退後一步。「等爵爺回來,我會派人去告訴他你想下樓。」
「等一下。我……我情願給他一個驚喜。」
「可是你沒有力氣……」
「我想我可以,茉莉。至少讓我試試。」
羅斯利的灰馬俐落地跟在伯倫矯健的紅棕種馬後面小跑,新任子爵的旁邊是羅斯利的姊姊貝福侯爵夫人康媚蘭。兄妹倆一大早出來騎馬,正好遇見伯倫。貝福侯爵的遺孀可不是害羞、畏縮型的。她一被介紹給羅斯利英俊的新鄰居,便立刻自動表示要到霍克林府邸造訪,羅斯利除了跟來之外別無選擇。
羅斯利看見自己親姊姊的表現,搖搖頭。媚蘭明知伯倫已經娶了費伊蓮,仍肆無忌憚地與他調情。不過他並不覺得意外,媚蘭對自己的風流韻事從不避諱,幸運的是侯爵死前並未听聞。當然了,當初也就是她的乳波臀浪和那對勾魂媚眼引得那老傻瓜入甕的。
羅斯利只希望媚蘭的行為不會對她的兒子——新任貝福侯爵康德加——造成不良的影響。那小男孩可能會因為同學的冷嘲熱諷而受傷害。羅斯利但願自己能夠約束媚蘭就好了,不過從來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出了森林之後,媚蘭舉起馬鞭。「我跟你們比快!」她叫道,隨即朝馬臀上抽了一鞭。
此馬沖向前。兩名男士只遲疑片刻,便接受了這個挑戰,追趕上去。三匹馬幾乎是同時抵達霍克林府邸。
媚蘭的笑聲洋溢空中。「我贏了!」她宣稱。
「貝福夫人,我相信是平手。」伯倫下了馬,走向她。
「親愛的子爵,我確信你弄錯了。」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滑下馬鞍,在伯倫扶她下地的時候,整個人靠在他身上。
伯倫低聲答道︰「我確定自己沒有搞錯。」
「那麼或許我們該找時間再比一次,爵爺。」媚蘭迷蒙的眼眸中暗含承諾。
羅斯利皺起眉頭。
媚蘭捕捉到他的眼神。她不馴地搖搖頭以表回答,隨即又回頭望向伯倫。「現在,你一定要帶我看看你的房子。你知道嗎?我從沒有進去過。公爵夫婦都是在倫敦宴客,我早就想來見識一下了。這里比貝福氣派得多,相較之下玫瑰莊更是黯然失色。」她挽住她的手臂。
「我很樂意帶你參觀,貝福夫人。不過我相信家祖父會是更稱職的向導。他是在這里長大的,對這里的歷史了如指掌。」
「這里真的發生過火災嗎?」媚蘭打量一下宅邸的正面。「我听說尊夫人是……」
這次她太過分了。「伯倫吾友,」羅斯利立刻插嘴。「我快要渴死了,我們可不可以喝點東西。」
媚蘭了解他的用意。她仰頭大笑,露出一截白女敕的玉頸。「是啊!爵爺。帶我們進去吧,我也很渴呢!」
真的,伯倫想道,媚蘭確實是個尤物。她有毫無瑕疵、凝脂般的肌膚。棕色的杏眼閃著金光,玫瑰色的性感雙唇。她的個子嬌小,但是擁有令大多數男人想望的豐滿曲線。
像媚蘭這樣的女人,伯倫踫過不只一次,其他那些沒有爵餃,但同樣有錢、無聊、喜歡跟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找刺激。當然了,侯爵夫人是個寡婦,不過伯倫的妻子可還健在。這使她覺得這場游戲更有意思,但是伯倫卻不願陪她玩。然而他喜歡她的弟弟,所以他可以忍耐她—一有些時候如此。
伯倫帶他倆進屋,來到小客廳。「請隨便坐。我去叫鮑曼備茶點,騎馬倒真可以促進食欲。」
「你不必為了我們麻煩.」媚蘭說道,仍舊挽著他的手臂。「我確信——」
可是伯倫已不再看她了。他听見開門的聲音,以為會看見鮑曼站在那兒。不料看見的卻是巧琪。她正用大大的藍眼楮看著他。她弱不禁風的身形似乎在搖晃,好像馬上就要癱在地上了。
「巧琪,」他掙開媚蘭,急忙走過去。「你來這里做什麼?」他抬手撐住她的背,低聲問道。
「我……」她的視線緊張地掃向小客廳另一頭的那對男女。「我想要見你,」她無力地說完。「如果你很忙,或許我可以等會兒再來。」
伯倫看見她臉上的不安,不禁詛咒自己的愚蠢。「別傻了,」他柔聲說道。「來見見我們的客人。」他拉著她一起走過去。「羅斯利、媚蘭夫人,我想向你們介紹我的妻子,費伊蓮夫人。」
羅斯利驚呆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記憶中的那位小女孩會出落成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身材高挑,但出奇地具有女人味。她從前的金發變成了白金色,形成柔和的波浪披在粉紅長袍的肩頭。她有如夏日晴空般蔚藍的雙眸望著他,立刻便偷走了他的心。他想要保護她、做她的同伴,她最信任的摯友。
「親愛的,這位是貝福侯爵夫人。」
媚蘭冷冷地打量著她。「終于見到你可真是有意思極了,伊蓮夫人。你一直都是個謎樣人物。」她瞥了伯倫一眼。「不過你雖然被鎖在房間里,還是頗有成就的嘛,不是嗎?」
巧琪臉色蒼白,如果可能的話,她的眼楮睜得更圓了,而且似乎更加倚靠著她丈夫。羅斯利巴不得在他姊姊那張漂亮的臉上摑一巴掌——一等兩人私下相處,他很可能就會這麼做。他急忙上前。
「這位,」伯倫以自制的聲音說下去。「是羅斯利伯爵藍偉力,他的領地就在霍克林隔壁。」
羅斯利微微鞠躬,執起她的手。「伊蓮夫人,這真是極大的榮幸。」他親吻她的指節。等他直起身子,兩人目光再度交會。「我的朋友都叫我羅斯利,希望我們也能成為朋友。」
她猶疑了一下,隨即笑道︰「我比較喜歡我的……朋友……叫我巧琪」
她一說完這句話,便沒把握地抬頭看看伯倫。羅斯利看見他輕輕點了一下頭。他正納悶不知是什麼意思,這時伯倫帶大家到一旁坐下,他也就忘了這回事。
媚蘭傾身熟穩地搭著巧琪的手臂。「那麼,巧琪,」她特別強調這個名字,眼中有譏諷之意。「你一定要告訴我們你都在做什麼。全倫敦的人都願聞其詳。」她的笑容甜得像糖,也很嗆人。
羅斯利真想賞她一耳光。
巧琪的第一個反應是想奪門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躲起來,不過突然之間她心頭人起。這里是「她」的家,剛才這女人勾搭的是「她」的丈夫。該去躲起來的人可不是巧琪,她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她唇邊露出無辜的微笑。「最近嘛,貝福夫人,我都和外子躲在一起。」她把手放在伯倫膝頭。「假使他是你丈夫,你不也一樣嗎?」
她看到媚蘭脹紅了臉,又听見羅斯利的悶笑。她轉頭看看他,再鼓起勇氣望了伯倫一眼。羅斯利眼中有開心和贊許的神色,至于伯倫她就不能確定了,很可能是驚訝。
羅斯利笑著站起身。「伯倫,我很高興見到你迷人的妻子,也很樂意留下來喝茶。不過我想我們該回玫瑰莊去了。走吧,媚蘭。我看他們夫妻倆很想獨處一下呢!」
媚蘭僵硬地服從了。她的棕眸有如匕首般射向巧琪,而看向伯倫時卻又和善許多。「希望能盡快再見面,親愛的子爵。我計劃在玫瑰莊多住些時候。一定要來看我們呀。」
伯倫搭在巧琪肩上的手,示意她坐著別動,他自己則陪客人走到門口。她單獨留在小客廳里,開始不安起來。她怎麼會對伯倫的客人這麼不客氣?面對一位侯爵夫人和一位伯爵,她的舉止卻像個……像個白痴。
現在他一定會討厭她了。他的妻子是個必須被關起來的瘋子還不夠,居然還侮辱他的同伴。她要在他回來以前趕快離開這里。她無法面對他,現在不行。
巧琪很快起身穿過小客廳,她打開門偷偷往外張望。沒看見伯倫。她輕手輕腳地沖向樓梯,然後飛奔上去。等上了樓之後,她停下來喘氣,覺得暈眩起來。
他會到她的房間去找她,她不想讓他找到。雖然到頭來她終究得面對他的不滿,但不是現在。
她轉身急忙朝東北側的廂房走去。周圍一片寂靜,沒有僕人在房間里進進出出。這一廂似乎已完全被荒廢了。
巧琪轉了個彎,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長廊。盡頭處有一道窄窄的樓梯。
僕人住的地方,她想道。
這時她的心跳開始加速,皮膚也發冷。那道樓梯有點不對勁。
她又開始往前走。
我這麼大了不應該住在育兒室,我這麼大了也不需要保姆。
她喘息著旋身,確信說話的人就在附近。沒有人,連窗帷都沒有掀動一下。
她再次面朝那道樓梯。通往育兒室的樓梯。
育兒室。
我不要她在這里,保姆。帶她走!
巧琪踫到樓梯扶手時,手在發抖。她抬頭看看陰暗的樓梯,耳朵轟轟作響。
巧琪,來看,來看。
她想跑開,但是辦不到。上面有某種東西——一或者某人。她必須去看看,她必須知道。
「不行,小姐!」茉莉緊張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來。
她轉身睜大眼楮,看見茉莉沖過來。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她的保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那是育兒室,對不對?茉莉。」
茉莉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從樓梯帶開。「是的,小姐。那里是育兒室。」
「我……我想去看看。茉莉,那里有……」
「那里沒什麼好看的。好些年前就關閉了,樓梯也很不安全。走吧,巧琪。」
她覺得頭暈暈的。「你叫我巧琪。」
「我……當然了,是你要人家這樣叫你的。」
「謝謝你,茉莉。」她低語,隨即地板便朝她的臉升了上來。
「我不是警告過你會發生這種事嗎?我不是叫你不要讓她一個人到處亂走?她會傷到自己的,到時候要怪誰?」
伯倫俯視巧琪蒼白的臉蛋。「夠了,茉莉。」
其實,他自己也很擔心。發現巧淇不在小客廳之後,伯倫便沖上樓到她的房間去找,結果房里也沒有人。他正打算到別處去找,便听見茉莉呼救的聲音。他在東北側的廂房找到了她倆,立刻把妻子抱回房間。
「柯佛爵爺,你一定得听我說。我把伊蓮小姐從小帶大,我很了解她。你不能再鼓勵她走出自己的房間了,爵爺。」
巧琪的眼皮翕動。
「別出聲。」他命令道。
她睜開了眼楮。
「你可把我們給嚇壞了。」伯倫柔聲說道。
「怎麼……」她臉上橫過一陣困惑。
「你暈倒了。」他一手伸向她肩後。「你能不能坐起來喝點熱茶?」
她點頭,讓他拉自己坐直。
「你對自己要求過高了,」他將一杯冒著熱氣的濃茶端給她時,責備道。「你千萬不能自己去爬那里的樓梯。下回你等等我一起去。」
「樓梯。」她的手開始發抖,把茶潑到床單上。
伯倫趕忙取餅茶杯。「怎麼了,巧琪?」
她望著他,圓睜的藍眸滿是恐懼。「樓梯,」她重復道。「那樓梯是通往育兒室的。」
伯倫看看茉莉,無聲地要求她的協助。他發現她頑固地本無表情。
「伯倫……」
「怎麼樣?」他的視線轉向妻子。
「育兒室里……有東西。」
她低聲說的這句話使他打起冷顫。她的眼楮似乎——該怎麼說?跟中了邪一樣。難道她的確是個瘋子?
「伯倫,我……我好怕。」
不,他擁住她時想道,這不是瘋狂,而是恐懼。他有辦法應付恐懼。
他輕輕把她放回枕頭上。「沒什麼好怕的,巧琪。茉莉和我都在這里,沒有什麼能傷害到你,我保證。你信任我嗎?」
她盯著他許久,最後點點頭。他看見她中邪般的眼神漸
漸消失了。
「現在,我要你閉上眼楮睡覺。」
「你會不會留在旁邊?」
「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