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宛在水中央 第1章(1)

這一年的夏天熱得格外早,花園里的梔子花早早地開了,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一連幾天陰雨連綿,這天終于放晴,太陽很大,亮晶晶的陽光灑下來,老橡樹的葉子也跟著閃光,暖暖的風吹過,枝搖葉動,那光芒于是滾動起來,看上去格外耀眼。

余潔伊趴在窗台上,閉上眼楮感覺陽光像只溫暖的手,在她的身上柔和地撫模,偶爾深深地吸口氣,滿滿的都是梔子花的香味——

「余潔伊!」余莫失大聲喊著又在做白日夢的妹妹。

潔伊嚇了一跳,睜開眼楮,樓下的小山坡綠草成茵,一株高大的栗子樹下站了個人,滿臉不以為然地看著她,她頓時紅了臉,「大哥,你怎麼——」

「什麼我怎麼?」余莫失受不了地問,「你閉著眼楮在傻笑什麼呢?」

「我、我——」被人看到她發呆的樣子,說不難堪是假的。

「爸爸叫你快下來!」

「哦,好。」想了想,余潔伊又問,「二哥已經到了嗎?」

「當然,否則爸爸怎麼會急著找你呢?」想起剛剛進門就搶了自己風頭的二弟,余莫失就高興不起來,「他一進門就問,潔伊呢?她在哪里?爸爸就叫我來找你了!」

「我馬上下來!」

潔伊跑進臥室,在一面大鏡子前仔細地照了照︰雪白的紗質上衣,草綠色的裙子,白色皮鞋,墨黑如玉的齊耳短發,頸子上掛著一串明珠,流動的寶光映得那張細致的臉越發明媚——

潔伊滿意地笑笑,打開房門下樓。

「潔伊!」坐在客廳里等得不耐煩的余莫忘一見到她下來,喜得跳起來,「我的小鮑主,你總算是下來了!」

「二哥!」潔伊剛跨下樓梯,就被余莫忘兩手摟著腰,騰空抱起來,轉了兩圈,潔伊生怕摔到,急忙環著他的頸子。

「二弟,鬧夠了吧?」余莫失拍拍余莫忘的肩膀,不無譏諷地說,「你還有貴客呢!」

余莫忘這才放下潔伊,卻不忍移開視線,愛憐地模模妹妹齊耳的短發,「學校規定的?」

「嗯。」潔伊點頭,慕陽女中對學生的管教是出了名的嚴,從頭到腳,夸張到連腳指甲留多長都有規定。

「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事,來,我給你介紹,這是二哥在英國讀書時認識的朋友。」余莫忘牽起妹妹的手,轉過身來,赫然發現︰本來應該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的人此刻早已沒了蹤影!

詢問的目光轉向一直待在客廳里的余莫失,余莫失聳肩,「你在那急得抓耳撓腮兜圈子的時候人家就走了,誰耐煩看你們兄妹情深的老戲碼?」

「隨他去吧!」余莫忘搖頭表示惋惜,口氣卻很不以為意,「反正他這次能來參加野餐會就已經很不錯了!」

「怎麼說?」余莫失不解。

「要不是田老爺子下令,你以為他田大公子會乖乖參加?我看他大約寧願去跟他的情人們幽會才是真的!」余莫忘笑笑,牽著潔伊的手往外走,「不說這些了,走,跟二哥出去吃點東西。」

「二哥,你說的——是誰呀?」潔伊好奇地問。

「鈞天田老爺子家的公子,出了名的浪蕩!」余莫失一听說有人看不起自家的野餐會,心里老大不高興,撇撇嘴,「還有人說他是上流社會的敗類呢,這種人你最好不要認識,省得鬧出事情來!」

「大哥!」余莫忘皺起眉,「請你不要隨便批評我的朋友!」

「怎麼,我說錯了嗎?」余莫失挑釁似的抬高下巴。

「二哥!」潔伊雙手抱著余莫忘的胳膊輕輕搖晃,懇求地說,「你不要和大哥吵架。」

「放心,我們沒有吵架。」余莫忘注意到妹妹在旁邊,朝余莫失笑了笑,「我們這是怎麼了,為了一個外人爭吵,真沒意思。」

「我還真以為二弟有了朋友,就不把哥哥放在眼里呢!」余莫失越發得意,「說到這里我也要勸勸二弟你,田大公子在社交界聲名狼藉,二弟為了余家的聲譽,也不應當跟他走得太近才對——」

「是,大哥說的是。」因為潔伊在場,余莫忘不好發作,只能隱忍,「潔伊,出去曬曬太陽,老在屋子里待著可不好。」

潔伊乖乖點頭,抬頭看看二哥略顯陰郁的神氣,心里不免擔心。

綠草地上鋪著一條鵝卵石小徑,從大門口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清水河邊,因為辦野餐會,沿河的草地上搭了一整排長條桌,蓋著雪白的桌布,再搭配雪白的椅子,各式餐點做得精巧非常,稍遠一點的地方幾位戴著白色高帽子的廚師忙著烤肉,不時散發出讓人垂涎三尺的肉香——

衣飾精美的賓客們穿梭其中,偶爾有人說了一句笑話,人們于是笑起來……在這樣藍天白雲下,一切都那麼完美——

的確完美,完美的海市蜃樓,等走近了,就會發現身旁都是死寂的沙漠,連一滴水也看不到——余莫忘看到一個熟悉的人,于是冷冷地笑。

挽著自己的手臂驀地一緊,潔伊抬頭,看到余莫忘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像是獵人看到已經踏入陷阱的獵物一般,殘忍,而又嗜血,「二哥——」聲音出口才發現竟然在顫抖。

「怎麼了?」余莫忘低下頭,俊美的臉上又是她習慣了的溫和似春風的笑。

「不,沒什麼。」潔伊不知道如何開口。

「想要什麼,只管跟二哥說,嗯?」余莫忘彎下腰,與她平視,「是不是在學校過得不順心?還是爸爸又說了你什麼?」

「沒有。」她垂過下頭,不敢看他。

「潔伊——」余莫忘正要繼續追問,河邊有人朝他招手,「余二公子,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余莫忘朝那人點頭示意。

「怎麼樣,英國的氣候能適應嗎?」那人笑吟吟地走過來,「我在那里待過兩年,嘖嘖,真不是人受的!」

「我覺得倒還好,你大約是舍不得家中的美嬌娘吧,頭大倒嫌帽子小,關氣候什麼事?」余莫忘滿臉是笑,像是見到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開心。

「哈哈,知我者,余二公子也!」

罷才,二哥明明就是看著這個人,露出那種可怕的神情,現在竟然——說不出的寒意沿著脊背直爬上來。

「這位是——」那人禮貌地朝潔伊彎彎腰。

「我都忘了介紹——」隱約的陰寒從眸中一閃而過,余莫忘又恢復了完美無瑕的風度,「她是我妹妹,余潔伊。潔伊,來見過沈先生,他是思奧的執行理事,下一任總經理的強力候補。」

「什麼強力候補?」那人笑著說,「叫我沈偉倫就行。」

「沈先生,你好。」潔伊敷衍地笑笑,轉臉向余莫忘道,「二哥,太陽有點大,我回去拿頂帽子。」

「叫阿蘭去拿——」余莫忘剛說了一半,忽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算了,還是你自己去吧。」

潔伊朝沈偉倫點點頭,轉身離開,剛走不遠,听到身後沈偉倫的聲音,「令妹真是可人,以後余二公子恐怕有操不完的心哪!」

潔伊心事重重地沿著綠草地往山坡上走,以前的二哥不是這個樣子,那種陰狠的表情,那種虛偽的笑臉,不是她認識的二哥。

人,真的是一走進名利場,為了一個利字,什麼親朋好友都可以不要,什麼父母兄弟都可以不認嗎?

如果是這樣,她寧願沒有這麼大的家業,她只想過簡單的生活……不要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們一個接一個變得冷酷無情,爸爸是這樣,大哥是這樣,難道,連二哥也要這樣嗎?

「餅干,你說,人能不能永遠不要長大呢?」潔伊隔著柵欄模著棗紅色小母馬的耳朵,嘆了口氣。

小母馬乖順地蹭蹭她的胳膊,鼻子里噴著氣。

「你也沒有辦法,對不對?」潔伊推開柵門走到小母馬身邊,馬廄清理得相當干淨,四處充盈著好聞的干草香。

「二哥以前是多麼溫和的人——」潔伊手上托著幾塊方糖,喂凱蒂吃,「今天我一看他的眼楮就知道他變了,爸爸又多了個繼承人,而我——」潔伊嘆了口氣,「媽媽也不在了,以後也不會有人听我說話——」小母馬極有靈性,用頭去摩挲主人的臉頰,潔伊雙手抱著凱蒂的頸子,兩顆晶亮的淚珠沿著面頰滑下——

「你有這麼多時間跟你的馬傾訴,怎麼不去找你的二哥?」戲謔的嗓音從馬廄旁邊傳來。

潔伊大吃一驚,抬起頭,看到一名身穿白色襯衫的男子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馬廄與馬房之間只是用圓木簡單地做了區分,從這里望過去那邊的情況一覽無余,當然,從那邊看過來也是一樣。

男子雙手撐著圓木柵欄,審視地看著她。

「你是誰?」潔伊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怎麼會在這里?」

「你的手,可不可以換個地方?」男子揚起下巴,指指她仍然抱著小母馬頸子的雙臂,搖頭,「你這樣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潔伊尷尬地松開手,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只好放在身後。

「真是個听話的好孩子,」男子滿意地點頭,「我大概有點失禮,不過,在一個大活人面前抱一匹馬,嘖嘖,你也實在不應該——」

潔伊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半敞的襯衫,露出小麥色堅實的胸膛,襯衫下擺胡亂塞在褲子里,滿身泥塵,還粘著幾根干草。

男子長腿一伸,就跨過矮矮的柵欄,長筒馬靴踩在鋪著干草的地面上發出凌亂的碎響——

潔伊又退了一步,戒備地瞪著他。

男子看她一臉驚慌的樣子,于是退後一步,半倚在矮柵上,悠閑地問︰「你是余家的人?」

「嗯。」潔伊點頭。

「余莫失和余莫忘是你什麼人?」男子把玩著手中的馬鞭,漫不經心地問。

「是我大哥和二哥。」潔伊老實地回答。

「你呢?」男子的神情中竟然有幾分期待。

「我——」潔伊幾乎就要說出口了,又猛然驚覺,「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不說就不說吧。」男子無所謂地聳肩,連她的身家底細都知道了,查個名字有什麼難,虧她還一本正經地保密,早干嗎去了?

「你是大哥還是二哥的朋友?」潔伊問完,又暗自搖頭,他這副打扮,實在不像是客人應該有的樣子。

「都不是。」男子挑眉,「怎麼,你希望我是誰的朋友?」

潔伊紅了臉,下意識地又退了一步,她本來就退了老遠,這一退,一個不小心就踏入二哥的愛馬阿波羅的領地。阿波羅血統純正,脾氣也是原汁原味的暴躁,除了余莫忘,任何人也不能靠近它半步,本來時近中午,那馬就有幾分不安,此刻被人侵犯,登時躁動起來,前蹄一下揚得老高,筆直地朝潔伊蹬去——

潔伊完全不能反應,幾乎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馬蹄上亮閃閃的鐵掌朝自己撲面而來,剎那間全身的血液幾乎都凝固了——

千鈞一發之際,她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卷住,眼前驀地一黑,登時什麼也看不見,耳邊听到阿波羅悲聲長嘶,像是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四下安靜下來,靜悄悄的像是置身于空闊的原野之中,潔伊驚魂未定地喘息,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些什麼事,只是明白地感覺到︰是那個男子,救了她。

一只溫熱的大手按著她的後腦,把她的頭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耳邊听著他沉穩的心跳,鼻端聞到他身上揉和了汗味、干草味、酒精味的男性味道,潔伊就這樣站著,慢慢地又紅了臉。

「噓……噓……好孩子……沒事了……」耳邊听著他溫和的嗓音,潔伊的臉越發紅得厲害,心下竟有幾分依戀這樣靠在他懷里的感覺,卻不敢讓他再抱著,輕輕地推開他。

他也不勉強,右手柔和地模著阿波羅光亮的鬃毛,低聲撫慰︰「噓……噓……沒事了……沒事了……」神情專注而溫柔。

原來,他剛才那些話,都是對阿波羅說的——虧她還在那邊害羞,潔伊暗暗尷尬,兩頰越來越紅,幾乎就要燒起來了。

阿波羅慢慢平靜下來,乖乖地用頭蹭著他的胳膊。

潔伊暗自驚訝︰阿波羅認生,脾氣是出了名的暴躁,此時竟然溫馴得像只小綿羊,這個人,真是神奇。

「給我!」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潔伊抬起頭,「什麼?」

「你是嚇傻了還是在夢游?」男子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眼楮里滿是輕蔑的笑意,「我說,把你的糖給我幾塊。」

「哦!」潔伊急忙在裙袋里找糖,索性把一整包都拿出來,放在他手里,不免有幾分好奇,小聲問︰「你餓了嗎?」

男子听到她的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傻瓜似的,接著惋惜地搖頭,撕開糖袋,拿出幾塊來——

「清水河那里擺了野餐,還有烤肉,你如果餓了——」吃那些比較好。剩下的話在她看著他把手中的方糖喂給阿波羅以後,全數吞進肚子里,恨不得剛才自己根本沒長舌頭。

「真是個乖孩子——」男子一邊撫模阿波羅,一邊贊嘆。

二哥要是知道有人把他的愛馬叫做「乖孩子」,反應一定很精彩——潔伊暗暗好笑。

男子喂完了馬,轉過身來,看到潔伊仍然站在身後,似乎有些吃驚,「怎麼你還沒走?」

這里是她家,她為什麼要走?

他拾起地上的馬鞭,一直走到那棵老橡樹下,慢慢坐下,潔伊遠遠地看著他撩起右臂袖子——

他受了傷?這個念頭一起,兩只腳就不听使喚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讓我看看。」

男子瞟了她一眼,「你二哥沒教過你不要多管閑事嗎?」邊說邊拉下袖子遮住辦膊。

這句話,二哥好像真的教過,他怎麼知道——潔伊雙手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袖子,露出胳膊,被阿波羅踢了一腳,整條胳膊幾乎都腫起來,有幾處擦傷,慢慢地滲出血來,白襯衫上點點血跡——

「得上藥才行呢!」潔伊皺起眉毛,「你等一下,我打電話叫宋醫生過來——哦,我還是先拿急救箱,簡單包扎一下吧——你在這里別動,等著我!」說完,也不管他答不答應,轉身就朝山坡下的人群跑去。

「她竟然是余家的女兒,真想不到!」男子望著草地上越來越遠的背影,饒有興味地撫著下巴。

「潔伊!」余莫忘看到妹妹跑過來,急忙放下手中的餐盤,「你總算是來了,快點過來,二哥特別叫師傅給你烤了小牛肉,是你最愛吃的!」

「二哥,方媽呢?」潔伊魂不守舍地左顧右盼。

「你跑到哪里去了?」余莫失听到潔伊的聲音走過來,對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立刻陰了天,「你看看你的樣子,全身髒兮兮的,哪里還像個大家閨秀?你不是打扮了一早上嗎?竟然這樣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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